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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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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3 08: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19 10:11 PM 编辑

我们决定了,那个傻子就是强奸犯 | 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7-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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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网易特约插画师  韩松 


如何将村里那个憨巴和1990年3月8日钻井队李姓女工被强奸的刑事案件,更紧密地关联起来,是当时在场所有办案人员的目标。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1


前言:

八零九零年代,我在偏僻的四川西南农村当警察。

那时候,公安队伍对待犯罪嫌疑人一般也就是老四套:呵、哄、吓、诈。没有严谨的管理制度,更没有科学的侦查办案方法。

那一年,我刚刚在财贸校企业管理专业毕业后,一位在县公安局任局长的远房舅舅对我说:“我们很需要人,你家里那么穷,就到公安局来吧,我们每年都要发衣服鞋子,不愁穿的啦。”

听完我就去了。

如今看来,那时的公安队伍多么缺人才啊,至于公安专业人才,更是奇缺。因此,大量的非专业人员,在那个变革的年代,在祖国的边缘,勉为其难地担负起复杂的治安管理重任。

无数不可思议的案件发生了,又被一批不可思议的人破了……我的警察生涯,全是满满得不可预料的变数。




这些年,和卢憨巴有关的梦境一直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梦里面的卢憨巴在月光下脸色惨白,嘴角撕裂到了耳朵边,整张大嘴夸张到了极点。像是极力在向我喊着什么。

 


1989年10月,因为一个处分,我被调到一个区级派出所。那时,一个县公安局有七八个派出所,每个派出所辖五六个乡镇。

走在辖区的街上,站在寨子头,一眼就可以望穿寨子尾。

镇子街市凋零,百元以上“高档货”只在供销社的百货商店里卖。而我即将履任的派出所驻地,正是太平天国时期李蓝农民起义的古镇。

当年,起义军曾在古镇上热热闹闹地“建过国、称过王、封过后”,还“开科取士”打马游街,是个“王都”。当然,它与北方那些正儿八经的都城相比,未免有些太过卑微,但古镇“九街十八巷,中间有个鸭儿凼”的复杂建筑布局,在我们这个偏远地区,也算一隅翘楚了。

调动那天,原派出所的李所长,亲自坐在蚕丝厂的双排座丰田货车里,送我到了新单位。午餐时,新单位的同志们一起见了面,其实,也都是一个县局的,大部分都认识。

第二天一早,郑副所长带我乘上江边的一条过河船,走过江对岸猪大肠一样短促的北大街,急匆匆地上了案子。

 


案件是川西南矿区钻井队发生的系列盗窃案。

那时,矿区钻井队在我们辖区有三处钻井点,在之前的半年时间里,共发生了二三十起盗窃钻井队电缆和变压补偿器的案件,总价值二十余万元。

刚立案时,是县局刑警队牵头,由派出所和矿区公安处组建的联合专案组,然而因为案件久侦不破,刑警队的人也就撤了,但因为盗劫金额巨大,专案组不敢解散,只剩下几个“散兵游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大海捞针。

郑副所长把我介绍跟矿区公安处的同志后也撤了,就算是重新组建了专案组。专案组由公安处阳科长为组长,我为副组长,另外还有他们处里两三个同志。

矿区在我们辖区有三个钻井点,呈不等边三角形,相距约七八里,我们选了较为靠中的一个点做办公室和生活点,就在藕塘村的一个小山坡上,山坡周围全是庄稼地,满地红苕藤,偶尔有几株被遗忘的高粱杆,孤独地站在其间。半山腰有块平地,安放了集装箱式的铁皮房,山脚有个发电机房,发动机房旁边是一口山堰塘,堰塘水很浅,但足够发电机做冷热交换。

我们四五个年轻人就吃住在井上。

 

    

盗窃案案发地点是荒山野岭,没有目击者,更没有现在处处可见的“天网”。我们的侦查策略还是“以物找人”,这也是那个时代唯一的办法。

我们检查了周边四五十公里的废品收购站,大大小小不下一百家;查扣了收购站违法收购的铜、铝上百吨,罚没收入十多万元,但依旧没有找到井队被盗的专用电缆和变压补偿器。

铁皮房冬不保暖夏不隔热,腊月里西北风呜呜直叫,除我以外,专案组的同志们都是矿区子弟,原本就过惯了城里人的生活,加上上案子比我时间长,案件久侦不破,不免有怨言。

大家最多的时间不过是在镇上闲逛、喝酒吃肉,打发打发无聊的日子。

转眼到了1990年春天,井队附近的山上,红苕已被农民挖回家窖藏了。地里麦苗由绿变黄,眼看着就要抽穗了。山下的水田里,犁田、耙田、糊田坎,大家已经预备插秧了。

那时候,我常在清晨,躺在床上听布谷鸟的鸣叫,心里想着,我们还不如农民,农民付出了汗水总有季节的回报。我们付出那么多,希望在哪里,收获又在哪里呢?

 


在实践了一段时间“以物找人”确认失败后,我们改为“守株待兔”。专案组五人,加上井队抽调的一个保卫,分成三组,在井区关键部位设伏数。在寒夜里,蛰伏在墙边屋角或谷草垛里,像盼望媳妇探亲一样,盼着盗窃分子莅临。

3月8日凌晨3点,我和小关设伏的地段真闯进来了三个可疑人员。他们推着自行车,悄悄地进入了钻井队的工场,不出半小时,驮了一大包的东西快速驶来。

我和小关在黑暗里,各自飞身扑向一辆车,连人带车扑倒在地。第三个骑车人是个壮汉,见前面两车同我们扭打一起,赶过来飞起一脚,把我踢翻在旁,与我扭打的人一脱身,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就飞驰而去。我和小关与另外两人扭打,我的左眼被踢伤,战斗力大减。小关孤掌难鸣,最终只能眼看两蟊贼合骑了一辆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黑暗里。

小关看我问题不大,也急忙扶起嫌疑人遗落的自行车,乘夜追踪而去。

我睁了半只眼,跑了六七里找到阳科长的潜伏点,阳科长当即从农家院子里推出专案组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辆偏三轮摩托车,驮着两个兄弟,在巨大光柱的指引下,暗夜里劈波斩浪觅贼而去。

 

    

早晨八点来钟,我们齐聚井队办公室,小关和阳科长都没有追到嫌疑人,但因为嫌疑人遗落了自行车,以及麻袋里的电缆线,大家都感觉十分欣慰,像在暗夜里行走了几十年的苦行僧,终于望见了佛光。

自行车没有牌照,但钢印号是邻市的,嫌疑人逃跑的方向也是邻市。“说不定就是曾经被打击过的威远山上的惯犯呢。”阳科长分析。

威远地区井场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个地区有的一家两三代人,都因盗窃被处理过。大家听阳科长这样一说,一个个都充满了破案的信心,仿佛犯罪嫌疑人就要抓到手了一样。

吃过早饭,阳科长分配了任务:他和公安处的同志们到威远山调查盗窃案作案工具和嫌疑人,我先去医院看下眼睛,如果没有大问题,负责调查昨晚的被盗损失及现场走访调查。

正在这时,钻井队王队长忽然进来,凑在阳科长的耳前嘀咕着什么。阳科长露出吃惊的表情:“有这样的事!受害人在哪里?”

“在寝室里哭。欧指导正在安抚呢。”王队长回答。

“你带我去了解一下。”说罢,二人慌慌张张地朝外走去,临出门回头,叫我们不要动,等他回来再说。

原来,也正是在昨晚,发生了另一件大案。

 


就在3月8日当天凌晨,我们所有人都在外蹲守的时候,井队山脚的发电机房发生了一起强奸案。

井队旁边的半山腰上开了个采石场,每天,附近卢家寨的十来个男劳动力都会将开采出来的条石,用板车运到六七里外的镇上,用来修一座跨越沱江、沟通南北的大桥。

修建这座大桥,可是全区人民翘首以盼的大事。

我们所在的辖区,被宽阔的沱江河一分为二,沱江河北岸有三个镇,往北,是市里;沱江河南岸有两个镇,往南,是县里。修建沱江大桥,江北江南都鼎力支持。

受害者丈夫是附近井队的工人,考虑到受害女工情绪等因素,我们将案件锁定在秘密状态。

在了解完情况后,大家快速把受害人转移到了三十多公里外的矿区宾馆,阳科长负责询问,我做记录。

根据受害者李姑娘讲,3月7日18时至3月8日4时,她一个人值晚班。大约凌晨2点左右,她背朝机房门,巡视发动机油路,突然,一把菜刀就架在她的右脖子上。

“一个显得有文化的声音和用词”,命令她走出机房,走过机房旁边的堰塘,走上堰塘旁边上山的小路。在麦地边的青草地上,“脸色较白的、看起来比较温柔的、1.65米左右,穿中山装的非井队男青年”,叫她自己脱去裤子,强奸了她一次。

现场勘察,我们获得了粘有分泌物的机房草纸及清晰完整的相关痕迹。


    

随后,在第一次案侦会上,矿区书记和市委书记一起坐在主席台上,将此案定性为重大恶性案件。矿区书记咬牙切齿地说:“三八节,强奸我们野外作业的女工。你们必须抓住他,老子要活剐了他!”

案情重大,领导督办,条件立马鸟枪换炮。

矿区配给专案组两台吉普车和几台偏三轮摩托车,每人配了部无线对讲机和一只我们所长才有的六四式小手枪。办公地点分为两个地方,发案地钻井队是调查走访基地,案件会商和预审在矿区宾馆。

根据受害者提供的信息,我们以发案地为中心外推,一圈一圈的,把周边十里八乡的青年男子传来,询问、调查、抽血,过滤了个遍。

沱江大桥建设指挥部有一批重庆人,也被列入嫌疑范围。

就在我们第一天去调查时,一名男子突然从十几米高的桥墩跳入江里。我们站在施工中的桥上,对着江水把手枪里的子弹愤怒地抹下去,江水中的人影似乎并没有被击中,而是快速向下游漂。渡船师傅立即搭载了我们一干人顺河而下,在下游数公里的地方,我们抓住了那个脚踝受伤的家伙。

但这名男子并不是我们案件的嫌疑人,而是其他案件伏案在逃的要犯。

大家空欢喜一场。

 


县公安局只有一个法医,对着我们不断送去的上万个检测,忙得焦头烂额。其实,当时所能做的检测,也不是什么DNA,不过是血型检测。

法医只检测出,强奸案件嫌疑人是A型血。

市、县两级参战公安,在县里发生另外一起重大命案后,又一齐撤了。专案组只好由矿区公安处的李处长、王副处长牵头,我代表地方公安,继续配合。

专案组十几个人,只得来来往往在田间户头,按部就班地调查访问。

1990年4月12日傍晚,我们在钻井队的办公室里,整理法医返回的第一批检测信息。我们整理了465个A型血男性,按照行政区划、结合重口管理(违法犯罪人员重点管理人口)归类,并依次做了走访。

在名单中,我看见了卢憨巴的名字。

我认识卢憨巴。这是一个一点也不符合受害者描述的犯罪嫌疑人特征的男性,一个全藕塘村公认的傻子,一个连校门都没有进过、一直被他父亲像奴隶一样役使的苦命小伙子。

近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拖着装了条石的板车,默默无语、灰头土脸地穿过井场的机耕道,我总是忍不住觉得可怜,也主动给他发过几支烟、几个大馒头,烂泥地里也帮他推过车。

我猛然想起,办案这段时间,就再没见过这个憨巴了。鉴于卢憨巴对现场环境熟悉,年龄也符合,我们决定还是去走访一下。


    

第二天,我和阳科长去卢憨巴的寨子里,问卢支书这个人哪去了。卢支书说,“听说是跟他姐夫家栽秧子去了。”

“栽个卵,你们的秧子都封林了,还有才栽秧子的!”

“不要不相信嘛,他姐夫家是威远的高寒山区,季节比我们迟了一个多月,现在说栽秧子,其实正是时候。”卢支书赶忙解释。

“去了几天了?”

“怕有十来天吧。”我还想问点什么,卢支书跟着说,“我正有事跟你汇报呢。”

到了办公室,卢支书深吸了一口烟,抬头望了望我们,迟疑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使劲吸了几口,看着地面说:“其实,我早都想跟你们报告了。你们知道,卢憨巴是我的亲堂侄,住家又是挨邻隔璧的,古话讲大义灭亲、挥泪斩马谡,真要做,哪个遇到都难呢!二十几天前,就是你们对村子里的小伙子们抽血化验的当晚,卢憨巴被他老汉在院子里追着打,脑壳都打出血了,我实在看不过,去挡下来,问啥子事打啷凶狠,他老汉说,这个算轻的了,把他狗日的打死都活该!当时,我就怀疑发电机房的事是卢憨巴干的。”

我们问清楚了卢憨巴的亲戚关系和地址,留下一个组蹲在卢家寨定点守候,另外一行二十几个人直扑威远山。

在威远山的一个废弃钻井场里,我们分头包围了寨子里相对分散的几个居住点。很快,对讲机里得到通报说,卢憨包在山坳下扯秧苗。

我和王副处长等五六人立即向离寨子三四里的山坳奔去,坳田边的晨曦中,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弯腰在秧苗田里,双手麻利地扯着秧苗。

王副处长举了小手枪,对着那个背影大喊一声:“不准动!”

卢憨巴回头望见我们,惊恐不已,转身就跑。我跑到他前面的田坎上栏住他:“快起来,我们不打你!”

卢憨巴说:“你们枪毙我不?”

我笑着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保证不枪毙你!”

卢憨巴望向持枪的人,我说:“你看嘛,他们都把枪收回去了”。

卢憨巴见一行人把枪真的收了回去,才放松下来,手里的秧苗撒落在水面上。我急忙蹬下鞋踩到田里,把他双手铐起来。上了田坎,我点燃一支烟插到他嘴上说,我们回家去吧,卢憨巴望着我说:“要得。”

一行人带着卢憨巴,直接回了矿区宾馆。

卢憨巴在矿区宾馆好吃好喝一顿后,我们提取了他的分泌物和血液标本,派人立即送市公安局法医室。李处长、阳科长和我,开始了对卢憨巴的审讯。

往后连着三天,我们一群人吃喝拉撒都在宾馆的一个大标间里,房间里乌烟瘴气,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只有卢憨巴的胃口很好,精神也很好,只要我们问,他就会努力睁开眼睛回答我们的问题,但他56个小时里回答的,只是一句小声而羞涩的话:“我x了屄。”

 


我们无计可施。

1990年4月16日,市里派来一位预审专家亲自主持讯问,得到的记录不外乎还是那句话。最后,案件全部的材料汇聚在案侦会商的李处长面前,材料薄薄的,不到三十页,里面能够形成证据链的材料则更为稀少——只有卢憨巴的,卢憨巴父亲的,卢憨巴幺叔的。

所有的材料唯一能说明的,还是卢憨巴的那句话。

可是,卢憨巴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这么说,也不代表就是发动机房的女工。那么他家附近,最近是不是还有谁被x了?

我们不断叩问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如何将卢憨巴和1990年3月8日钻井队李姓女工被强奸的刑事案件,更紧密地关联起来,成了在场所有办案人员的目标。

在这样的目标要求下,我们重新询问了受害人李姑娘,撤下了她最先对犯罪嫌疑人特征的描述,以便和现实中的卢憨巴特征保持一致。

然后再结合现场情况,将卢憨巴的整个犯罪过程,进行了设想中的复原,并让懵懵懂懂的卢憨巴,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

当我们将整个案卷呈交县局预审科时,除了我执笔的、“圆满”的询问材料外,案卷里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鉴定,如DNA鉴定,如刑事责任能力鉴定等法律意义上的证据。

整个案卷唯一鉴定的证据是:卢憨巴的血型和现场草纸上的分泌物血型,都是A型。

数月后,据说卢憨巴被判了无期徒刑。

数年后,据说卢憨巴劳改期间意外死亡。

这些据说,其实并不是我希望的,可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它们就一次次地跑进我的耳朵里——人们都把这个案件当成了我的荣耀,见我必谈。

“破案”后,矿区为我请了功,矿区奖励派出所三吨汽油,奖励我一千元钱。我忸怩着不想要,但所长在我当月的工资里,硬是多发了三百元。

而当时王副处长带着二十来个兄弟,留在威远山后续搜查中,竟意外发现了久侦不破的古镇地区钻井场系列被盗案。也算是一同有了了结。

同年底,县局将我调到了水陆派出所,与水陆派出所一河之隔的地方,有我刚登记结婚的新娘。

 


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很清楚,押送卢憨巴去望神坡收审所时,必须经过清朝知县陈锡鬯的“德政坊”。黄浆石料的三重牌坊历经百年,依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历史上,陈锡鬯不仅慧眼识珠提携了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还留下了为民做主、“巧断鸡案”的千古美名。

我想到此处,惭愧得紧,心头发慌,疾步通过,生怕“德政坊”上面突然掉下一块大石头来。

到了收审所,卢憨巴双手戴着手铐,惊恐地望着那森严的铁门洞,怎么都不敢迈进。收审所两个干事使劲往里拽,但卢憨巴的双脚蹬在门柱上,使了拖板车的大力,两个干事怎么犟得过。我走过去叫他们停下,将身上的大半包香烟放到卢憨巴荷包里,再给他点上一支,卢憨巴颤抖着说要回家,我说,“很快就会回家的。”卢憨巴看着我,这才乖乖地进入了收审所的大铁门。

编辑:董俊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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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26年前两件冤案,噩梦是我的报应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7-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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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迷宫》剧照


那时的收审政策十分宽松,我们想,就让他在收审所里“泡”着吧,兴许人“泡”软了,就交代了。因此,陈兆奎就在收审所待着了。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2


前言

有段时间,我老重复着一个噩梦,梦里的我无论是在家里的床上睡觉,还是在明晃晃的办公室午休,总有一群黄鼠狼、或者几只海狸鼠大摇大摆地从窗户爬进来,抱走我的警服、衣裤……我掏枪,不断地想要打死那只在窗台上回头扮鬼脸的黄鼠狼或海狸鼠,手枪却怎么都打不响。 

我知道,这个噩梦和曾经两个案件的嫌疑人有关。在那个“收审”制度过于宽泛的年代,他们被长期错误羁押,给他们本人和家庭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作为错误案件的办案人,要承受噩梦之苦,是应得的报应。



“惯偷”陈兆奎:老虎皮,我又没偷你的鸡


我是在1991年10月1日把陈兆奎丢进收审所的。

陈兆奎身形挺拔,相貌俊朗,发式新潮,经常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过滤嘴香烟,在他家附近的化工研究院大门口,背着手走来走去。

如果不是知根知底,陈兆奎俨然一副“高富帅”的样子,没有人会当他是个农民。他曾经调侃我说:“公安,你信不信,把你的老虎皮披在我身上,我比你还潇洒威风。”但在公安机关的重点人口管理档案里,有过“二进宫”历史的他,是驻乡民警必须熟记的人物。



陈兆奎时年36岁,父亲早逝,遗下母子务农为生。

他第一次犯案是因为要摆阔气,去附近的化工研究院偷了一辆自行车骑去相亲,在相亲现场被抓个正着,获刑三年。陈兆奎第二次犯案是偷了一头猪以及邻居的十三只鸡鹅鸭,获刑三年半。

而这一次,则是因为他的三家邻居,陆续有二十二只鸡被盗,总价值三百元多元,案值和次数完全超过了立案标准。三家受害者都对我说:“咱们村子里除了陈兆奎爱偷鸡摸狗,别人家家户户都手干脚净。”“这二十二只鸡,如果不是陈兆奎偷的,我‘手巴掌煎鱼来吃’!”个个说得口死眼闭。

所以,有天三家邻居里的魏大哥和我酒后一商量,简单取了受害者的证明材料,就准备把陈兆奎“办了”,也算为民除害。

没想到,真的想要办这个“土强盗”,竟然出乎意料地难。

虽然陈兆奎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大字不识一箩筐,但他两次入狱让他在里面学到了不少实用的法律知识。比如我提审他时,他会掀开衣服,向送他到讯问室的干事说,“你们看看,我身上没有伤的哈。”

陈兆奎坚持不承认偷鸡的事情,我欺负他不识字,在他没有交代的情况下,做了他供述偷鸡的假材料。他看了一眼材料,立刻警觉地说,“我交待的总共没有几句话,你读给我听的材料上怎么出现啷多字呢,你想添油加醋整我吗?”

随后,他便高声大气地声明:“老虎皮,法律我懂的哈,乱来我是坚决不签字的。”

从秋到春,我们去收审所提审了陈兆奎四五次,并没有什么收获。那时的收审政策十分宽松,我们想,就让他在收审所里“泡”着吧,兴许人“泡”软了,就交代了。因此,陈兆奎就在收审所待着了。



那年冬至在收审所,我与陈兆奎意想不到地见了一面。

收审所的古所长,是我妈家的亲戚,我称他老表;另外,收审所干事陈六、王五,都是朋友,休息时他们经常到水陆码头来,每次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

收审所的正式“干警”只有三四个,其余十来人是聘请的临时工,称之为“干事”。一般情况下,公安系统收审所和看守所是最清闲的,外岗有武警看守,所里基本上没有什么责任。

最重要的是,收审后、没有批捕的嫌疑人,一律要交伙食费,这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因此他们的福利比公安局其他部门都要好。

其实这笔钱财政是补贴了的,但被收审的人都眼巴巴望着出去,听说不逮捕了,欢喜都来不及,哪在乎之前交的那些伙食费呢。

这一天收审所冬至,古老表请我去吃“补药”,我借口给所里说了去讯问陈兆奎,午饭时间赶到收审所。

冬至这天,四川家家户户都要炖进补的药膳。人少的家庭,是将一只鸡或一只鸭与猪膀一起炖,人多的家庭,往往是又有鸡又有鸭,还加猪蹄子、五花肉。收审所今天的“补药”,是鸡鸭鹅加猪牛羊全放在一起的。

一大桌子的人划着拳估子,将热辣辣的烧刀子和“补药”一齐灌进肚子,酣畅淋漓。

不一会儿,从仓区传来一阵又一阵歌声,我还有点诧异。“狗日的又在过节欢喜呗。”陈六答。

我第一次听说“犯人”还过节,还要“欢喜”,很是新奇,便忙说,“带我去看看。”他们带我爬上二楼的观察通道,果然见到一间仓室里,一群人正在搞娱乐活动。

只见两个人坐在水泥大铺上吃零食,还有几个人站在大铺上齐唱“掀起你的盖头来”,地面上两个人在跳新疆舞。

最奇特的是,室外寒风刺骨,其中跳舞的一个人却赤裸着身子,头上裹了条绿毛巾,一件红T恤齐乳被剪去了下面部分,一件白色的汗衫被绞成的裙,斜斜地缠在胯上。那人笨拙地甩着屁股,与他伴舞的,不时抬抬他的下巴,或用双手揉搓他的胸乳。我们默不作声地观看了几分钟,下面的人突然抬头瞧见了我们,立即停了下来。那个扮新疆姑娘的,抬起头望着上面,我看见那头巾里露出的卷发,这才看清了卷发下打了“摩登红”的俊脸——竟然是我收审的陈兆奎。

陈兆奎也望见了我,急忙把头埋了下去,整个人都像是蜷到了地上。

古所长往下断喝了一声,“跟老子不准闹了,寒冬腊月的,感冒了没有药吃哈。”下面立刻安静了。

没几天,官茅厕(公厕)发了一起命案,所有人都全力以赴上命案去了,就忘记了收审所里陈兆奎这个人。



1992年农历五月初六,我在镇上的餐厅里和几位治保主任补过端午节。吃饭时,魏大哥说:“我们光灯村可能发了个杀人案。”

武家有大花小花两兄弟。弟弟小花因为有泥水匠手艺,常年在外挣钱;单身汉大花甜言蜜语,和孤独寂寞的弟媳勾搭成奸;奸情被武家老爹发现,想胁迫儿媳与其发生关系。

武老爹脾气暴烈,长期殴打妻子张氏,家庭早生危机。大花便利用母亲对老爹的怨恨,和母亲、弟媳一起,决定毒死或勒死武老爹。

1991年农历四月初八,武老爹酒后扬言要泄露家丑,大花三人便趁机用洗澡井将其勒死,之后伪装老爹酒醉身亡掩埋;然后大花以弟媳杀了人为把柄,要求弟媳与其一起把弟弟小花也杀掉,二人好双宿双飞;武母偷听到大花的阴谋,警示小花,小花赶忙向治保主任老魏报了案,这出伦理大案才大白于天下。

五月初七,市县公安口法医齐聚光灯村,对武老爹的坟墓开棺验尸。

挖坟的是附近的农民,魏大哥的邻居马脸说,这坟里有黄鼠狼,派出所所长说他,“快挖,管他什么狼,啷多炮火(枪)在,还怕它把你吃了。”

由于是新坟,土质酥松,棺材很快就揭开了,法医们仔细提取了他们需要的证据。

现场的味道令人一阵阵恶心,我逃到远远的上风口,看见马脸正蹲在地上抽叶子烟,就问,“你不是说有黄鼠狼吗,坟墓里怎么没有呢?”

“我说有就肯定有,你没有看见坟墓里那个洞吗?那个洞连到了上面那口生基(古代坟墓,由石头或砖瓦垒成),那些黄鼠狼肯定躲到上面的生基里了。”

我这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有的野味吃了。

我对马脸说,等会儿大部队走了,你去把那些黄鼠狼捉了小煎,今晚我们在老魏家下酒。马脸对空吐出几个青色烟圈,乐呵呵地应承。

领导们走时,我请示说,我不去局里了,我留下来,看看有点什么相关的证据没有。

太阳气球一样地慢慢下山,蛙和蝉开始鸣叫,山峁上另样的清净。马脸看好了黄鼠狼的进出口,在出口处固定了一个大编织袋,又在另外一头,点起加了硫磺的谷草,用麦巴扇向里面扇风。忙忙碌碌整了个把小时,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嘲讽地问马脸,马脸有些挂不住,挥起先前用来掘坟的镐子,三下五除二,把那生基掘开来,魏大哥用手电筒去照,只见满生基里都是黄黄黑黑的鸡毛,一只黄鼠狼都没有。

我笑笑说,“人家黄鼠狼是仙儿,未卜先知逃走了吧。”

马脸很不好意思,拉了更长的脸杵在生基口。

没想到魏大哥却朝生基里胡乱晃了电筒,张口大骂起来,“一生基烂鸡毛,老子还说被盗的鸡是陈兆奎偷来吃了,搞半天是狗日的黄鼠狼干的好事!”

我突然感觉被雷打了一样。


       

第二天,我便办好了手续,到收审所里释放陈兆奎。

把陈兆奎送出收审所大门,我递给他一支烟点上。陈兆奎双眼绿阴阴地盯着我说:“老虎皮,我没有偷你的鸡,你怎么堵我的洞呢?”

陈兆奎被冤枉收审了8个月零8天。组织上虽然没有批评我,但我内心却十分惭愧,几次看见陈兆奎在化工研究院门口闲逛,我都讨好般地凑过去敬烟搭话。

可陈兆奎只是黑了脸转身离去,并不理我。


“唐伯虎酒家”的客人:六只海狸鼠,八年自由身


县化肥厂坐落在平澜村,在水陆码头的下游,紧邻沱江。厂里大概有一千多名员工,是除了糖厂以外,我们县属最大企业。

那个年代,化肥厂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单位,化肥厂工人的收入大部分比我们高,精神抖擞、趾高气扬。财贸校有位学烹调专业的校友叫黄兴,在化肥厂伙食团上班,有次他问我的工资有多少,我说了个数,他说“我是你的两倍”。

工厂伙食团并不对外招待客人,除非是领导安排的接待。很多外市到厂里的采购员想采购计划外的化肥,往往都安排在“唐伯虎酒家”。

“唐伯虎酒家”的老板是水陆码头镇上的居民,兄弟姊妹八个。唐老板在五,江湖人称唐五哥。1993年夏,正有《唐伯虎点秋香》的盗版电影在县里录像厅热播,人们都觉得唐五嫂与巩俐演的秋香十分相似,便封了唐五哥“唐伯虎”的雅号。

唐五哥对电影里的唐伯虎也是十分景仰。得了这称号,好似自个真的是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心里很是得意。于是直接改了店招,托人写了“唐伯虎酒家”的牌匾挂了起来。

“唐伯虎酒家”拿手的菜是水煮青蛙、水煮牛肉和跳水鱼。厂里发工资的十来天,五张桌子的店堂常常满座。

唐五哥做的跳水鱼,其实应该叫水煮鱼。根据客人的口味,在鱼盘上撒小葱粒或鱼香丝,一盘跳水鱼,黄、红、青绿夹杂其间,鲜香嫩滑,让人垂涎欲滴。



有一天中午,这盘花鲢水煮鱼里,秋香撒的是鱼香丝,那是外地采购张正国最喜爱的。张正国和他老表郭强、郭强的工友李二,在桌子上正捻油酥花生下烧酒,我和保卫科卓二哥、录像厅老板尹大,在相邻一桌喝酒,也在等我们的小葱跳水鱼。

此时,我还认不得张正国、郭强、李二仨人。

“唐伯虎酒家”和尹大的录像厅,以及一些小卖店,都落在化肥厂里的一处空地上,属于我们派出所的管辖范围。

张正国他们仨人引起我的注意,是结账时与老板娘秋香的争吵。张正国拿了钞票要开钱(付账),郭强却脸红筋涨,非要秋香挂账,不要收张老表的钱。

秋香说,“郭强,你和李二娃已经挂了上千块钱了,是你半年工资了,老子这个小店剩不起咯。”

郭强像是被剥了面子,发起酒疯似的,跳起来说,“我差你一千块钱没有说不给你,你凭什么跟我充老子?”

卓二哥去劝,“派出所的公安在这里哈,你娃娃看汤倒(被收拾)。”郭强便更疯了,“公安算啥子,老子又没有犯法。”

人高马大的尹大见我要发火,走过去把郭强扯出店外,说了一阵什么,秋香才收了张正国的钱,三人怏怏离去。



过了几天,恰逢我和龙指导员值班。凌晨4点左右,公安局值班室林局长打电话来,说化肥厂有个工人养的海狸鼠被偷了,价值上万元,命令我们派出所立即到码头上盘查,看盗贼会不会赶早班车或早船逃跑。

我一个激灵爬起来,胡乱穿了衣服,叫醒几个联防队员,两人一组,各自跑向码头上的交通要点。

我负责检查305道上的来往车辆,甚至连货车也挡了下来检查,一直到大天亮,一无所获。8点来钟,指导员通知我们各个卡口撤队。回到派出所,指导员焦眉捺眼地说,“强盗可能早跑球了,小潘你马上去街上吃点什么,你有车,赶快去化肥厂,配合刑警队办案。”

早饭是来不及了吃,骑了我的川崎250,风驰电疾朝化肥厂赶去。

海狸鼠被盗案,发生在工人家属区5栋2单元301号。男主人姓赵,是工厂的机电维修工,女主人姓陈,是水陆码头上的老师。一进门,小客厅上一幅镶了玻璃框的长照片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当时新上任的国家领导人和一批立功军人的合影。女主人指了照片里某个人说,这是我哥,是个师长。众人看了,羡慕不已。

被盗的海狸鼠饲养就在临阳台的小屋里。老赵发挥了机修工的特长,海狸鼠圈舍设置奇巧。三个铁笼子在室内,笼子里有草窝,有水池,连接铁笼有通道到阳台,老赵说这是方便海狸鼠到阳台上晒太阳,阳台也是用钢条密封的。

现场勘查看出来,强盗是从房顶攀下来,徒手搬开钢条进入。

被盗的海狸鼠有三对。老赵告诉我们,按照市场估价,公鼠一千元一只,怀孕的母鼠八千元以上。如此计算,被盗价值达二万七千元。老赵拿出“饲养回收合同”给我们看,合同表明购买时支付了一万二千元。

在此之前一年,我购买的单位房,64.5平方米,才六千八百元,这三对海狸鼠,差点是我两套房的价格。

我跟老赵做询问笔录时,女主人陈姐也在旁,二人说到损失,谈到一年来的辛苦,几度落泪。老赵说,平时他都睡在养殖房的行军床上,那天恰好回了卧室。

“几万元啊,十年工资啊!投得贵啊!”陈姐在一旁说。



上午10点,案件汇总分析会在化肥厂会议室举行。各小组汇报了现场采访、摸排嫌疑及案件发生的基本情况,林局长随即分析,这样名贵的海狸鼠,嫌疑人的盗窃目的,绝不是为了屠宰来吃,一定是变卖或自己饲养……

根据海狸鼠的“养销”模式,如果嫌疑人没有“饲养回收合同”及养殖技术,一是养不活,二是养来下了崽儿,也没有人包回收。所以,最大可能就是,嫌疑人会将赃物低价销售给区县的代理商,个别代理商图便宜逐暴利,完全可能收购。基于此分析,我们要在今天把周边50公里的区县级海狸鼠代理商摸排到位。

林局长与我同岁,17岁警校毕业,算是老公安,指挥有度,颇有大将风范。

我和保卫科的卓二哥,被分配到最远的宜宾县。路过镇上,我问二哥饿没饿,二哥说饿惨了。两个人决定先去张羊子的餐馆吃碗羊肉汤。

张羊子的餐馆共两张桌,跑摩托车的童四娃也在,童起身要跟我们开钱,我去挡,没挡住。四娃平时是烟都舍不得散人一支的,我还挺新奇,打趣问他,“四娃,今天太阳从东边出来了哇,自己舍得吃羊肉汤,还办我们的招待。”

四娃就笑笑,“大哥别润(调侃)啦。”

“四娃一定发了意外之财呀?”我笑着问他。

四娃先想支吾,但还是老实说了:“早起拖了两个人跑贡井,给了我60元。”

“那两个人肯定捎带了什么,不然咋个出那么高的车费。”

“他们带了两个编织袋。”四娃吞吞吐吐。

我急忙坐到他身边问,“啥子时间?在哪儿起身的?”

“就在工农兵桥头,3点来钟。”

“你认识这两个人不?”

