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163期:我回到家乡 见到死人脸上的胭脂粉
凤凰图片 2019-01-09
千百年来,靠着几座石头山冲刷身上的泥,堆积出了我家乡的土地。如果说山东像一只雄鹰,那我的家乡就在眼睛位置,但相较于大城市的经济腾飞,家乡更像是眼屎。(图:我的家乡只是巴掌大小的地儿,地图上无法标注它的位置。我曾拼尽全力脱离它,生怕被它困住,但是,当我可以自由出入时,我却成了游客。)图文/曲斌
我小的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每顿饭都吃白菜汤,为什么父亲那么爱吃咸菜。吃不下饭时,母亲会说:“不想吃,你就到邻居家去吃,看看他们吃的什么?”,实际上邻居家的饭还不如我家。太穷了,所以我打小就知道:离开农村才有出路。终于,在2006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北京,离开了生活20年的家乡。没有想到,这次分离更像是永别。(图:一群白鹅欢叫着,似乎在嘲笑浴缸的搁浅,但男孩和女孩不在乎,一个浴缸而已,谁会指望靠它驶向什么地方。)
在父母生日时,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前去庆祝,我只是打个电话;在他们住院手术时,是我舅舅们前去照顾,我是在他们出院后才被告知的;爷爷去世时,我只能在大学宿舍的阳台上点上三根烟,向家的方向磕头祷告。我以为那只是一次远行,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沿着村尾的河堤“偷渡”到邻村,爬到村头山上废弃的房子里探宝。我以为只是一天变成了一年,1里变成了1000里。但随着时间推移,熟悉的面容虚化散开,方言的喧闹声被死寂吞没。(图:大片雪花依附在窗户上,屋里闪烁着冰霜,仿佛一切都被冻结。)
我只能在跟母亲的通话里间歇了解家乡的旧闻——我熟知的人的婚丧嫁娶。我努力抓住这些信息,用笔反复涂画着人们的模样,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他们遗忘。那些人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容易钝痛的胃,是我偶尔失灵的膝盖。平时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发作时又实在难挨。(左图)我始终记得姐姐出嫁那天,一个男人把她高高地抱起,她转向我们挥手大笑。(右图)姐姐结婚一年后,因为被多次家暴和侮辱,服毒自杀了。她的模样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脑海里只是红色的花瓣和爆竹碎片纷纷扬扬撒满整个村子。
(左图)我家的前街发了大火,大叔把自己裹了被子,烧成了焦炭。他也有儿女,但是没人管他。(右图)发小的父亲欠了一屁股债(20万,现在看只是小数目),在家中喝了农药自杀,但也许肝肠寸断的疼痛让他受不了,他又用西瓜刀给自己开膛了。他跑到了大街上,引起了围观。
面对自己在他们生活中缺位的愧疚和挫败,我试图补偿缺失的部分,所以我给家乡的人拍了很多照片。但一切仍是徒劳,我们为了记忆搜肠刮肚,不断复述过去的故事,想象着彼此的当下,直至尴尬、沉默。我背负着我的过去,越痛苦越挣扎越下沉,我把自己当作家乡的子孙,最后才发现我成了客人。(图:我的父亲是一座大山。)
眼看着邻居大妈瘫痪在床,我也早早地应他们要求拍摄了遗像。我不知道终点已经近在眼前时,倒数的日子该怎么过。大妈最宠爱的小儿子几十年没回过家,音讯全无,只知道他在城里过得不错,儿子应该上高中了。
玉米粒发了芽,苍蝇绕着打转,或许是因为甜。我不停地驱赶苍蝇,才发现玉米瓤里已经爬满了蛆虫。
河里一片红,我以为是生出了莲花。这一瞬间的念头实在是荒唐,河里只是倾倒着人们的欲望。在苹果成熟之后,原本套在上面的纸袋子被撕扯开,随意洒落,像下过一场红色的雪。过不了多长时间,苹果就有了红色。于是,漫山遍野齐刷刷变了模样。
我的母亲就像《遗落的南境·湮灭》里的灯塔,我需要穷尽一生去了解她。她是猛虎,也是花朵,她是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