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崇拜王侯将相的孩子

源济

那个崇拜王侯将相的孩子

2019-02-28  张鸣  大家

导读

中国人崇拜贵族，说起世族大家，人人都佩服。但是，真正感兴趣的，却是白衣致卿相的事儿。

这世界上，知道赵胜想当“皇帝”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他为什么这么信任我，这还是个谜。也许，他是觉得以后真的当了，可以起用我。他说过这样的话：我要是当了皇帝，会用你当翰林，给我起草诏书。我认识的人中，你的文笔是最好的。

虽然以后有做翰林的可能，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我觉得，赵胜的这个想头，简直就是精神病。就他？凭什么呀。

赵胜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熊孩子，小时候是熊孩子，长大一点了，也好不了多少，是个惹事的精儿，但凡有点权力的大人，都烦他。打架斗殴，上房揭瓦，都有他的份儿，事儿又都不大，够不上送到局子里去。只有一件事，能让他安静下来，那就是讲故事。

北大荒冬天漫长，大家都得猫冬。以前还可以打麻将，唱二人转，听书，革命时代，这些都禁了。勉强可以的，就是讲故事。一度，讲故事也要政治正确，但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什么说唐，说岳，大明英烈传，大西厢，都冒出来了。无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刀枪剑戟。讲的人，记的枝枝节节，但听的人如痴如醉。才子佳人赵胜没兴趣，他感兴趣的，就是帝王将相。

图源：电影《邪不压正》

中国人崇拜贵族，说起世族大家，人人都佩服。但是，真正感兴趣的，却是白衣致卿相的事儿。白衣致卿相还不过瘾，最过瘾的，是白衣当皇帝。刘邦、朱元璋的事儿，听起来最让人心里痒痒的，连个草头王李自成，都跟着沾光，家喻户晓。

赵胜最喜欢听的，是朱元璋的故事。当年朱元璋也是一个熊孩子，他放牛的时候，谁知道他日后能做皇帝呢？人家告诉他，能做皇帝的人，都有异相，朱元璋的脚底心上，有一颗痣。赵胜听了之后，晚上睡觉之前，翻开自己的脚底，发现两只脚脚心每只都有一颗痣。从此以后，赵胜坚信自己前途无量。

觉得自己将来不可限量，赵胜依旧顽劣如故，上班干活净捣蛋。老是挨连长的骂，被骂之后，赵胜也不回嘴，只是说声，都给你记着。连长一脑袋浆糊：记着？

我们连地处河网地带，没有什么山头，只有一座山包，可以勉强算是山，赵胜没事就爬上去，在山顶上掐着腰，不时地向下挥挥手。这种时候，如果被我碰见了，就会捡块土坷垃向他砸过去。

赵胜从来不跟我捣乱，因为我也是个能讲故事的人。但是，我很少给赵胜单独讲过，除非有特别的好处，比如一大包瓜子什么的。即便如此，我明知道他喜欢听朱元璋的事儿，就是故意不讲，我讲林海雪原。

赵胜不生我的气，他说，他有大人物的肚量。

皇帝的肚量，碰上打架的事儿，每每兜不住。这也是赵胜的一好，就喜欢打架摔跤。打完了，也就没事了，下次有茬儿，还打。十年动乱后期，北大荒的知青打架成风，北京知青跟上海知青打，跟宁波知青打，哈尔滨知青，跟谁都打，唯有天津知青不打架，人家动嘴不动手。

赵胜打架，在本地青年中小有名气，渐渐地，就有知青来挑战。那时候，挑战打架就跟下棋一样，有人挑战，有人应战，约个地方，谁输了，就在食堂请吃顿饭。打的时候无论怎么激烈，其实都没事，打完了，说不定就成好朋友了。赵胜就这样，交了好几个知青朋友。

赵胜很讲义气。也不知道为何，他觉得自己一个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一定要比别人更讲义气。其实这是不对的，恰是皇帝不用讲义气。谁对他好，哪怕救了他的性命，都不用回报，因为那是应该的。赵胜听的故事，都是乡野乱弹，没有人给他讲帝王之术，所以他不懂，胡乱讲义气。

有一回，他的一个朋友，隔壁连队的哈尔滨知青，气气地来找他。说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北京知青，由于地域的差异，俩人关系一直不明朗。在这当口，居然有人翘行，硬插了一腿。哈尔滨知青不忿，把那人给打了，那人是北京知青，于是引来一帮北京知青，逮住他一顿胖揍。现在他约人回击，本连队哈尔滨知青人数不多，所以特来求援。

赵胜当然同去同去。没想到，这仗涉及男女，性质变了，打得相当狠，有俩人居然被打伤了，伤得还不轻。不知为何，对方一口咬定，就是赵胜干的。于是，赵胜进了局子，蹲了好些天。

那年月进局子，日子可不好过，不仅要挨饿，而且要挨揍。十几天下来，赵胜出来，面黄肌瘦，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连多少天，再也不说“皇帝”的事儿了。他大概是觉得，一个日后要当皇帝的人，哪里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我不忍看着他这样消沉，忍不住说了一句：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肤体，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益增其所不能。

赵胜听了，没明白。我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了一番。这下好了，那个活蹦乱跳的的赵胜，又回来了。从此，不仅他爹骂他不再还嘴，连长批评他，他也忍了。

不过，这个未来大人物的好性子，没有延续多少时间。发生了一件事，把赵胜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忍耐，都弄砸了。

赵胜上房揭瓦，不是因为他喜欢搞破坏，而是他喜欢登高。是不是含着想要自己练一身飞檐走壁之功的意思，也未可知，反正他喜欢上房。连里要拆一栋旧仓库，本来没他什么事儿，他听说了，一定要参加。他掺和进去之后，特别的忙活，一会儿房上，一会儿房下，那么高的房子，人家下来要踩梯子，他直接就跳下来。都这样惯了，也没人理会。没想到，还真的出事了，一次他刚刚跳下来，脚还没站稳，一根檩子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脚踝上，檩子头上，恰好有一块铁，砸上了，相当的痛。

挨砸之后，当时倒也没破皮，赵胜也没觉得怎么样。然而，过了若干天之后，赵胜的脚踝，居然肿了起来，痛的不行。找卫生员治，也就是给扎扎针灸，过后还痛。慢慢的，肿是消了，但赵胜居然成了瘸子，瘸的不厉害，但走路还是显得路不大平。

赵胜对此，十二万分的沮丧，因为他听人家说，没有瘸子可以做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