“是化肥厂的,就是不知道名字,看见了就认得。”

我急忙跟二哥说,“你和四娃先吃,吃完一起到派出所,我回去打电话跟林局长汇报。”


       

回派出所汇报完情况,林局长说即刻就从化肥厂赶过来。我怕生变故,又赶回羊肉馆,四娃还在羊肉馆抽烟,卓二哥正匆忙地喝羊肉汤,我也坐下,急急忙忙吃完自己那碗,一粒七星椒呛进气管,咳得我满面通红。

之后的案侦顺风顺水。我们在贡井区政府旁的“巨大海狸鼠科技公司贡井中心”找到了被盗的五只海狸鼠,中心苟老板支付了嫌疑人5000元。据嫌疑人交待,另外一只母鼠,在盗窃过程中摔死了。

锁定嫌疑人花了两天时间。最后在盐都最豪华的宾馆,我们将化肥厂工人郭强、李二抓获,当时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张正国以及“唐伯虎酒家”老板娘秋香。



基本案情很清晰:郭强、李二好吃懒做欠账数千元,为还欠账,狗急跳墙,盗窃了工友老赵家的海狸鼠;由于张正国和贡井海狸鼠中心的苟老板是同学,郭强、李二通过张正国认识了苟老板,几人不谋而合,完成了盗窃销赃一条龙。

按张正国和秋香的交待,是当天上午郭强打电话叫他们上盐都的。我们调查了化肥厂的公用电话亭老板,也得到了证实,程控电话记录显示,通话时间是上午8:20,郭强把张正国、秋香叫到盐都后,郭强不仅还了秋香的欠账,还大方地给秋香、张正国各自买了一件衣服,价格都在100元以上。

专案组将郭强、李二、张正国、秋香、苟老板及当班的店员一并办了收审,我协助刑警队将郭强他们关押到收审所后,便再没有介入海狸鼠案件。


       

海狸鼠案发生后的第二年初冬,一个星期天,我和龙指导员一起值班。

我们在派出所厨房的饭桌上打扑克,联防队队长刘三哥在厨房整吃的。刘三哥是大家都喜欢的人,如果没有他,光靠派出所星期天补助的十元生活费,七八张嘴,啥也不够吃。

刘三哥很会安排,如果遇到同班的民警不自掏腰包补贴,他便一早去街上,买两斤价格便宜的濒死的鱼,到屠工那里讨两块猪血旺,再到杀牛匠那里提两斤半买半送的牛板肋,餐桌上,便有了葱烧鱼块、红烧牛肉、麻辣凉拌牛筋,加上酸辣血旺汤,给人感觉就是一场价格不菲的宴席。

那个寒冷的星期天,刘三哥在厨房里准备的是小煎海狸鼠和红烧海狸鼠,心情十分愉快。

那年,我已经是公安局名声在外的“豪华”警察了——我向四川轻化工学院的后勤处,供应烧锅炉的煤炭——学校一年烧10个月锅炉,一个月要用30吨煤炭。我叫老乡从老家运煤来,与老乡结算为50元一吨,与学校结算为150元一吨,年收入是当警察的工资的十几倍。

那天一早,我给了刘三哥20元生活费。刘三哥很快提了一只海狸鼠和一塑料壶烧酒回来,三哥叫我猜海狸鼠及(花)了多少钱,我说猜不着,去年几千元一只呢。三哥说:“你当然猜不着,才5块钱呢!”

去年底,“巨大海狸鼠科技公司”就已在各地人去楼空,海狸鼠没有人包收了,烂了市,养殖人员把海狸鼠当包袱,自己却舍不得杀来吃,只能放归自然。于是,农民的红苕地里,野外的山上,到处可见海狸鼠的踪影。

我想起化肥厂海狸鼠被盗案,想到郭强、李二因为盗窃6只海狸鼠被判了8年劳改,心里唏嘘不已。



也正好是那天,一对六十多岁的老人蹒跚着进了派出所大门,被联防队员拦住。

两人站在雨中嗫嚅,一片树叶飞到老人脸上,老人也没有管它,联防队员大声问,“你们究竟要找哪个?”那男的才说找姓潘的。

“我姓潘,是不是找我啊?”我迎上去问。

二位老人有些激动,疾步迈上大厅的石梯。老人颤抖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展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我。我接过来,见寄出单位是公安局看守所,抖出信纸,正是海狸鼠案件中的张正国写的。

张正国在信里说,郭强、李二已经判刑劳改去了,剩了他一个人留在收审所里,也没有人去讯问他,是不是公安把他忘记了。信里,他让父亲到水陆派出所找一个姓潘的,说办收审时,是一个姓潘的在公安局讯问的他。

我努力回忆,终于想起专案组在将海狸鼠案件嫌疑人、关押进收审所之前,我曾在刑警队办公室讯问过张正国,但张正国在材料中并没有交待参与过盗窃案。当时,专案组之所以决定将张正国、秋香一起收审,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怕挂万漏一,放走了罪犯。

秋香被关了几天就放出去了;海狸鼠中心苟老板及店员,被罚了款,退回了老赵被盗的5只海狸鼠,赔偿了老赵8000元,也被释放了。没有想到的是,与案件无关的张正国,竟然被关到现在。

我立即打电话到收审所,问是不是有个叫张正国的,收审所说是有这个人,在107仓。我打电话到公安局,请值班室的记录下张正国父亲的来访情况,请他们转告林局长。

我宽慰老人说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又马上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星期一,再打电话给林局长。林局长说,海狸鼠案件的材料,早已经移交到检察院、法院去了,刑警队没有找到张正国的收审决定书。叫我以派出所的名义打个解除收容审查报告,他批了,我去放人。

我告诉了两位老人这个好消息,带着他们先到公安局找到林局长签字,又赶到收审所,释放了关押一年多的张正国。

出去前,收审所出纳对张正国父母说,要交一年多的生活费千余元,我找古所长说明情况,希望免费。古所长批准免了生活费后,还专门对我说,“老表,我是给你的面子,我这里有冤枉关了两三年的,不照样收生活费。”

我和张正国的父母千恩万谢,这才释放出了因被冤枉收押了一年多的嫌疑人。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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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我洗衣服的杀人犯 | 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7-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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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命年》剧照

原来,我们在张是青家提取的泡沫凉鞋和古蔺大曲酒瓶,竟然都是罗桥杀人案的赃物。


前言

京剧脸谱,往往以一张脸来表现人物性格,“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

1989年,同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两个罪犯,也像京剧里的人物一般,王逃犯以“白脸”的形象出现,但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都是尚未泯灭的人性;张是青以“黑脸”出场,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他冷血的内心。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3

 


1989年国庆前后,我们接连组织了两次清查,大搞人海战术,连各乡村干部都调动了起来,只抓了几个在婚丧嫁娶上赌一毛钱筹码的“赌博分子”,罚款了之。

清查中也有不少荒唐事,老家村子里一个大家都认识的憨包——我本家的四叔,就因为白天夜晚都戴一副断腿的墨镜,有天到别人家帮工,回家路上竟也被当流窜犯捉到了派出所。

10月8日凌晨两三点,我们一行人清查完许家乡和芝溪乡,回派出所经过客运站时,听见一辆客车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们赶忙把车子包围起来,联防队长巫五哥钻到车底,果然拖出一个人来,原来是一个穿着棉衣棉裤、蓬头垢面的叫花子。

大家正准备离开,忽然有人说,这个季节,我们都穿的秋衣,这个叫花子怎么穿起棉衣棉裤了?叫花子支支吾吾不言语,反倒引人怀疑。我们便带他回了派出所。

派出所明晃晃的灯光下,叫花子还是一言不发,只捂着衣服站在那里。我一把扯开那人的衣服,里层的前襟上清楚地写着青海xx监狱。

我大吃一惊,赶忙找了张破抹布,带他到天井里的鱼池边洗了个脸,回到办公室,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这个逃犯竟是个相当年轻俊朗的青年。

巫五哥端来了一盆冷馒头加餐,我去水龙头上接了一搪瓷盅水放到逃犯面前,叫他一起吃。巫五哥嫌逃犯脏,就把馒头放在徐指导员的办公桌面上,叫逃犯自己拿着吃,逃犯赶忙伸出脏手拿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我有些尴尬,巫五哥放馒头的地方,是指导员经常放脚丫子的地方。

平时在办公室,指导员总是喜欢吧唧着一根叶子烟杆,整个人都躺在大圈椅里,把脚丫子翘起来,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他的对面就是李所长的办公桌,夏天的时候,指导员高翘了腿,短裤就褪了下去,内裤就隐隐约约露出来。有时李所长喝醉了酒,就会提出“严正抗议”:“老徐,你那个xx,我看了十几年咯,怕比你婆娘还熟悉,哪天我喊你婆娘跟你收回家去藏起,自家看个够。”

 

    

我们派出所,总共就两间办公室,除去所长、指导员、内勤和户籍等几个老民警,我们年轻的民警就没有办公桌了。

于是,我就坐在李所长的位子上,对坐在指导员位置的逃犯展开了讯问。吃饱喝足的逃犯也很配合,交待了自己亡命天涯的轨迹。

逃犯姓王,父亲本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到了盐都,担任某化工企业的工程师,母亲是古镇赵化人。

王逃犯原是甘孜某部队枪械所的士兵,1983年因盗窃弹药卖给牧民,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在青海某监狱服刑期间逃跑一次,又被加刑三年。

“咋个这次又逃呢?”我问他。

王逃犯说,上次逃跑就是想回赵化看外婆,这次也是。说着说着,这个青年竟然流起泪来:“我是外婆一手抚养大的,读中学就在赵化裴村中学读的,高中毕业当兵去了。今年九月初十是外婆七十大寿,我越沙漠、扒火车,千辛万苦逃回来,就是想在外婆生日那天,让她看看我哇!赵化离这里,只有二十几里路的距离……你们抓了我,也不可能放我了,我是什么命啊……”

“你既然那么爱外婆,当初就该争气呵,一个军人,偷盗枪支弹药,出卖的不仅仅是财物,出卖的是军人的生命和荣誉哦。”我在一旁叹了口气说他。

王逃犯低垂了鸡窝一样芜杂的头,嘴里只唉声叹息。

做完讯问笔录,我向县公安局值班室汇报了情况,县局叫我们就地羁押,等青海劳改局来提人。

 


10月8日正好是重阳节。

凌晨我回去睡了一会儿,十点钟又起床回到办公室。巫五哥说,那个王逃犯点名要见你。我来到羁押室门口,王逃犯请求我说,能不能通知我外婆,叫她来看我一下。

我心里犯着迟疑,本想自己拿主意,但还是向李所长报告了。李所长说,“看哈(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你跟赵化派出所打电话通知家属嘛。”徐指导员还是窝在圈椅上,望空吐了几个烟圈,慢腾腾地说:“啥子叫逃犯?逃犯是一种现行犯,现在他就属犯罪实施期间,法律规定现行犯是不允许见家属的。”李所长也不说话了。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羁押室门口,王逃犯半张脸正贴在羁押室铁门的小窗后面,眼泪如两股泉水一样不断地流出来。我对他说了领导的决定,王逃犯立即蹲下,在羁押室里面的地上嚎哭了起来,还用头不断地撞着铁门。

“这次被抓回去,拢不了劳改农场就会被打死……今生就再也见不了外婆了……”我站在门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如果在凌晨,我没有听见客车下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会怎么样?

王逃犯哭了一阵,勉强立起身,眼巴巴地望着我:“公安,我在西北吃的苦,没有人想象得到……外婆见不了,你可不可以看在老乡的份上,买一碗外婆曾经做给我吃的‘洗手渣’,我就当自己是见了她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答应,民警老六哥就在外面喊我,“农场果园发案子了,快点走。”我急忙摸出衣兜里仅有的五元钱,给一旁的巫五哥:“中午给他买一碗‘洗手渣’吧,哎。”

(“洗手渣”是川南一道古老的特色菜,家家户户的老人都会做。菜以糯米粉、猪肉丝和耙豌豆(尤其以初夏刚出来的嫩豌豆为最好)为主要原材料,加水调匀,再加少量辣椒粉、花椒粉,大油入锅翻炒。起锅装盘撒细葱,口感滚烫嫩滑,米香肉香亲密复合,美味无比。)

 

    

派出所辖区国营农场有三个分场,都是柑橘林。

我和老六哥等四人挤在三轮跨斗摩托上,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案发地三分场所在地邓湾村。农场的领导早就到了。

一下车,就见到两个看场工人脸青鼻肿、可怜兮兮地坐在屋檐坎下,老六哥之前去市里参加过现场勘查培训,立刻上前假装老练地左扳右看,“验”了二人的伤,“没得大问题得,表皮轻微伤。”

随后,我们立即二人一组,分头询问了案件发生经过。

10月8日凌晨两点左右,受害人甲在农场西头,受害人乙在农场东头,都在睡梦中突然被人一顿拳打脚踢,然后被用麻索绑在床上,嘴里还塞满了破布。二人都说,行为人大约五六个,都抹了黑脸,没有人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早上七八点钟,有过路的听见呼哧声,才进来解救了两人。两人随即电话报告区农场说有人偷了柑橘。农场领导赶忙来清点了果树,凭经验,估计被盗柑橘得有三四百斤。

如果单看被盗物品的价值,也就是百把元钱,但打了人、捆了人,案件性质成抢劫了。

老六哥先问完,就安排赶来的邓湾村治保主任去村里找早上解救了受害人的张是青,让他来这里做证人的笔录。张是青就住在果园旁边,十来分钟就到了农场。

老六哥询问张是青,我负责打电话向所长汇报。所长说,这个案子性质特别严重,你们问完材料也不要回来,一是看好现场,二是去村子里挨家挨户走访,力图发现被盗赃物和脸上有墨迹的人,我和县局的人紧跟着来。

 

      

时值中午,老六哥还在抠证人张是青的材料。我看屋里一支25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就去把窗户木板掀了起来,再用木棍一支,室外秋日明媚的光线,汹涌地照了进来。

张是青正面对着窗户,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突然强烈的光线,就在张是青放下手臂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右耳轮后,有一抹黑黑的油迹。

“你耳朵怎么打了墨水啊?”我在一旁插话。

张是青下意识伸手摸了左耳。我说,“右耳呢!”他又去摸右耳。我盯着张是青的青刮脸看,他表情颤抖了一下。

在我老家,称呼肉里泛青的人为“青刮脸”,老一辈的人都说,这种人一般老奸巨猾、心狠手辣。

但那一颤之后,张是青便从容不迫地说:“哎,那是我煮饭烧柴时抹的锅烟灰呢!哪像你们这些城里人,饭是张口来,钱是国家给。”

老六哥也起身来,扳开张是青的耳朵看了又看。

 


我们一行人赶中午吃饭前,先去村里走访了一下。

首先就是张是青家。他的老婆正在烧柴火煮红苕稀饭,一屋子烟汽腾腾。两个三四岁的女孩蹲在地上,用瓦片在土屋的泥地上乱刻。见我们一行自称公安的人进了屋子,张妻随手就在俩小孩的屁股上一人打了一巴掌,口里骂着,“狗日的只吃不做的讨债鬼!”小女孩无辜地望望母亲和陌生的我们,哭哭啼啼地跑出屋去。

张家一共三间土屋,饭厅里一张桌子四根条凳,厨房里有个猪圈,卧室里有个石板粮仓。我去翻开粮仓的木盖板,里面有半柜谷子,用手电筒照了床下床后,满是各种经年的烂衣服、破鞋子。

我们走出卧室的霉臭,在饭厅里站了站,想问张妻点什么。一抬头就看见挨墙边的一面地上,有四双一样大小的泡沫凉鞋,另外一面地上,有三个古蔺大曲陶瓷酒瓶。我转身对厨房里说,“张大嫂,你家真富裕啊,泡沫凉鞋一买就三四双,大曲酒一喝就三四瓶。”

“我们农民就不兴喝大曲酒嚯?不准穿泡沫凉鞋嚯?告诉你们也没啥子,大曲酒是老张城市里当干部的老表送的,泡沫凉鞋是城市里卖的处理品,一块钱一双。”

碰到这样厉害的嘴,我自己讨了个没趣,一行人便离开了张是青家。古话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脏,张是青家一览无余,没有柑橘的半块皮,人家就是清白的。即使发现了张是青耳朵后的墨迹,也不能证明他就是抹了黑脸抢柑橘的人。

中午,刑警队的同事以及县局卢政委、李所长、徐指导员一起赶到。果园现场已有了几十个脚印,好在刑警队早有准备,装了一口袋石膏粉来,现场勘查完毕,已是午后三点了。

农场领导早早就在村子里买了几只鸭子,还去商店专门买了蛋皮花生和两件古蔺大曲,两个看林员带伤做饭,领导们勘查完现场,饭菜刚做好。

出于职业敏感,老六哥完全没有把他当证人,等我们回来了,老六哥对张是青的笔录还没有做完。饭堂里准备吃饭的响动也传到了屋里,张是青抬头对老六哥说:“我也饿了。”

老六哥说:“你不把你耳朵背后的墨迹说清楚,你吃鬼的饭,饿你三天不算枉法!”

外面催吃饭了,老六哥收了没有做完的询问笔录,临走叮嘱张是青,“你好生想想你干的事情,吃完饭我来问你。”

喝酒吃饭过程中,张是青从饭堂过。张是青对老六哥说,“我去上哈厕所。”老六哥说快去快回哈。

十几分钟吃完饭,张是青已经消失了。一行人再去张家找,也没见人,反倒是张大嫂扭住治保主任不放,说人是他带走的,要找他要人。我赶忙拦着说,“他不是爱喝酒赌博吗,是不是到哪个朋友家去了,老嫂子你可要好好管管他,赌博也是犯法的哟,逮到也要判刑的哈。”

好说歹说,我们才离开了张家,走出邓湾村一里外的坳口,背后还传来张大嫂扯天吼地的咒骂声。

 


傍晚回到派出所,我犯了困,便在羁押室旁边的联防队值班室,随便找了张床躺下。隔壁王逃犯啰啰嗦嗦地说着什么感谢的话,我大声喊,“你不要屁话了,我困了。”

没多久,巫五哥进来扯开电灯,“你们今天到果园去,是不是放跑了一个人?”我说,老六哥负责讯问的张是青不见了。

“那人到县公安局告状去了,县局说,如果要这个人,他们就把他留下来。”

我一脑壳糊涂酱,到天井的鱼池边洗了把脸,然后才说,人是老六哥负责的,如果不怀疑,老六哥不会抠那么久。巫五哥说,老六哥回老家去了,人又找不到了。

“算了,我们去县局接人。”我回他。

那时候,派出所民警,只有我还是单身汉,大部分时间住在附近的邮电局招待所,其余时间就住派出所值班室。别人有家有室,往往不好打搅,因此很多发生在晚上的一般治安事件,都是我和联防队的同志们一起处理。

我和巫五哥各自找了一件风衣穿上,连夜到五十华里外的县城,接回了张是青。

本来心里就有气,回程路上便把张是青骂了个狗血淋头,张是青竟然没有还嘴。到了派出所,把张是青推进羁押室,张是青也没有反抗。

 

      

第二天,我讯问张是青。开口我就说:“张是青,你给老子搞清楚,你不是到县公安局告状吗?怎么没有哪个跟你扎起?相反,老子还把你拢来关起,你身上没有疤疤,我们敢关你吗?”

张是青的脸黑起来,眼珠子转了几圈,脸色继而转阴转晴,说:“公安,是我错了,我被上午那个公安吓到了,他说‘饿我三天不算枉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饿坏了,不能挣吃的,一家大小未必交给政府管吗……我没得办法,只好跑了。跑到县里,也不是要去告你们,就是去问问,救了人还有错了吗?果园的两个人被索子捆起,如果不是我见义勇为,也可能捆死人呢!”

“你给老子少啰嗦,你干的事情我们清楚得很!你能够在派出所说清楚最好,不然送你到县里去说,恐怕就没有这样撇脱(简单)了。”

我简单讯问了张是青逃离果园的情况,完结了笔录,又将他丢回羁押室。从村子里走访汇总的资料来看,我们还是决定把张是青列为重要嫌疑人,因为他两口子平常就习惯偷偷摸摸,即使从邻居家田边土路走过,也都要偷一把小菜什么的。

 

      

10月10日中午,天气很晴朗。

我把张是青和王逃犯放在天井里吃午饭,一边看守他们,一边在旁边洗衣服。二人吃完,王逃犯在观赏池子里的红鲤鱼,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不像刚被抓住时那样弱不禁风、哭哭啼啼了。张是青嬉皮笑脸地在旁边看我洗衣服,几次想要讨好我,还伸手要帮我洗衣服,都被我拒绝了。后来,见我晾衣服时没有拧干抖直,干脆一把夺了过去,口里说:“公安同志,你这样洗衣服,就是给它喝了几口水,根本没洗干净。”

只见他又把衣服重新放进盆里洗搓起来,不一会儿,果然洗出了一些污水,他把清洗好的衣又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竟然如熨烫过一般。我站在一旁尴尬得有些脸红,嘴里说,“你狗日的当真很能干呢!”

下午上班时间,县运输公司保卫科葛科长找来到派出所。葛科长和所长、指导员都是老熟人,专门从城里赶来,关心他老表张是青的事情。

“事情本身不大,就是几百斤柑橘的事,又不是他一个人干的,老葛,你说这样的案子,你老表死背起不交待,有啥子意思?”

老葛说:“我去跟他做做工作,如果他干了,我叫他坦白从宽。”

巫五哥把张是青和葛科长安排在值班室里摆龙门阵。隔了半小时,葛科长出来说,“他狗日的果然参加了,你们问他去吧,希望今后处理时,你们给我个面子,从宽一点。”

当时我还有点意外,之前什么都不说,怎么这么痛快就会交代。

 


那天葛科长走后,张是青利利索索地把捆人抢柑橘的案情交待得明明白白。

参与案件的共七人,都是邓湾村的农民,他们当天抢得柑橘后,当即派了两个人挑到城里去卖,其余的人则若无其事地留在村里,因此我们当时既没有搜查到赃物,也没有发现可疑人。

当我和所长、指导员再次到张是青家里搜查时,那四双泡沫凉鞋、三个古蔺大曲酒瓶引起了两位领导的注意,他们一并提取了这些物品。回所的路上,两位领导说,这几个人为了偷点柑橘,就捆人打人,有点不一般,去年子罗桥“8.12案件”,也是绑人抢东西,性质很相似。

那是在我还没有下到派出所之前,辖区罗桥商店发生的一起抢劫杀人案。罪犯也是用索子把店主“五花大绑”,把商店里的日用百货抢劫一空。但那次罪犯绑店主时,在店主的脖子前后都缠了一圈,结果把店主给勒死了。这个案件,到那时一直没有破获。

我们以抢劫嫌疑人刑事拘留了张是青等七人,但在关于罗桥商店杀人案的讯问上,没有任何突破。我们只得在张是青等人的监仓里布置了线人,密切注视他们的一言一行。

 

    

没过两天,10月12日,青海劳改局的人来了,王逃犯被两个高大威猛的武警押离了派出所。那天,我就站在区公所门口,远远地看见瘦小的王逃犯夹在两个武警中间,一张苍白的脸扭头看我。

这是我这一辈子看到的最无助最绝望的脸。

我想起他心心念念的洗手渣。自那以后,每次吃这道菜,我都想起这张脸,以至于到后来,我都不敢点洗手渣这道家乡美食了。

 

      

不久后的10月18日,我被调到了另外一个派出所工作。果园抢劫案由老六哥负责继续办理。

第二年年2月17日,全县民警正在县局开“收心会”(意思是一个春节耍完了,要正儿八经干活路了)。局长在会上突然发布一个好消息:罗桥商店杀人案破了,就是张是青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做的。原来,张是青因果园抢劫案刑事拘留后,在监狱里信了什么教,每天神神叨叨,说有恶鬼缠身,口呼教主保佑。线人及时将他的情况反馈,预审科顺势讯问,张是青全线崩溃,开口了供述了案件过程。

原来,我们在张是青家提取的泡沫凉鞋和古蔺大曲酒瓶,竟然都是罗桥杀人案的赃物。

那年春天还没有结束,公路两旁的花草绿得紧,全县召开了公捕公判大会。我们一批年轻民警,被安排和武警一起,站在高高的货车上,押着挂了牌子、五花大绑的罪犯在全县巡游。张是青和几位死刑犯,被押着巡游了十几个乡,最后被押回到罗桥附近的一个山洼里,执行了枪决。

行刑前,我就站在张是青前面的一辆大车上。我几次回头注视他,但张是青的眼神一直没有与我接触。也许,张是青那时关注的,已经是他茫然的未知世界了吧。


      

后记

写完此文,我想在网上找找“洗手渣”这道曾经十分著名的川菜,网页上可找到的信息屈指可数,没有具体做法,也没有味道的描述。

洗手渣似乎和王逃犯那张白色的脸,一齐在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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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抛尸后,公安局长为他送行 | 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7-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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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松+愉快》剧照


自贡公安去过胡家后,胡少成立即来找周局探听虚实。但证据摆着,没有谁冤枉他。那晚在家,周局特意和‘胡公子’吃了次‘干单碗’,算是告别。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4


 


1993年初夏的一天,县局办公室钟主任电话我:“有个盐都(自贡)的作家,说认识你,要采访你们辖区的‘官茅厕人头案’,你接待一下。”

我问:“哪个嘛?”

钟主任说:“大概姓曹,一个大汉,他已经去西门车站赶车,一会儿就要到了。”

大半个小时之后,联防队的带了一人进来,原来是写过《重庆棒棒军传奇》的曹德权。曹德权原先当过镇长,出了两本书后,调到《蜀南文学》做编辑。我们曾接触过几次,他大个儿、浓眉、爱笑,酒前酒后,始终和气。

曹德权拿出市局开的介绍信,说了说他的采访大纲,我却犹豫了。“官茅厕人头案”,虽然最先立案的是我们,但案件情况复杂得很。

“那就介绍哈你了解的情况吧。”曹德权不肯罢休。

我抽出卡在腰带上的“火凤凰”BP机,看了看时间,说:“你看都12点了,曹老师,要不我请上刚来派出所的副所长江平,咱们一起去吃饭,边吃边谈。江平原来是刑警队的,‘人头案’中是侦查骨干,了解许多情况。” 

曹德权点点头。

我们三人,加上事发片区的民警老樊一起,坐进二门市餐厅,餐厅老板是我的酒友,一手“金牌鱼”河鲜,是盐都水码头的招牌菜。席间自是融洽,“我清楚记得是今年正月初五——”我刚一开口,江平起身看了墙上的挂历,插话说:“公历93年2月25日。”

曹德权立即摸出笔记本要记,我伸手:“算了,等哈回派出所看值班日记和记录就得了。你先听我说说,你脑壳头有个大致印象,就好写了。”

几杯酒下肚,码头典故、盐井河风情,大家东拉西扯,情绪全在酒意里。曹德权的身胚在川人中算是大汉,不想却酒量甚浅,几波酒水,就把他浪翻了。我们一行人只得把他搀扶到值班室休息,待他酒醒再说工作。

曹德权一个醉觉,就睡到我们下班。我提前回派出所宿舍,让妻子备好稀饭、凉菜,请他来我家,才给他介绍起人头案的情况。

 


正月初五日凌晨,半醒半睡之间,就听见派出所大门被敲得山响,我忙披衣起床,开了大门。

联防队长刘三哥也起了床,大门一开,外面匆忙跌进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嘴里直喊:“大案子,大案子!人老壳(脑壳)案子!”

刘三哥认识那人,说是绝缘厂的护厂工人。我们叫他不要慌,坐下来慢慢讲。那人进了办公室,抹了几次胸口,喝了一口我递去的温水,好半天才稍复平静。

报案人叫张长富,前一天他上深夜班,凌晨6点下班,路经税务所门口,在省道305公路边,看见一个散开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包裹,张长富以为是过路车辆掉下的什么宝贝,解开来看,没想到,一个人头赫然在目。

张长富有一点治安保卫知识,立即拦住了过路的人,吩咐他们看守,然后自己跑到派出所来报案。

几分钟后,我们赶到305公路边,天色已大亮。适逢初五赶场,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现场。我和刘三哥、张长富好不容易挤进去,把人群驱开,只见塑料袋里层,黑布包裹的人头露出半边脸。

“长头发、红眉毛、红嘴巴,就是一个女人头嘛!”我自言自语。闻讯赶来的派出所同事们也围成圈,严密保护现场,等候县局技术室来勘查。

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包裹人头的塑料袋粘满粪水,但内衬的黑布似乎没有肮脏的痕迹,人头也没有脏污,人脸更是干净得惨白。

刘三哥在一旁说:“这个东西肯定是茅厕里掏出来的。”

我不解,刘三哥继续说:“镇上的茅厕,都是附近的农民来掏,这种活一般都是夜深人静、半夜三更干的,免得碰见的人闻着臭。”

“这黄葛树附近有茅厕吗?”

“从税务所旁边的小路,进去十几米,就有个官茅厕,我们当娃儿时就有了。”

“掏粪的农民主要是哪里的呢?”

“镇上的茅厕,分三片掏。平澜村掏化肥厂等几个工厂的厕所;河对面顺昌美村、黄岭村掏轻化工学院的厕所;桑林扁、顺河扁掏街上的厕所。”

听完刘三哥所说,我心里似乎有了数。

早晨八点刚过,县局领导带着技术室、刑警队的大批人马赶到现场。技术室的同事详细检查了现场环境和遗留物,照相固定了证据。刘法医用了另外一个大塑料袋,将人头包裹密封保存。现场勘查完毕,大家随即一同赶回派出所,会商案情。

人头塑料袋外包装上的粪便痕迹,让大家有了共识:人头是被人从粪坑里捞起来,又扔到路边的。当下县局领导就分了工:一组民警分片负责,发动群众,打捞茅厕,寻找尸身,二组民警寻找第一个发现人头的掏粪工。

我大声向领导请示说:“农村情况我熟悉,我领人去找掏粪工。”

林副局长点头同意。

  


曹德权早已摆开纸笔,在饭桌上做完几页记录。

我支了酒瓶,问他要酒不,曹德权连连摆手,我自己倒了两杯酒下肚,继续讲。


    

案发第一天,全镇所有的茅厕都被打捞了一遍,整个码头古镇,被搅得臭气冲天,茶馆、餐厅、卡拉OK厅,到处都是大粪味。

但没有一个茅厕发现尸块。

我带人负责去找的掏粪工,居然也毫无头绪。刘三哥让我不要着急,到了晚上自然就会有结果。

当晚九点开始,我们组织四个民警,再加上联防队、保卫科七八个人,把持住街市的各个路口,看见挑粪桶的就拦下询问。

掏粪工一晚上要掏四五挑粪,被人重复询问耽误了工程,不免心生怨气。到凌晨三四点钟,一个掏粪工被我们问得很不耐烦,抱怨了许久,嘟嘟囔囔地说:“今天晚上没有见肖老幺出来,是不是他昨晚上遇见鬼咯?”

我们立刻问清肖老幺家的地址,打着电筒,顺河走二三里,到了桑林扁。听说是派出所的,肖老幺老婆起来开了门。我们一行人走进肖家卧室,肖老幺正在被盖里瑟瑟发抖。

“肖老幺,生什么病了?”我问。

肖老幺伸出头,牙齿打颤,并不说话。他老婆伸手扭他耳朵一爪,大声说:“看你这个狗熊样,人又不是你杀的,公安找上门了,你跟公安说嘛!”

“是不是你杀的人,现在还很难说,但不管你杀没杀人,事情都必须说清楚!”

肖老幺听我意思,是怀疑他杀人,这才说了话:“我的天爷!我咋子敢杀人哦,逢年过节,家里杀鸡宰鸭,都是我婆娘干的!”

肖老幺的老婆也急了:“老幺没有说谎,这个人脑壳,我用命担保他,不是他干的!”

“不是你干的,你把人脑壳丢在路上干啥子呢?”

肖老幺叹口气,坐了起来,才慢吞吞地讲,当晚,他掏粪掏到官茅厕时,已是凌晨五点过。官茅厕是公共厕所,什么东西都有,遇到抛弃“私娃儿”之类的也不奇怪。

掏粪工一般不舀塑料袋起来。但有一次,肖老幺掏出一个塑料袋,隐隐约约是本账册,他在里面翻了翻,竟然翻到几百元钱。从此,但凡舀到塑料袋,肖老幺都要打开来看一番。

当天在官茅厕看见一个塑料袋,肖老幺照例舀起来,提到公路边的路灯下察看,结果竟是个人脑壳。吓破了胆的肖老幺丢下塑料袋,将粪桶挑起,飞跑回家,老婆见他睡在身边不住发抖,问了半天,他才说在官茅厕发现了人脑壳。

老婆叫他去派出所,他不敢去,怕说不清楚,就这样在床上躲了一整天。

 


次日上班,市局、县局及从派出所抽调的我,在县局会议室开案侦会。“人头案”专案组正式成立。

林副局长担任组长,他扬了下手里的几份证据,通报现有的案件情况:人头第一现场为官茅厕,第二现场为305省道加xx米公路边,“大家注意,说的是人头现场,至于真正的杀人案现场,我们还无从知晓”。

根据法医检验,死者系女性,30岁左右,长发、纹眉、纹唇线,头脸完整无创痕,头下颈部为砍刀或菜刀切割。

官茅厕离公路虽然只有十几米,但被黄葛树和税务所办公室遮挡,不被多数人知晓。因此,专案组初步判断:首先,罪犯熟悉抛尸场所“官茅厕”;其次,尸体肢解现场比较封闭,没有外界干扰。死亡时间大概为2月15日至25日之间;死者生活在城镇,性情开放,可能在娱乐场所工作。

林组长讲完,刘法医提个塑料袋放在台子上,他把袋子解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展现在大家面前。

看女人的面相,的确有些姿色,刘法医说:“我给她画了妆,力图模仿她生前的模样。”

那个年代,再加上又是小城,本地人基本没有浓妆艳抹的习惯。同事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猜测这位死者可能是从事色情活动的“小姐”。

刘法医向大家发放了人头的彩色照片后,林组长开始安排工作。专案组分为三个组:一组负责查找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和尸体其他组织;二组负责查证死者身份信息;三组调查人头包装物来源。我和江平分在三组,查人头包装。

包装人头的外层塑料袋是南充产的,上面印刷了厂名。内层的青布口袋,我们弄不清它的来源信息。散会后,我和江平立刻赶去省客运站乘车,赶到南充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过。

天亮之后找到塑料袋生产厂,希望能获取塑料袋销售区域的信息。厂子的销售科长在走廊上端一茶盅,听了我们的想法,摇着头说:“你们自贡,附近泸州、宜宾,再到乐山、峨眉、成都、资阳、简阳、重庆,都有我们的产品。”

我和江平傻了眼。我写了“南充XX塑料厂、XX塑料袋全国销售分布说明”,由科长签名盖公章,然后我们急急忙忙赶到车站,沮丧地赶回自贡。

2月28日,我们回到派出所。了解到其他两个组也都没有什么进展,负责查找死者身份信息的二组,先后找到了十几个类疑似身份信息,但皆被排除。

当天午饭后,局领导亲自带了专案组大部分队员,赴本县地邻的隆昌县和泸县。我们先在隆昌,与隆昌县局安置了一个十人专案组。我和江平等另外十来人,又跟随局领导,到了泸州市公安局。泸州公安局当即说,要在《泸州公安周报》、电视台都刊登协查通报,全力配合。

我们一行人都十分感激。

 

    

泸州俗称“酒城”,当地喝酒要“干单碗”,名字都透出豪爽气。那天晚上的饭局上,泸州最著名的“老窖特曲”,基本上每人喝了一瓶多。喝的少点的,可能是绰号“范三斤”(饭酒肉各一斤)的驾驶员范师傅,但也喝了半斤以上。

曹德权一直做着记录,听我讲到这里,不由得目瞪口呆。

“人说喝酒误事,但见我们局,喝酒成风,也未出大事。有年谷子收获时令,宝庆寺发了个案子,县局的勘查车载了一干人等勘查现场,酒后回城。一个法医坐在小巴车中间车门口的座位,那车门是折叠的,路上抖一抖就抖开了,法医也是酣醉如泥,就被抖了下去。一车人回到县城,才发现少了法医,赶紧让办公室帮忙通知沿途各派出所寻找,结果在路边一个谷草垛里,还真找到了呼呼大睡、完好无损的老法医。”

我趁机又喝了一杯,继续道:“还有一个更精彩,报纸电台说过,曹老师你应该知道。说的是305省道旁,有很多路边饭店,暗地也是色情场所,人称‘猫店’。有天晚上,一民警和联防队员,到其中一家喝酒,结果隔壁一家饭店的厨师跑过来讲,说有三个持枪的人,挟持了隔壁老板跑了。民警没带枪支,吃了酒胆子胖,赤手空拳,领一帮群众追上去,一场恶斗,竟然抓获了三名歹徒,缴获五四式手枪三只、子弹若干,我方只付出了一人手腕受伤的代价,喝酒立大功,你说奇不奇?”

