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远藤老师,请你说说吧!”
海啸过去的第 160 天,一个妈妈开着挖掘机冲进了学校。
她的名字叫平塚尚美(Naomi Hiratsuka),
奇怪的是,她并不是来找自家孩子的。
7 天以前,她找到了女儿小春(Koharu Hiratsuka)的遗体,刚刚送去火化了。
今天她来到学校遗址,是有别的事情要做。
就在海啸那天下雪的时候,她想着小春在学校一定很冷。
“还好,那天出门的时候,我叫她多穿了一层秋衣秋裤。”
后来,她也看到了直升机进进出出,她却没有佐代美那样幸运:她没有在体育馆找到小春,活不见人,死不见……
她开始踏上寻找女儿的挖掘之旅。
她发现她并不孤单,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名叫长沼贤(Masaru Naganuma),他在寻找自己 7 岁的儿子长沼筝(Koto Nagan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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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沼贤是一名重型车辆操作员,所以他会开着黄色的挖掘机到处翻腾泥土,寻找儿子的下落。
日复一日,他俩四下搜寻无果,其他被发现的遗体和遗物却越来越多,意味着失踪的孩子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找,
人们发现,狂怒的海啸甚至会把一些孩子卷到离学校 3 公里外的富士湖(Fuji lake)上。
3 月底的时候,还有 30 来人下落不明,转眼到 4 月中,失踪人数只剩下 10 人左右。
 △ 孩子们的遗物
每一天,尚美和长沼贤都说不上两句话。尚美就在长沼贤的不远处看着他,她心里有个地方动了一下,她走过去,询问长沼贤的意见。
“为什么不试试呢?”
于是,作为英语老师的尚美去报了一个班,在培训中心参加了为期一周的课程,班上所有学员都是男的。
一周以后,她获得了操作土方机械的执照(a licence to operate earth-moving equipment),全日本也没有几个女性考过这个执照。
然后她借来一台挖掘机,继续寻找小春的下落。
公公婆婆反对她这么做,觉得她应该把活着的一家老小都照顾好。
她耐心地听着家人的劝说,却丝毫不为所动。
海啸过去 100 多天,警察突然发来了一条短信:他们发现了一具无头的遗骸,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衣衫不整,但她穿着一套厚厚的保暖内衣。
粉红色的衣服上,绣着一个白色的心形。
尚美知道,小春终于找到了。
没有头,没有四肢,DNA 鉴定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小女儿。”
“我曾经在心里盼望着,能全须全尾地把她给认出来,可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But the hope that I had, the hope that I would recognise her, was not fulfilled.)
从警察局出来,尚美和丈夫茫然地走向他们的汽车。
当她爬进去的时候,尚美突然感到背部剧痛,双腿被紧紧地锁住。
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从来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我想一定是女儿想把我紧紧地抱在那里。”(So I thought it had to be Koharu trying to hold me there.)
2011年 8 月 11 号,尚美火化了女儿的遗体。
海啸已经过去 153 天。
一周以后,她开着挖掘机回到学校,开始寻找女儿的 4 个同学:
长沼筝(Koto Naganuma)、铃木花(Hana Suzuki)、铃木佑人(Yuto Suzuki)和竹山结衣(Yui Takeyama)。
为什么她要找别人家的孩子?
尚美说:“过去我们以为,是我们在抚养孩子。”
“但后来我们发现,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一点一点让孩子给养大的。”(But then we discovered that it was we, the parents, who were being brought up by them.)
“我们以为孩子是家里最脆弱的,是我们要保护他们。”
“但现在我才知道,是孩子,支撑着我们的生活。”(But it was the children who supported us.)
