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早上起床,洗漱完便开始整理内务。远处传来清脆的“一二三四”口号声,女犯们在进行点名和列队练习。
早饭是馒头、稀饭和萝卜条咸菜。馒头是圆的,很松软,比男监的四方馒头好吃很多。玉米面稀饭熬得粘有粮食的味道,不像男监吃的玉米面稀饭,是用气缸煮出来的,喝到嘴里像水泥。至于萝卜条,切得不但匀称,咸淡合适还加了酱油,不禁令人想到女性亲切的手。
吃完饭,我们仨拿抹布把桌椅和门窗擦干净,再把卫生间冲洗一遍,又检查了个人洗漱用具是否整齐。在管教带领下,去了排练室。
十几个女犯正在排练室里跳舞,她们穿着蓝灰色并有些肥大的囚服,但轻盈的舞步却撞在我的心上。管教用手指捅一下我的腰,“快走。”我们三人又走到最南边的墙角处。
上午集体走一遍台后,接着是排练男女独唱。
负责排练的女管教在三十米外指着我说,“你过来。”我走过去立正站住。女管教又指着一个瘦高的女犯说,“李莺过来,你和他开始对词。”
李莺看上去三十多岁,像香港演员蓝洁瑛。 “莺”是排练的最后一天她才告诉我的。她用手指在空气中,边写边说,“夜莺的莺。”
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她站在我的对面,盯着我看了有三秒钟。密集的眼睫毛下,那双眼睛并不黑白分明,像是与俄罗斯血统有关联的绿瞳。我一直认为有这种颜色眼珠的人,胆大敏捷,就像左撇子与众不同。
管教说,“按文本规定先把词对一下,注意间隔。”
文本我早已背熟,李莺也是。我俩把文本顺利串下来后,管教说“可以”,让我和李莺再对诵几遍直到完全流畅为止。
管教强调要流畅,说完转身招呼其他人集中,继续练习歌伴舞。
我和李莺站在靠窗台处,上午的阳光像洗干净的绸子。我抬头看李莺,她也正看向我,眼神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飞翔过来,清澈、温和又有几丝疲惫,同时还隐约藏着刀尖样的锋芒。
我咧了下嘴说,“开始吧。”
然而第一句我就念错了,怎么也想不起第一句的词是什么,是蓝天,大海,还是白云?脑子里空茫又僵硬,像是煮熟的鸡蛋。
我问李莺我的第一句是什么,她看着我说,“春风拂晓大地。”
我想起来了,“春风拂晓大地,雨露润醒万物。”我有些慌乱,但还是鬼使神差地注意到李莺的脖子很细长,像跳芭蕾舞的人。我竟然还闪电般地看到,在她咽喉左侧,有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
在李莺不断提醒下,我们总算完成了串词。她没有任何责怪或不耐烦,只是轻轻地笑,她的笑像是遮了一层纱。
负责排练的管教走过来,她仔细看了我一眼,说,“两个人站得离那么远干什么,演出时要相隔半米。”
管教对李莺挥了下手,“你过来一点。”又用对讲机拨弄我的胳膊,“往里站,别像个木头。”
我和李莺相隔半米,面对管教站好,余光中我看到李莺的左手张开又合上,手指苍白纤细,一缕微促的鼻息拂过我的脸。像看不见的雾。
管教说:“要有表情,庄重中有激动。”接着,她扭头叫来一个女犯,“于萍,你帮他俩调整下表情。”
叫于萍的女犯看管教离开了,小声对李莺说,“姐,你俩转过身,脸对着窗,别让管教看见脸,省得她多心。”
于萍年轻,样子很机警,是管教放心的那种人。她看着我说,“脸别像块橡皮,松驰一些,你会不会笑?”
李莺说:“别吓人,让你到男监去还不哆嗦。”
“我去了横扫一片,一个不留。”于萍小声对李莺说,“做给管教看的,她耳朵可灵了。”
李莺的朗诵声,明亮而柔和,让我想起上学时教室里的气氛。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回到了课堂,我们都还是学生,此刻正在完成老师布置的诗朗诵作业。
练了几遍后,我完全放松下来,对诵的间隙也把握了。每到我俩换诵时,李莺都抬下手指,我马上接下句,替换十分默契。
于萍说:“你得看着她的眼睛,含情一点,不,是深情一点,要有感激状。”
我看李莺一眼,她的目光闪了一下,又挪向窗外。
我问于萍:“你犯什么事进来的?”
“打架,怎么啦?”于萍梗着脖子说。
“没什么,佩服。”我笑了。
于萍问我:“你不是干了那些恶心事吧。”
“就买了两把枪玩儿。”我看了管教那边一眼,小声说。
李莺看着我,目光泛出一丝冰块样的闪光。
于萍这时冷冷地对李莺说:“姐,这人是你那帮的。”
管教看我们在说话,走过来问排得怎么样了。于萍说,“正批评他呢,他一点表情都没有,怎么上台。”
管教说:“放松,像那俩唱歌的学习,他俩像回了娘家。”
管教又对于萍说:“你也别那么横,这可不是在车间干活。”
看管教走了,于萍小声问我:“你以前干啥的?”
“读书人。”
“判了多少,进来几年了?”
“没有期,十来年了。丫头,你审问呢?”
于萍看着李莺说:“姐,这人还没傻。”
不知怎的,我看了李莺一眼,她也正目光严肃地看着我。然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