曹德权说:“这个案子我知道。” 

“你怎么不向曹老师说说,你们局两个公安喝了酒,车子上玩枪,打断自己脚杆的糗事?”妻子在旁边呛了我一句。

我红了脸。曹德权见我有些酒意,提出明天再摆龙门阵,我和妻子便安排他在家里客房住下。

 


睡了一觉后上班,曹德权在我办公室里,也和江平聊了聊。

那时按照两地领导的安排,江平一行人在泸州走访。直到3月8日,忽然接到县局通知,说宜宾车站行李寄存处发现了尸块,大家便在林组长的带领下,马不停蹄直奔宜宾。经过尸身和尸头上的刀痕和生物检验,确定尸体是同一个人。

“这次在宜宾的发现,反到让我们走了弯路。我们原先以本市和相邻三市为侦查范围,宜宾发现尸体后,我们决定以宜宾为重点,而真正的案发地泸州,则并没有纳入工作范围。”我在一旁插话。

发现尸块后,县局出动数百警力,清查了宜宾各处娱乐场所,还采取了其它一些侦查措施,但都没有查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直到3月25日,泸州突然传来信息,说有人辨认出死者是泸州市中区的一个失踪妇女,我们这才又赶回到了泸州。

“这是我们第二次进驻泸州了。”江平叹口气,“去的路上,一直默念菩萨保佑。不过这次真的很幸运,经死者前夫辨认,尸体人头面貌、剖腹产特征与其前妻完全一致,确定死者就是失踪者蒲小芳。”

蒲小芳,女,28岁,在泸州市中区开发廊。房东给我们介绍说,她于1993年2月19日午后失踪。当天中午,蒲小芳离开发廊时,还专门请房东帮忙看店,说“等会儿就回来”。结果到了晚上,她仍然未归,房东气得骂:“这个死姑娘耍朋友耍疯了,生意不好好做,丢了店子就跑。”

后续的排查中,有群众反映,2月19日那天,看见死者继父提了条鱼从发廊门口过,喊她中午去吃鱼。

蒲小芳的继父名叫胡少成,我们一行人等登门“拜访”,在胡家辨识出了和自贡、宜宾现场一样的包装物——原来包人头的青布,是胡少成包装灯笼用的。法医也在胡家的厕所提取到尸体遗留痕迹。

我们不动声色地告辞,回去向领导汇报。

第二天,我们便传讯了胡少成。

江平停下话,跟曹德权说,如果想知道更多预审的情况,泸州公安更清楚,他建议曹德权跑趟泸州。曹德权有些犹豫,我问为什么,原来是被我讲的 “干单碗”吓着了。

“你怕啥子,我请政委给周局讲清楚,说你滴酒不沾,不就行了。”

曹德权面露喜色,吃过午饭就去了泸州。

  


第三天下午,曹德权回到码头派出所,跟我讲了他采访中听到的事。

“到泸州一趟,算是开了人性的眼界。周局豪爽耿直,光明磊落,胡少成老奸巨猾,阴暗龌龊,简直是人性的两个极端。”

“那是当然!一个是公安局长,一个是杀人犯,怎么比?”我笑。

“身份的差别并不重要,人性的反差才让我吃惊。我一到周局办公室,他就开诚布公地介绍了他与胡少成的关系。”

“他们有关系?”我吃一惊。

“不仅有关系,关系还持续了十几年呢!”曹德权卖了个关子,才继续说:“周局右脚杆受过枪伤,天气变化就疼,胡少成本来是到公安局卖灯笼,听说了这事,主动给周局理疗,效果很明显。周局介绍,‘胡公子’给他理疗十几年,纯粹是学雷锋,平时他还帮很多老干部理疗,也不收钱。胡少成平时谈吐儒雅,琴棋书画样样上手,人封‘仁义胡公子’,不仅在泸州有名,在宜宾的一批老干部中,都很有名气。”

“2月20日,胡少成到宜宾、自贡抛尸,要他女婿帮忙挑尸体到车站,当时给他女婿扯谎,就说是要到宜宾给老干部送泰国米,其实纸筒里装的就是尸块。

“周局还说,‘胡公子’成为嫌疑对象后,他也觉得心痛。自贡公安去过胡家后,胡少成立即来找周局探听虚实。但证据摆着,没有谁冤枉他。那晚在家,周局特意和‘胡公子’吃了次‘干单碗’,算是告别。最后他还感慨,‘这下‘胡公子’敲了砂罐(枪毙死亡),我的脚杆又要遭孽了!’”

我听着曹德权的讲述才知,胡少成之前是国民党军队一上尉,家庭富裕,解放时在泸州起义投诚。解放后,他靠医术为生,收入颇丰,吃穿奢华,过的还是地主少爷、公子哥儿的生活,众人称之“胡公子”。改革开放后,恢复文化老传统,逢年过节挂灯笼,他又做起灯笼生意,发了大财,更是养尊处优。

“请求周局协调检察院后,我在看守所里见了胡少成,七十多岁的人了,隐约中一点军人气质,倒是像五十多岁的人。他给我讲了解放前很多故事,大部分都是艳事。讲到杀死继女蒲小芳,他还认为自己在理,说蒲小芳妈妈死后,蒲小芳也离了婚,‘我叫她和我结婚,好名正言顺继承我的万贯家财,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结果蒲小芳非说我们差了辈份,实际是嫌我年纪大!她对我冷漠,却天天在外找人鬼混……一个女人,拿给哪个X不是X呢!’”

“我当时听着都脸红!”曹德权讲到这里很是气愤,“面前这个龌龊之人,与周局说的‘胡公子’,简直天壤之别。” 

“他为啥找得到官茅厕丢人脑壳呢?”

“文革后期,胡少成因为倒卖票证,在水陆码头劳动改造,拖过板板车,经常到那个官茅厕解手。”

刘三哥这时插过话说:“那时还没有修税务所,公路边一眼就望得见官茅厕。那时,官茅厕是个正经公共厕所呢!”


      

后记

那一年,胡少成杀人抛尸,三地市立案、三地市合作破案、三地市都被记功。

作家曹德权将此案写成报告文学《尸头奇案》,以弘扬警察神勇,在多家公安内部刊物发表。曹德权去世前两年,即2008年,《尸头奇案》收入他的专集《铁血警魂》中。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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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前的杀人凶手 | 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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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愉快》剧照

潘氏一族,念念不忘先祖潘岳的文人风采和《家风》遗训,古氏一族,讲的全是勤劳刻苦,发家致富。不同家风,历经几代传承,潘氏不管家庭如何贫穷,也要供养孩子读书,而母亲的后家古氏,连读满高中的子弟也极其稀少。


 


古暮春杀人的事情,并不是以案情通报或案情简讯的形式让我知道的。

那是2000年5月5日,立夏节气,麦收季节。二兄弟打电话给我说:大燕子的幺舅娘死了,今晚就是“大夜”,你要赶回来呀。我迟疑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兄弟那头已经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老实说,这样的吊唁我并不太乐意去。我们整个村子就两户大姓,一家姓潘,一家姓古,回老家随便碰见一个人,不是叔爷、叔公、堂兄弟,就是姻舅(嫂婶家的兄弟)、姻舅公、姻老表,如果每家的红白喜事都要参加,我这点工资可能连随礼都不够,更不要说来来往往花去的时间了。

二兄弟似乎也能分得清亲疏,通常,只有往上三代以内的亲戚有什么事,他才通知我,即便是这样,每年我也要回老家走动十几次。

这个幺舅娘姓薛,嫁给堂幺舅前,视力就不好。我们儿时,怕把她与众多舅娘搞混,一直称呼她“摸摸眼”幺舅娘。

老家的丧事仪程,最重要的是“大夜”,即在出殡的头一晚主办丧事活动,由道士“漂河灯”和“破地狱”(编者注:丧礼科仪法事之一,意即打开地狱之门,引领逝者的亡灵早日离开地府,进入轮回)

不管丧事活动在“大夜”之前持续了几天,只有“大夜”那一晚的丧筵是最丰盛的,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开席时,丧主家之子还会用木盘放置着酒杯,跪谢每一位客人。如果没有赶上“大夜”,也不兴弥补,若是有人不懂规矩,“大夜”之后再去送礼,就是咒丧主家再死人,是我们家乡民俗里最大的忌讳。

挂了电话,我安排好手里的事,立即驱车回了老家。

 

●    ●    

母亲的后家——古家,分散在云水溪的两岸,几百年来以农耕和打铁为生。云水溪上架着的“公家桥”,似一条纽带,连接着两岸古姓。河西是相对低矮的平坝,平坝上有一个“古家大院”,是入川古氏的祖屋,住了百十户人,周围有十几棵十几丈高的皂荚树;河东是矮陵大燕子山,接龙贯山山脉,零零星星住了几十户古姓,皆以铁匠为主业。

称之为幺舅的,是我外公的亲侄儿,我母亲的堂兄弟。幺舅上面三个哥子,都是铁匠。幺舅一表人才,又当了几年兵,但家里做主给他娶了这个“摸摸眼”幺舅娘,心里十二分不乐意。因此,幺舅常年不住家里,伙了三个二流子与人日夜赌博。上赶天洋坪、下赴古佛场“整猪杀猪”(设赌局),街上的旅馆成了他的“家”,家里倒成了客房。我父亲还任村支书时,被请去调解过好几次,幺舅才与幺舅娘合好,陆陆续续生了一个表弟、两个表妹。

 


幺舅家的房子就在大燕子山半山腰,一座四合头院子。在山脚,我就望见了竹竿高悬的“望山钱”,色彩斑斓地在山风里飘舞,一阵阵哭丧声也随之灌进耳朵。

四合头院子里挤满了人,一抬头,竟看到之前派出所的几个同事。我和他们点头招呼一下,挤到灵柩前,表弟表妹披麻戴孝走过来,跟我行了孝子礼。

幺舅的族侄古暮春在灵柩前忙碌,他是我小学同学,儿时的玩伴。他大概在帮忙做“点灯师”(负责向灵柩下的香油灯续油),递了三根点燃的香给我,我向灵柩里的幺舅娘三拜三磕头,插好香,这才又挤出灵堂,到同事那桌散了烟。

李冬珉曾经和我一个派出所工作,现在是派出所的指导员,陈兴良是我公安干部学校的同学,现在是刑警队指导员。在这个场合见到他们,我难免心生疑惑。二人见我疑问的眼神,告诉了我幺舅娘的事情。

也就是两天前,5月3日晚上10点25分,派出所接到治安室李光胜的报案,说玉佛七队古光富家,发生了火灾,还烧死了一个人。11点派出所民警到到达现场,火灾现场是院子的厨房,因为之前救火,整个四合院一片狼藉,民警并没有勘查到有价值的痕迹。半夜1点,分县局技术中队到达现场,法医将蜷缩成一团的幺舅娘的遗体,放在一个大簸盖里仔细勘验,在脖子上共发现四处刀痕,再解剖,发现颈动脉被砍断,肺部并没有吸入性烟尘,结论为“颈总动脉创伤死亡”。

派出所、刑警队十几名干警,工作了50多个小时,还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哪个可能干这件事呢?”我和冬珉,几乎异口同声提出这个问题。

冬珉说:“这是你老家,死者又是你亲戚,说说你的看法?”

我说:“幺舅娘是个半瞎的人,性格温顺,天天就是忙农活和家务,连场也很少赶,她个人是没有冤家对头的。我幺舅是个赌哥子,可能因赌结仇,但应该也大不到杀妻报复的境地啊!”

“是不是流窜犯作案呢?”我又问。

“这么偏僻的地方,哪个流窜犯跑到这里来啊。”陈兴良说。

“我们这个地方,自解放以来,就没有出过杀人案件,十年前我当这一片片警时,小偷小摸的案件到发生过许多,像挖坟盗墓的、盗窃带电变压器铝绞线的……”

“局里领导的意思,还是要着手于现场附近,我们计划明天就开始对成年人打脚模手模,敲山震虎看一看。”冬珉说。

 

●    ●    

天色渐渐暗起来,帮丧的开了灯,几支百瓦的灯泡把院子照得如同白昼。另外一些帮丧的开始布置碗筷,准备晚筵了。我们让出桌子,站在院外的皂荚树下继续聊。

“等一下开席前,我们要开个大会。”陈兴良讲。

在外摸排的民警,也陆陆续续聚到了大树下。院子里筵席已经摆好,二舅过来请民警们赴席。我陪冬珉等坐一桌,陈兴良借了道士礼乐的送话器,站在屋檐坎上说:

“古家的各位亲朋好友、乡里乡亲,开席前我向大家通报一下我们的工作成果:公安局的法医,通过辛勤的工作,已经取得了重要的证据——就是杀人犯的手印脚印。从明天起,我们将对周围十里的成年男性,打手印脚印,首先就从挨邻的玉佛七队、八队、四队、五队打起,希望大家认真配合,明天童家寺逢场,就耽误大家一下,不要去赶场了,在家配合公安工作。”

院子里的人嘈杂了一会儿,道士也入了座。丧主幺舅接过送话器对大家致了谢,灯火辉煌里,丧筵随之开始了。

 


丧筵结束后,帮丧的洗整好碗筷,打整好卫生,和一帮远亲陆续离开了院子。二三十位至亲留了下来,观看道士“漂河灯”、“破地狱”。

河灯是装牛匠(做纸马的匠人)用竹片和油纸做成的,有的似莲花,有的像桔瓣,有的是只红鲤鱼,在家先点燃,几十个人提着,星星点点,蜿蜒在村道上。到了云水溪边的“公家桥”,道士奏一番礼乐,唱一阵悲苍的挽歌,指挥大家把灯一齐漂放到河水中。一个个制作精美、造型各异的河灯,就顺着溪流向远方漂去,灯光像天上的繁星一般,把河水照出一溪光明。人们便通过这河灯,祝愿逝去的亲人路途光明,无磕无绊,亡魂早日脱离倒悬之苦。

“破地狱”在晚上8点开坛,至11点半结坛。道士在正对灵堂的地上,放置纸钱和死者的灵位,纸钱旁围着几块瓦片。道士将纸钱点燃,接着带领着表弟表妹,围着火堆诵经。最后道士以鱼贯蹑步、穿花步法引导亡者通往地狱,表弟端着幺舅娘的灵位,紧跟着道士跑圈,跑过数圈,道士一个转身,用手上法杖将瓦片击碎,表示亡者已经警醒觉悟,没有留念在生,去了该去的世界。

派出所和刑警队的兄弟伙,吃了饭就回古佛煤矿的招待所。

临行,冬珉说:“咱们两兄弟啷久没有一起了,一起去住招待所吧。”

我说:“你想得出来,我要给幺舅娘守‘大夜’呢。”

 

●    ●    

古暮春和几个人在饭桌上漩酒(慢慢喝酒)时,我在灵柩旁担起了点灯师的职责。家乡的丧俗里,灵柩下的香油灯是为亡者照明的,幺舅娘本来就是个“摸摸眼”,香油灯更不能灭了。

12点过,古暮春才醉熏熏地回到灵堂,从衣袋里左摸右摸,摸出的都是丧礼上主人家的公烟。最后在内衣兜里,才蛰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红梅,取出一支,仔细捋直,递到我嘴边,双手用打火机点燃。我忐忑地吸出一口,把烟吐在地上:

“老表,你的啥子鸡巴烟,搁了半年吧,一大股霉味!”

暮春尴尬地笑笑:“老表穷啊。这烟还是正月间古二兄弟送的,是搁久了点。”

我掏出身上的烟递给他一支,暮春仔细地看看,并不抽,把烟放进红梅烟盒里,塞进内衣。我笑着说:“读书时你不比我憨啊。有次我们割猪草,遇见了煤矿的娃儿,打架时你晓得用各个击破法,把那些娃儿打得落花流水,你忘了没得?现在,日子咋过成这样子。”

“读书归读书,打架归打架,过日子还过日子。我得了咳累病,长年累月吃药,你不晓得啊。”

“咋个不晓得呢,那年我在派出所工作,你还来跟我借过药钱呢。”

暮春吐出一口烟,眼睛盯了我说:“不说这些了,你是老公安,说说你幺舅娘这个案子,破得了不?”

我用木棍拨了拨灯花,往灯碗里面注了大半碗菜籽油,抬起头,暮春的半边脸油光红亮地杵在我眼前。

“这种案子都破不了,你认为公安当真是白吃饭的啊!现在有些侦查手段还没有上,等市公安局的把狼狗牵起来,随便转几圈,狗儿都可以把杀人犯找出来的。”

“有啷神没有啊?我晓得的,团转(方言,指周围)很多案子都没有破啊!”

“你说的是鸡毛蒜皮的案子,偷鸡摸鸭的,破不破没有关系。人命关天的啊!命案必破,这是我们的规矩。”

暮春嘟哝几声,没有答话,他拿起香油碗边的木棍,去拨灯花,油灯跳了两下,灯蕊往下一缩,香油灯立刻熄灭了。

我夺过暮春手里的木棍,把灯蕊拔出油面,掏出打火机点燃,灯蕊呲呲几声,香油灯恢复了光明。

我开玩笑说:“暮春老表,看你经由个小小的点灯的事,都整来笨起,看你叔娘到阴间怪你!”

暮春翻了脸:“老表你能干,你来当点灯师,我熬了几晚上的夜,我回去睡了。”

我嘴喊古暮春,还要说点什么,暮春已经迈出灵堂,在院子亮处闪一下,影子就不见了。

 


次日卯时,出殡、“覆山”(下葬)等一系列丧事依次完成。

大舅家的古二老表,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在古氏姻亲里,算是成材的模范。他最先发明了自动刻冥钱的机器,后来川南龙水、隆昌的机械厂,才开始仿制、量产。我常在人面前表扬他说:我老表小学文化,如果读了初中,怕是比很多工程师还强呢。

“覆山”后,二老表请我去他家休息。他的家就在“公家桥”的桥头,二层小楼房。

熬了一夜,临睡时,二老表又倒了两碗酒,同我一饮而尽,所以睡得很沉。睡梦中隐约听见消防车的呜啦声,等完全清醒,起床下楼,才看见“公家桥”附近聚了上百人。

二老表见我起来,去跟我打来洗脸水。

我问:“哪里又起火了?消防车乱叫。”

“火是起了,但你听见的是救护车的声音。暮春闹自杀,被救护车救走了。”

“暮春自杀?啥子事呢?”

二老表提了两把竹椅子,走到坝子边,我们在坝子里坐下,看见两岸的人依然没有散去。

表嫂站在旁边,俯身在我耳边说:“你幺舅娘怕是暮春杀的呢!”

古二老表黑眉毛一扬,说:“你跟老子少屁话,赶快去做饭,老表吃了夜饭要走,明天是星期一,人家要上班。”

“古二,究竟是咋个事嘛!”

古二老表散了支烟跟我点上,讲了我睡觉时发生的事情:

“今天不是打脚模手模吗,生产队的人都打了,暮春他爸——你大舅也打了模,回家去看见古暮春还在睡觉,就说,生产队的人都打模了,你还不快去,等哈公安都走了。暮春从床上翻身爬起来,到厨房抓了把菜刀,就要砍你大舅,说你大舅胳膊肘朝外拐,催他去打模,是怀疑他杀了人。暮春从古大院子追出你大舅,追了大半里路,你大舅边跑边喊杀人啦,最后跳到云水溪里……还是听见喊声的公安跑来,几个人跳到水里,把你大舅救起来。”

“公安救人时,暮春就回家栓了大门,把厨房的麦茬点燃,大家又赶忙去古大院子救火。暮春就在屋里一直不开门,大家搭了梯子,揭了瓦顶,从房顶上泼水下去,才把火扑灭了。可暮春始终在屋里不出来,公安在房顶上看见他用菜刀抹颈子,一个公安摸了手枪朝地面打了几响,暮春才吓得丢了刀、开了门、举了手出来。两爷子就都被矿区的救护车拖去医院了。”

“这个狗东西,为啥子要自杀呢?幺舅娘十有八九是他杀的吧……”我有些疑虑,自言自语。

天色将尽,“公家桥”边的人们已经散去,表嫂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正喝着谈着,驻车声在门口响起。表嫂先探出身去,见是煤矿的救护车停在坝子边,淹了水的大舅回来了。救护车司机也是我的朋友,听表嫂说我在这里,同大舅一起进门入了席。

大舅六十出头,跳河时只是呛了些水,人没有大碍,一上桌就说:“潘大娃吔,还是你争气啊,就是三哥大姐(我爹妈)死得早,没有享到你的福啊!你看你老表暮春,要提刀杀我哦!”

说着,双泡眼泪水直流。

我站起来给他倒了一碗酒,大舅端起来,一口就喝了半碗。我想劝他点什么,出口却是:“一怪暮春,二也要怨你和舅娘啊,暮春小时候,你们把他惯到天上,洗个脸,喂过饭,你们要追半里路!”

暮春被大舅娘追到“公家桥”上喂饭,是我们村人人皆知的事情。

“是我的报应啊!”说着,大舅将剩的半碗酒一口闷下。

我赶忙跟他夹了几筷子菜,“不管他了,听二老表说你跟暮春是分了家的,你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当没有生他吧。”

桌子上的人一阵劝说,大舅折腾了大半天,可能也饿了,开始认真地吃喝起来。

后来大舅醉了,又说了暮春另外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一件事情听来特别可恶,说是当年清明会后,暮春竟然偷了古氏宗祠里的神主牌位和木刻对联,卷到城里的古董店卖了。

 

●    ●    

年少时,同母亲一起回她娘家,与小伙伴们经常到祠堂里躲猫猫。再大一些,学了书法,祠堂里悬挂的那副木刻对联,于我印象尤其深刻。对联是古氏的姻亲——清代著名碑派书家包弼臣书写的古氏家训,长丈余,阳刻鎏金:

晨起缒田地,晚来富楹门

我又联想起了,踏水桥潘氏宗祠里的家训,潘氏家训是刘光第书写的,临摹赵孟頫,也有丈余长,也是阳刻鎏金:

家声溯及闲居赋,门第前临踏水桥

直到今天才发现,我血缘里两家祠堂的风格,截然不同。

潘氏一族,念念不忘先祖潘岳的文人风采和《家风》遗训,古氏一族,讲的全是勤劳刻苦,发家致富。不同家风,历经几代传承,潘氏不管家庭如何贫穷,也要供养孩子读书(在我们一个小村庄里,潘家出了百多名大学生,做医生和教书的,就有47名),而母亲后家古氏,连读满高中的子弟也极其稀少。

家祠养家风,家风育后人,这里可见一斑呵。

 


过了几日,天气很热的一天早晨,在市中院任刑一庭庭长的高中同学王培东打电话给我,说要到我老家去,问我跟不跟他一起跑一趟。我问去干什么。培东说,复查你老表古暮春的死刑案子哟。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我老表啊?

培东在电话里笑起来:“办古暮春杀人案的公检法三口,没有哪个不知道他是你老表呵!”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呵!今天我不得空,晚上你过县城时,我陪你喝酒。”

我在县城餐馆定了位子,等候王培东一行到晚上7点过,他们才急匆匆赶来。

“亨哥,为了你老表干的事,我们奔波一天,中午都是啃的干粮,今晚要罚你买单哈!”培东喝了一大口龙都香茗茶,有些卖弄地说。

“暮春这个忤逆不孝的,为了他,我招待你们吃狗屎!如果说为了我那可怜的幺舅娘,我买单便是自然的事。”

酒敬三巡,菜过五味,哥儿们才抽出嘴巴摆龙门阵。

“你这个老表,真的不是人!”培东用纸巾抹了嘴巴,揉成一团,气愤地扔到地上,好像那团纸巾就是古暮春,“古暮春到案后,交待了37起盗窃案,两起投毒案(未遂,买到假药),4起破坏生产案,搞得兄弟伙,把你老家的田坎都走成路了。”

我听了,也大吃一惊。这个同学加老表的古暮春,真是个老贼了,可惜了我给他借的“买药钱”。

“你知道的,罪犯供认的案子,我们必须一件一件的核实,哪怕是一只鸡一只鸭——那些小案子我们还巴不得他不说。就这一件抢劫杀人案,就够收他工本了。”培东似乎还在埋怨我是古暮春的老表,好似是我给他找了冤枉活路。

我说:“什么抢劫杀人?”。

培东看了我一眼,过了良久,下酒杯才说:“2000年5月2日,暮春狗日的到他叔娘家偷麦子,盗窃动机是:‘偷麦子去乡粮站抵扣农税’。暮春知道他叔娘在家,但他欺负他叔娘眼睛不好,看不见。他还自信地认为,即使他叔娘发现了,他也跑得脱。于是,暮春就在南墙厨房旁边的粮仓里,东找西找,结果没有找到麦子,就将看见的一编织袋豌豆抱起走。过厨房时,看见一只栖鸭在柴草里生蛋,他一只手又去捉鸭子,鸭子没有抓住,惊叫起来,他叔娘听见了赶过来,把暮春堵在厨房里。”

“暮春的齁包声(肺气肿病人声音)被他叔娘辨别出来,他叔娘便说,我都啷造孽(穷苦),暮春你还来偷我。暮春没开腔,抱起豌豆口袋要走,他叔娘扯住他衣服,两个人在厨房里你争我夺。暮春怕扯奔久了被人发现,抓了厨房案板上的菜刀,他自己说跟杀鸡一样,在他叔娘脖子上抹了几刀,他叔娘就倒地上了。为了掩盖罪恶,暮春又在他叔娘身上盖了柴火,用打火机点燃,看见整个厨房都燃起了,他才肩扛了豌豆口袋,跑到大燕子山上,把豌豆隐藏好,马不停蹄跑回现场,和村里的人一起救火……”

炎炎夏日,我还灌了七八两白酒在肚里,也听得一身冰凉。

2000年的一个秋日,古暮春被执行了死刑。大舅放弃了认领遗体,遗体被捐献给了科研机构。这也许是古暮春来到这个世界,作为一个人的个体,给社会的唯一贡献。


●    ●     

题外结语

2002年一年里,暮春父亲和我幺舅,先后离世。2013年8月29日,时任市检察院副检长的王培东,到凉山检查援彝工作返程时,因车祸殉职。

谨以此文祭奠我可怜的幺舅娘和与此案相关的亲人、朋友。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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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心里有鬼,怪火葬场做什么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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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将至》剧照

今天我们村的小花,一早来我家告状,说他家大花越来越不像话了,要撵他出门,要霸占他的婆娘。还说,去年他在广州工地上时,大花和他爹在家里因为他的婆娘争风吃醋,伙了一家人,趁老爹酒醉,把他爹用洗澡帕勒死了。




出县城西门,有条西大路,曾经是民国以前川南最繁华的一条官路,三尺宽三十里长的石板大道,沿着盐井河,一直通向自流井。

从前,西大陆沿途鸡毛店(小商店)密布,卖豆花饭的,卖麻索棕绳背筐包篼的,供骡马歇脚的骡马栈,应有尽有。许多旌表孝子烈女的高大黄姜石牌坊,纷纷立在这三尺石板道上,供人游览学习。

抗战时期,人们上下自流井运盐卖粮,行了丈二大马路。西大路日渐萧条,成了隐没在稻田菜园边的乡村小路。六十年代,政府在离县城五里地的西大路边上,修了一座火葬场,这条三尺石板道,也改成了九尺碎石马路。往后,全县的死人,都要拖到火葬场火化。

火葬场就落在槽店铺村的山峁峁上,当初,县里建火葬场时,村里给政府提的唯一条件,就是把村子划为蔬菜种植大队。农民不再种植粮食作物,吃的粮食由政府供应,而农民种植的蔬菜,则交售给蔬菜公司。槽店铺村的农民,成了让人羡慕的半个城市居民。

山峁峁的南面,一道十几米高的悬崖下去,零零星星居住了十几户,就是光灯村。火葬场占用的地虽然属于槽店铺村,但小山峁下却是光灯村的地盘。

这里一年四季,刮的都是北风,只要有风,火葬场里夹杂了骨灰衣物的烟尘,不会飘在槽店铺地盘上,而是全部齐刷刷地飘到光灯村的房上、树梢上、蔬菜上、田边野花野草上,黑油油的一层。有时,若是燃油不合格,更是烟尘呛人,大小娃儿成天都喊喉咙疼。

也就在火葬场建成后的十几年,光灯村生出的孩子都有些怪:邹家上几辈子人都长得高高大大,这几年生的孩子,个个小如侏儒;谢家生的仨闺女,个个都是偏花(斜视);李家生的两儿一女,都是鸭脚板(扁平足)……讲阶级斗争的年代,这些孩子还没有长成人,任谁也不敢找政府的麻烦。等到八十年代后期,光灯村的农民,开始一年一年找火葬场污染的茬儿,火葬场大门口经常坐着一些残疾人和七老八十的婆婆大爷。

后经协调,火葬场终于同意安排光灯村的村民在火葬场周围经营丧葬用品,或到火葬场做搬运工,重点照顾有残疾人的家庭。因此武家的两个癞子娃,也有一个解决了就业,就是被人叫做“武大花”的武世明。

武大花是一个接近彻底的癞子,整个头皮上,只有后枕部有一撮头发,其余地方,春夏溃烂流脓,秋冬露出大片的惨白。有“大花”,当然得有“小花”。“武小花”武世刚,没有他哥癞得凶,除头顶无发外,其余绕头至脖生了一圈黑发。

 


大花到火葬场的前几天,武家老爹武富有,专门用几年来帮人犁田存得的工酬,去自流井城市里给俩儿子买得两顶假发,武大花一顶微卷,武小花一顶直发。

武小花天生勤快,十四岁跟了一个泥水匠师傅,长期在宜宾做建筑活路。平时在工地上做活,武小花没有那么多顾忌,也不戴假发,只有干活之余,戴着假发同伙伴们上街,谁看见了都说是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

武大花在火葬场干了两三年小卖部,有了些积蓄;武小花在宜宾干建筑五六年,没有存到什么钱,却娶到个云南女子龚小凤为妻。

龚小凤一开始看起的是武小花勤劳英俊,虽然人是木讷,但收入高,家又住在城边上,说不定哪天地被征了,还能够成为城里人。不像龚小凤自己家,住在老山里,进趟县城,要走一两天的崎岖路。后来二人结婚同居,龚小凤才发现取了假发的武小花,是半个癞子,可生米煮成熟饭,只好将就过日子。

龚小凤先两年也同武小花一起在工地,拌个泥灰、做个小工什么的。到后来建筑吃不开,武小花自己的工作三天有、两天无,龚小凤在工地上又爱和别人打情骂俏,武小花看不惯,一生闷气就好几天,半个月不同妻子说话,二人日久便生了诸多隔阂。

春节后返城务工,龚小凤就不和武小花一起去了。说她看好了火葬场的生意,背个背筐,摆个竹篮卖些小东小西,都赚得到钱,比进城务工强几倍。武小花也没说啥,一个人背了铺盖行李,同伙伴去了广州。

火葬场的小卖部,是紧邻祭奠堂的一排小平房,三四平方米一个店铺,一排共七个一模一样的店子,武大花的小卖部是其中一间。里面香蜡纸烛、炮仗青纱、冥钱花圈……但凡丧葬用品,一应俱全。七个店铺,也是一样货色。

龚小凤提篮小卖,走的却是差异化路子。她见整个火葬场,没有一家卖香烟的小卖部,就到县城水东门批发了香烟,随身又带了一截他们老家云南流行的竹筒水烟,有人要吸的,只管吸,拿不拿钱任由你。久而久之,火葬场管理、搬运工,来往的和尚道士、瘾大烟哥,几乎没有没白吸过她水烟筒的。龚小凤也因此在县城火葬场建立了广泛的人际关系,每月收入真是做建筑小工的两三倍。

提竹篮的小卖生意收入虽好,但夏春日晒雨淋,秋冬寒风透骨,武大花看见弟媳不是手脸皲裂,就是落汤鸡一般四处躲雨,于心不忍,便端了把塑料椅子,让龚小凤在小卖部的屋檐下经营小生意。武家妈妈张长俸中午送来饭菜,二人将就在玻璃柜台上伙着吃。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武大花和龚小凤是两口子,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1991年,我调到了水陆派出所。

那年,县里统一开展秋季防火检查。火葬场虽然是县里的单位,却是我驻乡的属地,于是,我便带着治安室的同志,还通知了槽店铺村和光灯村的治保主任,一起到了火葬场。

此时火葬场的烧化设备,已经换了一两代,烟尘没有最初的大了。燃油油库也进入了地下,进出油路设施,完全按照消防规范做的。消防档案里,设备人员、管理制度都符合要求。我正要表扬安保科长几句,从那排小卖部前走过时,却立刻发现了安全隐患。

七家小卖部,没有一家安装有消防器材,所有小卖部都经营有烟花爆竹,却都没有办理烟花爆竹证,而平时有的店主就在店里抽烟、吃饭。

那天,我打眼就看见一男一女正隔了玻璃柜台吃饭喝酒。柜台里的男子右手喝酒吃菜,左手将烟灰抖在柜台里面地上。柜台外的年轻女子,穿了件红毛线秋衣,丰胸细腰,见一群人过来,微笑着客气地起了身。里面的男子瞟了我们一眼,继续他的吃喝。

光灯村治保主任魏大哥从人群后面出来说:“大花,你咋个子在火炮堆里吃烟啊,你嫌命长呵!”

