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母亲最后去的这家,一家4口人,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的外孙和外孙媳妇。女人是家里的主人,50多岁,跟母亲年龄相仿。外孙和他媳妇30来岁,跟我差不多。一家人都在企业上班,家境一般。
每天早上,母亲给老太太收拾完纸尿裤,然后给她擦脸,喂饭。快中午时,给一家人做饭,给老太太喂饭。晚上,还是做饭,喂饭。这中间,除了定时帮老太太翻身,打扫卫生,时间稍微宽裕点。他们家有电视,电视可以随便看,母亲用来消磨时间,但看久了,也就没意思了。
他们家有无线网,母亲不会用智能手机(手机是我用过的旧手机),胡乱倒腾,连接上了。可后来再连不上了,原来人家设置了密码,不让用了,一来怕费流量,二来怕上网耽误干活儿。空闲时,母亲掏出手机,把我之前拍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她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消磨这孤独的时间。
母亲跟雇主一家人也没多少话。一来是母亲不会说普通话,甘肃方言他们听不懂,二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话刚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比如自己是哪里人、家里几口人、都在干什么等等。平时做饭,也以米饭为主。我们西北人,常年吃面,母亲能擀一手好面条,但米饭炒菜就不行。有时饭不好,那女人不说啥,儿子和儿媳妇就拉下脸唠唠叨叨了。母亲一言不发,听人家指拨各种不是。而吃米饭,母亲老感觉吃不饱,可又没办法,只好将就着。
我给母亲买了20元流量,让她有时间了翻翻微信,消磨时间。她总是嫌弃费钱,嫌弃手机不会用,嫌弃动不动就欠费,让我下个月别买了。
母亲打电话,说去银行把这3个月挣的钱存了,密码不知对不对,攒了有1万块。她一分都没舍得花,甚至一片消炎药也舍不得买。
母亲说:“我挣点,给你的新房里填补一点儿家具,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等以后看见,也是个念想,我再没啥本事。”
听到这,我的眼窝子就湿透了。
我常想,我失眠多年、头疼难以治愈的、勤劳的老实的母亲,在用命给我换钱。我的母亲,有她们那一代人巨大的苦难和坚韧。她像一只灯盏,为了儿子的光亮,彻夜不休地熬着自己的血,迟早有一天会为我熬干熬尽,然后灭了。
那样我就成没娘娃了。我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用30岁的躯体,还为母亲换不来一份清闲,我羞愧难当。天底下的穷苦母亲,为了子女,付出了一切,忍受着一切,熬光了一切。天底下的子女,都是喝着母亲血的狼,如此残忍。
在这户人家,母亲干了差不多9个月。这9个月,她一直待在屋里,只出过三五次门。平时人家是不让出门的。她去的时候,穿的衬衣,到腊月,天冷了,也没机会买件棉衣,那女人看不过,就把她的旧衣服给了母亲一件。我说给她网上买一件,寄过去,母亲怕费钱,又怕寄到取起来不方便,一直推辞不要。
到了腊月底,我堂弟结婚,我给母亲买了硬卧。从天津到西安,再从西安转乘到天水。这么多年,母亲不管出门还是回家,路上十几个小时,都是硬座。这是她第一次乘卧铺。
母亲回来,带着近3万元。到了家里,留了千把元准备回家过年办年货,其余的全交给了我,说:“这些钱你拿上买窗帘吧,剩余的你自己看着用,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母亲在我装修好的新房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笑着说沙发颜色太深外,其他都好。母亲很开心。母亲脚上还穿着离开时穿的旧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