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8-6 01:27 PM 编辑
拍诗人和摇滚歌手的照片,让肖全在文艺圈有了点儿名气,朋友鼓励他走出四川把全国的先锋人物拍个遍。揣着朋友给他凑的1000块钱,肖全走出了四川,他兜里从没装过这么多钱。在长沙,作家何立伟对肖全的照片赞不绝口,他随手扯下几张长沙市文联的稿纸,给他认为值得拍的作家写推荐信,上面就一句话:这儿有个大师,来拍你们的照片。推荐信一封封寄出,肖全一路拍了过去。残雪在长沙,贾平凹在西安,苏童在南京,王安忆在上海,刘恒在北京……当年那个群星闪耀的文坛,常有平地惊雷,你不知道下一部轰动中国的小说会先从哪个城市爆发。肖全问西安的出租车司机,你们西安有个了不起的大作家?对方想都没想,“你在说俺们贾平凹吧”。在贾平凹家里,两个人聊起了作家三毛,因为这是他们不多的共同话题,肖全给三毛拍过照,贾平凹跟三毛神交已久,在她去世后写过《哭三毛》。肖全很幸运,如果再晚来两个月,就会与贾平凹擦肩而过,当时他开始构思一个长篇,马上就会外出封闭写作。两年后《废都》出版,铺天盖地的盗版书霸占了全国的地摊。地摊的盗版卖得再火,作家还得该干嘛干嘛,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让张艺谋拿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导演,他的原著作者苏童一如往常,还得挤在南京的一间阁楼里码字。南京的夏天酷热,苏童在屋里就穿了个裤衩,肖全跟他相视而坐,作家的形象让他意外,这大哥凭什么那么懂封建时代的女人。女人不易懂,女作家更是如此,王安忆就不喜欢那种把自己拍得很漂亮的照片,后来那张让她满意的照片,就是肖全在陪她买菜的路上拍的,背景是一条很具年代感的小巷。多年以后,肖全办影展,王安忆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原来那条小巷并不简单。 “向左拐,张爱玲的弟弟就住在其间,弄口则对着傅雷的家。”从成都一路向北,肖全终于走到了首都。北京有太多他想要拍的人。拍谁就先爱上谁,是肖全给自己总结的“秘诀”,要不然拍不出好照片。可是,这条规则到王朔这儿就失了效,因为肖全实在对王朔爱不起来。《渴望》《编辑部的故事》尤其不喜欢看,再加上两次邀约失败,肖全在心里放弃了这位当红的作家。在建国门的华侨村,肖全见到了刘恒,这位北京作家圈的老大哥,正在给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写剧本。当知道肖全也是海军出身时,在海军当了六年兵的刘恒打开了话匣子,指着桌上吃剩的大饼说:“这是张艺谋刚剩下的,他去机场接巩俐了。”吃饭的时候,肖全傻傻地问刘恒,看过《菊豆》没。刘恒说看过,真他妈棒。肖全又问,知道剧本是谁写的吗。刘恒用筷子指了指自己,肖全愣了一下,然后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聊到王朔的时候,刘恒说那小子也是海军的,待会儿你就给他打电话,我替你说。第二天下午,肖全终于走进了王朔的家门。王朔跟肖全想象得差不多,能侃会逗,但言谈间透着实在,肖全边听边笑,全然忘了之前有多不待见这位王老师,还留下了一张特严肃的照片。王朔说自己以前什么都写,没辙,为了活下去。别人给他一包钱,说来个电视剧吧,他就把自己关宾馆里闷着头攒一个剧本。 成名之后的王朔很忙,肖全给他拍片的那个下午,就来了好几个电话。其中有一个是姜文打来的,他们正在美国拍《北京人在纽约》。挂了电话,王朔还接待了两拨来访的媒体。2008年,王朔发表了迄今为止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他在《跋》里写道:“我的问题就在于想写一个和所有小说都不一样的小说,这个十几年前的想法把我将死了。”在那之后,深居简出的王朔一直在找这部不一样的小说。四年前,他说自己找到了,并且已经写了23万字,只让女婿等少数几个人看过。这几年,偶尔能在微博上看到王朔的近照,场景多为会见红颜知己和文艺女青年。照片里的人都神采奕奕,唯独朔爷一脸平和,让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当王朔变成互联网时代自拍背景的时候,估计也没多少人再惦记他那本小说了。回到1993年的冬天,在肖全快要离开北京的时候,张艺谋的文化顾问王斌找到了他,请他为张导正在拍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拍摄剧照。在王斌家里,肖全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作家,《活着》的作者余华。余华话不多,总以嘿嘿的笑声作为回应。三人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大雪突然而至,走到43路公交车团结湖站的时候,肖全让余华停下,然后举起了相机。余华在漫天的雪花里竖起衣领,缩起脑袋看着镜头。
此后,余华写了《许三观卖血记》等直面现实苦难的小说,那张大雪中的凝视成了他最有名的一张照片。这么多年了,我们依然在寻找这样的作家,不惧风雪,冷眼热心。