柜台里的男人见了魏大哥,一手抠着浓密的头发,立起身来,焦眉辣眼(方言,挤眉弄眼)地说:“是魏主任咯,没得事得,我们一直这样几年了。”

我有些气愤:“放你的狗屁,你看你身后,不是蜡烛钱纸,就是烟花爆竹,哪样不是易燃易爆炸的东西?马上把烟头拿到外边来踩熄灭!”

大花没敢再吱声,绕过柜台到外面来,熄了烟头。

同火葬场领导交换了意见后,我们填发了整改通知书,要求所有小卖部购置泡沫灭火器、店主参加消防培训并办理烟花爆竹证。所有小卖部的烟花爆竹,都由火葬场进行登记造册。而这一次,治安室对每家店主罚款五十元,代县局消防科收取培训费一百元,限当天交纳。

我坚持着,拒绝了火葬场领导邀请的午饭。

其实,我并不是讲究的人,几年前进山办理挖坟盗墓案时,在农民满是鸡粪猪粪的屋子里,也喝过豇豆稀饭,但火葬场这个环境,加上空气里隐隐约约的烧腊味道,实在不是一个喝酒吃饭的地方。

办完事下午一点过,一行人到了魏大哥家。魏大哥以为我们会在火葬场吃饭,完全没准备,幸好魏大嫂有个祖传手艺,十几分钟里,就能杀兔刮皮整一锅鲜锅兔出来。

魏大嫂负责宰兔,魏大哥去地里扯了两窝秋海椒回来,大家帮着剥蒜子、摘海椒,不到半个小时,一大瓦盆油辣鲜亮的鲜锅兔就上了桌子。



我们一行人正吃着鲜嫩爽口、麻辣细滑的兔子肉,就着高粱酒谈天说地。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结实的老农民,翩翩倒倒进了屋,魏大哥腾出一个位子让来人坐下,加了一副碗筷,介绍说:“这位是老革命武富有,武世明武大花的爹,一个湾子的邻居。”

我们正吃的几位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表示礼让。武富有大大咧咧坐下说:“你们吃你们的,不要管我,我已经吃过了!”

魏大哥将一双筷子,硬递到武富有手里。武富有接过又放在桌子上,自己从荷包掏出一个塑料袋,拿出里面卷好的叶子烟,划根火柴费力点燃,接连吧嗒几口,望天吐了白烟说:“你们哪个要罚武世明一百五十元钱?”

我们几个人还一直站着,听了老头的话,知道是兴师问罪来了。我立即坐下来:“老同志,处罚武世明是我做的主。不过罚款不是一百五十元。一百元是消防培训费,罚款只是五十元,我一个小民警只有这个五十元的权力。”

武富有把眼睛平视过来:“你就是老袁说的新民警嗦?”

“新倒不是很新,工作三四年了,原来是在其他地方上班,至于这个老袁——我孤陋寡闻,不认识是哪个。”

魏大哥见我连呛老头几句,忙接过去说:“武二哥说的老袁,就是咱们县局唯一的正县级侦查员,在水陆派出所当了几十年的所长。”

我自己端了杯酒喝了:“这个人,可还是咱们派出所的所长?”

还是魏大哥接过话:老袁当然不是现在的所长,是水陆派出所退休了十来年的老所长。解放前,老袁十三四岁,提个竹篮在码头上卖烟卷麻花,其实是共产党的交通员。解放后当了几年公安,没两年那批南下的干部调走了,老袁自然提拔为所长,镇压过很多人……码头上下几十里,地富反坏右,提到他都心惊胆战。

第一次听说派出所有这样的传奇人物,我十分景仰,边听边问了一些老袁的故事,半天才想起正题:“武同志和老袁是啥子关系呢?”

武富有骄傲地说:“不妨告诉你这个新同志!”说着又吧嗒了一阵叶子烟:“我和老袁,是上下级关系。1949年我八岁,下元节头天,奉了老袁下达的任务,一个人到自流井给甘绩丕市长送信,喊他们投诚起义,保护好盐场,迎接解放军进城……这些事情只能算我革命功劳的其中之一。”老头半小时讲完,然后自顾自喝干了魏大哥给他面的酒。

我虽然不十分满意武富有讲话的腔调,但还是对他的传奇陡生敬意,于是端了酒杯说:“老同志,为你的英勇故事,我敬你一杯!”

不想,武富有并不买账,继续说他的旧事:“老魏见证,没有这个火葬场之前,村里辈辈代代,谢家没有出过‘偏花’,邹家没有出过‘矮子’,张家也没有出过‘拐凳’(拐子),我武家更没有出过癞壳!叫你们村社干部去找火葬场,人家理都不理你,还不是老袁陪着我,两个老革命亲自去找了县长,县长一个电话,才搁平捡顺了火葬场。”

我将停在手里的酒杯干了:“武老革命,你既然那么早参加革命,为什么不像老袁那样,在政府里派上职位,如今在农村种田呢?”

武富有很是不忿:“这怪老袁当时没有让我填表出手续,所以不仅他欠我的,你们都欠我的。现在,你们还要罚大花的款,更是忘恩负义,欺负我这个为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老人!”

“你是不是老革命,我倒不清楚,但如果真是革命功臣,更不该居功自傲。不管你说的真的假的,武富明那五十元罚款就算了,但一百元培训费,他是必须交,并且必须去消防科培训取证,不然我哪个的账都不卖。”说完,我站起来,喊了弟兄们起身就走,魏大哥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酒席不欢而散。

 


1992年6月6日,端午节后第二天,正是镇上逢场的日子,我和几个村治保主任,一早坐在鱼市口的茶馆里,看街上零零落落的赶场人。

太阳没有照到街时的水陆码头,腥臭的苍蝇也没有发狂,市面上,四五个卖养殖鱼的鱼档摆出来,那些真正的在沱江河上捕鱼的渔民,还要半个时辰才回来摆摊设点。

水陆派出所地处盐都水陆要冲,号称水陆码头,管理着全市几百里水上安全和十几个国有企业,以及一个二万多人的乡镇。而我,就是唯一的驻镇片警。

头一天端午节,大家在家各过各的节,今天同事聚在一起,算是补个节。

一众人吹牛到了响午,光灯村的治保主任魏大哥才热爆爆地赶来。他拉我到侧边,说有事汇报,我说天大的事都先放下,烧酒干了再说,于是大家进了馆子划拳估子,向老幺再送了一盆咸鸭蛋、一盆粽子,真的像过节。

酒过数巡,魏大哥见我还算清醒,廖大哥和向老幺使了眼色,说我们要商量一下工作,二人知趣地离开了酒桌。

魏大哥看着我问,知道今天我为啥子迟到了不?

我吃了酒,没有了轻重:“管球你为什么,啥子事快说!”

魏大哥说,今天我们村的小花,一早来我家告状,说他家大花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问他咋子不像话,问了好几遍,小花才说出了原委,原来是大花要撵他出门,要霸占他的婆娘。还说,去年他在广州工地上,大花和他爹在家里争风吃醋,大花就伙了一家人,趁老爹酒醉,把他爹用洗澡帕勒死了。

我头昏脑胀:“啥子大花小花,哥哥你说清楚点!”

“兄弟,可能是我没有介绍清楚。大花、小花是村里武家两兄弟的绰号,去年你不是罚过大花的款吗,那天中午酒桌子上,武老汉还和你咬过干筋呢。”

“武富有?——老革命啊,哥哥,人命关天,你可不要戏言!”

魏大哥急了:“兄弟,你不相信我?”

我这样没有礼貌地问老魏,仅仅是要牢靠一下,免得跑冤枉路。我晃了晃陶瓷酒笋笋,酒壶里起码还有二三斤酒,便问:“各位哥哥,我们还喝不?”

大家都听到了老魏报告的案情,便回我,兄弟你明天还要下乡办案,今天就算了。等案子破了,大家跟你庆功。

我起身就回去了。

 


第二天,我便带了治安室文主任、廖副主任,汗流浃背地走了七八里小路,赶到魏大哥家。

魏大哥是个有心人,早就悄悄通知了小花,让他在自己家里等着。我先跟小花讲明法律,说不要因为家庭矛盾,就冤枉别个,否则要负法律责任。

小花立即激动起来,脸红筋涨地说:“要不是我有生命危险,哪个敢惹事生非?”

我便安慰他说:“你坐下来慢慢讲,也不要怕,有公安跟你做主,没有哪个害得了你。”

询问记录作到大半,杀人案件已经明朗,我立即安排魏大哥和文、廖二主任,持了手铐,前去武家和火葬场拿人。我则在魏大哥家里,继续询问小花巩固证据。


●  ●  ● 

小花签字按指纹刚结束,魏大哥一行就带着人回到了院子。我让小花藏在魏大哥两口子的卧室里,不要出声,命令大花、龚小凤及武妈张长俸蹲在院子里,由老廖看住。

我小声地将小花的询问记录,念了一遍给文主任、魏大哥听。然后,由我单独讯问大花,文主任讯问龚小凤,廖副主任和魏大哥讯问张长俸,我告诉他们说:“这次讯问记录是暂时固定案情的,简单点,直入主题,事情经过搞个大概就算完工。”

咋一看,大花、小花长相的确有别。

大花少有劳作,皮肤白静,但一顶假发,反而欲盖弥彰,一眼就让人看出是个癞子——而表现在身体语言上,更是眼神闪烁、四肢无促。面对我的“进攻”式讯问,他没有做任何抵抗,案情很快水落石出。

夏日余晖,我们四人直接押着他们三娘母,翻过山峁峁,经过火葬场,沿西大路,到了望神坡收审所。用收审所的电话,将情况报告给所领导,所领导喜出望外,立即派了所里弟兄增援,一起完善案件的证据固定。

随后,我和民警老杨正式讯问关键人物大花和龚小凤。

收审所的干事没收了大花的假发,他油腻的癞脑壳,直直亮在五百瓦的射灯下。

“杀害武富有是哪个最先提出来的?”老杨问。

“是我和龚小凤一起商量的。”

“我问你是哪个最先提的?”

大花抠着头皮答:“是我先说‘整死这个老东西’的。”

“详细讲一下提起‘整死这个老东西’的过程。”

大花吃力咽着唾液:“去年腊月十八(1992年1月22日),我妈老汉(张长俸、武富有)去我老表(张玉林)家吃杀猪酒,我和龚小凤在家打阳尘(春节前大扫除)。吃过午饭,我和小凤做完活路,就一起到小花屋里睡觉。当时都以为妈老汉要吃了夜饭回来。不想老汉在老表家的酒桌上和幺舅(张长富)吵了架,先赌气回家了。我和龚小凤被他拿根扁担堵在屋里,我们跪倒跟他认错,他都不原谅,还说过几天小花回来,他要告诉小花,还要去报告公安局,判我们的刑。好说歹说,我们还承诺今后将在火葬场的收入全部交他管,后来他喊龚小凤去热了菜,喊我跪倒堂屋里,他一个人在饭桌上喝酒。喝到天黑,我妈张长俸回来了,他又叫我妈也跪倒,说她后家兄弟张长富酒桌上欺负他穷。到了半夜,他醉了,我们才扶他上床睡觉,一家人才松了口气。”

“但我们三个坐在堂屋里,一直不敢睡觉,一直担心。我说:老汉几十年来,一喝点猫尿,就打人骂人。妈的手杆被打断过,我和小花的牙齿被打落过,一家人不被他打死才叫怪。只要他在,刚好的日子也没法过了,不如整死这个老东西,我们几娘母也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妈只是哭,说发生这种事,他绝对不会撒过的。”

“第二天一早,老汉起来喝水,我和我妈、龚小凤又跪在屋门口求他,我还把这几年的收入六千多元塞到他手里,他当时没有要,后来我放到了他的枕头上。春节小花回来,也没有见他吱声。”

“既然事情过去了,后来怎么又动了杀机呢?杀人过程详细讲清楚!”老杨又问。

大花向我们要了两杯水喝,继续交待:

“1992年农历二月,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你们要问龚小凤。龚小凤对我说,她在洗澡时,老汉假装不晓得卫生间里面有人,跑进去解手,摸了她胸口。我当时就想,这个老不死的,当初还抓住我们的把柄要收拾我,干脆把他毒死了算了。当天我就去城里后街地摊上买了四包耗子药,药名认不得。当晚放了两包到他的枸杞泡酒罐里,另外两包第二天放在他的茶盅里。不过没有闹死他,他只是感觉不舒服,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就好了。”

“1992年农历三月初四晚,老汉又喝醉了酒,就骂前一阵他身体不好,是我们几娘母在害他,他要把我们的丑事告诉小花和公安局。他当时躺在竹子躺椅上骂,我假装去跟他倒茶水,一下子取下他肩头上搭的长帕子(洗澡帕),从后面勒住他的颈子。他双手来乱抓,脚杆乱板,我大声喊我妈和小凤按住他的脚,她们一人抓了一支脚杆,勒了三四分钟,他就不动了……”

我阅读一遍记录的材料,补充问:“武富明,说说你们商量谋害武富刚的事情。”

他狡辩说:“我们没有害小花啊!”

我盯着他不断转动的眼珠:“坦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花又讨了杯水喝,手里转动着空的搪瓷杯:“公安呢,我是真心没有想害小花哦。老汉武富有上山(安葬)后,按风俗七七四十九天,守孝的小花就可以外出,但小花一直不走,和龚小凤还粘粘哒哒的……过端午节的前两天,我在灶房里单独见着龚小凤,我叫她催小花去广州工地。龚小凤说小花不走,她也没有办法。我就说了句‘干脆把小花一起杀了’,这时我妈突然撞进来,哦,是不是我妈告诉你们的哟?后来我和龚小凤,也再没有单独一起的机会,也没有提过这事。”

汇总材料时,通过张长俸、龚小凤讯问笔录的印证,大花的确是刚刚起意要害小花。由于没有犯罪行为和结果,这个犯意成为他定罪量刑的参考情节。

一个人活活被谋杀了,竟然没有人怀疑和发现?我问过魏大哥,魏大哥说:“武二哥那个臭德性,人些都不待见他,哪个会去关心他是咋个死的哟!随便咋个死法,死了总比活着好!”

武家伦理杀人案件的审理,由我在中院的高中同学王培东任审判长。一审判处大花武世明死刑,龚小凤有期徒刑十一年,张长俸有期徒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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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婿百般好,怎会害死我女儿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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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去懂你》剧照

十次吵架,九次是自己女儿的错;女婿是个孝顺谦让的人,每次两人吵了架,都是女婿下“矮桩”(赔礼道歉),女儿才回家。连女儿出轨,女婿看在娃儿的份上,也原谅了她。怎么可能是女婿害的人呢?

     

1992年冬,一年一度的征兵政审开始了。

政审由镇人民武装部(我们一般叫“人武部”)牵头、派出所负责,具体到每个片区再由片警负责。我负责的镇上,有五个小伙子进入了政审程序。

从警五六年,征兵政审已经是个常规工作,但那年的政审,却让我和指导员等一批人翻了脸。



1992年的征兵单位主要是武警和陆军航空部队。上面的指示是:体检、政审合格,高中文化成绩比较优秀的到陆航,初中文化就可以去武警。镇子上有个青年叫雷耀华,当年高考落榜,正在复读,听说陆航招兵,以为能上祖国的蓝天,便积极报名,通过了体检。

接到政审名单的当天晚上,我很久不见的高中同学周莲成就提着几斤苹果,领了个羞涩腼腆的小伙子,找到我家里。也没什么客套话,周莲成直接说:“这是我教的学生雷耀华,成绩很优秀,今年高考发挥失常,没有走成……征兵体检过了,政审还请你关照一下。”

我高中时吃过不少周莲成带到班上的腌菜腊肉,交情不浅,我笑着接:“政审条件摆在那里,只要不十分违规,就没有什么问题。”

周莲成倒是有些作难,嗫嚅着说:“就是有件事怕有麻烦……他哥哥杀过人,杀了他嫂子,被枪毙了的。”

我犹疑一下,转头问雷耀华:“你家里几口人啊?”

雷耀华说,他家里原有七口人:爷奶、父母,哥姐,再加上他自己。现在剩四口人——爷爷在他哥被枪毙后的第二年去世了,姐姐四年前出嫁了。

“你哥咋个要杀你嫂子呢?”

“我也不很清楚,有的说是我嫂子偷人,有的说是因为我姐结婚,我哥要多拿点钱,嫂子不同意。”雷耀华小声答。

“你哥结婚后与你们一起生活吗?”

“我哥和嫂子耍朋友后,嫂子就不许他回我们家了。嫂子家是城市里的,看不起我们农村人,他们结婚,嫂子都不许我们去。”

我想了想,对周莲成说:“只要能够证明杀人犯对雷耀华的成长没有什么影响,政审就应该没有问题。”

周莲成听罢,再三嘱咐我,说一定要帮雷耀华这个忙,学生若顺利当上了兵,就在盐帮菜请我吃饭。

说实话,我是有些没底的,但还是承诺,自己一定会去想方设法尽全力的。


 ●  ●  ● 

第二天是大雪天,一上班我就打了几个电话,想全面了解一下雷耀华的哥哥雷耀庆杀妻案的详情,问了几个人,才知道我同学陈军建有参与这个案件的侦查。当初,他正是因为侦破了这起全市影响重大的案件,立功授奖,才从偏远的基层派出所,调到了市局刑警大队。

我在电话里,对陈军建说:“黑娃(陈军建的绰号)啊,那个雷耀庆杀人案,你详细讲给我听一下嘛。”

陈黑娃在那头说:“电话里讲得清楚过X?今天我没得啥子事,你个酒鬼,怕上来我没有烧酒给你喝哇?醉死你娃几回都可能!”

我哈哈应了下来。



市局刑警队在体育馆旁边一个仄逼的巷道深处,巷道里是各种小店,卖蔬菜、烟酒的,修皮鞋、缝补浆洗衣服的,吃饭的苍蝇馆子很多。刑警队的三轮跨斗摩托拉着警报进进出出,人要勉强依墙而立,才让得开路。

到了陈黑娃办公室,他边收拾笔记本,边抬手看了手表说:“还早,你们自己泡茶喝,我去趟舒大队办公室,他有事情要安排。”

等到中午12点,陈黑娃还没有转来,黑娃的两个同事“查演员”和雷富贵陪着我和随行的政审组的文主任喝茶。“查演员”本名查克冰,之所以有此称呼,是因为他经常在政法系统的晚会上扮演小品,日常说话做事,也喜欢拿腔作调,表情夸张幽默。我问“查演员”了解雷耀庆杀人案不,他鼓着眼睛,声音拖得长长的:“不晓得、不晓得——才怪吔!我和黑娃都是1988年为了办理雷耀庆杀人案抽调到刑警大队,办完案,最后才正式调入刑警大队的,你说我晓得晓不得?”

“晓得就告诉我,是正事情,不是摆闲龙门阵。”

“查演员”像老婆婆纺线,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  ●  ● 

1988年10月8日,天清气爽,盐井河“庸公闸”上方的石桥上行人如织。“庸公闸”是盐井河上盐船“翻堤”的利器,1942年,为了解除日本鬼子在长江上对海盐的封锁,扩大自贡盐运,由孔祥熙批款修建,闸堰因此以孔祥熙字号“庸公”得名,字是大书家赵熙所题,建好时冯玉祥亲自剪彩。

闸堰入水青石阶边,沿滩捡垃圾的半傻妇女邵春风,正在清洗带血的几方肉块。

这些肉块是她一早用垃圾耙子从盐井河里钩上来的。捞起来的时候,肉块被白塑料包裹,封口用铁丝捆扎。邵春风好不高兴,人傻,不等于心里没有小九九:塑料和铁丝放进装垃圾的背筐,准备拿去废品收购站卖;白塑料包着的,足有三四十斤肉,一共八块,虽有微臭,洗洗,多放老姜,大火猛煮去腥除臭,切块熬油入土罐密封——这还不够她和她那个傻弟弟吃上三五两月?

石桥上有人驻足观看,看见肉上有乳头,便往下喊:这是人家丢的母猪肉吧?

邵春风嘟哝道:母猪肉不是肉呀?

一个正四下里闲逛的老头,提着茶盅走过看了一眼,陡然大惊失色,这分明是女人的乳房嘛!“人肉哇!你还想洗整来吃……人命关天,快去报案啊!”

邵春风没有被尸块吓住,倒被“报案”吓住了,哭哭啼啼地说:“我一分钱没有捡到,还要出钱去报案,我这是啥子命啊!”

围观的人劝她,派出所报案不收钱的:“快去!你不去,人家说人是你杀的,抓你来枪毙。”

沿闸堰青石街上河,是顺河街,往右百米就是派出所。一群人簇拥着邵春风,七嘴八舌地报了案。不一会儿,市局、分局、法医、刑警,大队人马齐聚“庸公闸”。

平日这里本就是熙熙攘攘,发了人命案,围观群众更是数百上千。

“此时,只听得石板桥上一阵马蹄声急,我骑了一匹白马,在桥头勒马而立……”查演员正眉飞色舞地想用一段评书“安排”自己出场,忽然歪嘴支往门口,我回过头,原来陈黑娃、舒大队正站在门外。

陈黑娃说:“查演员,就你屁娃故事多,你咋个不讲讲你老汉到石夹口逮‘猫’(耍小姐)的龙门阵呢?”


 ●  ●  ● 

一行人插科打诨,到了体育馆背街的小馆子里吃饭。

店主和刑警队的人是老相熟,留了一间独屋专门接待。摩肩接踵入得雅间,我一眼望见,沿墙角摆了几十件荣县土产“琥珀红”。“琥珀红”是陆游在荣县做官的最爱, “鹅黄名酿何由得?且醉杯中琥珀红”。

酒红有劲,陆游爱得,我辈岂能不爱?我欣喜若狂:“你们到哪里敲诈勒索,搞了那么多酒哦?老子在你们这里做客三天,该要得?”

陈黑娃说:“老子喊老板给你摆个行军床,你娃娃不喝完不许走。”

我连声“要得要得”。

上桌吃菜喝酒,差点忘了正事。文主任小声提醒我:“雷耀华政审的事不要忘了。”

我鼓他一眼,陈黑娃见我们二人交头接耳,道:“老文,你们要了解的事,原先我们队里‘亮哥’最清楚,但今年他调到省厅去了。这个案子他写了个通讯报道,回办公室,我找给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亮哥”大名罗亮齐,此前是一名民警,后调入省厅当记者,官至政治部副主任,散文集《生死倒影》还获得过巴金文学奖。

回到刑警队,陈黑娃找出“亮哥”写的《漂浮在盐井河上的尸袋》,文里详细记录了案件的侦破经过。先前“查演员”介绍的案件发现过程,与通讯报道也完全吻合。



1988年,事发当天,“108碎尸案”便正式立案了。

几百年来,燊海井、自流井以及贡井地区出产的盐巴,大多是通过盐井河出川的,因此,盐井河被盐都人叫做母亲河。盐井河从与威远交界的双河口算起,到富顺县的李家沱入沱江,全长150华里。从起点双河口,到离发现尸块的庸公闸,长60余华里。河流穿市区而过,沿岸乡镇密布,人口众多,这无疑给案件调查增加了很大的难度。

指挥部决定增大警力,大量抽调沿滩分局、自流井分局的年轻干警,80多个人,每人发根竹竿,沿盐井河两岸的旮旯角落,寻找剩余的尸块。

可接连两日,干警们均一无所获,但之后尸块的信息陆续传来:

10月10日下午,两位货船上的船工,在炭黑研究所前的河面上,发现了一白色塑料包裹,里面是除人头以外的人骨头,重约21公斤;

10月13日上午,干警们在蜀光中学前的河面上,搜寻到两包碎尸,是被害人的手脚掌和碎肉,重约14公斤;

10月14日,又在蜀光中学河边倒伏的茨竹丫上,发现悬挂的塑料袋,取下来发现是人头。

14日晚,刑警大队的法医、技术员,连夜将5包碎尸进行拼凑鉴定,最终判定:死者女性,短发,年龄25岁至30岁,身高1.56米,体型肥胖。碎尸总重61公斤,推算出活体为64公斤左右。

该女性头部被木质物击打,致颅骨骨折、颅脑损伤死亡;右脚板两处黑点,病理切片为电击伤。死亡时间一周左右,系他杀。

从尸体来看,分割有条有理、手法熟练;但指挥部特意请来的解剖专家却分析,行为人既不是解剖专业、也不是屠工出身。

包装尸块的几个袋子,字迹模糊的大塑料袋是“金马”牌蚊帐专用袋,塑料薄膜则是大型家电包装物。

因尸体面部模糊,技术员只得依据头骨进行模拟画像,以便发布寻人启事。那个年代尚没有“天网”,如果再没有目击证人,就只有依靠尸体和遗留物的“自我告白”来破案了。

指挥部专门进行了漂流模拟实验。10月16日早上,陈黑娃等人到市场上买了猪肉、猪骨头,分成4个塑料袋,放到河里漂。4个小组每组驾支船,追踪1个塑料包裹,漂到了下午,等包裹在河水里一动不动了,陈黑娃他们再将塑料袋捞起来,提到招待所,请食堂师傅做成几样大菜慰劳大家。

通过尸块漂浮模拟试验,才最终判定,抛尸地段在蜀光中学一带,包括红星路、三八路、鸿鹤坝、曾家岩、和平乡。

白天走访、半夜开案情分析会、接警排查,不分昼夜地高强度工作,让几十名干警一个个都成了“红眼兵”。



10月24日,鸿化厂公安科便接到报案:省安装公司驻厂工地的女工李带羽,10月1日离家失踪;根据失踪者母亲称,李带羽身体特征与年龄,同“108碎尸案”寻人启事上的介绍十分相似。

根据失踪者母亲的介绍,10月1日,李带羽同丈夫雷耀庆吵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女儿生性骄横,经常和女婿打架过孽,一吵架就出走,所以这次她走了这么久,家里也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看见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后,才慌了神,到公安科报了案。

干警走访得知,李带羽和丈夫雷耀庆是同一个单位的职工,经人介绍恋爱结婚。雷耀庆是技术骨干,还任过团支部书记,待人热情温和,无劣迹,群众关系很好。可李带羽却脾气暴躁,在单位与同事闹矛盾,在家同丈夫时时争吵,甚至还经常与初恋情人鬼混。

李带羽带母亲也直言不讳地对干警说,十次吵架,九次是自己女儿的错;女婿雷耀庆是个孝顺谦让的人,每次两人吵了架,都是女婿下“矮桩”(赔礼道歉),女儿才回家。连女儿出轨,女婿看在娃儿的份上,也原谅了她。

雷耀庆立即被纳入了侦查视线,随后便被专案组传唤讯问。

指挥部里,雷耀庆一直用沉默来抵抗民警的讯问。另外一组技术民警则带着警犬,搜查了雷耀庆的住房。有了尸体嗅源的警犬,在雷家很快找出了一个带滚轮的大旅行包。拉开旅行包,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除此以外,写字台上的血迹、藏起来的平口钳、杀猪刀等等也被一一提取。客厅的长庆牌冰箱、卧室的“金马”牌蚊帐,似乎也在印证着尸体包装物的信息。

沉默的雷耀庆,接连向民警要了十几支烟,最后,将烟头在自己膝盖上杵熄,像描述一件别人的事那样,平静地讲述了自己作案的全过程。

雷耀庆说,自己本是农村出身,因为自修了个专科文凭,才转为了正式工。跟李带羽恋爱,他是很高兴的,一个农村小子,讨了个城市婆娘,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情。

结婚时两人定在公司宾馆办喜宴,婚礼头一晚,雷耀庆的爹妈弟妹从乡下赶来,雷耀庆便安排家人住在宾馆里,可李带羽当时就在前台翻了脸,要雷耀庆立即退房,并且把家里人喊回乡下去,不然第二天就不结婚。雷耀庆一家见此,只得连夜步行四十多里回了家。

往后多年两人都多有不愉快。

“这么多年,我的工资一直全部交给她,可她没有给过我家里一分钱。我结婚时,父母给了500元,妹妹也给了50元。今年10月1日我妹妹结婚,可无论我怎么请求,她都不要我去赴宴,而且只许我去邮兑50元钱。我给她讲,当初我俩结婚,妹妹就随的50元礼。对于当餐厅服务员的妹妹来说,这是她两个月的收入,而对于我来说,200元就是七八天的工资。不瞒警察说,我们单位按绩效发工资奖金,我是单位最高的,200元礼钱相对我当时的收入,真的不算多。但李带羽又吵又打,从上午吵到下午两点钟,妹妹的喜宴没有赴成,中午饭也没得吃。我想起七八年来,她对我家里人的轻慢,对爱情婚姻的背叛,抓起一根木板凳,向她砸去……李带羽倒地后,我又取下一张毛巾,坐到地上,勒住她的脖子。勒了好久,见她不动了,我便把她拖来藏到床底下,从抽屉里找出几百元,关了门,跑去邮政局,给我妹妹汇了200元礼钱。”

“从邮政局出来,我一个人到三八路的‘蜀江春’点了两样菜,喝了半瓶酒,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将李带羽的尸体拖出来,想用电源烧,但没有效果,最后我找了一张塑料布垫在地上,才用家里的杀猪刀把她一刀一刀砍了……我觉得我们都解脱了。”

雷耀庆讲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1988年10月27日,雷耀庆被正式收审,送到了五云村看守所。11月17日,李带羽的母亲找到市公安局领导,请求释放她女婿,让雷耀庆回家上班带小孩,说杀死她女儿的,肯定是另有其人。民警几经劝说,老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公安局。



雷耀庆1982年与李带羽确定恋爱后,即与家庭脱离了正常关系,而1974年出生的弟弟雷耀华那时才8岁,即便是到了发案的1988年,雷耀华也才14岁。因此,就算雷耀华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哥哥,对雷耀华的三观,也着实没有什么影响。

依据“亮哥”的通讯报道和黑娃、“查演员”等参案民警的介绍,我写了份《杀人犯雷耀庆与家庭的关系说明》,撇清了雷耀庆犯案与家庭其他成员的联系和影响。

写完后,我把材料交给陈黑娃,叫他盖个公章。黑娃看了却有些为难:“你自己去找舒大队嘛!”

“找就找,这是公事怕啥子。”

敲开舒大队办公室,我把材料递给他,简单交代几句。舒大队看了看,放下材料,说的却是无关的话:“小潘啦,你文笔好,去年陈军建推荐你来我们大队办公室,你咋个不愿意呢?”

我有些脸红:“实在对不起,去年我们两口子刚调到一起,婆娘担心分居后,调到一起又不容易。”

“你小子没有觉悟哦!”舒大队叹息一声,找出公章盖上。我接过来,任务算完成。

我说:“大队长,晚上我做东请你们吃饭!”

“你几个工资哦,如果你不走,还是大队招待吧,平时兄弟伙下基层,都是你们破费!”


 ●  ●  ● 

第二天,我便带着文主任,到雷耀华村里调查。村委会出了证明,雷耀华家附近邻居也取了材料,都证明雷耀庆极少回家,与家庭几乎没有联系。用邻居的话说:“老雷是给别人养了个儿子。”

等到征兵政审汇总审查时,指导员和武装部长果然对雷耀华的家庭问题提出了异议。

指导员说:“这次我们辖区,共有三人通过了陆航征兵体检,而全县十几个乡镇,二十个征兵名额,如果三个都报上去,怕是容易被刷脱哦!何况,这个雷耀华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又被政府枪毙了的,不要过二天他对政府不满,把飞机开起投敌啊。”

指导员说完,好几个人笑着附和,尤其是负责城镇兵政审的老苏——因为另外合格的两人,都是城镇兵。那时,城镇兵只要参军入武,就相当于解决了工作,所以有的家长甚至开后门,花去几万元让孩子当兵的都有。

我扫了大家一眼:“雷耀华刷不刷脱,我现在不晓得。雷耀华在高中时成绩优秀,是不争的事实,现在部队就是缺这样有文化基础的兵。至于他的杀人犯哥哥是不是对他有影响,我们的调查材料,特别是刑警大队盖了红坨坨的说明材料,已经证明得很清楚。再要说他今后开不开飞机投敌,我认为完全是开黄腔。他能不能上天,现在我们还不晓得,即便上了天开个直升机——我想请问各位,投哪里的敌?直升机飞好远?国内横顺几百里,难道还有敌对国家吗?”

指导员将面前的材料罢在桌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小潘,我可以把他报上去,如果这个兵今后出了问题,我保证你饭碗整脱!”

我也脸红筋涨地说:“如果这个兵出了问题,不用整,我自己主动辞职。”说完,我将材料扔在桌上,离席而去。

出了办公室,我骑了摩托车进城,找到县武装部钟部长,专门汇报了雷耀华的政审情况。

钟部长劝我:“小潘你急啥子嘛,我们收齐了全县的政审资料,自然会优中选优,到时组织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隔了十几天,征兵红榜公布了,雷耀华位列其中。

我赶忙给周莲成的学校打电话,想告知这个喜讯,周莲成却刚好不在校。再隔两日是星期天,周莲成和一个满头白发的妇女,提了个编织袋神神秘秘地到了我家里,原来那白发妇女是雷耀华的母亲,给我提了一只大母鸡来。

她们离开时,我硬塞给雷耀华母亲一瓶厚着脸皮、从陈黑娃他们刑警队抱回来的“琥珀红”表示祝贺。周莲成再提请我吃饭的事,我说算了吧,什么应承都当真,口水都要呛死人。

从1998年起,当了军官的雷耀华,每每回家探亲,都要到我家看看。后来,送我的酒也越来越好,汇报的军功,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文中人物除罗亮齐以外,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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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箱丢失的现金差点牵出红楼走私案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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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剧照


1999年,厦门远华案起获,人们看见了奢华糜烂的红楼,却没有看见红楼设立之前,那些被小轿车送到码头海关的游动妓女。而她们,许多是出自我们小镇上的下岗职工,她们吹着海风,用肉体换得一箱子一箱子的人民币,支撑着小镇的虚假繁荣。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8



1995年立夏后,派出所院子里的枇杷树果子出奇的旺,一阵河风吹过,就能落下十几粒。附近的小孩子一波拉一波拉跑进来捡,被眼宽的煮饭阿姨望见,再用槎头扫帚,一波拉一波拉赶出去。

煮饭阿姨姓吕,早年间死了丈夫。吕阿姨的丈夫姓周,之前曾是三居委会的治保主任,和派出所所长一起共过事,所以吕阿姨在派出所的地位,甚至超出了联防队员。

一个周日上午,吕阿姨摘了半铁盆枇杷,仔细剥了皮,撒上白砂糖,放大石缸里冰镇。中午饭迟迟未开,我去催了几次,吕阿姨老说牛筋未火巴(读音pā,四川方言,指食物熟透而柔软),叫我们再等等。

到了将近午后一点,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子挎个包进来,我正要询问,就见吕阿姨冲下石阶,将女子迎进饭厅里,一一向我们介绍。女子姓周,是吕阿姨的幺女,才从厦门回来。

周幺女闷头吃饭,心里有什么事,一脸不高兴。等她吃完饭,吕阿姨端出枇杷,请大家吃。我和联防队长刘三哥在一旁旋酒。

女民警润芹也在一边,拈粒枇杷放嘴里,和周幺女有一搭无一搭地摆龙门阵。二人说得投机,周幺女还把耳环取下来,递给润芹看。

“真的是金子的么?”润芹两眼发光,仔细掂量。

“不是金子的我还不戴呢!”周幺女噘着嘴,一脸不屑。

我端起酒杯还未喝,眼见润芹把耳环放进了嘴里,稍顿,再吐到手掌里,高兴地说:“真的是金子呢!”

