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纯钩丨世上最美好的事，便是善良的人遇到善良的人

源济

颜纯钩丨世上最美好的事，便是善良的人遇到善良的人

原创： 颜纯钩 大家 2019-03-27

墨西哥导演阿方索·卡隆的黑白片《罗马》，是近期令人眼前一亮的好电影。

在多年好莱坞式的大卡士﹑大投资﹑玩特技﹑玩惊险的大片密集轰炸以后，突然冒出来的《罗马》，就像在汪洋大海上迷航，突然遭遇一个绿意葱茏的小岛，令人惊喜。

《罗马》没什么故事，平铺直叙，几乎有点闷场，它是要用心咀嚼，慢慢品尝才出味道的影片，甚至它是需要看第二遍第三遍才看出好处的影片。因为故事太平凡，日子太庸常，除了一场林中火，一场分娩，一场没有发生悲剧的海难之外，其余都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的流水账。

一个墨西哥女佣，她和主人之间的雇佣关系中，夹杂超乎雇佣关系的感情。维系她们之间这种复杂关系的，是最普遍最平凡的善心。女主人不只一次喝叱女佣克莱奥，限制她们用电灯照明，看到她居然和主人一家坐下来看电视，又要支使她去做事。作为主人，她有自己的优越感，也不肯娇纵惯坏了家佣，但她在得知克莱奥怀孕后，不但没有开除她，还关心她，带她去做身体检查，及至克莱奥小产后大受打击，她还主动关心，带她外出散心。

不要忘记，女主人关心克莱奥那时，正是她自己的丈夫离家出走，与情人另筑爱巢，家庭经济面临困境的时候。自己的痛苦正难消解，他人的痛苦却仍旧牵动她的同情心。如果不是内心的善良大到足以屏蔽自己的痛苦，是很难做到的。

克莱奥并不是一般为挣钱而服役于人的女子，她也以自己的善心去对待主人。她要做数之不尽的家务，要忍受主人的指责，但她为主人做任何事，都不是看钱份上，而是当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她对孩子们呵护备至，早上唤女孩起床，要轻挠女孩的背，亲吻男孩的脸，这些小动作充满母性的温暖。她以善心待孩子，孩子们也以善心待她。克莱奥小产后回家，孩子们奇怪她为什么不会说话了，她答应去旅行，孩子们都欢呼，她把几乎溺水的孩子救上岸，主人一家和她真情相拥。她以自己对主人家的爱，换回了主人一家对她的爱。

世上什么力量最大？爱的力量最大。是人皆有爱心，有怜悯心，有恻隐之心，这是这部影片的基调。爱可以换回爱，也可以换回辜负和仇恨，即便如此，人间终究不能以寡情薄意来维系，要以善心和简单的爱来支撑。爱不是大话，不是显耀，爱是默默的付出。你付出爱，有时会吃亏，有时会有回报，不论会不会吃亏，有没有回报，爱是善良内心的自然外化，是人间情意的基石。

这部影片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细心品味，导演的匠心处处都有闪光。流水账一样的日常悲欣交集，有一些小波澜，有几次高潮起伏。导演用了大量长镜头，那就像克莱奥忧伤的眼睛在凝视她所处的世道。导演也用了不少摇镜，有时摇镜几乎是三百六十度，那又像是观众在巡视克莱奥工作的环境——空间那么大，工作繁重可以想象。一切都那么家常，那么无足轻重，表面上日子天天过去，平淡中却带着淡淡的忧伤，令人为这人间一角几番低回。

导演善用各种对比手法，内与外，动与静，喜与悲，随时相伴。克莱奥不时隔着玻璃窗观望外面，家中静寂，外面有学生的鼓乐队经过，有枪声和骚乱奔突的人群。她在家里默默做事，去到街上却如解放了一样，与同伴在街头比赛狂奔。

一个停车的小过道太狭窄，男主人心平气和时能勉强把车妥当停好，女主人被抛弃后喝醉了酒，却左冲右撞。

克莱奥在医院做检查后，到婴儿室外看初生儿，旁边祖孙二人悄悄对话，突然来了一场地震，生与死在此蓦然遭遇。森林失火，救火的孩子们像在参加一场刺激的派对，穿怪兽衣的男人竟在唱歌，灾难就在身边，而人们可以泰然面对。

克莱奥与奶奶去买婴儿睡床，却发生骚乱枪击，旧情人持枪与她对视，喜与悲又骤然直面相向。她穿了羊水，分娩在即，却又碰上塞车，本来分明是喜事，却无端转化为悲剧。与主人一家去旅行，孩子们为父母会不会离婚而心事重重时，旁边却有人在办婚礼唱歌跳舞。

人间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变故，总会有种种磨难和悲情，但所有的不如意都会过去，所有的伤恸﹑悲悯﹑忧心都会平伏，日子会回到寻常状态，流年似水，爱会浸润龟裂的心田。

影片开初，克莱奥在收拾房间，抱一大堆脏衣物去洗，影片结尾，克莱奥与主人一家从海边回来，她的伤恸已经平伏，她仍旧到各个房间去搜集脏衣物，然后沿着屋外的楼梯，走上天台去洗衣——影片就结束在那个向天台仰望的镜头里。

导演的心思又表现在一些不起眼的细节，狗不停在铁门内耸跳，嗅闻克莱奥的手，狗屎又多次成为她受呵叱的理由。影片开头洗地板，水过处突出现天窗的方框，框内居然飞过一架小飞机，这架飞机后来在窗外和她旧情人练功的地方又一再出现。克莱奥接电话后，每次都要将话筒在自己衣襟上擦干净，这种种微不足道的细节，稍微用心品味一下，都有一些深长的生活情味。

扮演克莱奥的女演员显然不是职业演员，但她竟可以将这个平凡的角色诠释得那么细致入微。对白那么少，身体动作也不多，经常都是呆呆木木的，但不知为何，她竟让你觉得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佣，没有多大知识，缺乏人生经验，她只是以一种最简单平凡的善意做人。当她临盆时，镜头长时间逼近拍她，她喘息挣扎，一边忍受身体的痛苦，一边牵挂婴儿的安危，她那样自然地把一个女性分娩的痛楚和失去孩子的断肠恰如其份地表现出来，那是一般职业演员都不容易做到的事。

失去孩子后，克莱奥有一段时间几乎都不讲话，独自长久面对窗外的黑暗，直到她救起主人家的孩子，彼此像家人一样相拥时，她才说出：“我不想要她。”“我不希望她出生。”她说的是自己那个短命的女儿。

她隐秘的心事从来从没有对人提过，直到这时，她才释放了内心的痛苦，她把对那个薄幸男人留给她的孩子的爱，转移到主人家的孩子身上，她在那里得到平衡。

看这部影片，不知为何，想起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是枝裕和，还有一些土耳其和伊朗的导演。拍这样的影片，导演该有多强烈的冲动，多强大的自信，才敢于操弄如此平凡的题材。虽然故事很卑微，但它的生命力，一定比那些好莱坞大片更持久。

已经很多年，我们很难得遭遇这样平凡而有深意的影片了，看到这样的影片，我们也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些长时间的纠结得到释放。电影本来就应该这样，它可以抚平我们的创伤，也可以拯救我们的灵魂，这是电影作为一种艺术的价值所在。

原标题：《人间难得是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