“我心里有个地方空了,永远都不会被填满了。”(There’s a space which is empty and which will never be filled.)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问过自己:
为什么学校会出这样的事?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很多家长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校长柏光幸(Teruyuki Kashiba),还有老师远藤润治(Junji Endo)。
其实那天下午,校长根本就不在学校,而远藤是现场唯一幸存的老师。
74 个孩子的家长,等着学校给出一个交代。
海啸发生一个月后,当地的教育委员会为大川小学的家长们召开了一次“说明会”(explanatory meeting)。
 △ 家长们来到学校
现场不许记者参加,但一位家长偷偷录下了全过程。
校长和教委的代表鞠下九十度的大躬,向所有家长表示哀悼和歉意。
没有人买账。
那天,校长离开学校,去几公里外的另一所学校,参加自己女儿的毕业典礼,
倘若那天没有海啸,他这么做也不会有人指摘他的不是;
但海啸发生以后,他竟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足足过了 6 天,才出现在学校现场,屁股后面还围着一群记者和摄影师。
短短两周以后,很多家长在电视上看到了他,正在为大川小学的新址揭牌,
海啸当天幸存的三十多个孩子都送到新校区去上课了。
而这 74 个去世孩子的家长,没有一个人接到通知——请柬只发给了幸存孩子的父母。
从海啸结束以后,校方就像把他们当成无关的外人一样。
“我们难道不是大川小学的家长吗?”
一位家长告诉作者,她看到电视的那天晚上,“气得我都睡不着觉。(That night I couldn’t sleep for anger.)”
所以当这位校长弯下腰的时候,家长们的怒火丝毫没有平息。
“我真诚地向大家道歉。”
“我听不见!”(Can’t hear you!)
“灾后反应迟缓,撤离失当,都是我的错。”
有家长认出了角落里坐着的一个男人——远藤老师。
他是学校自然和科学课的老师,他的另一项职责就是防灾减灾(disaster preparedness)。
“让远藤老师给我们说说吧。”
教委的人插了一句:“远藤先生自己也脱臼、冻伤,后来去了医院,医生发现他目前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远藤带着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开始说话,他的头和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
有时候,他甚至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对不起,请允许我描述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地震的时候刚刚下课,我把孩子们疏散到了操场上,后来我得知会有海啸,我知道一种选择是上山去,但是因为地震太强烈了,而且站在操场上还在晃,所以我就……我没想到会来这么大的海啸,我跟副校长讨论,其实可以把孩子们疏散到教学楼楼顶,这样比上山近一些,但我又不放心教学楼的破坏程度,所以我跑回楼里去看,我觉得没太大问题,但是当我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老师已经开始疏散学生了,目的地是旁边大桥附近的交通安全岛,直线距离 300 多米远,孩子们排成一队,我负责殿后,结果走到半路,我感受到一股狂风,我从来没感到过那么大的风,然后我抬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海啸,朝我们扑过来,我冲前面的孩子大喊:“上山!快上山!”结果我刚到山脚下往上爬,两棵雪松就倒了下来,压住了我的左胳膊和右肩膀,我几乎没法动弹,我眼镜碎了,鞋子也跑丢了,但我拼尽全力上了山,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三年级的孩子,下着雪,我们俩在山上冻了一夜,第二天下山被送到了医院……
“我很抱歉,我什么也没做好……”
他的头和上半身都垂了下来,他一度要瘫倒在地板上,教委的人跑过来扶着他,他们觉得家长听完一定跟他们一样,会对这个老师生起恻隐之心。
沉默了一会儿,观众里一个家长站了起来。
“校长,老师,为什么第二天你们不赶快赶到学校?为什么要等到 17 号才来?你们知道现在还有 10 个孩子下落不明吗?你们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你们能说出那些死了的孩子的名字吗?你们知道我们每天都是怎么过的吗?我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泥里来土里去,如果我不去找孩子,我整个人都要疯了。”
台上的人远远地看着这位家长,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
“只有这只鞋。我掘地三尺就找到这只鞋,我女儿……就是这个吗?”
他把鞋远远地掷了过来,砰地一声砸在了台上。
“我的女儿!” “她就是一只鞋吗?!”
另一个家长站了起来:
“校长,您知道每个班失踪儿童的人数吗?……您别看那张纸!……您不知道,对吗?……你还得看那张纸……我们的孩子,他们就是一张纸吗?(Our kids – are they just a piece of paper?)你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对不对?”