那边,吕阿姨一把抢过去,一看,两娘母立即变了脸。

周幺女怒嗔:“你咬了这么大一个缺,耳环我不要了!”

吕阿姨也在一旁抱怨:“你嘴真唠糙,看就看嘛!”

“电影上验金子,不是要咬一口么……”润芹还在一旁狡辩。

我和三哥看得好笑,以为她们吵吵就过了,没想到吕阿姨两娘母还认了真,不依不饶,非要润芹原价买了去。

润芹脸红筋涨,实在没什么办法,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家的窘境:丈夫粮站下了岗,派出所才分了购置房,哪里来的买金耳环的钱。

我便说:“拿来我看看!”

吕阿姨立刻把耳环捧过来,果然有一个牙痕。我帮润芹说话:“又不少半分,晃眼一看,也不影响美观嘛!”

吕阿姨一把收回耳环:“小潘,你不公道哈,明天上班我找所长讨公道去。”

我来了气:“什么公道不公道,一个破耳环。你说,多少钱买的?发票呢?”

周幺女马上说:“没得发票,八克重,六十多元一克呢!”

“四百元卖给我,要干就干。”我故意压了价。周幺女却满面笑容,从她妈手里拿过耳环,递给了我。

说都说了,我只得回宿舍找老婆做工作,讨得存折,去街上取了钱,回来交到周幺女手上:“俗话说,金银不露白,你到好,还取来显摆,真有你的。”

周幺女听了倒也满不在意,笑嘻嘻地谢过,娇滴滴地说:“潘哥哥,小妹还有事求你!”

“你们去大城市找了钱的人,有事求我?”

“本来想亲自找所长的,看你这样义气,我就求你好了。”

“啥子事快说,我想睡午觉了。”

“我们的密码箱,在路上丢了。”

“密码箱?哪条路?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可管不着。”

“就在出城到水陆码头的客车上,该水陆派出所管的。”

“客车是哪里的呢?”

“就是县城到酒都的。”

“密码箱里有啥呢?”

周幺女嗫嚅起来,我多次催问,才开口说:“有些衣物,还有我们在厦门打工的工资,加起来有几千元吧。”

我顿时火冒三丈:“你到派出所那么久不说,原来是几千元的大案子!我当着你妈给你说,找得到就找,找不到我也不得给你立案!”

我随即转身喊上驾驶员小兰,带着刘三哥和周幺女,疾驰出派出所。过黄雕章家门口时,周幺女忽然喊着要下车,等了会儿周幺女转来,手上多了条“555”烟,要塞给我,被我一口回绝:“找得到找不到,还不一定,再说,我还怕你跟所长宠嘴呢。”

警车驶出小镇。

想起周幺女在黄雕章家门口上上下下,又想起黄雕章那个在“周道亨卖淫案”中成了“漏网之鱼”的妹子黄家芳,我心里泛起些许狐疑:黄雕章主业刻章,副业做假五粮液,他幺妹黄家芳又是卖淫案的组织者之一,周幺女是不是跟他们一丘之貉呢?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赶到酒都汽车站,下车就找到车站保卫科。

保卫科赵科长说,“没有驾驶员交来什么密码箱啊”。我们又请赵科长带路,找到驾驶员的住处,敲开屋门,驾驶员大概在睡午觉,蹙眉蹙眼地开了门。一行人跟进屋,说了我们要找的东西,驾驶员便说密码箱叫售票员拿去了。又找到售票员的家,售票员母亲说,售票员前脚刚出门,去修箱子了。问了个大概追出去,远远就望见几百米外的一个修理铺子,售票员正站在门口。

我们刚过去,修理师傅就把密码箱打开了。售票员看了一眼,吓得脸青唇白,转身就想跑,小兰、三哥赶忙把她拦住。我进去一看,密码箱里是满满一箱子五十元人民币。

大家顿时尴尬了,一个个立在修理铺里,好半天没说话,好像都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还是赵科长反应快,立即上前将密码箱合上,交给我说:“这下没事了,完璧归赵,皆大欢喜哈。”

隔了十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赵科长就是想大事化小,把一个非法占有的案子变成一档“寻物启事”,好让他们车站的员工逃避法律制裁;而我这边的报案人周幺女,谎话连篇,报案时把满满一箱子钱说成几千元,显然也是问题严重。

问了售票员和修理师傅,他们都表示没有动过里面的钱。迟疑会儿,我说:“赵科长,咱们一起清点一下,简单做一个提取笔录。”

赵科长同意,清点完,十一万元。我将密码箱放在腿上垫着,写了“物证提取笔录”。赵科长、售票员、驾驶员都签了字,当我喊修理师傅签字时,赵科长递了个眼色,说算了——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修理师傅签了,这个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对车站的人不利。

办完事情,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我谢绝了赵科长招待吃饭的邀请,说:“案件性质,我向领导汇报了才能够定,还麻烦保卫科把这件事做个调查报告,咱们明天电话里联系。”

再回到水陆码头,天刚擦黑。我对周幺女说:“这个密码箱,暂时也不敢给你,等明天领导研究了再说。”

周幺女欲言又止,又在黄雕章门口下车而去。

 ●  ●  ● 

回到家,正准备吃饭,刘三哥敲门进来,说周幺女要请喝酒表示感谢。我说:“这顿酒怕喝不得啊。”

三哥说:“啥子喝不得?依吕阿姨和所长的关系,钱肯定是一文不少要退的。我还敢打赌,这个事情也不会立案。”

我看看饭桌上的凉拌四季豆和清炒黄瓜,放下筷子。路上,刘三哥又说:“我们去喝它一顿酒,谨防还发现得了一些板样。”

吃饭是在码头上的名菜馆“金牌鱼”。不出我的预料,黄雕章果然在,还有一个不认识的漂亮女孩,长得比我高,说是和周幺女一起打工的,还有一个码头大哥李鼓眼,是他们专叫来陪酒的。

饭桌上摆了两瓶五粮液,菜还未上,说是等我点,我说:“三哥内行,三哥点吧。”

黄雕章开着酒,我问:“是不是你们产的假酒啊?”

黄雕章听了也不脸红:“兄弟,就算我产假酒,也不得拿给公安喝嘛,一百个放心,尽情喝,我拿了一件来。”

我拿捏着说:“怕不是你拿的酒哟,是人家周幺女和你幺妹出的钱吧!”

黄雕章马上拉下脸:“潘公安,我幺妹被你们追了四五年,我妈死也没回来,我心子痛啊!昨天我同老尹、老王一起吃饭,我还找他们说聊斋(方言,慢慢说事)呢!”

老尹是县上政法委书记,老王是我们公安局局长,黄雕章手下有个原子印章公司,就是和公安局合办的,听人说这二位领导都占了股份,他们关系好,经常你来我往的,大家都知道,不然黄家芳几年前在卖淫案子里半路上也跑不脱。

我的心思在酒上:“这个事不说了,反正她和周道亨的案子,也不是我办的。”

李鼓眼顺着话,端起酒杯打圆场:“老黄,你妹的事关人家潘公安屁事?两个幺妹今天从大城市回来,大家高高兴兴喝酒。”说着和我碰了一杯,一干而净,喝完李鼓眼又说:“上周我去看守所,周道亨在里面混得好着呢。”

黄雕章没有开腔。我知道,周道亨一日不死,他妹就见不得天日,也就不再搭话。

整顿饭全是周幺女和漂亮妹子轮流敬酒,原来她们也是海量,六瓶酒喝得干干净净。



星期一刚上班,所长就把叫我到他办公室。

“小潘啦,昨天辛苦了!”

“我值班嘛,该我的,有什么辛苦。”

所长随即就说了说他的意见,大意就是:辖区企业垮杆多,老百姓到外面找点钱也不容易;还有,车站的人就算有点贪心,也没有造成后果。“这个事情,把钱退还周幺女她们,就算完结了”。

我也没什么异议,临出门,所长又说:“小潘呀,昨晚上喝高兴了吧,好酒也不要贪杯哦!”

我红了脸,急急忙忙逃出去。

 ●  ●  ● 

那一阵码头上没有发生什么大案,倒是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有一天,河坝里忽然停了一辆奥迪,隔了四五天都没有人开走,相邻的河对面派出所,就把车搬到了他们所里。再隔了一阵,派出所又把车运到成都,花了几万元修好了开回来,这辆车就成了全市不多的好车之一。每每在路上相遇,对面派出所的钟所长总是驾驶奥迪车快速超过我们,回头在窗口向我们挥手致意,再一溜烟,把我们的通工牌警车丢下几里地。

再有,辖区四五个女子,都到派出所打证明,说要去和台湾人结婚。我问刘三哥,这些人怎么认识台湾人呢?三哥笑着说:“海边认识的吧,可能是周道亨做的媒子欸。”

我就猜到了,还是周道亨。

周道亨就是我们码头三居委会的人,1992年被捕。当年,他的案件应该算是全国首起因组织强迫卖淫被全国人大法工委督查、最后执行死刑的案件。

案件的爆发点,就在三居委会,是一个江姓军官妹妹失踪案引出来的。案发多时,江军官见基层一直没有什么音信,就将情况反映到省公安厅,省厅指示下来,县局因此组织专案组,七下海南,不仅解救出了江军官妹子,还挖出了这宗震惊全国的卖淫案。

该案涉及本埠妇女六十余名,外地妇女三十几名,大部分妇女是自愿的,但其中还是一部分妇女是被诱拐强迫的,其中一名学生,还被周道亨强奸了。

破获这个案件,专案组也费了很多功夫。比如,从海南带回周道亨、周道福等嫌疑人时,被当地公安阻止,在宾馆里耗了好几天,后来还是四川和海南省厅都出面协调后,嫌疑人才得以押回。

另外,我们自己的队伍也出了内鬼,犯罪主要嫌疑人黄家芳,即黄雕章的幺妹,竟然在火车上跑脱了。

全国人大关注此案后,对案件质量要求甚高。加上黄家芳也一直未到案,因此三年都没有判决。

 ●  ●  ● 

这一年临近中秋,局里又抽我参加了周道亨专案组。其实在公安口,周道亨专案组早撤了,只有法院喊检察院补材料时,检察院才喊公安口去干。

这次抽我去调查的补充材料,是法院得到周道亨检举,说黄家芳在厦门组织卖淫,主要是帮走私集团伙去色贿码头海关人员。

检举材料里,明确提到了厦门海关同益码头的几个人名。有名有姓有地址,如果查证属实,一是根据线索可能抓住黄家芳,二是周道亨检举有功,可能因此免除死刑。

此行要去查的,一个叫X中华,一个叫X山鹰。

专案组当年在海南宾馆被困,尽管没有亲历现场,但仍让我心有戚戚。咱一个乡村小警察,被安排去厦门大城市查案,心里不由忐忑,实在不敢贸然前往。

思前想后,我对所长说:“周幺女她们,那么巧也从厦门回来,依据我的判断,估计她们是和黄家芳一起从事卖淫活动,也许黄家芳就在我们码头上呢?是不是先把周幺女两个拿来问问,兴许顺藤摸瓜,就抓了黄家芳。”

所长冷笑两声:“我还一直说你聪明。周道亨的案子至今未判,黄家芳敢回来吗?她妈死不也没有回来吗?再说,你无缘无故,凭什么怀疑周幺女是卖淫妇女,还说和黄家芳有关系?你小说读多了吧!”

我一时语塞,所长又和蔼地说:“你就当去旅游嘛。马上要过节了,去大城市消费高,如果报销不够,多的差费,所里捡搞。”

我问:“坐火车要几天几夜,可以坐卧铺不?”

所长笑着:“坐卧铺?干了公安几十年,我还没有坐过呢!”

我顿了下:“我带刘三哥一起去吧,他见识多。”

所长点头同意。



当天,我和刘三哥就提了包换洗衣物,小兰驾车,先去县局开了介绍信,再到中院复印了周道亨的检举材料,然后直到火车站,乘当晚成都到昆明的过境慢车。

知道大机关、大单位不好惹,除开了厦门海关和同益码头的介绍外,我还要了几份空白介绍信,以防海关码头不配合,做万全之备。

坐了一天两夜火车,才终于到了昆明。出站后,急忙找了旅社睡觉,睡到晌午,洗澡吃饭后,继续去火车站排轮子购票。

火车上苦了五十多个小时,倒车换船,在厦门市区瞎转悠了半天。第二天买了市区地图,才弄清了大致线路。那时海沧大桥还没有修,坐了大海船,才到了岛上,在厦门市公安局水陆分局附近找个小旅社住下,养精蓄锐。

第二天一早到水陆分局,值班的张同志看了介绍信上写的“水陆派出所”单位,十分高兴:“俗话说天下公安是一家,水陆派出所和咱水陆分局,更是一家人啊,有什么事直说,咱们坚决支持。”

听我们介绍了要调查了解的事项,张同志又说:“卖淫嫖娼,在厦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过你们说的,送卖淫妇女到码头上给海关干部,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吧,我认识海关保卫处的杨科长,你们四川老乡,我跟他电话联系一下,如果在,你们现在就过去。”

我和刘三哥会心一笑,连声感谢。

张同志一个电话过去,找到了杨科长,简单交代几句,杨科长叫我们当即过去。道谢了张同志出门,两人花五元钱打了摩的,直到厦门海关门口。到警卫室,还没有说完话,警卫就说:“找杨科长的吧?对面的108办公室。”

杨科长见到我们,如遇亲人,泡茶敬烟,十分热情。原来他是重庆荣昌县人,离我们百十里地,小时候到盐都走亲戚,还观过盐都盛大的灯会,后来当兵转业,才到的厦门海关。

我们又将此行目的讲了一遍,杨科长说:“只要是我们海关的人,肯定查得到,不过……我建议二位只查卖淫嫖娼的事,什么走私的事,休要再与人提起,对大家都不好。”

杨科长说完,说去户籍股,叫我们喝茶等着。

要到中午,杨科长回来说:“让两个老乡失望哈,我们海关查无此二人。不过,你们说的人可能是同益码头的,码头上的人,我们管不着,属于交通局轮船公司。”

见我和三哥有些气馁,杨科长说:“走,先吃饭去。人是铁饭是钢,钢火加足了,才好干活路。”

几天来,第一次听见彻头彻尾的乡音,我和三哥十分感动,决定放下心事,和老乡干顿烧酒。

杨科长在厦门工作多年,早已经不喝白酒。我和三哥喝了瓶杨科长推荐的金门高粱酒,他自己喝啤酒作陪。结账时才发现,那高粱酒竟然要一百多元一瓶。我说:“老杨,说老实话,金门高粱酒,比起我们四川的高粱酒,口味差老远了,可价格贵了几十倍呢!”

杨科长笑笑:“谁说不是呢!”



和杨科长喝过酒后,我和三哥回旅社睡觉,可两人都睡不着。

我说:“这支中华和这只山鹰,怕难找了。三哥你说,二人的名字咋取得那么高大上呢?中华,咱抽不起,山鹰,咱抓不住,是不是不好的征兆啊?”

三哥也感慨:“就算找到了二人,还要去找送卖淫女的走私犯,找到走私犯,才找得到黄家芳,兄弟,你领了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我叹口气:“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那么远,那么苦,来都来了,还是要查下去呀。”

第二天一早,我穿了二级警司的干净警服,和刘三哥租了辆摩的,沿湖滨西路,到了湖滨北路的同益码头。

即使见我穿着警服,码头的门卫也不让我进去。理论了好一阵,门卫又不知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说我们要找X中华、X山鹰。

我和刘三哥,站在骄阳下等得满身是汗,隔了近一小时,里面出来个精瘦的人,看了我的介绍信,却并不让穿便服的刘三哥进去,只领了我一人,一路穿过一排排码好的货柜。

路上,那人问我找这两个人什么事。怕码头不配合,我故意往轻松里说:“涉及死刑案件中一逃犯的事,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看他们晓得不。”

那人没有多说什么,领我到海堤边一个货柜改成的办公室里,找了罐啤酒给我,叫我等一下,他去找领导。

我站在门口,打量四周。从入口到这个货柜办公室,起码有一里多地,沿途都是密密麻麻的货柜,附近的行车还在装卸,远远近近,船笛声此起彼伏。

在门口望了一阵,手里的啤酒也已经喝完,还不见来人。我走到里面的电风扇下坐着,端详起办公室里的东西。右手柜壁挂了几本簿册,左手柜壁上,贴了一些规章制度。

正端详得认真,听见身后有异响,等我回过头去,见两扇货柜门已经关闭了大半。我急忙奔过去抵挡,外面的气力显然更大。很快,我就被完全关闭在黑暗里。

先是一阵慌乱,心里做了无数设想。后来平静下来,看了夜光表的时间——“9:34”。

“三十四,先是死。”我摇摇头,从提包里把“小砸炮”(六四式手枪)摸出来,取出弹夹,数了一下,满满七粒。

“我郑重警告你们,非法关押公安干警是违法犯罪行为,我请你们认清错误,及时改正,不然你们将受到法律的严惩。”

我喊一阵,没人应。歇会儿又喊,可外面只有汽笛声和装卸货柜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回答我。

到了十点,到了十一点,外面还是没有动静。我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刘三哥也被困住了?他没有去找杨科长,也没有去水陆分局报警吗?

到了十二点,还是没有人来。

我对自己说,只要不把货柜扔进海里,老子就死不成。又想,这是他们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些资料,怎么会扔进海里呢。

十二点四十左右,货柜门传来声响,一束强烈的光线涌进来。我虚起眼睛,用枪指向门口,杨科长的声音传来:“老乡啊,是我杨科长啊……你们他妈的简直无法无天!”

我努力认出来杨科长,这才松懈下来。

门口还有个胖子,不断向杨科长赔不是。杨科长拉着我的手说:“实在对不起,我去通达码头,赶回来迟了。”

“和我一起的刘三哥呢?”

杨科长说:“在我们海关办公室呢,就是他来找的我,没得事。”

枪还持在手里,我指着胖子,气得发抖:“你们真是胆大妄为,这厦门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胖子连赔不是,嘴里骂着不在眼前的什么人。

我知道此处不可久留,听从杨科长的安排,出门坐了海关的警车,一路默默无语,回到海关,再接上刘三哥,被杨科长送回旅社。

旅社门口,杨科长拿出一份盖了公章的证明材料给我。我接过一看,上面写了X中华、X山鹰查无此人的证实内容,我接过来,装进提包里。

回川路上,刘三哥告诉我,当我被关押后迟迟没有出来时,他在码头上的摩的司机那里了解到,同益码头是厦门远华公司走私香烟的窝子,就是本地警察,也没有哪个敢进码头查什么事情。

去摸老虎屁股,我们活该。

 ●  ●  ● 

后记

那年回来之后,我用厦门海关保卫科的证明材料,做了周道亨检举材料的复证,否定了他所期望的将功赎罪。

同年底,全国人大批复下来,周道亨被判处死刑,周道福被判处无期徒刑。作为该案的重要嫌疑人黄家芳,因为其兄黄雕章和某些领导的特殊关系,成了漏网之鱼。

隔了一年,黄家芳重新出现,她在县城开起一家高档歌厅,周幺女在里面做客服经理。

1999年,厦门远华案震惊全国,人们看见了奢华糜烂的红楼,却没有看见红楼设立之前,那些被小轿车送到码头海关的游动妓女;而她们,许多是出自我们小镇上的下岗职工,她们吹着海风,用肉体换得一箱子一箱子的人民币,支撑着小镇的虚假繁荣。

不知道黄家芳、周幺女,是不是也曾经吹着海风,行走在海关码头里。

后来,央视上有一期节目,对远华案涉案犯罪分子进行专访,我看见了同益码头X中华、X山鹰两人的名字:X中华是码头编排组长,X山鹰是码头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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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77个贼,来听我的演唱会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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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谭维维,为家乡做了大贡献——牵头搞个演唱会,才让我们得以一举捣毁两大扒窃团伙。



配图 |  《轻松+愉快》剧照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丨连载09



邓老四和廖小诗讲述这段旧事时,是2018年的春节。

那天,我们四个又聚在他家别墅的地下酒窖里。灯光鹅黄,邓老四穿着一身上白下蓝的警服倚在大酒坛上,红绒领章把他的脸颊衬托得彤红。警服还是78式的,他父亲的。

邓老四和张红手上,各端一杯有年份红酒。我的高脚杯里,是一大杯上十年的小高粱陈酒,微黄、醇香。

本文的另一个主人公廖小诗,邓老四往来多年的老朋友,此时正倚坐在藤椅上,面前放着一杯清茶,夹着一支名贵香烟。烟尘在他面前朦胧,缠绕不散。

地下室除了几千斤高粱酒和几百瓶红酒、白酒,还立着两个老式柏木衣橱。一个衣橱放了新中国各个时期的警察制服,一个衣橱放的是明清以来的各类冷兵器。衣橱之间的书桌上,放了四五十本工作笔记。

邓老四有些醉,还有些煽情:“这几十本日记,就是我的大半生啊!这个地下室,就是我独醉的地方,一个人唱歌的地方……是我在半夜里,穿起各种警服、走一二一的地方……”

大家纷纷颔首。

张红、邓老四和我,曾经号称县城警界的“拼命三郎”,特别是邓老四,在我离开水陆派出所后,他以暴制暴,才净化了水陆码头那片黑黢黢的天空。现在,我和老张都离开了公安系统,只有老四还在坚持着那份念想。

此案发生时,我已离开了派出所。文章中的“我”,是邓老四。




2005年10月的最后一天,艳阳高照。

从荷花池载货出来的人力三轮车、板车、微型卡车,全码着高高的货物,朝城北的汽车站、火车北站挤去。有进货少的乡下老板,肩抗着鼓凸的编织袋,头和脸都藏在包裹下,远看只有两条腿脚在路上疾行。

廖小诗正在川渝茶旅店门口的檐坎上,独自坐在放青花盆栽兰草的茶桌旁,另外三四张茶桌,零零落落坐了几个社团小幺弟。

成都荷花池批发市场,是全国十大市场之一。从业者十余万人,日进场交易人数三十多万,大家都挤在三四十万平方米的地盘上,说是摩肩接踵一点不过分。

“社团这些同志哥呵,太散漫了!”廖小诗很拿自己的身份当回事,他掏出橙色鹿皮手包里的手机,眼看时间就到十点了。

“廖主任,抽支烟!”断指小湖北,从隔壁茶桌过来,敬了廖小诗一支中华。

廖小诗二指搓着香烟,眼皮也没有抬:“今早又起砍(开张)了?”

“报告主任,我和小宋挖了个五千五的肥皮子(钱多的包),老罗开了个窗(扒上衣口袋),也有千多块。”

“兄弟们辛苦了,这是明天出师演唱会的吉兆啊!”

卖报纸的跛脚佬“报童”,挨着店户转了过来。廖小诗一如既往要了,一份《华西都市报》,一份《成都商报》,随手摸了张五块钱,嘴上说着“不用找了”,然后低头翻看各版面。

在“文化娱乐版”上,果然有“群星璀璨,光耀江阳”的报道。里面说陈慧琳、韩红、孙楠、容中尔甲、谭维维、超女何洁等,将于11月3日晚到富顺演出,央视花旦董卿做主持。

谭维维是廖小诗家乡富顺县人,据说这次演唱会就是她邀约的。

上一轮鸡年,谭维维还不是很有名气,但她的家乡富顺县却对她有许多期翼:县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最大的香辣酱企业,全都由她做形象代言人。巨幅海报从城西挂到城东,全县人个个都以这个甜美的姑娘为傲。乡人去到外地,怕别人记不住自己是哪里人,往往也要加一句:“谭维维就是我们那趟儿出来的。”

谈起谭维维,谁都是津津乐道——穿风衣、大眼睛、调皮、可爱,最重要的是,没忘本——“流水沟(永年镇)长大的娃儿嘛,我和她老汉干少了(很多次)烧酒!”

1996年,廖小诗自1996年辞掉村里代课教师的工作到了荷花池,从缝纫匠人,奋斗到开店小老板,再到遭遇盗骗破产,去市场做保安。如今,他公开身份是荷花池市场保安部办公室主任,私底下则是荷花池片区扒窃团伙军师。

富顺县是人口大县,缝纫之乡,单在荷花池的务工人数,就在三千人以上。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就出山,这也是廖小诗辞掉教师工作出来的原因。

廖小诗的A面B面身份,老乡大都知道,大多也都支持。能有这么个老乡,既在市场管理部门,又是“黑道军师”,老乡们做起事来多少也觉得安心——毕竟咱黑白两道都有自己人啊!

至于家乡名人谭维维,在文艺范的廖小诗心里,倒没有郭敬明有分量。好多年里,“我同学张冈的学生郭敬明”都是他的口头禅,但这话一出口,也总有人乐,“人家上节目,都说自己是成都人,你还好意思拿他来说?”此时,口才甚好的廖小诗也嗫嚅起来:“富顺才子内江官,他就是我们富顺的当代才子嘛!”




十一点过,李叔、胖嫂脚前脚后进了茶馆。李叔后面跟的是黄幺妹,胖嫂后面跟的是陈亮。李叔、胖嫂二人虽分居几年,各自屋里也养了绞家(情人),但这样明目张胆一起带出来,廖小诗还是第一次见。

廖小诗连忙站起来,喊幺师泡茶。自己则从上席挪到左席,李叔坐了上首,胖嫂迎面而坐。黄幺妹和陈亮,则到一旁的幺弟伙茶桌上落坐。

李叔二指捻起盖碗,在茶水上荡漾,把茶沫撇到一起,再轻扬盖碗,茶沫越过胖嫂耳边,飞落到三尺开外的地上。

胖嫂圆瞋杏眼,还未开口,李叔拿眼瞥陈亮,声音倒是不大:“这头牤牛,大姐你吃得消?”

胖嫂不甘示弱,大声回:“李大哥怕是吃黄幺妹的嫩草草吃嗝了,不消化吧?”

廖小诗连忙站起来,向双方作揖:“大哥大嫂,明天大事在即,可不要自家作乱哦!”

胖嫂“哼”一声拿脸望街上,李叔拿手示意廖小诗坐下:“我们两口子吵归吵,没得事得!进入正题,说说富顺那边现场情况。”

“今早老表王三一早打电话来说,富顺一中操场内舞台、临时厕所、检票通道已经搭好,演唱会在一中校内搞肯定不得变。至于停车场设在哪里,现在还不明确,只有到现场勘查后才清楚。”

李叔端起茶碗咂一口:“停车地点很重要,我们要记住去年酒都演唱会的教训,不要车子离现场远了,兄弟伙递货(转移赃物)不方便。富顺你熟悉,如果停车场实在远了,这次踩盘子(事前探风)时,你重点要在背街小巷,找个线路最近的地方,便于我们递货和撤离。”

“一定一定!”廖小诗诺诺连声。

“另外,你知道规矩,有行动是不能够带手机的。你这次做先行官,特批你带手机,但记住一定要在富顺买一张摔卡(临时卡)。我们一行,也只有我和朱老六带个便宜手机,方便联系,必要时我们会扔掉。”

“哪个朱老六哦?”

李叔这才坐直身子,嘴巴凑到廖小诗耳边说:“重庆的兄弟伙,黄幺妹的后家湖北帮!”

看见廖小诗犹疑,李叔补充了几句:“以去年酒都演唱会的规模看,这次观众定然不少。露天坝的东西,我们吃不完,让友好城市的兄弟伙分着吃点,也算个人情。今后重庆方向有什么大型活动,大家也好合作,这才是江湖道说的你来我往。”

廖小诗还想说点什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11点35了,匆匆招了个出租车,起身往梁家巷车站而去。

到了车站,乘正午1点到富顺的长途车。客车一启动,廖小诗就给王三打电话,说预计4点钟到富顺。王三在电话里说:“我在西湖塘等老表,喝哈(会儿)茶,看看荷花,晚上才给你接风。”

廖小诗电话里说:“自打到成都后,倒是很久没在西湖塘喝茶了。人不要多哈,就我们两个,低调一点。”

电话那头王三连声应“是”。




廖小诗和王三通电话时,王三正和我在县城清馨阁茶坊的包间里喝茶。也就是前一天,线人王三在刑警队门口探头探脑,正逢我开着小奥拓出去,被我一把拉上车,一顿日诀():

“喊你不要抛头露面,我们是单线联系。被人看破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那年代,县局还没有成立情报大队,一般一个分县局只有一两名专职的情报侦查员,我当时是其中之一。而王三,是我在盗扒方面的线人。

把王三载到偏静的南环路边停下,王三才将情报反馈给了我。一开始听说是如此大规模的扒窃活动,我并不是很相信。王三此前吸过毒,有吸毒史的线人,往往胆大妄为,用假情报骗取公安经费,不是没有可能。在我的反复盘问后,王三赶忙说了,去年酒都演唱会的扒窃大案,也是这伙人做的,我这才信了。

据去年酒都公安局的通报,那场演唱会,观众登记被盗财物近百万。现场虽抓到了十几个扒哥,竟没有查到一丝财物。那时刑法还没有修订,讲究捉贼拿赃,没有证据,抓获的十几个扒哥只有眼睁睁地放了。一起实实在在的扒窃大案,就一直悬在那里。

“冯小刚的《天下无贼》,真有生活基础啊!”我叹了一声。

王三开出了两个情报交换条件:一是如果抓住了他老表廖小诗,自己要免予处罚,还要奖励;二是先给他几百元钱做活动经费,案件办成功,也要给与奖励。

这两点都不是问题,我一口答应下来。同时,我也提出一个条件:廖小诗一进入富顺,必须在我的控制之下,好以此掌握犯罪团伙的活动情况,我还答应他,“如果案值大,奖励还会提高”。

因此,11月2日一大早,我就把王三接到茶坊的单间里,跟踪成都方向的信息。廖小诗从成都一出发,我立即将情报报告给了葛大队长和分管的朱副局长。葛队在电话里反复交待:“你一定要盯紧犯罪团伙行动轨迹,我们组织队伍警戒抓捕,你不用出面。”

等到下午3点,我叫王三打廖小诗电话,问到哪里了。廖小诗回复说到内宜高速出口了,面前的花茶,早已被我们喝得淡而无味,服务员端茶敲门时,还递了一条中华进来,我莫名其妙,王三却嬉皮笑脸:“我叫的,面子要撑起噻!前年我去成都跑警报,廖老表他们还不是天天管吃管住,还管我的中华烟。”

“你妈抽二十几元的云烟要死人啊!几百元一条,你以为老子开银行哦?”

每次见面,王三都想刮我一层油。好在他的信息质量高,我每次找领导报销时,领导也没有多说什么。

又过二十来分钟,估计廖小诗要到站了,王三打电话跟廖小诗说:西湖塘人多眼杂,打个出租车到清馨阁茶坊216雅间。廖小诗没有多说什么,再隔十几分钟,服务员敲门,领进来一个中等个子的人。

来人皮肤白皙,眼圈深青,眼睛细黑,长发油亮,夹小皮包的左手上一只大金戒指。瞬间的惊疑和慌乱后,廖小诗坐在了我的对面。喝了口茶,拿阴郁的眼神望着王三,王三忐忑地说明:“邓四哥是个江湖警察,耿直得很。这件事完成后,今后你在富顺有什么麻烦,他一定会帮忙的。”

“我在成都生活得好好的,会到富顺找啥子麻烦?”

我说:“话不要说那么绝,人在江湖操,哪个不挨刀。你本是富顺人,山不转水转,你离得开富顺吗?今天你不是到富顺了吗?”

口水说干,廖小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并不表示配合。最后我使出杀手锏:“既然我们谈不拢,我叫酒都市公安局跟你谈,谈谈去年演唱会的事。估计要是你们见面谈,恐怕不是在茶坊里,而是在看守所里了!”

廖小诗再狠狠地望王三,王三低着头,尴尬地看自己的腿抖。廖小诗将手里的皮夹放在桌上,双手在桌子上一摊,一声悠长的哀怨:“你们,断了我的生路哦!”




晚上7点过,吃过晚饭,我和廖小诗、王三乘着夜色,开车到一中演唱会现场、晨光大道停车场等地方,仔细走了几圈。路过手机店时,我买了一张卡给廖小诗。一路上,廖小诗和王三闷闷不乐地抽烟。到宾馆门口,派出所来增援的小曾拉开车门,一股浓烟就随我的咳嗽声滚出来,小曾还调侃说:“你们放了烟幕弹啊?”。

宾馆房间本来是两人间,小曾早叫服务员加了两张钢丝床。王三、廖小诗睡席梦思床,我和小曾睡钢丝床。房间多添了两张床显得十分局促,大家只好坐在床脚头交谈。在我的催促下,廖小诗这才跟李叔打了电话。

李叔几年前到过富顺,何况干扒窃这个行当,对交通线是必须敏感的。经廖小诗详细介绍一番,李叔电话里就理顺了从内宜高速下车后的行车路线、停车区域和演出地点。

我示意廖小诗问那几个问题,廖小诗就问李叔,什么时间到、多少车、多少人以及重庆来人的情况,李叔果然是老鬼,在电话那头咳嗽了几声:“现在我说不清楚啊,人到了就晓得了。”

详细询问了李叔团伙骨干人员的长相特征、作案手法和特点、运输工具车型牌照之后,我把信息立即向葛队作了汇报。葛队电话里说,已经向市局请求支援,力量有保障,叫我这里跟进犯罪团伙信息,不要出宾馆,如果李叔非要叫廖小诗去现场,要我立即报告,好安排警力跟踪。

为了安全控制廖小诗,我给廖小诗的要求是,尽量避免与李叔见面,有事电话里联系。

11月3日早晨9点钟,廖小诗与李叔打电话,李叔却联系不上了。我也慌了神,问是不是李叔察觉了什么,躲了。廖小诗在镜子前仔细地刮脸、修鼻毛、涂润肤霜,好一阵才搞完,先叫王三泡茶,茶泡好、喝了一口才说:“李叔啊,就是晓得我被你们抓了,他也不会放过这单生意的。你不要把他看瘪了!”

