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横店寒冬

源济

摄影 | Stamlee 编辑|马俊岩 新浪图片出品  2019-01-28
横店寒冬
图|文 Stamlee

　　2018年11月下旬，横店突然降温，山区甚至还飘起了雪。这个时间就要翻出羽绒服来，在浙江是很少有的。

　　白雅荣边搓着手，边找衣服，她把能套在身上的衣服全套上了，还是觉得冷，比她陕西秦岭深处的老家还冷。江南的阴冷，让这个西北女孩子觉得很难熬。但更难熬的，还是在横店的日子。她已经有24天没接到戏拍，房租欠了两个月，吃饭都快成问题了。

　　半年前，白雅荣和所有“横漂”一样，来到横店，追寻“明星梦”。然而“怎么活下去”的问题逼迫她，一天一天接近现实。

　　横店，地处浙江省，隶属于东阳市的一个小镇，方圆10公里，本地人口不足10万，但那里却有亚洲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这里不仅有气势恢弘的“秦王宫”，也有明清时期的“广州街”、“香港街”。规模宏大的明清宫苑、精巧秀美的江南水乡以及古韵传神的清明上河图等等景观，跨越数千年，上至春秋战国，下至近代上海滩。除此之外，还有零星散布的大大小小几十个摄影棚，吸引了无数影视人来此拍片。由此，横店也就吸引了天南海北、形形色色对演艺事业有着无限憧憬的年轻人，人们习惯将这些人叫作“横漂”。 “横漂”主要来自浙江本地，也有的来自安徽、江西、江苏、湖北、河南等省份。目前，官方数据显示，在横店演员公会注册登记的演员有4.8万人，其中常年漂在横店的有6000-8000人。

　　在这里，演员有群众演员和特约演员之分，群众演员工资大概为100元一天，工作八个小时，超时后有超时费；特约演员会高一些。群演们的收入并不高，但 “王宝强”们的成功却成了一批批“横漂”们前赴后继的动力。

　　2004年，影视产业实验区获批成立，华谊兄弟等影视企业首批迁至横店。此后十数年，注册在此地的影视公司享受各种“特权”：电影审批权下放至实验区；区域内注册企业可享长达10年的税收优惠。除此之外，影视公司、明星工作室们还在用地指标的倾斜、财政补贴、上市后的现金奖励等多方面受惠。横店遍地都是影视公司，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透露，单是注册地在影视产业实验区内的，保守估计就有一千多家。“那个时候剧组多到什么程度？拍摄景区，一个挤一个，其他剧组的布景、演员乱入，怎么拍都穿帮！”最多时，一天有70多个剧组在同时开拍。

　　那是横店的黄金时代。 2017年，东阳市全年实现地区生产总值553.9亿元，其中横店影视产业营业收入为228.1亿元，旅游收入为192.7亿元。
然而，2018年8月以后，横店的群演们都感受到了不一样变化。初冬，更“冷”了，冷的不仅是天气，还有 “人气”。

　　“面试都已经通过的剧组，一直没有开机，延期，再延期……”“说好要50个群演，突然砍了一半人数。” “以前一个月能跑二三十场戏，现在一个月只有七、八场。”横店的万豪宾馆门口，是“横漂”们常常 “趴活”或者“捡鸽子”的地方，“捡鸽子”就是到了约定时间没来的，可以临时顶替的名额。现在没戏可演的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当记者问及明星“阴阳合同”案时，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这与戏少啥关系？” 对大部分只有初、高中文化的“横漂”而言，他们看到只有剧组的通告和盒饭，税收新政是一件离自己多么遥远的事。

　　“国内大多数的影视公司都在急着借钱补税。哪还有钱投戏？戏荒又何止是横店一个场地，只是那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崛起的象山影视城，显得竞争更加激烈而已。我们编剧都快有半年没接到本子了”，一位在北京从事多年的影视剧创作的作家说。

　　夜幕降临，万豪宾馆对面的横漂广场上，三三两两聚集着心怀梦想的群演们，有在默默抽烟的，有在低声交流的，他们在等待着导演……等待着机会……

　　500米外的步行街上，小马拖着大音响，在独立表演，他的脚下没放“钱盒”，小马说，他来这儿唱歌，只是为了展现自己，如果能有导演看到就更好了；

　　杨杨则边卖糖胡芦，边直播，没有接到戏的日子里，这样的方式可以挣点吃饭钱；

　　来自湖南的袁婧，已经在餐厅里作服务员四个多月，她的工作时间是下午3点到凌晨3点，之所以找个工作时间的工作，是为了白天能接到戏时，还可以去拍戏。餐厅服务员工作是为了养活自己，拍戏才是梦想。

　　白雅荣带记者去了步行街边上一个网吧。她说，这是整个横店唯一一个允许上网的人带着被子进去的网吧。那里有实在混到连睡觉都没地方的群演，可以在此过夜。过年了，白雅荣说不打算回老家了，她连路费都凑不出来。