150 分钟的说明会,台上的人说了不到半个小时,而大部分时间,都被家长们的控诉、喊叫、咆哮、愤怒和哭泣所占据。
家长们得到的,只是鞠躬,道歉,和一些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回复:
“目前,日本政府和警方人员正在尽最大努力,寻找那些尚未找到的遗体。今后,我们将继续在碎石瓦砾中搜寻。”
那天说明会过后,远藤老师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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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家长们,也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团结。
因为孩子的生死有别,原本亲近的同乡、邻里关系变得支离破碎。
尚美说:“一些失去孩子的家长发现,他们没法再跟那些幸存孩子的家长说话了。”
一位母亲,地震以后开车去学校,把孩子接了回来。
而她的邻居没有这么做,邻居的孩子去世了。
邻居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孩子一起接走?”
当然,这真的怪不到人家头上,学校是有规定的,家长只能接走自己家的孩子。
但是这些郁结在心里的委屈,一旦说出口,邻里之间的友谊,便彻底结束了。
谁都无法再面对谁了。
 △ 二楼教室的时钟,永远停在了3点37分
还有比这更戳人心的。
即便是那 74 个去世孩子的家长,他们内心的悲伤,也被迫分成了三六九等。
“海啸退去以后,敢问你家损失了几口人?”
佐代美失去了心爱的女儿千智,但她家的两个大孩子,她的丈夫,她的公婆,她家的房子,全都安然无恙,
而那些更不幸的家庭,他们失去了全家老小,整栋房子被海啸淹没。
即便是那些没有全军覆没的家庭,他们的境遇也各不相同。
佐代美第二天就找到了千智的遗体,很快就给孩子下葬了;
但尚美在烂泥塘里开着挖掘机,一边忍受着绝望的煎熬,一边不停地翻找了一百多天。
那些失去了好几个孩子的家长,有的人找到了所有孩子的遗体,有的人在海啸过去整整 5 年以后,还在奋力搜寻着孩子的下落。
没有人愿意拿这种事情互相“攀比”,但“不知为何”,看到别人家的悲惨境遇,就是比我家突然陷入的“绝境”还要好上三分,甚至好上更多,没有哪个家长的心里会是宽慰的。
的确,很多时候,灾难可以把人们团结在一起。
但面对人性,我们应该做到最起码的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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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啸之前,佐代美和尚美两位母亲,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海啸过后,她们开始彼此仇恨。(After it, they grew to hate one another.)
作者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采访的时候,都能感到她们彼此之间剑拔弩张的寒意。
因为她们想要做成的事情并不一致。
尚美开着挖掘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
佐代美联合很多家长,开始调查学校事故的真相,
家长们忙活着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律师咨询各种事宜。
 △ 家长们的抗争
佐代美觉得,通过媒体和法律途径,可以向校方和教委施压,早日弄清真相,让孩子入土为安,
但尚美觉得,其他家长们的“胡闹”,会干扰到她“挖掘女儿”的重要计划,
尚美觉得,她能“挖掘女儿”,靠的是官方对她租借挖掘机的许可,对她搜寻女儿的行为的许可。
她觉得自己要仰赖着当地政府的善意(goodwill),她才能找到女儿。 而佐代美她们是与市政府公然为敌,会坏了她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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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教委也不满意,但我需要他们的许可,为了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苦笑道:“说白了,这完全取决于你是不是找到了你的孩子。找到了,你就开始琢磨:为什么会这样?然后你就开始愤怒了,你就要讨个说法。”
“而我,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女儿的脸。我要找到她,我想不了别的。”
很久以后,回到中学英语课堂的尚美觉得,教书育人,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疗愈。
“我工作得越忙,想小春就越少。我告诉自己,这是件好事。”
她曾经无数次地,回到小春的旧教室里,在小春的储物格里放上糖果和饮料,希望能诱使小春回来。
她努力地往前看,可回忆就像汹涌的浪花,翻卷,冲撞,直到下一次袭来。
浪底硌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任凭记忆冲刷,却定要厮磨到底。
它的名字叫“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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