接着,廖小诗又讲了李叔一些情况。

李叔是重庆人,自小就在码头上做钳工(扒窃)。重庆码头钳工本来分两帮,一帮本地重庆人,一帮湖北佬。那时胖嫂不过二十来岁,年轻漂亮,跟的是湖北帮的佛爷(扒窃大佬),一次两帮火拼时,佛爷被重庆帮砍了吃饭的拇指食指。扒窃这个行当,拇指食指没了,人就算废了,胖嫂这才跟了重庆帮的李叔。

李叔怕本帮的兄弟伙闲话,于是带了胖嫂和十几名徒弟,到成都荷花池打天下。那时荷花池刚建批发市场,只是几十亩面积的小地方,后来发展到上千亩,市场逐渐兴旺,李叔胖嫂也才发达起来。听说他们的一儿两女都在国外,两人在成都购置了好几套房产。

廖小诗讲得眉飞色舞。我看着他油滑的面孔,心里不住地想,这个曾经的人民教师啊。




李叔失去联系,县局立即加强了成都、重庆方向进入县城车辆的监控。11月3日下午4点过,我在宾馆里焦急地询问葛队监控情况。

葛队说,已经发现一辆成都牌照的依维柯客车了,但嫌疑人跟丢了,一路上等候入场的观众实在太多,“现场抓捕估计不得行,我们准备在高速路口,盗贼返程时行动。”

电话里,葛队还叫我和小曾看好线人,不许离开宾馆。

宾馆里清风雅静,房客都去看演唱会了,大部分服务员也去了。小曾叫服务员安排盒饭,留下的服务员分不开身,还是小曾自己到宾馆外的小餐馆,提了几袋饭菜。

宾馆里,王三不断地调换频道,希望找到演唱会的直播,但电视上什么也没有,我们这种小地方,那时候也没有直播。

“有什么看头!”廖小诗有点气,“谭维维她妈还是我的表亲呢,按理该高看她娃儿一眼,但比起郭敬明的社会价值,就差远了!”

我早年在西藏当兵时,就是个文艺爱好者,十分喜欢谭维维唱的《青藏高原》,不认同廖小诗的观点:“人家谭维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唱过歌——世界级的艺术殿堂!只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不要厚此薄彼。”

大家扯南山聊北海,好不容易到了晚上7点,葛队打电话来说,抓到8个嫌疑人,有成都口音、重庆口音、湖北口音的,但都没有抓获赃物,“不过厕所头、坝坝地上,到处都是空钱包、空手机套和银行卡。”

接完电话,见廖小诗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我没有理他,叫王三点一支烟给我,狠吸了一口,找来一阵剧烈咳嗽。

凌晨3点,又是一阵电话铃声把朦胧中的我惊醒。电话里朱局长说:“大功告成!”我问抓了多少,朱局长说,局里坝子里蹲满了,东湖派出所还押了二十几个。我问廖小诗怎么处理,朱局长说:还不能放,抓获的嫌疑人需要他协助确认身份,明天过了再说。

11月4日天蒙蒙亮,我回到县局,见树子上、窗子钢条上都用手铐挂满了人。七八间办公室灯火通明,十几个同事在作讯问。我连开了几间屋,才找到葛队。葛队走到过道里,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发了发了!抓了嫌疑人几十个,缴了几台车,手机上百部,现金还没统计完。”说完,转身要回去,我看见里面坐了一个秃顶的老头,小声问:“那人是不是李叔?”葛队点点头,一边翘起了个拇指。

我兴奋地赶回宾馆。上宾馆时,在一家熟悉的羊肉汤馆子喊了四斤羊肉,叫他们送到宾馆房间。回到房间,三人正在梳洗,廖小诗还是慢腾腾地往脸上涂润肤霜。小曾用眼神问我,我翘了拇指说:“成了!”。

吃完羊肉汤,我对含了漱口水正“呵呵呵”的廖小诗说:“你们的队伍全军覆灭,连重庆的也着()了24个。”

廖小诗漱口水呛进喉咙里,立在洗手间半天没有动静。王三拍他肩膀,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我们富顺公安好凶哦!我服咯!”接着又说:“你们怕要给我点跑路费哦,云贵川和重庆都不敢留了,怕是要跑深圳广东。”

我说:“等一下,你还要协助公安确认那些人的身份,也要做一份完整的笔录。你刚才提的事情,我会请示领导安排。”




十几年过去了,大家又各自喝下一杯后,张红补述了演唱会和抓捕嫌疑人的过程。

老张当时是法制科科长,负责预审工作。县局人手不够,也参加了演唱会执勤。

“抓捕的第一波,是在傍晚6点半左右。在30米长的检票口,有三名观众嚷嚷着手机被盗了,便衣组抓住一名来回窜动的可疑妇女和两名中年男性,但并没有搜到赃物和作案工具。指挥部就安排我对比较容易突破的女贼先行突审,那女的是个湖北人,38岁,显然是个老贼,更是个歌迷。演唱会的歌声不断传来,教室里听得一清二楚,那女的经常听得出神,如果不是我的讯问干扰了她听歌,估计她连名字也懒得供述。”

“演唱会12点结束。等观众散场后,我们把现场抓获的8名嫌疑人押回县局。第二天凌晨,负责自贡高速路口的拦截组才把大部队抓到。”

那一次,县派出所共抓到了回成都的嫌疑人45人。负责隆昌高速路口的拦截组,抓了回重庆的嫌疑人24名,共缴获运输车辆6台,作案刀片26张,镊子28支,手机及小灵通93部,现金若干。

“这个案件我记得特别清楚。”老张继续说,“77名犯罪嫌疑人,男多女少,还有3个怀孕妇女。年纪最大的周先武72岁,最小的王晓徽才15岁。”

“真是贼心不分男女,盗贼无谓长幼哇。”我感慨道。



后记


邓老四和谭维维的父亲,曾经是老朋友,两人经常打平伙——邓老四出酒,谭父出外地跑车时带回野味。老四打趣道:“谭维维这个小姑娘,算他老汉没白养,也没白吃当初叔叔给她买的糖!牵头搞个演唱会,竟然引蛇出洞,让叔叔们一举捣毁了盘踞成都、重庆多年的两大扒窃团伙。顺带着还成就了叔叔们的功名,我们县局立了个集体二等功,让十几个民警叔叔,包括我,立了三等功。”

我瞥了一下廖小诗:“我看啊,这事的最大收获者,怕是人家廖小诗——你看,人家现在可是投资人,报纸上说你那个两个亿的投资,是真的吗?”

廖小诗吸一口烟,慢慢地呡了茶说:“当然是真的!可当初我拿着邓四哥奖励的三千元,跑路到东莞,在皮具厂搞销售,可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开了加工厂做外贸订单,再到建设省会城市直营连锁店,也是累了许多年啊。”

 大家一起笑了。就这样,新的一年又来了。

(讲述人邓老四、张红、廖小诗为化名,其他扒窃犯罪嫌疑人为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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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摆得平道上兄弟,稳不住两任老婆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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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没法接受,这个常和我喝酒的朋友,这个跑了两个婆孃的街少,这个养护我5年皮鞋的鞋匠,真就这么没了吗?



配图 |《江湖儿女》剧照


前   言

“没有两把刷子,老子敢到水陆码头上擦皮鞋!”30年前,这句话一直是我在水陆码头骂人的口头语。

擦皮鞋的是唐八爷,他是我的线人、我的朋友。

谨以此文,纪念皮匠唐八爷。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丨连载10




自贡邓关大桥前后修过两次,还曾得过“护国桥”的名号。但甭管世事怎样变换,若想去到桥东的邓井关镇,还得从桥头九尺宽的石梯子下去,步行十几级石阶,方才入得正街。正街顺河,中间九尺街面,两列二层椽枋立料房屋,长一里许,是码头小镇的繁华市面。茶馆、酒肆、日杂,一应俱全,间间相连。

唐八爷的皮匠生意,就安在街市居中的卢六茶馆门口。

卢六茶馆地上嵌的是枣红广东地板砖,比其他水泥地面的商铺更显气派。茶馆里进进出出的,也全是码头上的头面人物,据说连操云贵川口音的社会老大廖娃,到了这码头上,也是在卢六茶馆安歇。

没生意时,唐八爷西装革履,坐在茶馆临街的茶桌喝茶。面前一把正宗宜兴紫砂茶壶,壶身褐色包浆,壶嘴却透出一些粉嫩本色。唐八爷咂一嘴,壶嘴就润一次。相熟的人都说,唐八爷把那茶壶当成自家的女人来宝贝了。


我和唐八爷初次打交道,是1990年春我刚调到码头来的时候。

那天中午,我和陪我赴任的牛佛派出所同事邹眨巴一起,在卢六茶馆对面的张二羊肉汤馆子吃酒。酒酣饭饱,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梳着大背头,穿双锃亮的、掌了钢钉的甩尖子皮鞋,“岂可岂可”地踱进店子。年轻人散了我和邹眨巴一人一支带嘴红梅香烟,随即转身出了门,在檐坎上方说:“潘公安,你们的账我开了!” 

我莫名其妙:“我们——不熟吧?”

“熟的啊,前年我和幺哥专门到牛佛见过你。我名叫唐荣生,江湖人称唐八爷,你叫我唐八好了。”

我还是没想起来:“你——这样破费,总不好吧!”

“大家都是老朋友,没什么不好。幺哥早说过你要调来,等你哪天得空了,我们再正式给你接风。”唐八爷说着,走进了对面茶馆。

擦完嘴出了羊肉汤馆子,我们也过卢六茶馆来,唐八爷从茶桌边站起,我问:“唐八,你干什么的呢?”

唐八爷笑笑,指指茶馆门口的皮匠摊子:“我擦皮鞋的,欢迎潘哥来擦,免费。”

我仔细打量了一眼唐八爷的皮匠摊子:六把鞋刷整齐地码在铝盒子里,一台手摇缝纫机,看起来有年头了,却没有一点油渍或积土;给客人备的藤椅,上面还加了个干净的棕色软垫——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皮匠摊子。

我心里不免忐忑:人家一个皮匠,收入稀薄,竟给我们开了十几元的酒菜钱。我边走,边回头挂了笑说:“多谢了,唐八,有生意一定照顾你。”

打那以后,每次从唐八爷的皮匠摊子路过,我都格外留意他的生意,但那棕色软垫上一直没有坐过人。皮匠摊子,孤独而堂皇地空着,唐八爷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卢六茶馆里,双手抚着他的宜兴紫砂壶,对我笑。时不时,也擎一支带嘴红梅香烟,追到上桥的石梯上敬我。




初夏的一日,太阳火爆,我去收审所回来,刚下石梯,就听见羊肉汤馆子楼上的医院里传来剧烈的吵闹。

医院正门并不在正街上,而在背街的小巷里。我进了背街,就见医院门口围满了人。六七个小伙子正围着两个人大骂。那两人,一人着白大褂,显然是医生,一人五十来岁,夹着一只公文包,矮着半边身子,似乎是跛了一条腿。

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那伙人有兄弟受了伤,又没钱预交治疗费,医生不肯治,几人急了就要打院长。跛子镇长陈果正好路过,上去干涉,那些人也不买镇长的账,把他和院长一起围攻。

一个马脸的,甚至将手指指在镇长鼻子上怒吼道:“管球你什么镇长,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另外一只脚撇断,让你走不成路。”说着退一步,做出要动手的样子。

我立刻挤入人群,大声喊:“我是公安,这个事我来处理。”

马脸转向我,又把指向镇长的手指,移到我的鼻子边:“你哪里的公安,老子认不得,爬开点。”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藐视政府工作人员的,顿时火冒三丈,伸右手缠肘折腕,后退一步,左脚踢在马脸腿胫骨上,马脸立时半跪在地,我又掏出手铐,一把锁上了被我折住的手腕,拿眼睛后扫的瞬间,看见几支脚正要向我踢来。

“大家不要动哈,退开点哈,这是新来的潘公安!”还是唐八爷上来解了围,我这才把马脸提起来站直。

我瞪着眼睛说:“这个跳宝三我先铐回去了,刚才惹是生非的几个人,自己到派出所报到。”

“另外,”我问白大褂,“你是不是院长?”

白大褂点头说是,我交待说:“你们先给伤者治疗,医疗费他们不敢不交。”

院长嗫嚅起来:“他们几次治伤看病,都没有付钱呢!”

“有这回事?还是先治吧,医疗费我帮你们追讨。”


马脸叫王三石,他哥叫王大石,家里还有兄弟王四石、王五石。几兄弟都是两劳释放人员,也是派出所的重点人口管理对象。

铐着王三石回派出所后,我叫联防队把他关进黑屋。联防队长刘三哥迟疑一下问:“就铐在办公室问嘛。”我说:“刚才他跟老子板命,我出了身汗,要去洗洗,明天才问。”

刘三哥显然有些无奈,转身安排副队长张大全去关人,我等在一边,目送张大全把王三石丢进了黑屋。

派出所的办公场地,原是清朝初年盐捕通判署衙门。一个四合院,正大厅与左右厢房二楼一般高。“黑屋”指的是厢房底楼接着大厅檐坎的两间小屋,常年潮湿黑暗,解放初期,里面关过土匪、地主、恶霸、烟客、妓女,从来没人打扫过。里面经年累月的垃圾,足将小屋垫高了一尺多,人在里面只能蹲着或坐着。刚调码头派出所时,我开门去看,人还在外面,就被熏得呕吐起来。

“新毛头,老子记住你了哈!老子当初犯了坐牢的案子,樊公安都没有把我关过黑屋,你跟老子记到。”

听王三石喊叫,我没有理会。刘三哥对黑屋吼:

“王石头你叫啥子,哥子给你讲,规矩点日子好过点!”




干警宿舍与派出所一墙之隔,是新建的集资房,房产证64.5平米,正好符合正科级以下干部的面积限制。不过实际面积足有80平米,按现在的算法加上公摊,怕是上百平了。我恰好赶上了机会,分到底楼一套。

半夜热醒,听见办公室有嘈杂的声音。我起床趿拉上拖鞋,摸过去,只见民警老樊、联防队长刘三哥等四五人,正在大厅的饭桌上,和王三石、唐八爷以及认不得的两人热热闹闹喝酒。

我黑着脸:“半夜三更,你们闹啥子?”

老樊前段时间和我过搭班,办过几个治安案件,是个不学无术的老酒鬼。见我来了,腆着脸递过酒碗,我接过酒碗,随手就扔到天井里:“刘队长,把你们看守的人,押回黑屋子。”

刘三哥没有动,王三石站起来骂:“你个新毛头,人家樊老公安敬你,你把碗扔了,你装啥子XX大尾巴狼!”

我二话没说,抢上一步放低身子,抓住王三石的屁股,一个大背跨,把王三石扔到了天井花台上,几步过去,提起玫瑰丛中王三石的头发就要打,王三石就连声大喊:“公安打死人咯!”

吃酒的人全跟着出来了,刘三哥用电筒照了照,除了玫瑰刺划拉出的一些表皮伤,王三石身体也没什么大碍。

唐八爷忙上前止住王三石:“三哥吔,刚才我还跟你说潘哥的个性,你何必呜兮呐喊的嘛,看你咋个邀台!”

我也没睬唐八爷的茬,把王三石推进黑屋子,吩咐张大全锁上,转身对天井里的人说:“去年县局开会,就听过码头派出所的笑话。说派出所巡逻时,捡到货车上掉的几箱电池,社会上的地痞碰见了,估到(强行)平分。老子没有见过啷混账的地痞,也没有见过啷无能的警察!现在老子来到这个所谓的‘小香港’,不得忍让哪个!不服的尽管找我干,老子保证不用枪,大家用刀用其他啥子都可以,干死一个为原则,看哪个是狗熊,哪个是烈士!”

我气呼呼说完,头也不回,回了宿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这个闻名西南的小香港啊,怕是真要过几场血雨腥风了。




第二天一早,讯问完王三石,我继续把他丢进了黑屋。

看起来,昨晚的那一闹,似乎不仅镇住了社会地痞、联防队员,连一些民警,也对我变了态度,没事搭话的、敬烟的,完全不是刚来前几个月见过的脸色。

唐八爷更是放下了营生,担起了给王三石送饭的职责。晚上送完饭,他见我在大厅里看电视,凑过来说:“潘哥,你说这事咋个处理嘛?”

我起身走到旁边的办公室,唐八爷也跟进来,我递了支无嘴红梅烟给他:“老八,你是看见的,这个王杂皮,完全被惯坏了,不收拾不行啊!我查了重口档案,劳改出来这几年,他寻衅滋事不下十次,我准备搜几个老案子,判个二三年怕也够了。”

唐八爷听我一说,急起来:“潘哥啊,王三哥是不像话,我也劝他少惹点事,他就是老马不死旧性在……”

见我未语,他停一下,凑过来小声说:“潘哥啊,我和他侄女儿正耍朋友呢,你还得给个面子哟……”

“你还没结婚的呀?”

尽管唐八爷打扮得衣冠楚楚,人也风度翩翩,但总能见到掩不住的鱼尾纹。

唐八爷坐回木椅,叹了口气:“结过,那婆娘下海(卖淫)去,认识了个台湾人,嫁到宝岛了。”

我说:“这个事情就麻烦了,容我考虑一下——听说王三石五毒俱全,你该知道吧?”

“社会上走的人,哪样不沾啊!”唐八爷倒是轻松。

我挑明说:“看你面子,可以不定流氓罪(那时没有寻衅滋事罪,寻衅滋事定流氓罪),但如果不处理,领导的关口也过不去。我看就以卖淫嫖娼处理吧,叫他供认一个卖淫嫖娼的治安案件,罚款了事。”

唐八爷迟疑一阵说:“我去做做王三哥的工作,不知做得通不——估计做得通。”

最终,以嫖娼为由,我对王三石治安罚款5000元。这次处罚,不仅冲销了我的部分罚款任务,更是一次对黑恶势力的大震慑,我很满意。

而且此事一出,社会上还有了传言:码头上来了个“不认黄”(编者注:源自袍哥切口,认黄认教,特指不管不顾不认亲的功夫警察,大家要小心点。




1990年5月,我们换了一次装,发了新皮鞋。我特意把皮鞋拿到唐八爷摊子上,让他给我掌两个钢板,后跟一个,前掌一个,走的路多,钢板能减少磨损。唐八爷穿了围腰,坐在矮凳上,将钢板上的铁钉打磨到与鞋底最适宜的高度,钉了钢板后,他又用木槌将鞋跟鞣了一遍,给我说:“新鞋鞣了鞋跟,才不打脚起泡。”

想当初发的每双新皮鞋,都要把我的脚后跟磨起一层血泡,原来是这个道理。我当场试了试,果然很合脚。

“潘哥,保证你穿得上5年。”

“不要保证5年,我们3年发一次皮鞋,3年不坏就谢天谢地啦。”想到曾经掌过底的新皮鞋,穿半年就漏水,我满心欢喜。

穿上新皮鞋走了几步,我转头给了唐八爷2元钱。他红着脸推辞,见我执意,才收下:“潘哥,你今晚抽个空,我和幺哥几个给你接风嘛。”

我迟疑一下答应说:“要得,少点人嘛。”

唐八爷忙点头:“下班时,我骑车来接你。”

下班后,我带上联防队长刘三哥,挤在唐八爷的嘉陵125摩托车上,一起到了河对面的李鼓眼鱼馆。

鱼馆在省道305公路边。路上我问唐八爷摩托车是他的吗,他回头说:“借人家的,1万多元一辆,买不起啊!”

说完他又问:“潘哥是不是想骑,要骑借你几天嘛。”

我笑着回:“昨天我和所长才去县城看了摩托车,我们要买两台嘉陵70,不用借啦!”


鱼馆老板李鼓眼是码头航运管理站的职工,长期混在社会上,拿着国家工资操江湖,公检法干部下码头、黑道人物过境,都会被李鼓眼邀请到餐馆里热情接待一番,堪称黑白两道通吃。

餐馆天井里,有个巨大的石板鱼池,一年四季都有珍稀河鲜。

我们一行三人被迎进包间,里面一下站起七八个人,坐下后唐八爷一一做了介绍。我把这些名字和记忆里的重点人口比对了一下,果然都是派出所二三类重点管理对象:比如老黄是开卡拉OK厅游戏厅的,属码头上的黄赌行业老大;王氏兄弟代表王三、郭氏兄弟代表郭二,都是搞扒窃的;幺哥和许老八家族是拐卖人口的;李氏家族垄断了鲜鱼市场、鲜肉市场,属于欺行霸市的,也犯下不少暴力案件。反倒是唐八爷在一伙人里面,不伦不类的,身份似个掮客。李鼓眼安排他坐在我的对面,正是菜口。

坐上桌子,我先发了话:“各位大哥,首先感谢你们的盛情。大家初次见面,今天这顿酒算我请。但不妨说个题外话:我本人一直和652(四川轻化工大学)做煤炭生意,一月也有几千元收入,不比在座各位的合法收入差,因此,开账时请大家不要和我争。今后喝酒吃饭,如果请到我,也是这个规矩。”

李鼓眼要插话,被我的手势压了回去:“我呢性子急,人也是一根肠子通屁股的人。其实各位大佬小弟,在我眼里,就如鳄鱼在猫眼里一样,大小都是鱼,没有什么大鱼小虾的区别,今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我——关照啥子呢?就是希望你们不要犯事,不要被我逮住把柄,逮住了,大家就不好耍了。”

李鼓眼见我说完,先愣了一下,接着鼓掌:“潘兄弟醒豁,今后大家把各自的屁股擦干净点,不然没得朋友做。”

我举起酒杯,大家开始推杯换盏,一顿酒干得昏天黑地。老黄、王三、唐八爷相继醉倒桌下。

从此,水陆码头上,又多封了我个绰号——“潘公斤”。




这顿饭后,唐八爷和我就算是朋友了,此外,还做我的线人。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他的家世,我也了解透彻。

唐八爷的父亲解放前是盐运稽查所的厨师,因为和上级处得好,要解放时被封了上尉,还被拉着入了国民党,等到解放后,吃了大亏。

唐八爷父亲见码头上客商云集,穿皮鞋的人多,就去县城拜了皮匠师傅,置办家什,成了码头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擦皮鞋的匠人。唐八爷打小在父亲皮匠摊子上玩耍,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会了皮匠手艺。

80年代父亲去世后,唐八爷继承了皮匠摊子。但他没有承继父亲的邋遢,成了全县甚至全市唯一一个梳背头、穿西装、打领带的皮匠。

唐八爷的手艺的确了得,在他的打理下,我那双皮鞋换了4次铁掌,平安穿过5年,才恋恋不舍地报废。

到了1994年夏天,305国道改造,要修成混凝土路面。而唐八爷和王三石的侄女王小丫生下的小男孩,也已经3岁,王小丫也去海南下了海,但并没有同唐八爷离婚。每隔几个月,那女人都寄钱回来,做孩子的生活费。唐八爷自己的花费,也还是靠皮匠铺子的收入,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外水。

一天,唐八爷到办公室喊我去看他的摩托车。出大门,一辆崭新的枣红嘉陵125昂在派出所坝子里。唐八爷翩起一只腿,潇洒地骑上去,转着圈,又掣着脚刹手刹,爆轰几脚油门,摩托车像只愤怒的公牛,在坝子里轰叫乱窜。

“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得很!”

“今晚到我家里喝酒,我买了只野兔子,还有,我婆娘回来了!”

本来要值班,但不好扫他的兴,我抠着头发说:“我找人代班,一定去。”


王小丫果然漂亮,一米六几的个头,还穿了高跟鞋,烫了别致的头发,衣服的样式也是我们小城里没得见的。晃眼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明星。

对于小镇上女人下海,我是十分厌恶的,但对于漂亮,还是欣赏的。正如我对唐八爷这类人从事的勾当一样,逮住了就毫不留情地打击,但日常生活里一起吃肉喝酒,都还是朋友。

唐八爷家也的确简陋,进门是卧室,再往里是厨房和简易厕所,厕所外就是釜溪河。上百年的椽枋土墙瓦屋,几乎隔几年就要被洪水淹一次。唐八爷穿西装围着围腰,在厨房里忙碌。

王小丫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几杯酒下肚,话题变得复杂又耐人寻味起来。

“潘哥,你说,像我们这样繁华的小镇,人些怎么没有钱呢,个个穷得叮当响。”

“这个——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许是下岗工人太多吧。”

“镇上下岗工人多是事实,可工厂不是一直开着吗?我看是人口流动不行,镇子上每天都是一样的人。我在海口,也没多见什么工厂,但满眼都是世界各地的人,这不是流动的好处吗?”

“要说见识,读书真不如行路好!我敬你们两口子一杯。”喝完,我又说,“唐八,你看看你婆娘,穿洋过海几千里,都成经济学家了。”

唐八爷拈起一只麻辣兔腿,送到王小丫碗里:“我们小丫本来就聪明能干,儿子都继承了她的优点。幺瓜,快去拿你的奖状给叔叔看。”

唐八儿子急忙到床上什么地方,找出几张奖状。我接过一看,识字小红花一张,朗读小红花一张,跳舞小红花又一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说:“孩子又乖又聪明,你们两个可要珍惜这个家,努力为孩子的未来创造条件啊。”

王小丫绕开话题:“我不在家,还请潘哥帮我把唐八看紧点,不要他惹是生非,好生做皮匠找钱,才是王道。”

说着,她转向唐八爷:“我给你买这个摩托车,是让你跑摩的挣钱的,千万要记住。”




王小丫在镇子上待了几天,就又消失了。

唐八爷的皮匠摊子,生意似乎也多了起来,我每次从卢六茶馆过,都见他在卖力修鞋,值班巡逻时,也见过他把摩托停在桥头,站在路灯下等生意。

冬至那天,我正在午休,忽然被隔壁办公室声音吵醒。听起来隐约像是唐八爷的声音,我赶忙起床去看,只见唐八爷被反铐在厢房的木柱头上,口里叫骂个不停,所长就站在旁边。

我从所长身边跑过去,二话没说,甩了唐八爷一耳光,唐八爷挨了我的打,似乎也清醒了点,没有喊叫了。

进了所长办公室,所长说:“这个唐八喝酒喝疯了,非说是派出所没有把他婆娘管好,他婆娘才跑了。”

我说:“让我来修理这个龟孙。”

所长答应了。

解开唐八爷的手铐,我把他叫到我办公室去,递给他一大瓷杯水,看着他仰脖子喝下。我先没有开腔,想看他怎么解释。

唐八爷喝完水,竟伏在桌上哭起来,我关上门,任由他发泄:“这个婆娘遇到个富翁,又跑了!”

“镇子上跟富翁跑走的婆娘几十个,有啥子稀奇的!”

“潘哥你是没有受过伤,不知肉疼,我跑了两个婆娘啊!”

“你跑再多婆娘,关我们派出所球事,你来派出所嚎啥子!一泡屎瓮起不臭,你们非要掀开来闻,你们丢不丢人!”

刘三哥推门进来,拿了一张湿帕子给唐八爷。唐八爷仔细把脸擦干净,又将西服脱下来,把刚才在木柱上粘的灰尘抖掉,掏出一支烟散我,自己也点上一支,不再言语。

刘三哥说:“你小子人长得伸抖(),大丈夫何患无妻哦!”

唐八爷看了我们一眼,低头说:“长得伸抖有屁用,还不是找一个跑一个。”

“你们这些混混,就晓得找漂亮的街女,找一般的过日子要不得呀?等一下你去跟廖所长道个歉,晚上我请你们俩爷子在家吃补药。快去,我要睡觉了。”我说。




大寒前后,码头上连续下了几场雪。

釜溪河河面冷清,街面上却热闹起来。外出务工的回来了,乡下的农民开始出出进进在镇上置办年货了。

普通老百姓眼里,看见的都是节日的热闹,而在我们眼里,看见的是赌博大佬已经组织牌局了,扒窃分子正在重新划分街区势力范围,还有外出躲警的几个犯罪嫌疑人,也悄悄回到了码头。

派出所紧急抽调辖区单位保卫人员,加强了巡逻力量。

大寒当夜,卢六茶馆里就有一场大牌局。两个内江来的赌博大王坐庄,赢了本码头李鼓眼等人十几万元钱,临走被几个小弟挡住了。直到那两个内江人把鞋盒里的枪亮出来,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正要下班,刘三哥又来神秘地告诉我:“王小丫回来了,还带了个台湾藉的船员回来,住在王三石家里。”

我心里一紧:“唐八晓得不?”

“晓得。晓得有啥办法呢,有王氏兄弟罩起,他敢干啥呢?”

我从抽屉里取出配枪,藏在腋袋里说:“我出去走走。”

街市一路灯火通明,茶馆酒肆人声鼎沸。路过卢六茶馆,没有看见唐八爷。卢六在店门口告诉我:“唐八爷十几天没有摆摊子了,到桥上跑摩的去了。”

我步上石阶,上了桥头,跑摩的童三娃告诉我,刚才唐八爷载了两个远途客人,60元车费,说是跑赵化镇,怕要一两个小时才回得来了。

我放下心来,绕码头转了一圈,一路上没少见许多陌生的红男绿女。


春节6天假满回所,刘三哥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唐八爷骑摩托车摔死了。”

我脑子有些懵:“他车技那么好,怎么会出事呢?”

“还不是王小丫这个祸根!”

刘三哥告诉我,正月初四日晚饭后,王小丫和他的船员情人,悄悄搭童三娃的摩托车,去宜宾机场赶飞机。出发前,童三娃却偷偷叫人带了口信给唐八爷。

唐八爷接信儿后一路狂追,到兜山镇追上,掏出刀子,杀了船员几刀。那几刀都不要紧,童三娃又原路将王小丫和船员送回码头医院治疗。

王氏兄弟知道后,组织几个摩托车四处找唐八爷,在305道太塬井地段,远远望到唐八爷,他正无事人一般,载了客人在晒醋厂门口下车。

唐八爷见王三石几个追来,慌忙骑上摩托车,沿305往自贡方向跑。跑出没有多远,摩托车就撞上修建公路时堆放的条子石,唐八爷摔到十几米下的河坎上,人当场就没了。

刘三哥给我说着,唐八爷那油光水滑的背头、没有纹褶的西装,和他在老街上响亮清脆的皮鞋声,就一齐挤到我眼前。

我实在没法接受,这个常和我喝酒的朋友,这个跑了两个婆孃的街少,这个养护我5年皮鞋的鞋匠,真就这么没了吗?



结语


唐八爷走后,有人在护国桥桥头也支过一阵皮匠摊子,但常遇见不付钱的主,连擦鞋钱都收不到,就没有人敢在码头上做皮匠营生了。

此后,“没有两把刷子,老子敢到水陆码头上擦皮鞋!”成了我骂人的口头语,想来也算是纪念皮匠朋友唐八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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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渔王淹死了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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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你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既不偷,又不抢,也没有沾亲挂故当官的亲戚,要想翻身,没有白日做梦的精神,还活不活啊?”



配图 | 《网》剧照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丨连载11




2018年7月1日,星期天,是四川全省天然水域渔猎开禁的日子。憋了4个月的鱼友们叽叽喳喳商量了好几天,十几人一致决定到李家沱开杆。

李家沱鱼绝虾灭了十几年,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开始出鱼。现如今是釜溪河上著名的野钓窝子。据说,如果运气好、技术高,多年不见的岩鲤鱼也说不定能钓到,更不用说普通的鲫鱼和鲤鱼了。

李家沱在釜溪河与沱江的交汇处。每到雨季,沱江水总比釜溪河水更凶猛泛滥,将水流倒灌进釜溪河足有四五里,长年累月,釜溪河靠近入江口的李家湾下,就被冲出一条十七八米深、二三里长的深水区。水底沟壑纵横、岩洞密布,水流也颇稳定,是鱼儿生活的好场所。

不到7点,野钓的各路人马就纷纷驱车到达。李家沱水深,鱼口重,大家都钓手杆、钓扇面、钓截杀。因此一人占上十几米宽的水域,打好窝子,放鱼篓下水,搓饵挂饵,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我和万玉占的位置最偏僻,在李家沱尾,靠近沱江口。万玉是野钓高手,去年在庸公闸堰下,一小时钓了6斤多,相当于鸡啄米,没停歇的。但今天我的运气比他好些,第一杆试水,鱼饵还在水面,一条两斤多的翘壳餐抢食,就被我钓了起来。第二杆又趁热打铁,一个反抛,钓饵出去十几米,专钓上水鱼,果然又中一条,只是眼看鱼到了岸边,突然激起一个水花,竟逃脱了。

万玉侧目望我,大声说:“老潘呢,还是耐心点钓截杀或底坠吧,兴许运气好,就碰着岩鲤鱼呢。”

正说着,万玉第一杆上了条鲤鱼,远处的钓友们,也纷纷开始上手了,惊喜声不绝于耳。今天果然是个吃口。我把手杆架在撑子上,打开茶水壶,呡了一嘴。

10点来钟,太阳开始毒辣。有钓友鱼获多的,已经收了杆,开始在各钓点观望游走,有的甚至上车开了空调,闭目补觉。我提起自己的鱼篓看了看,一条翘壳餐,四条鲫鱼,四五斤吧,也把家什收好归位。

我跑去提万玉的鱼篓,也有六七斤了。正看着,万玉突然紧张地嘘我:“不要响动,大鱼来啦!”

我慌忙退回几步,盯着远处的浮子,浮子正缓缓滑动,这是一条不慌不忙的大鱼,专业术语叫口绵。水底的大鱼老奸巨猾,试了几口,浮子又回到水面原来的样子。隔了几分钟,又再来吮几嘴,就这样往往复复大半个钟头,最后,它好像做出了决定,一嘴将钓饵吞了进去,浮子迅速沉入水里,万玉的双手使劲地持住钓竿,钢轮时收时放,一丝水线显示,大鱼正慌慌张张朝李家沱深水跑去,那里似乎才是大鱼真正的窝。

岸上的人也都跟着跑起来,万玉试着收过几次线,但总怕钓硬了,鱼线被切断,又放了回去。跑了百余米,鱼线在水中忽然一动不动了。鱼和人都累了。

歇了好一会儿,万玉试着提了线,低声说:“它还在。”

万玉继续收线,收收停停大概又过了半小时,老鱼终于出了一次水面,惊鸿一瞥之间,有人喊道:“岩鲤鱼!”