　　从横店去往义乌高铁站的中巴车上，背着吉它的年轻人，有拖着行李的中年人，有还有卷铺盖的老夫妻……

　　车上，一对刚刚相识的青年在对话：“过了年，你还来吗？”“不来了，想去北京再看看，那里机会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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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店经历了20多年的高速发展。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横店还是个不起眼的“穷山沟”。1996年前后，导演谢晋为电影《鸦片战争》寻找拍摄地址，横店抓住机会，炸山开地，兴建了第一个影视拍摄基地——广州街·香港街。此后多年，横店又兴建了秦王宫、清明上河图、明清宫苑等28个大型实景基地，成为古装剧和年代剧的代工厂，并逐步发展成了“东方好莱坞”。官方数据显示，在横店演员公会注册登记的演员有4.8万人，其中常年漂在横店的有6000-8000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横漂”。图为一家演艺中介公司的墙上挂着备选演员的剧照。




横店影视基地的外景地，辉煌时一天至少有70个剧组同时开拍。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说，横店遍地是影视公司，“以前剧组多到什么程度？拍摄景区，一个挤一个，其他剧组的布景、演员乱入，怎么拍都穿帮！”然而，2018年冬天，本是影视拍摄旺季的横店，很少有大剧组拍戏，正在拍摄的大都是小制作的网剧和网络大电影。




尽管遭遇“戏荒”，仍然有大批人在此停留，不愿离去。他们中有的为了心中的演员梦想，有的仅仅是为了谋生。横店万豪宾馆门口，是“横漂”们常常 “趴活”或者“捡鸽子”的地方，“捡鸽子”就是到了约定时间没来的，可以临时顶替的名额。他们在那里默默等待着导演，等待着机会。




在横店的黄金时代，有的群众演员戏多得一天就可以从“秦王宫”穿越到“清明上河图”，再穿越到“明清宫苑”。然而，寒冬之下，很多群众演员现在都无戏可拍。“群众演员”杨杨边卖糖胡芦边直播，没有戏拍的日子里，这样可以挣点吃饭钱。




在行业不景气的大环境下，“群演”在剧组里的地位越发低下。有一个剧组，因为订的盒饭不够多，有几个“群演”只能两人拼一个盒饭，没有吃饭工具就干脆将路边的树枝折一下当筷子用。




横店影视产业实验区是国家广电总局批准设立首个国家级影视产业实验区。2012年至2017年，票房排名前十的国产电影中有9部由实验区企业出品或联合出品。然而，2018年，尽管横店接待了400多家剧组，仍难掩饰萧条的现实。这是横店唯一一间允许顾客带着被子进来的网吧，那些无处安身的群演，可以在此过夜。




“不理哥”是横店当地一家小型影视公司的老板。他的公司三年前成立，主要从事网剧的投资和拍摄，投入成本少，虽然利润不高，却还能正常运转。这在横店影视公司里，算是不错的了。他说，2018年秋天后，来横店的剧组确实少了很多，从事群演中介的公司也停了不少。




年底，浙江一直在下雨，“不理哥”有点发愁，这会影响拍摄进度，拉长拍摄时间，造成成本增加。




制片人叶子2013年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一年中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在横店。两年前，她和朋友一起开了家影视公司，自己拉投资拍网剧。她在自己的剧中兼职做演员，这样既能节约成本，也能继续做“明星梦”。




2018年的这个冬天，叶子的公司还在继续运营。由于剧组中群众演员不专业，一条片子拍了7遍还没过，导演发火了，叶子赶紧两边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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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叶子的剧组都要开会，总结当天的拍摄情况。为了控制成本，他们会把拍摄计划细化到小时。




小宝到横店已经三年多，从群演做到一家公司的副导演。这对大多数“横漂”群演来说，已经算是转型成功了。小宝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在于手上有大批的“群演”资源，但不景气的行情，让他很有危机感。




在雨中，小宝吃着盒饭，他说，累是累，但总比做群演时收入稳定。他早已经没有“明星”梦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副导”还能干多久。




王志建和小宝是朋友，他在对着自己手机拍摄试镜画面，请小宝来指导。




王志建已经在横店三年，目前是特约演员，被称为“横店第一马夫”，每天能拿到300元工资。在横店，演员有“群众演员”和“特约演员”之分，群众演员工资大概为100元一天，工作8个小时，超时后有超时费；特约演员报酬会高一些，每天300-500不等，如果是做明星的替身演员，可能达到每天1000元甚至更高。




王志建住的公寓每月500元。电梯门前贴着好几个公告，不是“涨价通告”就是“催费通知”。




为了梦想仍然在坚守的还有湖南人袁婧。下午一点，袁婧起床后，做了一个小时的唱歌直播，然后赶在三点前到一家餐厅做服务员。




袁婧到横店已经有四个多月。她在餐厅的工作时间是下午3点到凌晨3点，这样她白天能接到戏时，还可以去拍戏。她坦言，做这份工作只是为了养活自己，拍戏才是她真正的梦想。




聊着聊着，袁婧就哭了，她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个子又矮，机会比别人少很多，在很多人都无戏可拍的这个冬天，她能接到戏的几率更是少得可怜。“可我也有梦想呀……”




戏越来越少，少到实在活不下去时，“横漂”们也陆续离开。有人到同在浙江的宁波象山影视城寻找机会，有人则干脆放弃了这一谋生方式。从横店去往义乌高铁站的中巴车上，有背着吉它的年轻人，有拖着行李的中年人，还有卷铺盖的老夫妻……




2018年注定是会被中国影视行业记住的一年。大浪淘沙，当浮华褪去，行业发展终会回归正途。“横店第一马车夫”王志建的房间正对着横店外景地，那里有他的梦想。他说，今年过年不打算回家了，剧组还在开工，机会不容错过，过了年就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