1994年,在苏州太湖的一个岛上,肖全给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拍了几个月的剧照。因为这部电影,这个岛被当地人称为巩俐岛,码头也改叫了外婆桥。电影开机的时候,巩俐还在为张艺谋理发,等到杀青的时候,两人已经在报纸上登了分手的消息。一天,田壮壮来探班,看着摄制组热火朝天地干活,他羡慕得直咬手指头。肖全在旁边问,最近在拍什么戏吗,田壮壮说《蓝风筝》之后,自己已经有两年多没干活了。看着田壮壮渴望拍电影而不得的样子,肖全不忍地按下了快门。到剧组的第一天夜里,肖全跟着主创去吃宵夜,大家聊起了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张艺谋说他很喜欢,姜文很懂戏,某些镜头处理得比老导演都成熟。 几个月后,肖全在北京三环边一栋白墙红顶的小楼里见到了姜文。当时,姜文刚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名字就叫阳光灿烂。看着肖全拿着相机,姜文说那咱们就练练吧,两个人先在二楼拍,后来越拍越疯。姜文像马小军一样,站在了一楼的房檐上,肖全赶紧跑到楼下,用210毫米的长焦,定格了姜文轻狂的微笑。三年后,姜文导演了电影《鬼子来了》并扮演男主角马大三,此后九年都没再当过导演。《让子弹飞》上映那年,姜文到《小崔说事》当嘉宾,崔永元问他:“你电影里真的有那么多暗喻吗?” 旁边的嘉宾接着问,如果给你三分钟时间跟中国电影的管理者提建议,你想说什么?这话没毛病,在影视圈,想成事儿就得有话好好说。不过,在肖全的镜头里,有一位爷敢睥睨整个行业,这就是跟姜文演过《有话好好说》的李保田(刘罗锅扮演者)。1991年,45岁的李保田住在中戏招待所的一个小房间,当时他已经拿了金鸡奖,演了《菊豆》。肖全一进屋就皱了皱眉:没想到您这么厉害的演员住得这么惨。“中国任何一个演员,都休想到我这儿来,我耻于与他们为伍。”他跟肖全说,自己演戏就是为了糊口,演一部戏能无忧无虑地在屋里呆半年,他拒绝一切重复的角色和采访。在跟肖全出去喝酒的路上,李保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肖全没说话,他那时特别想给相机换一个专业的镜头,但每次隔着器材店的玻璃看到14000元的标价,就会叹一口气。同行跟他抱怨:“我们不缺制造好图像的能力,我们就缺一样东西——钱。”今天,艺术家们不缺金钱,孤独反倒成了最稀缺的资源。
肖全和他镜头里的诗人、歌手、作家和艺术家,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他们品尝过苦涩,所以加倍珍惜表达的时光。1978年,肖全高中毕业,如愿以偿地当了兵,每月九块钱的补贴都被他省下来买摄影杂志。参军第二年,父亲给他寄了180块钱,握着这笔巨款,肖全坐火车到了北京。他在前门的一家商店里,买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台相机——169块钱的海鸥205。那一年,崔健在北京交响乐团吹小号。王朔在军队仓库当卫生员,写下了处女作《等待》。北岛和朋友们骑着自行车,在各大高校宣传自己办的杂志《今天》。他在创刊号里写道:“我们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为历史已经前进了。”复员后,肖全也选择了前进。一大把的硬座车票,无数个地下室的难眠夜晚,一瓶汽水加一个面包的北漂生活,十年青春换来了一本传世的影集——1996年,人像摄影集《我们这一代》出版。后来,这些照片偶尔出现在大楼盘的附属美术馆。大师之作、黑白经典、纪录时代,地产商们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仿佛自己开发的房子也注入了相同的人文情怀。2007年,肖全剪去长发不再漂泊,商业摄影给他换来了安身之所,有个开发商十分满意肖全拍的项目照片,承诺下次合作给更多报酬。在理想燃烧的岁月里,肖全看着镜头里一张张青葱但充满野心的面庞,边按快门边忍不住地说:“十年后,我再来拍你!” 如今,已经过了不止一个十年。肖全曾有过复拍的计划,但联系到的几个人都回绝了。肖全也想过拍今天这一代,但等来等去还是觉得“太薄”,于是他决定留在《我们这一代》。诗人赵野说,因为有八十年代托底,今天的落寞才显得那么悲情和富有诗意。其实,每一代人都会落寞,都有迷惘,在肖全第一次按下快门的1978年,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走向何方,是垮掉还是辉煌。他只是想用自己的镜头,纪录下孤独者身上的光芒。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注视着那些黑白照片里灼热的目光时,他们似乎在呐喊:“看什么呢,别忘了我们曾经英勇过啊!”部分参考资料:
《我们这一代》, 肖全 《摄影家肖全:相机里存放一个悲情诗意的时代》, 凤凰网文化 《肖全和两个时代的肖像》, 南方人物周刊 《摄影师肖全:我完全被她这样一种美逼得喘不过气来》,一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