万玉更小心起来,收放了好几次鱼线,钢轮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好不容易又收了几十米的线,大家才看清了,黑紫色的头背、银白色的肚皮——果然是一条一米多长的岩鲤鱼。

岩鲤鱼大张着嘴在水面喘气,鼓凸着肚皮,看起来很像是肚子里还有没来得及分娩的鱼籽。

很快,岩鲤鱼做了最后一搏,它嘴里衔着鱼线,奋力潜入深水,然后绕着河岸盘旋。

万玉使劲提线,竟没有反应:“它把鱼线绕到什么东西上了。”

我低头察看水里的状况,原来,是岸边被砍去的一棵柳树的根,长长地支在水里,岩鲤鱼竟把鱼线绕在上面了。

有人脱掉衣裤,说要下河去取鱼,万玉急忙制止。他犹豫一下,突然握住鱼竿向上一扬,鱼线“嗖”的一声断了。水里旋起个一波水纹,岩鲤鱼再也不见了踪影。

大家纷纷惋惜不止。我还在看那柳树桩子,比对周围环境,真像渔王李阿木曾经栓渔船的那棵柳树啊。




李阿木是个渔民,不猎鱼时,他的渔船,就曾栓在这棵曾活着的柳树下。

24年前,李阿木被电死在大柳树下,是我出的现场,是我出具的非正常死亡结论。

李阿木、李联斗两代渔王的故事,都在这棵救了岩鲤鱼的柳树桩子下。

解放前的李家湾,大院西头,住着几户农民和一个地主,地主就是李阿木的父亲李联斗。大院东头,驻扎着国民政府的盐运稽查所,专管打击盐运走私。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将盐运稽查所改置为水陆派出所驻地,就是我们派出所。

据李阿木讲,1944年以前,他们一家还都是渔民。当时,他父亲李联斗下河入水憋气的时间之长,在沱江河、釜溪河上都无人能及,方圆几十里谓之为“渔王李”。

据说,渔王李能潜入李家沱河底,在岩石缝隙里徒手抓岩鲤鱼、王八,到鱼洞里捉母猪壳、青鳝鱼。他还会识鱼窝、辨鱼事、追鱼迹,往往看准了,一渔网下去,几十斤杂鱼起坎。

那时候,李阿木还有些丧气地对我说:早些年,他们一家人,并没有因为“渔王李”的本事,过上一天好日子。那些年,岩鲤鱼、母猪壳,才5枚铜钱一条,王八、青鳝鱼,10枚铜钱一条。去鱼市口卖了,再去米市,卖鱼的钱,刚够换3升糙米,煮成鱼粥,一家7口人,只够填肚子而已。

“渔王李”身份的变化,源于1943年的一次国难财,以至于解放后几十年,李家在人前都抬不起头。


1943年农历10月16日,一个到自贡组织抗日募捐的上将军,将募到的1.2亿元法币,换成裕商银行的支票,坐汽车去重庆交给中央政府。同一天,将军募捐到的堆积如山的衣物、以及几箩筐金银首饰,都由副官押着,被搬上了5条歪脖子大盐船。大盐船计划顺江而下,再到重庆与国民政府交割。

船过李家沱时,正是午后,七八架去轰炸盐场的日本飞机,不知道发了哪根神经,竟然向船队扔了几颗炸弹。

那天,李阿木父亲,正把渔船栓在柳树下歇息。眼看日本飞机擦着水面,从沱江对岸飞进了釜溪河。飞机飞得太低了,李阿木听父亲说“晾衣竿竿,都打得下来”,炸弹更是一颗一个准。5条大盐船全被炸中,船破物散,衣物浮在河面,满河都是。

人们把衣物捞起来,晒满了两河岸,可几箩筐金银首饰却沉入河底,踪影全无。政府组织了十几次打捞,渔王李也参与其中,终是一无所获。

到了第二年,1944年腊月,李家湾一阵天地炮响起,爆出一个大新闻:渔王李紧挨稽查所,起房造屋了!渔王李到沿江村,盘下800担禾田了!渔王李成地主了!

镇子上、码头边、运河里也疯传:渔王李捡了“?鸡公”,发了国难财,这次是要倒霉了。

乡政府的保长、稽查所的所长,轮番去找渔王李盘问了几次,一无所获。市警察局的“黑狗子”,持着自贡法院的传票,将渔王李捉去,吃了一月的牢饭,直到法官给渔王李一纸“查无实据”的释放证明,渔王李这才平平安安度过了解放前,一家人过了几年正儿八经的地主生活。

1949年12月,自贡解放了。1950年“土改”开始,当地农民协会做主,把地主李联斗的10间大瓦房,和800担水禾田,全都分给了贫雇农。

因着“渔王李”的名号,农民协会决定恢复其渔民成分。渔王李一家子,又重新住到了渔船上,农协主席还美其言为“食得其所,力其所长”。

只是,地主生活那几年,渔王李完全没有搭理自家的渔船,栓在大柳树下的渔船早就破废了。船板外已经爬满螺蛳,前舱朽出了洞,小鱼小虾进进出出,在船里面做了鱼窝子;船上竹篾和竹笋壳编织的船篷也早成了朽物,手指头戳一戳,就是几个洞。

夫妇二人只得拆去朽木,加上农协支持的十几块船板——还是那年日本飞机炸坏的盐船的侧面楠木面板,这才补了窟窿。

渔王李当地主年间的佃户里,有竹编手艺的,记着东家的好,量船定做了新船篷。不上一月,一艘透着浓烈桐油味的新渔船,伴着一挂小鞭炮,在李家沱又下了水。

渔船设了两个舱位。后舱高出一尺,上面一层木板,夜为床,昼为厅,吃饭、闲聊、睡觉,全在上面。前舱也可休闲,船板下为暗舱,置水放鱼。

一开始,渔王李一家大人小孩,还不适应。“就是叫花子上过几年床,过惯了舒服日子,一下子去睡干檐坎,也不了然嘛。”李阿木感慨。一家人秋冬出江,春夏依河,按照季节的不同鱼律,逐水追鱼,继续着被中断了5年的渔猎生活。




这些零嘴家世,全是1991年夏天,我刚调到水陆派出所,被分配到李家湾防洪值班时,借着大月亮和烧酒,听李阿木讲述得来。

李阿木讲这些故事时,长脚翘成二郎腿,我们之间隔一方蔑凳,蔑凳上摆一海碗酒、一只盘子,盘子里盛着油酥和餐条(鲦鱼的当地叫法)。李阿木一条鱼也不吃,咂一口酒,讲一段故事。

此时李阿木一家,正借住在派出所的闲屋里。

水陆派出所从李家湾搬走三十几年,屋子曾被生产队借去做过保管室,堆放粮食和农具之类。包产到户后,就借给了无房无屋的李阿木家。

派出所也没有收李阿木家的租金,所长说:“总比请人看守强,有人住着,房子才不荒芜。”

1978年,派出所还出面从两里外的化肥厂搭了电,电也是免费的。但李阿木一家,似乎是在渔船上黑灯瞎火惯了,我在洪水值班的二十几天里,总共没见他们开过几次灯。

当时李阿木家里三口人,一个老婆一个老幺儿。老幺儿十七八岁,是个傻子,还有癫痫病,但他知道去偷化肥厂的铜铁,换糖吃,一年里总要被保卫科抓住几十回。李家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出嫁到了外省,三两年才回家见个面。

那几年,李家沱上游一公里建了化肥厂,再上去一公里,隔河相对是磷肥厂和水泥厂,又上一公里,挨着邻镇子,是树脂厂和碗厂。所有工厂都依河岸建设、取水排污。

“岩鲤鱼和母猪壳,都绝迹了。”有一晚,李阿木发出一声哀叹。

“怎么可能,前几年金牌鱼餐厅还有卖呢。”我说。

“李家沱的鱼洞里,现在尽是些不择水质的鲶鱼、鲫鱼和乌鱼了,讲究环境的好鱼都没了。”

“你最后一次抓到岩鲤鱼、母猪壳,是好久的事呢?”

“1988年洪水天,我用拦网,捉了两只半斤左右的母猪壳。1989年四月初六,在李家沱鱼洞捉了一条六斤九两的公岩鲤鱼,此后就没再见过了。”

李阿木咂了口酒,看着我捉条油酥鱼入了嘴,把酒碗递给我。

“你想不到那只公岩鲤鱼,多瘦多长,怕是好多年没有吃食了!”

李阿木伸出自己的胳膊和手掌:“这么长,近三尺吧,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瘦成这样的鱼。”

“它的头埋在洞里,我左手抓住鱼尾,右手卡住它的背脊,轻易带上了船,它都没有什么力气了!起码有十几二十岁,放在鱼舱里,也不挣扎,一动不动,月光下就一条黑线,根本不像条岩鲤鱼的样子!”

我是吃过见过岩鲤鱼的,正经的岩鲤鱼,嘴长背厚腹圆,李阿木说瘦成一条线的岩鲤鱼,的确罕见。

“它的眼神更是奇怪。我在船头抽叶子烟,它掉转头对着我,脊背高耸,双眼鼓凸,眼神哀怨,完全是生无可恋的表情。它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

“这条鱼,你怕是赚了很多钱吧?”我不想话题过于沉重。

“赚了268元。”

我喝了酒,一下子又呛出来,咳嗽了好一阵:“老李,我的工资才百多元,前年金牌鱼餐馆,做好的岩鲤鱼,才十几元一斤,你没有吹牛吧?”

“我可没有吹牛。”他说着起身,提了蜂窝煤灶上的炊壶,往我放地上的茶盅里续水。“单是岩鲤鱼,当然值不了多少钱,你知道那岩鲤鱼里有什么吗?”李阿木翘着的二郎腿摇晃起来,黑暗里,我也看的出他脸面上的得意。

李阿木等了一阵,见我不问,才把头凑向我小声说:“鱼肚里有只金戒指。”

我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时忘形:“就是李联斗发国难财的那批啊?”

李阿木仰在竹椅上:“古话说得好,对于我们穷人来说,真是马无夜草不肥啊!”

说话间,李阿木又为他爹的事编由头:“我爹在世时,说了个老故事。说自流井老李家,雍正十年,吃了官司落了难,八店街的老陕趁火打劫,低价买了李家的田产去修建陕西庙——就是现在的西秦会馆。李家从此成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干人’。也是报应,两代人后,李氏有个后人,做了老陕的大账房,一年春节,老陕回三原老家一去不返,大账房就此落下了老陕的万贯家财。后来自流井就有句江湖话:你不姓王,不姓李,老子不怕你。你说,咱自流井老李家,没有老陕这笔外财,能够有这大起落吗?”

“你父亲得了抗日募捐的外财,几年间还不是落回了原样吗?”我讥笑起来。

“小伙子,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不理解穷人的光景。你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既不偷,又不抢,也没有沾亲挂故当官的亲戚,要想翻身,没有白日做梦的精神,还活不活啊?”

我正想抵黄,李阿木抢先续话:“比如你和你们领导比,凭工资,相差了几十元,如果你不找外水,领导的生活应该比你好,如果你找了外水,恐怕你比领导还过得好。”

我的脸有些发烧,好在夜里看不见。这个老李,凭着到镇上卖鱼认识的各色人物,恐怕也知道了我与几个单位做煤炭生意的事情,“你扯鸡巴远了,继续说那条岩鲤鱼的事。”我低声道。

“我父亲是渔王,摸到了河底的金银财宝,我也被人称为渔王,捉到了釜溪河里最后一条岩鲤鱼,都是天意啊。”李阿木吃口酒,一阵感叹中不泛得意之情。




吃了酒,李阿木还在有滋有味地回忆着那条岩鲤鱼。

“我原先捉过的岩鲤鱼,生命力都很强,养在鱼舱里,三五天也死不了,可这条岩鲤鱼,鼓着血眼睛瞪我,我一支叶子烟还没抽完,它就翻了肚皮。我立时放血,心想放了血,还保持得一点新鲜,明天也许卖得脱。摸黑在船上断腮剖腹,打理鱼肠时,摸着一硬物,我捏出来抹去血沫,在月光下看,才知道是一个戒指。”

“我叫婆娘点了马灯来,戒指澄亮金光,咬一牙,起个凹。婆娘激动起来,我反倒平静了,我知道,咱老李家的好运气,又回来了。”

“第二天我去打了酒,买了20饼纸钱,叫婆娘把鱼头鱼尾煎成个整样,去父亲坟上祭拜了一回。回家把鱼身烧了,兄弟,岩鲤鱼那味道之鲜啊,恐怕是我这个渔王,在人间吃到的最后美食了。”

我把最后一条油酥鱼放进嘴里:“就完了?”

“完了。”

我还是想试探他家背后金银财宝的事,琢磨着又给他讲:“史料记载,1943年抗日募捐,自贡人民倾其所有,创下了22项全国第一。比如1亿多万法币的捐款,总数全国最多,还有个人家庭捐款,也是全国最多。1942年,十万盐工响应《新华日报》的‘献机’倡议,还捐款买了‘盐工号’‘盐船号’两架飞机。十字口募捐现场,有个姓侯的女学生,把父母给她做嫁妆的七八十万元钱全捐了,她说,国家不行了,衣裳越穿得好,便越没有人格;还有一位老太太,听了献金演讲,把攒了30多年的200块银元捐了;一个10岁左右的叫花子,跪着求募捐的人收下他手里的10元法币。冯玉祥在慧生公园演讲募捐时,上至官贾,下至职员、学生、小贩、劳工、难童、寡妇、囚犯、叫花子牵线不断,主席台上一排十几个箩筐,不到半天就堆满了,其中,放金银首饰的箩筐就有5个。”

“5箩筐?”李阿木果然上钩。

“咱们志书上记载的,还有错?”我把酒碗斟满:“你们俩爷子,怕是摸了不止半箩筐金银宝贝吧?”

“我们摸得了多少!李家沱十几人深,就是潜入水底一趟,都不容易,还要在沟壑岩洞里找寻,更是难上加难。人下了河底,也就是胡乱摸几把,摸着了是运气,人能够活着上岸,才是福气啊!”

“你爹造的10间大瓦房,800担水禾田,不要几千大洋呀?”

“我问过我爹,还真不要那么多,我爹说总共才花了700袁大头。我爹给我说,他总共就摸到了5个金箍子、4只金戒指、16只银箍子。”

“那你呢?”

“我啊,就岩鲤鱼肚子里那只金戒指……我说,你问那么仔细,是不是要搞我们老李家第二次‘解放’啊?”

“去年沿滩,人家在一艘沉船里摸了一水桶银元,卖给人民银行,公安也没有去管,我还管你这点小事?不过听说你们家,除了鱼获,还是靠的李家沱里的金银首饰过日子呢。人家说你两个女子,穿金戴银,是你陪嫁的呢?”

“人家穿金戴银,是我女婿家置办的。改革开放了,发家致富了,不许穿金戴银啊?我说你们政府,咋老盼着百姓日子不好过呢!你看现在的几个化工厂,一齐朝江河里排毒,排一次死一河面的鱼,总有一天,江里河里都没有鱼了,我们渔民饿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李阿木说完,咕咚一声,啜去半碗酒。

“你看老李,我咋会盼你穷盼你死呢,不过化工厂排污,我们派出所也管不着啊……”

李阿木裹了一截叶子烟,点燃了吧嗒着说:“沱江河釜溪河,都没有大鱼了,好鱼也绝了,看样子我们也只有上岸讨口了。”

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1991年夏季20多天的洪水值班,就在与李阿木的唠唠叨叨中结束了。

后来在镇子上的鱼市口、在码头边,我也偶尔碰见过两回李阿木。他卷着裤腿,提几只瘦长的鱼在他瘦长的腿肚边晃荡,我碰见一次买他一次鱼。双方交接完,我走出十几步,耳里总能听见他幽怨的声音:“釜溪河都成毒河了,李家沱的鱼花花要死绝了。”




最后一次见着李阿木,是1994年冬月,他浮在李家沱大柳树下的河面上,头往下没在水里。一双泡得发白的长脚,像一只巨大的蜕皮死青蛙,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是搭乘水警李长寿的摩托艇到的现场。

摩托艇到李家沱时,岸上已经围了几十个看客,先前报案的化肥厂保卫科同志也在其中。

李长寿熄了火,我往岸上喊:“电源截断了吧?”

“断了断了,从厂里断的,水里没有电了。”

我和李长寿商量了一下,打开现场勘查箱,给珠江相机上了胶卷,对着尸体照了几张相片。李长寿又发动摩托艇,把我送到岸边,我又在岸上照了几张相片。

我向李长寿摇手,李长寿把摩托艇划远再回来,对着尸首冲起几个浪子,尸体便靠在了岸边。在保卫科同志的协助下,我对尸体正面背面都照了相,照完相,大家才歇下来,在大柳树下铺了几张芭蕉叶,坐着抽烟,等县局洪法医来出鉴定。

李家沱那天的大柳树,同时栓了两只船,一艘渔船,一艘警艇。李阿木惨白的尸体,就夹在两条船之间。


当天,经过现场走访调查,结合法医鉴定书,确定李阿木非正常死亡案件为触电呛水身亡。触电的原因,是李阿木擅自从居住处的电源上拉电触鱼,不小心却触电落水,呛水而亡。

隔了两天,我在办公室装订了李阿木的死亡卷宗,放在了1994年的非正常死亡档案里。

合上档案柜的瞬间,我脑子里闪念而过:这李阿木,根本就不是触电死的,是化工厂毒死的啊——对于一个渔王来说,只要河里有鱼,至于搭电触鱼吗?

又隔了两天,李阿木的老婆和两双儿婿赶到派出所。李阿木老婆提出一个请求,想把遗体取出来办个丧事。我请示领导,大家怕节外生枝,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因为1991年洪水值班建立的一份感情,我陪着李阿木一家到了殡仪馆。在殡仪馆里,我帮助殡仪工,把冷柜里的李阿木搬出来放在台子上,将家属买的白内衣青外衣穿上。李家的三个女人,就在一旁跪着哀哀地哭。

刚见了人,李阿木的老婆就不住地哭诉:“死鬼,跟了你一辈子,风里雨里,一家人没有过过一天干净日子啊。前年家里幺儿死了,河里的鱼也死完了,李家沱没有念想了,我喊你上岸,喊你一起去女婿家,过干坎上的日子,你死鬼不肯啊,说啥子离不开李家沱……这下好咯,李家沱把你收了,你们李家绝种了!”

一个女儿也哭着说:“老汉唉,好在我们嫁到了外地,遇上了好人夫,总算上了岸咯,要在家里,还不是随你做一辈子的渔民,你不知道干坎上多好啊,太阳毒了,大雨磅礴了,都有房顶遮着呢。老汉吔,只有你一辈子苦啊!”

我寻思着,李阿木几娘母,也有老派出所的空屋,自然不算“上不了岸”。想来,许是在为渔王李两代人摆不脱的渔民身份悲鸣。

但我又忆起那些星稀月淡、或者大雨磅礴的日子,我和李阿木在他家门口,一方蔑凳、一海碗酒、一盘油酥河餐条。李阿木一条鱼也没吃,讲了一夜又一夜的故事。而我吃完了盘子里的河餐条,听了一肚子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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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王死在枪事上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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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查证,马劳富与12个年龄不等的男性进行过“流氓活动”,时间跨度长达17年。这些人有的是被钱财诱惑,有的是被胁迫。这些事情,全被黑夜里的枪王一枪打了出来。



配图 |《狩猎》剧照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丨连载12




1989年5月底,几个正在上大学的高中同学、以及他们的大学同学,陆陆续续全来“看望我”。我当时借住在邮政支局的招待所里,室内摆了4张单人床,平时感觉空旷寂寥,他们一来,每张床都要挤上两个人,地上再躺几人,生活一下又回到了中学时代。

到了7月初,我把参加工作以来每月零存整取的钱全取了出来。站在农业银行门口,我手里捏着120元钱,加上刚领的工资51.5元,计算着,感觉怎么也不够同学们花,心里乱糟糟的。

这时,一辆“川鹿”牌农用车远远冒着黑烟、噼噼啪啪地响着,行到我面前,车头一偏停住,王习可就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喊:“小潘,去大坳场玩!”

我抬手看手表,要到中午12点了,心里一动,说:“你再靠边点等着,我还有几个人一起去。”

到茶馆里找到罗朝明他们,大家奔跑着,爬上了农用车的货箱,车跑在黄泥道上,一路烟尘,下午1点就到了大坳场。

大坳场地处龙贯山脉尾端,一条街将乡场分为两县,街东为泸县,街西为富顺县。泸县有一百多居民,富顺县有两三百居民。这里也属我的辖区,大坳场街东街西联合设立了街道办,主任名叫篮水桥。他在街东开一家日杂店,一排黑黢黢的大木柜台,放着几个糖罐、十几匹棉布、几匹“的确良”、几匹“灯草绒”。我们进入日杂店时,篮水桥正摇着蒲扇呲着牙,在竹躺椅上午休。

客气几句,我们一行人就进了隔两个店面的餐馆,餐馆里四张大方桌,大家拼了两张。篮水桥点了人数,大声喊:“一斤半焦花生,两斤卤猪头,两斤回锅肉,两盆青菜豆腐汤,五斤米饭——先打五斤高粱酒来。”

老板跳酥酥(高兴快速)进里间安排,折回头又说:“篮街长,杜世有一早送了两只野兔子过来,新鲜得很,你们尝一只?我收半价,就算5元钱一只嘛!”

“要得,泡海椒泡姜要多放哈,不然逼不走土腥味。”篮水桥叮嘱说。

桌子上有同学是从成都重庆大城市来的,可能从来没有吃过野兔,也没有见过野兔,闹嚷嚷要去后厨参观。我请他们先坐下,由本地长大的罗朝明一一作了介绍,篮街长叫他们一人喝下三杯入席酒,才放他们去看稀奇。

一顿酒干到下午3点,王习可把醉酒的同学送到旅馆休息,我和罗朝明就去篮街长商店里喝茶,闲聊时我随口问,这个送野兔的杜世有是干啥的,篮街长说:“林场里看山打枪的啊,我们龙贯山这一带的枪王。”

“枪王?我们潘家有个公字辈的,老油坊坐家,一百多米外打野雁鹅,一枪一个,他才是我晓得的枪王啊。”

“你说的潘定尚嘛,和尚湾煤矿的技师,十几年前出瓦斯事故,烧死了。不过,潘定尚的枪法还是没有杜世有好哇。为啥子呢,人家杜世有生了一双夜眼睛,借一丝月亮,看得见百米开外的猎物,也是一枪一个准。”

我来了兴致:“你说他在龙贯山林场看山呀?大坳场到林场不过三四公里,我倒想去见识一下这个枪王。”




我到大坳场信用社借了电话,向所长请示说要在辖区龙贯山一带考察“重口(重点管理人口)”,隔几天再回去。打完电话,想着即将认识一个枪王,我心情十分轻松愉快,更重要的是,这下又可以节约几天招待同学们的伙食费了——这段时间,我已经带领同学们吃遍了我管辖的2个乡镇治安室、5个煤矿、3个窑罐厂,这次正好借着考察林场治安,去混几天伙食。

第二天太阳升了老高,我和同学们才起床洗漱,大瓦缸储的山泉水浇在头上,清爽惬意。走在去林场的泥道上,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滤到身上、地下,松针涩涩的酸味荡漾在空气里,路边的野牛奶子、老乌眼、红子刺吸引了同学们的目光,大家钻进林子里,手和嘴都糊得花花绿绿的,也算是吃了一顿野果早餐。

从林子的另外一头钻出去,正是一个山堰塘的岸边,水草从清澈的塘底长出水面。我们踩在岸边厚厚的水草上,低头撩水洗头洗脸,一阵扑棱棱的声响把我们惊起,透过睫毛上滑落的水滴,惊鸿一瞥,恍见数只大鸟飞过林子。

“太美了!美丽的龙贯山,我来啦!”大城市来的同学少见多怪,对天空扬起双手雀跃欢呼。

“小娃儿些,不准搞水!”一个人突然从对岸冒出来,朝我们喊。

罗朝明大声回应:“哪个是小娃儿,你看清楚点!我们搞水关你啥子事?”

“快上公路来,这堰塘去年才淹死了人,死水鬼才不管你大人小人,一律拖下去。”

我捡起块石头扔进塘里,石头沉下去好久,水面才泛出水花。我对同学们说:“真的好深,怕有十几米吧,走,我们上路去。”

绕到机耕道上,经过一座岩嵌,见先前喊话的人坐在草丛里,两旁一只篾背筐、一只竹编笼子。背筐里一把二胡的马头支在筐外,笼子里三只金丝雀上蹿下跳,面前草地上布一块翠绿芭蕉叶,上面放两支“马脚杆粑”、十几粒落花生。我们见他时,他捏着一只深绿色的水壶,意味深长地咕一口,咂咂嘴,仰头问我们:“小伙子些,喝一口不?”

有同学用木棍去逗金丝雀玩,那人急忙喊:“小朋友不要玩我的金丝鸟,它们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我见他护命的样子,笑笑:“还没到响午,你一人就在山林里喝早酒,要当武松呵?”

“我倒想当武松,可龙贯山不是景阳冈,龙贯山的老虎几十年前就被该死的猎人灭绝了——没有吊额金睛大老虎啊!”

我说:“这里人迹罕至,你一个人干醉了,如果滚到堰塘里,或者有图财害命的,推你一把,那十几米的深水,怕比吊额金睛大老虎厉害呢!”

罗朝明说:“你还管我们玩水,你滚进水里,才成案板上的鱼——死翘了!”

那人站起来伸个懒腰:“你们是外地回来的学生吧?一看就是,你知道我在这山里混了多少年吗,我16岁就到金鱼井煤矿下井,30岁到松林坡煤矿当技师,今年我45岁了,每天翻山越岭,早上从东山翻过西山,半夜从西山返回东山,这龙贯山的旮旯角角,哪堂儿我不清楚?”

见我们无话可说,那人继续道:“这样吧,我最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我就住在东山下的掌子沟,行十几里就到,问马老狐名字,人人得知,欢迎到我家里做客。”

我说:“我们去林场里,恐怕不得空去你的掌子沟。”

“林场我熟,顺道走两里就到——下班我去林场看你们。”

我觉得这陌生人热情得过分,便头也不回地说“到时说吧”,就领同学们继续行路。




林场场长叫老陆,到区上开会时,我们见过一次。等我们一行人进到场部的土围子四合院,陆场长立刻认出了我,但猛然见来了一大群人,还是有些诧异:“欢迎啊,小潘这是——检查工作来了?”

我笑着说:“老陆啊,工作是顺便的事,主要是混伙食来了。”

陆场长认为我客气,招呼炊事员烧水泡茶,茶泡好后,又安排泡豆子、泡腊肉,我等陆场长歇下来,才介绍罗朝明等人说:“这些是我的同学,你晓得,学校一直在休课放假,正好带他们来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风光,也是世界观改造嘛——就是给陆场长添麻烦啦!”

听说来的是些大学生,陆场长十分高兴:“我们场部作过‘五七干校’,当年来过一批大学出身的干部,这次又来浪多大学生,真是蓬荜生辉啊,看来咱们林场还是个风水宝地呢。”随后又说:“吃饭时,杜世有会回来,下午我安排他陪大学生去转山,叫他顺便打几只野物,招待你们。”

我说:“枪王杜世有吗?正想见他呢!” 

吃午饭时,杜世有就来了。他五十挂零,身材瘦小、皮肤呈古铜色,除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普通农民没区别。陆场长把我们一一做了介绍,老杜客气一下,端起我敬他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去甑子里舀了米饭,自顾埋头刨饭。

“老杜是当兵人出身,没有多言多语,但人很实诚,平时他中午都不喝酒。”陆场长怕我们尴尬,又补充说。

我观察杜世有,眼见他喝下酒不到三分钟,原先古铜色的皮肤就变成了紫铜色,端碗的手,也变了颜色,只有眼睛的颜色没有变。

我心里诧异:这个枪王,是有点特别的一个人!


下午3点过,我们午休起床,看见杜世有提了一把火药枪站在大门口的风道上。陆场长说:“老杜等了个多小时啦!”

老杜倒很客气:“晚点出去好,野物也是傍晚才出来,不过我可以先领你们去看龙贯山的21个犀牛脚、17口皇帝井。”

山脊上凉风扑面,走了几个小时,就看到了龙贯山脉的主峰。爬上一个长石坡,老杜指指一些石窝说:“这就是21个犀牛脚。”再往山上爬五十多米,他又指着5口枯井说:“这就是建文皇帝的水井,这里5口、东边还有12口。”

说完,他想想又说:“你们就在这石坡上等我,我一个人去槽沟里打猎去。”说罢转身又从腰上挂的布袋里,拈出一些黄色粉末,绕石坡周围的杂草撒了一圈,才转身钻进密密的树林里,一阵窸窸窣窣,不见了人影。

老杜没有多言,逼着我必须“多语”。我的老家就在几里外的龙贯山脚下,从小对龙贯山的传说也如数家珍,同学们坐在石坡上,听我讲了几个关于建文皇帝的民间掌故,等月牙起来了,老杜还没有回来,我又讲了民国时盘踞龙贯山的大大小小七八个土匪的故事。

讲到后面,我已完全没了精神,故事也不精彩。我看见罗朝明把头垂在腿上睡了,同学们也都躺在了石坡上。当我也正想睡去的时候,就听见黑暗里老杜的声音:“讲得真好,我们回去吧。”

我大吃一惊,开了手电筒往声音来的方向照,老杜正坐在离我们七八步的地方卷叶子烟,火药枪横在腿上,脚下放了两只野兔、数只石鸡、一条毒蛇。

我喊:“老杜,你咋个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到我们身后啊?”

杜世有说:“听你讲故事嗒。”

我说:“快回吧,瞌睡都来啦,肚子也叫了半天啦!”

同学们看见野物都清醒了,争着要提。老杜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只野物,轮到我,只剩了那条毒蛇。我用手电照去,才认出是“野鸡项”,心生杵意,老杜说:“蛇的龙脊骨抖断了的,不要怕。”

我这才放心地提了蛇尾,一行人由老杜开道,得胜而归。




回到场部,都晚上11点了。天井里,影影绰绰还有几人在乘凉,炊事员接了大家手里的猎物,进厨房打整。老杜拿过毒蛇,亲自放血取苦胆。蛇血放在盛酒的搪瓷盆里,苦胆放在盛酒的细瓷碗里,再用筷子搅拌,搪瓷盆的酒成了微红色,细瓷碗的酒成了绿色。

老杜端起细瓷碗喊:“戴眼镜的三个大学生,快来喝酒!”

戴眼镜的三人正是成都重庆的同学,他们有些莫名其妙,我说:“老杜偏心呢,位向(偏向)城市人。快去喝吧,蛇胆酒清心明目的!”

大家围拢一起,我两手端了蛇血酒放饭桌上,饭桌中央摆了一海碗盐黄豆佐酒。老杜与中午初见时不同,主动当起了“酒司令”。大家共用一只土酒碗,舀一铁勺酒就是大半碗。老杜先舀一勺自己干了,再依次将酒碗递给陆场长、我和同学们,一圈下来,盛酒的搪瓷盆就干了。老杜回头望望厨房说:“酒就暂歇歇。”

厨房锅正旺,刺啦啦犯响,麻辣鲜香各种味道涌进饭堂,大家咽着唾沫,满怀期待。

我问老杜:“我猜那几只石鸡,可能是你用灯光罩住了,徒手捉的——可野兔你咋个打到的呢?我没有听见枪响啊!”

老杜细长的眼睛笑笑:“你们先练练走路,哪天走路没得声音了,我带你们一起撵山,自然会晓得。”

正高谈阔论,有人边喊边咚咚咚敲门。

老杜故作严肃:“野鬼来啦!”

我们听得毛根子直立。陆场长见状,噗嗤笑一声,慢慢起身去开了门。来人进入饭堂,我们才看清,正是上午在山堰塘附近见过的马老狐。

马老狐有些做作地喊:“各位同学,晚上好!”转身又对陆场长和老杜拱手说:“叨扰了!我从外面经过,听见声音,知道你们在待客饮酒,不请自来了。”说着将手里的金丝雀笼子挂到墙上。

老杜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不请自来,假文假义咋子?”

马老狐自顾挨着老杜空出的条凳坐下,老杜突然闷声站起,条凳失去重心,马老狐和条凳一齐跌翻地上。马老狐也不生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尬笑着说:“文武不睦,文武不睦呀!”说着,把肩包取下,从里面掏出一包五香裹皮花生、一包猪头肉。

老杜站在一边又说:“马老狐,这里有公安哈,你老实交代,里面放的什么毒,是毒鼠强、还是七步倒?”

“谁是公安?”马老狐吃惊地看了同学们一遍。

陆场长把眼光投向我说:“这个就是公安,潘公安。”又对我们说:“老杜在开玩笑,大家放心吃,先给肚皮垫哈底,野味太筋道,估计还要好久才上菜。”

我拿眼睛看着马老狐笑笑,一张瘦长脸在电杠银白色的灯光照映下,面无血色,活生生一个川戏里的王魁。

那一夜,林场里的野味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但杜世有和马老狐的针锋相对,以及马老狐雪白的长脸,行不离身的金丝雀,让我碾转反侧在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日上三竿起床,看见炊事房多了一个妇女和一个十几岁的粉白小孩在忙碌。炊事员招呼我们吃早饭。我问陆场长人都去哪里了,炊事员说砍相木(煤矿支护巷道用的木头)去了,要中午才回来。

吃完饭,同学们在厨房帮着择菜。我见小孩切辣椒丝时,脸和双手被刺激得通红,便对他说:“小兄弟,我来吧,你去歇歇。”炊事员不肯:“这是我的儿子,在读初中,就让他锻炼锻炼吧。”我执拗地取了孩子手里的菜刀:“看我的吧,我切菜是行家里手呢。”

切了半筲箕,我问炊事员够了不,炊事员说还差得远呢,肉少辣椒补,要切满一筲箕。我问有好多(多少)人开饭啊,炊事员说50多人呢,要干一个月。

中午,饭堂坐得满荡荡的,两大甑子饭,一会儿就舀光了。同学们没有吃饱,我有些抱歉:“咱们没有干活,少吃点吧。”我问满身树渣的陆场长:“你们农场好多人啊?”陆场长打着饱嗝说:“正式职工只有11人,其余都是请的临时工。”

“请临时工砍树,多少钱一天啊?”

“不讲天数,计件,5毛钱一棵相木。”

我依据自己的能力盘算一下,假如我去砍,一天也砍得了十几棵,这不就挣了七八元钱吗,比我上班工资高四五倍呢。

我高兴起来:“陆场长,让我的同学们也参加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干。”

陆场长迟疑一下:“干是可以,就怕你们干不了呢。”

同学们表示了不屑,一个眼镜伸出有“耗子肌”的臂肘说:“小瞧我们了,我甩铅球是‘西农’亚军呢。”

陆场长笑笑:“咋敢小瞧我的大学生们,干吧干吧。”

当天下午,我就领着7个大学生,伐了21棵相木。其中,多半还是我和罗朝明两个农村娃的功劳。




半夜,派出所来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接我,说是万坳乡出了一死一伤的杀人案。我喊醒同学们,交待他们安心在林场里,又特意请陆场长老杜他们多关照,然后乘了摩托车,去调查万坳乡的杀人案。

万坳乡的杀人案并不复杂。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看见别人排水到他即将收割的稻田里,心生不快,病情复发,挥锄砸死一人、挖伤一人,犯案后人逃到青山岭,第二天中午向农户讨饭时被抓获。派出所民警完成调查取证后,材料移交县局刑警队。我于第三天找了个借口,顺路到芝溪乡走了形式,傍晚又赶到了林场场部。

进了林场,同学们都精神气十足。我问:“这几天砍了多少相木啊?”

“砍了两百根啦!”

我又问:“陆场长和老杜没有虐待你们吧?”

重庆眼镜说:“虐惨啦!我们都受不了啦——天天都是拱猪肉。”说完咯咯笑起来。

我说:“看样子我十天半月不来,你们也不想我了。”

同学们大笑说:“不想啦!想你咋子呢?”

我骂一声“狼心狗肺的东西”,天井里歇凉的都笑起来。我心里其实很高兴——看样子,这几个蹭了我快俩月伙食的“愁人”,这回可算甩脱啦!

我问老杜:“今晚不去打猎呀?你就不用拱猪肉虐虐我啊!”

罗朝明说:“给你留了一只,腌着呢。”


第二天一早,老杜带着同学们继续去伐木,我在窗口看见同学们穿着线耳子草鞋,无声无息出了院子。

我留在场部,同陆场长一起清理一年来发生的治安案件。除了五十几起盗窃林木的案件外,还有一起是杜世有和马劳富打架斗殴的案子。

我问:“马劳富是不是马老狐啊?”

陆场长说:“还是公安机敏,一下子就知道马老狐是马劳富了。”

林场治安室记录的案件,都没有按规矩上报发出裁决书。有个盗窃了2立方米木材的案件,也没有上交进行正式的处理,一律罚款了事。杜世有和马劳富打架斗殴的案件,记录的内容仅仅是“醉酒打架,一人罚款5块”几字,案由都没有交代清楚。

见我皱了眉头,陆场长说:“林场虽然成立了治安室,可没有专门的治安员,案子只好就简不就繁啦。”

我对陆场长建议,盗窃木材估价300元以上的,林场要报公安机关作刑事处罚,通过刑事打击,才能有效遏制“靠山吃山”的山民恶习,其余案件还是可以罚款了事,但请他一定注意,“案件四要素(主体、客体、主观方面、客观方面)”要记录清楚。

我想一会儿,又说:“通过我的观察,杜世有和马劳富恐怕有更深的过节呢,不是喝醉酒打架那么简单啊。”

陆场长口里应着,一脸茫然。




这些天,同学们完全成了老杜的“跟屁虫”,晚上收工回来,一齐扎进老杜屋子里。老杜惯着他们,有同学要“响声大的”,老杜就装一枪黄药(炸药)多的,在天井里将火药枪朝天举着,一扣扳机,“轰”一声巨响,弄得院子睡熟了的畜生鸡飞狗跳;有同学要“响声小的”,黄药就少填一些,“呯”一声响,就似一颗小摔炮。

第三天,我们正在楠木沟砍树,一个林场工人赶来,叫我回场部去。回到场部,只见马老狐侧躺在一架“筏竿(竹轿子)”上呻吟,筏竿放在陆场长办公室,由两根条凳架着。

“公安要秉公执法呀,杜世有又打了我,这次是用枪打的呀!”马老狐见到我就哭丧着脸叫唤。

陆场长道:“等潘公安喝口水多嘛,先前你不叫,公安一拢你就叫唤连天。”

我端起陆场长办公桌上的搪瓷杯连喝了几口,叫陆场长取了几页材料纸给我,坐下说:“马劳富,什么事你慢慢说。”

原来,就在我离开林场去万坳乡参加“武疯子杀人案”调查的第二天深夜,马劳富下班经过犀牛坡,在那里歇脚时被火药枪打了几粒砂子在屁股上,虽然没有看见是哪个打的,但马劳富认定是杜世有打的黑枪。

我说:“这就麻烦了,半夜三更的,你又没有看见人,证人恐怕也没有,仅仅凭你的怀疑,如果杜世有不承认,包青天也破不了这个悬案呀。”

马劳富停住呻吟:“第一,我只和杜世有有矛盾;第二,杜世有就有火药枪。”

陆场长一旁说:“这龙贯山有火药枪的猎人,有十几个呢!”

马劳富呻吟几声道:“这龙贯山一共有14个猎人不假,但可以百步穿杨,并且精准掌握得了黄药黑药的剂量来控制铁砂子数量和射程远近的猎人,只有枪王杜世有才办得到。”

“你这么了解老杜?”我问。

马劳富哼了一声说:“你们以为杜世有是什么好人?我告诉你们,他是强盗。我亲自看见,每年冬天,他偷林场的猪肉,一大块一大块的,喂楠木沟的花豹,喂掌子沟的岩猫;开春时,他一背筐一背筐背林场的玉米,撒到林子里喂石鸡,你们还不知道林场出了家贼吧?”

陆场长厉声喝住他,说无凭无据的事不要乱讲。

做完马劳富的笔录,我又提取了他用纸包着的、赤脚医生从他屁股上挖出的3颗铁砂子,然后叫抬马劳富来的人将他抬回去休养,向他保证秉公处理这件事。


晚上吃过饭,我要对杜世有作询问笔录。同学们站在杜世有坐的板凳后抱着手,一群杜世有马仔的样子。

我苦笑一下问老杜:“马劳富是你打的吧?”

杜世有说:“是啊,那晚在月光下,我看见一个白恍恍的东西在犀牛坡上乱动,以为是一只大白兔呢?”

听见老杜的回答,同学们笑起来,但我很生气:一是怨他这么爽快的承认,二更怪他不该草菅人命。

我记录完他的供述批评道:“老杜啊,你也是军人出身,参加工作几十年,用枪打人,搞不好就打死了。前年古佛镇一个打猎的,把一个下深夜班在红苕地里拉屎的矿工当野兔打死了,你不晓得啊?”

老杜的头偏向一边小声说:“我做的事,我有我的平仄。”

罗朝明愤愤不平:“马老狐日人家的屁股,就是对的了?屁儿虫反成受害者啦?我看老杜就是为民除害见义勇为的大英雄。”

我急忙打住罗朝明,“你们慢慢说,什么‘日人家的屁股’?”

经过一番询问,一桩鸡奸案意外浮出水面:事发当晚,马老狐领了炊事员儿子柳小宝,去犀牛坡搞“流氓活动”,正好被打猎的老杜远远望见,老杜早知道马老狐做的丑事,在同学们的鼓动下,他在猎枪里装了少量黄药黑药和3颗铁砂子,打在了马老狐拱着的屁股上。

后来,我围绕马劳富工作生活过的区域进行调查走访,这才查证了马劳富与12个年龄不等的男性进行过“流氓活动”,总的时间跨度长达17年,这些男性有的是被钱财诱惑,有的则是被胁迫——比如在他手下的4个工人,就被他以安排危险生产岗位要挟就范。

同年年底,马劳富被法院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

马劳富被杜世有打伤的屁股,在他未被收容审查前就痊愈了。我则把枪击案立成治安案件,对杜世有罚款5元,责令他赔偿马劳富医药费、误工费50元。



尾声


2016年秋赴一个寿宴,偶然碰见曾经的同事,便打听枪王杜世有的情况,同事说:“脑溢血死啦,派出所还差点赔党(赔偿)呢”。

原来,那些吃光我两年存款的大学生,虽然与我多年没有联系,但有的一直和老杜保持着来往。2015年春节,已经81岁的杜世有,收到了已经定居在美国的罗朝明寄来的新年礼物:一支猎枪。邮政安检时枪被发现了,等到杜世有取件时,“人赃俱获”。杜世有因此被传唤留置,其间脑溢血身亡。

我在饭桌上一声叹息:“枪王果然死在枪事上啊!”

一桌子的人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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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老狐狸折在了《金瓶梅》上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9-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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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劳富的老婆站在堂屋门口,幽幽的声音传到了我耳朵里:“看来古书是个害人精啊,公安都不敢要,那我就烧了吧。”



配图 |《空山异客》剧照


前    言

1989年夏天,我带着同学罗朝明等几个大学生到地处龙贯山脉尾端的大坳场林场游玩,在当地结识了有“枪王”之称的杜世有和他的死对头——绰号“马老狐”的马劳富。

没想到一天晚上,“枪王”忽然开枪打中了马劳富的屁股,我这才开始走近这个“马老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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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年代老警旧事丨连载13




东山掌子沟“马老狐”的家,我去过两次。

第一次是1989年7月底,林场砍伐相木告一段落,结算了工资,我从派出所赶到林场,从陆场长手里拿到了杜世有赔偿马劳富的50元医药费、误工费,也领到了我零零星星参与伐木的15元工钱。罗朝明他们几个大学生更是高兴,每人分到了100元工钱,那是他们人生的第一笔劳动所得。

我扬着手里的3张5元票说:“朝明,你们拿去做返程的路费吧!”

罗朝明问:“哪个说我们要走了?我们要到城里找同学玩几天,玩够了再回来看你!”

我说:“我再加50元,求你们不要回来‘看我’了!”

几个同学哈哈大笑。一个说:“龙贯山的风景这么好,我们怎么舍得不回来呢?”又有一个说:“你罚了老杜一个月工资,我们更要来‘看你’——看得你破产呢!”说完,他们笑着爬上了等在林场门口运木料的农用车,坐在高高的木料垛上。农用车的柴油机哒哒轰鸣,车子摇摇晃晃在机耕道上绕一个弯,终于把他们的笑声掩藏到林子里。

我回头同陆场长进了办公室,拿出一张《收容审查决定书》给陆场长看,通报上说,上级根据我前期的调查材料,已经批准收审马劳富,但大量的证据收集还有待继续调查,希望陆场长以治安室主任的身份配合参与。

陆场长搓着双手,显得异常兴奋。


当天晌午,我和陆场长越过龙贯山犀牛坡,绕到东山下,再爬了一道山梁子,穿过好多农家大院,终于到了马劳富的三合头土墙院子。

一路走来,掌子沟风景竟是极好的:满山沟都是葱郁的油茶树,白色的刺梨花夹杂其间,山尾下一层层梯田里稻谷金黄,半山腰十几座三合头院子零星分布。每家每户院坝的前后左右,或栽种两三棵龙眼树、核桃树,或栽种数棵大麦柑树,果树下散放着鸡鸭鹅。

走进马劳富家的院坝,一只被绳子套住的土狗就在紧闭的堂屋门口狂吠,两只大白鹅脖子贴着地追过来,用锯齿样的喙戳我们的裤脚。

陆场长抓了根木棍赶走大鹅,我朝山下的稻田喊:“马劳富,有人找你!”喊了许多声,终于听到大田里有人应了,我们才在檐坎上找了两只竹椅,搬到果树林下的阴凉处坐下。

隔了半个多小时,一个高大的妇人挑了一箩筐稻谷进了院子,浑身湿漉漉的,向我们客气地笑笑,然后手脚利索地将稻谷倾在晒坝里,赤脚将稻谷划拉匀净。

再隔十几分钟,马劳富挑着一小箩筐稻谷也回来了,担子丢在晒坝里,牵走土狗,打开堂屋门,请我们进屋。

马劳富给我们倒了凉茶,转身去了厨房里忙碌。一会儿,一个大丫头也挑了稻谷回来,晾晒好,转身去厨房帮忙。我大声问马劳富今天打了多少稻谷,马劳富在厨房里回答说可能有两三千斤。

我说:“看样子午饭还要会儿才能够做好,我和陆场长去帮忙挑一挑吧。”马劳富急忙来阻拦,但也没挡住。我和陆场长赶到大田,将田坎上屯的箩筐挑上,半路又遇见往田里赶的高大妇人和一个青年,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将稻谷挑进院子,妇人和青年也挑了担子脚跟脚撵进来。

大个子妇人就是马劳富的老婆,大丫头是马劳富女儿,小个子青年是马劳富招上门的女婿。




马劳富的家,是我见过的最整洁的农家,表面看起来,也是很和睦的一家人。

开饭前,当着马劳富一家人,我把杜世有赔偿的50元医药费、误工费交给马劳富,马劳富转身递给了老婆。吃完饭,我掏出2元钱和3张半斤的全国粮票,算是我们二人的伙食费,硬塞到马劳富老婆手里。

马劳富的家人放下碗筷,又回了稻田里,院子里只留下马劳富和我们。

趁马劳富洗碗喂猪,陆场长去坝子里晒稻谷,我便独自在马劳富房间里四处乱逛。

马劳富堂屋里高大的鎏金神龛上,供奉着马氏的祖宗牌位和一男一女炭精人像,估计是马劳富的父母亲。神龛背后的土墙,挂了一对颜字木板长联:“五马朝堂,千山拥护,宏基永固高坡处,龙观秀水浥千香,灵禽鸣噪沙棠树。七曜生辉,三奇吐乳,屏开御帐江阳布,风生水起载轻舟,巨门端正石崇富”。

看样子,马劳富祖上也是读书的富贵人家啊。

马劳富收拾完家务,见我全神贯注在墙壁上的对联妙文,拍了下我的肩膀,引我进了间卧室,打开一个香樟味的大木柜,里面上百本线装书便呈现在我面前。四大名著、《世说新语》、《太平广记》等等,全是我没有见过的古籍。

马劳富见我惊诧的眼神,一旁说:“我父亲以上几辈,不是贡士,就是举人、秀才,也算书香世家呢,解放后毁掉了好多,就余这一柜了。”

我问:“《金瓶梅》你有吗?”

马劳富听此话,支吾起来。我心想他肯定有,但因为是禁书,不敢示我罢了。

我随意翻出一本木刻版《警世通言》,里面的插图十分生动,我说:“这都是马家的精神财富啊,可你咋没继承呢,看你干的那些龌龊事!”

马劳富没有做声,我们沉默无语,这时陆场长满头大汗进来,看见一柜子的书,也是十分吃惊。

我们走出卧室,马劳富去厨房打了温热水给陆场长洗脸,等陆场长洗整好,我心里还在犹豫,是现在还是等农忙后再宣布对马劳富的收容审查呢?我望着堂屋正墙上的神龛好一阵,终于对马劳富说:“下周农忙完了吧,到时你到芝溪乡治安室去一趟,我在那里等你。”

和陆场长离开马劳富家两三里路,陆场长才问:“咋个没有带走呢?”

我答:“现在只有炊事员儿子柳小宝的一组证据,大量证据还没收集呢。我想先把马老狐工作过的金鱼井煤厂、松林坡煤厂的情况摸排一遍——这样差不多需要七八天时间,农忙也就结束了,到时把马劳富收审起来,再去他家周围做调查,邻里乡亲作证也没有顾忌。”

“可所有的煤厂都放农忙假了呀,到煤厂找谁呢?七八天时间怕不够呢!”陆场长说。

“这种流氓罪,在一定的环境里,往往是公开的秘密,马劳富和柳小宝的事,林场里不是都晓得吗?我们只要到煤厂里、找看守的负责人一问,事情保证弄明白十之八九。”


当天傍晚,我们赶到大坳场南坡的金鱼井煤厂,正碰见煤厂厂长和出纳交接班。他们二人因煤厂长期向林场采购相木,与陆场长十分熟悉,听明来意,都决定留下来,出纳去弄饭,厂长陪我们聊天。

煤厂唯一的建筑,就是挨崖壁搭建的一座百多平方米的椽枋立料瓦房。主井口开在崖壁上,两条木制轨道从幽深的“马门”口(井口)出来,穿过瓦房泥地中央,从木栅大门地上出去,然后蜿蜒到山坡边,拖运砂石的竹船(竹编船型框子,相当于矿车),就将砂石顺坡倾倒山沟下。运煤炭的竹船,在井口过了“马门秤”,沿分支的木轨爬上煤堆顶倾倒。

瓦房里以木轨为界,一边堆放煤炭,另外一边,在两头夹了两间小屋,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办公室;两间小屋之间,用长木料搭了一座通铺,可以睡十几个人;通铺上方,石块砌的墙上,楔了许多木棍,是工人挂竹背筐用的,背筐里放着工人的被子和换洗衣服。

因为放假,十几只竹船像干渴的鱼,一只挨一只靠在煤堆边,厂长搬来两个树墩子放在竹船旁,请我们坐。天光已黯,对面厨房里,出纳在钩炉加煤,炉光下,灶膛里腾起一阵烟灰。

我问厂长:“你们厂咋没改机械化,这样子产量不高啊!”

黑暗里,厂长应是苦笑了一下:“机械化要花两万多元呢,没有钱啊。现在我们只有7个煤堂子(掘煤点),一个堂子一个挖匠、一个拖匠,一天干十几小时,也只出得了十来吨煤啊。卖出去30元一吨,工资16元,支护材料10元左右,管理费2元,厂子就余一两块了。雨季抽水费用增多,一吨只余几角利润啦,一年下来,上交‘企业办’3000元,厂子账上,就剩几百元了,哪来钱搞机械化啊——唉!”

“工人工资还不错嘛,一月也有百多元了,你们管理人员工资多少呢?”

“我45元,出纳39元,炊事员30元,技师75元——都比工人少,但工人苦啊!煤层只有40几公分,挖匠只能侧躺着身子挖,煤出一船、砂出十筐,你们没有看见,拖匠的胯子都变形了,你在大路上仔细瞧,但凡男人胯子坠起,腰杆杨柳摆风的,一定是个拖匠。”

我笑了一下,心里琢磨:那些胖女子做半年拖匠,不都成西施了?厂长见我笑而不语,又补充道:“拖匠的双腿双脚也变形了呢,因为蹬在木轨梯子上使力,大多成了外八字,走路成鸭子了。”

我也一声叹息,将话语转到正题上:“马劳富在金鱼井干了14年,你们很熟吧?”

没成想厂长说:“我到厂里才10年,马劳富离开金鱼井后回来玩,倒是见过,也听他讲过几场评书,但他原来在厂里的情况,我还真不了解,等会出纳师傅给你们讲,建厂那会儿他就在厂里工作,他更清楚。”




出纳姓冯,一幅胖和尚模样,一会儿工夫,就搞整了一碗水激胡豆、一碟炒黄豆、一大碗盐渍苦瓜放办公室的抽屉桌上,招呼我们上桌吃酒。

年少时,激胡豆是长辈们通用的下酒菜,我们小孩子嘴馋,不吃酒也去讨几粒,握在手掌里,到院坝里疯一阵,吃完胡豆舔手掌舔指缝,满嘴满鼻子都是藿香和蒜泥味。

冯出纳做的激胡豆恰到好处,软硬合适。藿香、蒜泥、椒麻香混合一起的佐料,被沸水激发,又都被锅盖捂严、逼进焦黄的胡豆里,这是我这一辈子、记忆里最好吃的激胡豆。

吃酒时,我初步介绍了马劳富涉嫌流氓罪的事,就请冯出纳讲讲马劳富在金鱼井煤厂的情况。

冯出纳告诉我,马劳富是建厂第一年、即1960年到金鱼井的,最早是他表叔童玉文领着,当拖匠。这小子精明能干,很快掌握了挖匠、炮工技术。结婚后没几年,马劳富就相当于厂里的“二技师”了,看顶棚、查瓦斯、探暗水,样样精通。

后来,马劳富在矿上鸡奸何嘉成、刘思其等职工被人发现,没脸待在金鱼井,就跑下了山。隔几年,厂里物是人非,他又学会了讲评书,才经常到厂里走动。“有一次在酒桌上,他向我探问谭小文、谭红春两个人的事,我告诉他,在他离开金鱼井不久,金鱼井挖到暗河,淹死了13口人,谭小文、谭红春也在其中。马劳富当时没有表情,那晚他讲评书‘武松祭兄’,讲着讲着,他就当真哭了一场,我就猜到,他们之间也有勾当。”

我问:“马劳富会讲评书?我第一次听说呢。”

“马劳富的评书讲得好啊,富顺泸县连封几个场,数他讲得最好。他有‘十大评书’,什么《金瓶梅》《说岳传》《杨家将》《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一本评书在一个煤厂讲一年。每月初几头各厂发了工资,他就去讲,《金瓶梅》讲书费每场6元,讲3个小时,其余的每场4元,也是3小时。讲书费由煤厂包干,听书的人来凑,讲《金瓶梅》时,十里八村的都来听,有政府的干部、学校的老师也混在人群里听书,我去收钱时才发现的。后来收音机里刘兰芳、袁阔成、田连元讲书了,马劳富就专讲《金瓶梅》了。那几年,我们厂子除去马劳富的讲书费,每年还赚200多元,差点赶上开矿的经济效益呢!”

我说:“《金瓶梅》是禁书,他也敢讲?你们还敢组织讲?”

“有什么不敢的,毛主席不是说‘满足群众需要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吗,你们派出所的两个老特派员,都来听过呢!”

我不知道毛主席究竟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即使说过,怕是老人家也不是像厂长讲的这个意思;至于我们的所领导去听《金瓶梅》,这个可能性倒是有的,假如马劳富现在讲此书,我估计也高兴听吧。

“马劳富就是被《金瓶梅》整变态的吧,可那里有同性恋吗?”我不解地问。

“有哇有哇,《金瓶梅》里有个温秀才,名字叫温必古,就是和一个小画童搞鸡奸,小画童还向潘金莲告状呢。”

粗碗里两粒饱胀的激胡豆,被几片藿香碎缠着,余在碗底,油黑发亮。我突然有些恶心,把陆场长递给我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在金鱼井煤厂的通铺上借住一宿,身上起了几十个包,也不知道是夜里跳蚤咬的、还是山蚊子叮的。洗漱完,向冯出纳讨了酒壶,我和陆场长将红肿的地方涂抹一遍才上路,我们准备到附近乡村按图索骥,调查与马劳富有关系的几个人。

通过林场、金鱼井煤厂、松林坡煤厂已知的5名“关系人”,我们后来挖出了11名与马劳富有染的男性和1名女性,其中一男一女还是母子,家住掌子沟附近,算马劳富的近邻。




1989年8月18日,七夕节,芝溪乡治安室洪主任电话告知,马劳富在治安室等我。来电话时,我正接待一起丝厂被盗案,忙不过来,就请洪主任将马劳富带到派出所,还叮嘱一定要安全带到。

不到半小时,又接到洪主任电话,说马劳富一定要我亲自去芝溪乡治安室,说我曾经约过他在芝溪乡见面。

我心里骂一句,草草整理好立案资料,出门到车站,正碰上一辆过境的泸州客车,跳上去,中午时赶到了芝溪乡治安室。

一进门,就见治安室的长竹椅上依次摆了装满行李的大背筐、装了二胡的青布袋、装了金丝雀的丝竹笼,洪主任在办公桌后低头整理什么,就是没见马劳富。

我有些奇怪:“老洪,马劳富呢?”

洪主任突然听见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解释说:“他到馆子里点菜去了。”

我接过洪主任的茶盅,吹去上面的浮沫,皱起眉头说:“看你这主任当的,一顿工作餐都招待不起呀?让他去点菜,马劳富可是要判刑的,跑了就安逸了!”

洪主任说:“老马可不会祸害我,是个好人呢,我听过他好几场评书,一起喝过许多次酒。”

我哧了一声:“什么叫好人?看着好就是好人了?那我们公安还有什么用?老洪,丑话说在前面,今天中午无论吃多少钱,大家都‘划鸡脚爪’,一人一份。”

洪主任尴尬地笑笑:“算了算了,治安室报销算球了。”

正扯着,马劳富进门来,说菜已经炒好了,趁热快去。洪主任锁好办公室,我们3人一路进了南街河边的一个小馆子。

马劳富安排了四菜一汤,其中一份老腊肉、一份烧松菇,都是马劳富自家带了材料加工的。马劳富给3只小碗注满酒,用双手捧一碗与我,再捧一碗与洪主任,最后自己捧起一碗举在额前说:“两位公安见谅了,我先干为敬!”

吃完第一碗酒,他个人又倒满一碗说:“两位公事人,今天我有一不情之请,如果二位仁兄同意,我就干了这碗。”

洪主任说:“老马有啥你讲嘛,潘公安很好说话的。”

马劳富就讲了他的诉求。原来,上一场他在松林坡煤厂讲书,就约了在七夕节这天讲完《金瓶梅》的最后10回,所以农忙后复工的日子,煤厂领导也安排在了今天。

“另外,煤厂的技术工作也需要交接嘛。”马劳富见我犹豫,端起酒碗突然一退,跪到地上,打起川剧高腔一声哀嚎:“此一去定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务请仁兄海涵啊!”

我和洪启华都惊慌失措,还是馆子老板从后厨跑来,把马劳富扶起。接着老板也倒一碗酒敬我,替马劳富求情。

看样子我不同意,这个场合邀不了台,我只好站起来说:“好吧好吧,不过今天你们二人都要一起去,明天一早送我和马劳富上车,出了问题唯你们是问。”


太阳下山,我们4人徒步到了松林坡煤厂。

过煤厂附近的乌鱼池时,一些男男女女正在石桥下泡澡,有人仰头问:“马技师今晚讲书不?”马劳富扬声说:“讲呀讲呀,《金瓶梅》的最后10回啦。”桥下有人急忙上岸,商量着回家弄饭,好尽快吃完到松林坡听评书。

松林坡煤厂的领导,并不知道马劳富的事有多严重。见了他们,我立即与厂长交流了方案:今晚任由马劳富交接工作和讲评书,但厂里要有一位领导与我和洪主任一起,保证马劳富不逃跑。

厂长先是吃惊,知道仅仅因为鸡奸一事要收审后,却又有些不以为然,十几年来,他们大概也都默许了马劳富的这一癖好。

松林坡煤厂5年前进行了半机械化改造,除挖掘外,运输、排水、通风都是电气设备,因此规模相对较大,有近50个工人,30几处采煤堂子。小煤厂惯例,但凡停产上了一旬,重新开工前都要敬窑神,我们到达时,厨房已经准备好公鸡和猪头,就等“马技师”去主祭。

马劳富在煤厂有一间办公室,他进去,从挂了黄铜锁的木柜里取出一张半人高的古画。古画抹了桐油,上面是一个黑红两色、三头六臂九条腿的地煞神,倒骑在一条褐色土龙上。马劳富介绍说这就是窑神。看古画颜色,也许历经百年,但画上窑神神态肃严,眼眸里射出神灵之气,似乎要摄人心魄。“窑神是祖上传给我的‘金饭碗’,金丝雀是我自己发现的‘银饭碗’,这两样神物,就是松林坡煤厂的保护神啊!你说我不回来移交,怎么对得起兄弟们呢!”

马劳富将窑神挂“马门”口,又在一旁摆放的祭台前,抹了鸡脖子,将鸡血绕井口一周,嘴里念念有词,最后领着煤厂一众,向窑神跪拜。祭祀完,天光已黯,大家草草吃饭,饭桌上厂长还抱歉地说:“听完讲书,我们再好生喝酒!”

从食堂出来,碘光灯下的厂坝里,人们用煤块、相木垫坐,已经坐了黑压压一地,远处山坡道上,一路一路的火把电筒,像萤火虫般,不断向松林坡涌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走回芝溪乡政府,一起搭乘了到县城的客车。

马劳富背上行李背筐,里面是棉被及秋冬衣物,二胡和金丝雀已经在头天夜里,由他郑重移交给了徒弟张小富。

金丝雀的疑问当时在我脑子里已经存了一个多月,我曾当众问过马劳富,金丝雀是干啥用的,他并没有回答我。

在收审所做讯问材料期间,马劳富才告诉我说,金丝雀有对瓦斯敏感的天性,因此用它担任瓦斯报警,这是他表叔童玉文传给他的绝技。

而我们最终调查发现,童玉文其实也就是马劳富“鸡奸”流氓行为的引导者,他在83年严打期间以流氓罪获刑,被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

来年春,马劳富被判刑3年。


再次到东山掌子沟“马老狐”家,是1990年4月的一个阴雨天。

那天,我穿着筒靴,去给马劳富家属送刑事判决书。马劳富的老婆倒不记恨我,赶开了白鹅和看门狗,在堂屋里收了判决书,折好,压在神龛上的一本老黄历里,然后转身带我进了里间,打开那个放古书的香樟木柜:“老马说,这一柜子的书送你。”

瓦屋顶的“亮瓦”透出的光线,像舞台上打的光圈,正好罩在书柜上,我一眼看见那本《金瓶梅》,躺在一柜古书的最上面。

我逃也似的往外走。

马劳富的老婆站在堂屋门口,幽幽的声音传到了我耳朵里:“看来古书是个害人精啊,公安都不敢要,那我就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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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12 06: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味神药,两代人生死恩仇40年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9-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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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大架子抠抠索索地挖了一点猪辰砂,放酒碗里调匀。眼见如此被人稀奇的宝贝,我攒劲喝了一口,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立即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跑到餐馆门外,呜哇呜哇吐起来。



配图 |《暴裂无声》剧照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丨终篇



写在终篇之前


1987年7月18日,我拿着人事派遣单,到县公安局报了到。当天下午,我就乘着唯一一班公共汽车往家赶,准备将喜讯告诉孤寡的母亲。离家还有好几里路,一个半道上车的人问我是不是“潘大娃”,我刚应,他就告诉我:“昨天槽坊头放落气炮,你妈死了。”

我爹是个老兵,死得更早。但他和我妈一样,一生希望我能够考上学校,跳出农门,做他们心目中的“包青天”,办一些为民做主的事情。我儿时常跟着奶奶去看川戏《包公坐牢》和《铡美案》,对包青天很景仰,也正是因此,才记住了父母的话,自搭了做包青天的平台。

1987年7月21日,埋了我妈,我去城郊派出所入了职,也见到了我的师傅邓荣华,一个从西藏公安厅回来的老公安,我们一起查办一个涉及七八个嫌疑人的挖坟盗墓团伙案。到了那年秋天,我瘦到不足百斤,案子才终于办结。

那天,我看见盗墓团伙被五花大绑、押在解放牌大货车上去各乡游街,很是兴奋。站在大车上左右瞧瞧自己,不过一个夏秋,就已经把个白面书生晒得黝黑,我感觉自己就是提着龙头铡的包黑子。

再往后,每年总会完成七八个打击逮捕的大任务,案子办着办着,心里难免有些麻木了,直到遇见“三八节强奸案”的卢憨巴、被收容审查后遗忘在监狱里的张正国、阿Q一样的陈兆奎……我才慢慢开始,学着用心去关注这些被我左右过命运的人物背后的故事。

从2017年9月开始,《老警旧事》在“人间”共连载了14期,包括15件罪案中的15个主要人物和执法者。这里面,其实所有人都很卑微,我们一起演绎出的故事,更算不上有多精彩。但我个人以为,它们终究折射了些什么。

对比当今,这里面是不是有着法制的进步,又或是有着执法者人性的逐渐苏醒,只能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了。

如此来看,或许就是我们一众小人物、一些平凡事,聚合成了这芜杂的人间主流。而这长达一年半的连载,也就在今天划上句号了。




1989年腊月底,龙贯山区下起了少有的鹅毛大雪,田野房屋冻得一遍寂静,我们几个民警缩在值班室里烤火。

上午11点过,突然接到芝溪乡治安室主任洪启华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张八两被洪大架子杀伤了,人已经由猫儿山煤矿的救护车送县医院去了,现在洪大架子被传唤在治安室里等着我去讯问。

芝溪乡是我分管的责任区,就算老天爷下刀子,也是责无旁贷。我向内勤讨了摩托车钥匙,花了七八分钟才打燃火,再把棉大衣的毛领翻起来捂住耳朵和脸,朝十里外的芝溪乡赶去。

到了治安室门口,我使劲顿脚,将鞋帮上、衣物上的雪花抖落下来,洪启华在屋里听见响动,开门把我让进屋。我先向洪启华讨了几张擦屁股的二黄纸,把鼻尖上嘴唇上挂的鼻涕揩干净,又喝了一嘴他递来的热茶,这才挨着洪大架子,坐到了碳炉子边烤火。

芝溪乡有四五个杀猪匠,洪大架子是其中之一。

“杀到张八两哪里嘛?”我开口问他。

洪大架子望望洪启华,见他没有开腔,才低头抖抖索索地说:“杀……杀到腰杆上。”

“洪大架子你一个杀猪匠,因为读过啥子师范,平时见人就不打招呼,牛X蓬蓬的,老子不看你五六十岁了,还是啥子鸡巴知识分子,真想给你一耳屎!眼见着年三十了,天寒地冻,你惹啥子祸嘛?”

“啷过是我惹祸嘛?还不是张八两欺上门来,估到要我的猪辰砂,不给他,就要定我个私宰生猪的罪,说是要将两扇猪肉全部没收——我敢惹他?”

“不管啥子因由,你杀到了人,就是大事!你只有眼巴巴盼着菩萨保佑张八两不死——但就是他不死,你也要脱层皮。”说完,我又回头对洪启华说,“麻烦哥子你做个简单的笔录,我来讯问。我的手还在抖,捏不稳笔。”


讯问笔录做完,已是近2点钟,洪启华去餐馆喊了一锑锅滑肉,放到炉子上煮着吃。烤着火吃喝,我的清鼻涕还在牵线不断,洪大架子没啥子胃口,我递过酒碗对他说:“好生吃喝,事情发生都发生了,老话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嘛。”

下午,医院方传来伤情报告,说张八两伤了肝子,好在受伤时天气冷,出血不严重,已经做好了手术,没有了生命危险。我又打电话请示领导,所长说,故意伤害肯定是构成了,只是还要深挖是不是故意杀人,“先带洪大架子回派出所羁押好再说”。

所长怀疑洪大架子故意杀人,也不是没有缘由——龙贯山区但凡上了点岁数的人,都知道洪张两家有世仇。我听了所长的安排,把洪大架子铐到三轮跨斗摩托车的扶手上,正准备走,洪大架子就嚷起来:“公安啊,我家还有牲口要安排哟,杀的猪还挂在屋檐下没有卖呀。”我犹疑了一下,等洪启华穿好大棉衣,驾上车一起朝三四里外的乌鱼池开去。

乌鱼池是龙贯山下山的小溪冲刷成的积潭,据说有十几米深,常有黑鱼出没,故得此名。洪大架子家的青砖四合院子,就在乌鱼池北首,几颗大柳树耷拉着枝条、挂着冰花,绕在院子周围。

我们这地界,柳树是稀有。一般人家,院子周围都是龙眼树、核桃树、柑橘树,谁会栽好看不中用的柳树呢?我问:“洪大架子啊,你家咋栽这么些柳树呢?”洪大架子答:“我爹栽的,他是北方运河边长大的,说运河两岸都是柳树,房屋周围有了柳树,才像个家呢!”

“家你个鬼,你们俩爷子一辈子闹得就是个与众不同!”

我和洪启华跟着洪大架子,请来生产队长余大爷和余大嫂,洪大架子就和余家交代家务,什么鸡鸭每天喂多少粮食、开春将余粮怎么上市,全做了托付。余大嫂就去灶房里烧火做饭,我们在堂屋里烤火。

一年前赊了不能生育的老母猪给洪大架子的人家,得了余大爷传的信,来了两个人,抬走半扇猪去抵了那老母猪的本账。

很快,天就黑了下来。




虽然是一只骟过的老母猪,可经过洪大架子精心饲养一年,倒也不至于筋道到咀嚼不动。什么槽头肉、肚底肉、猪肚儿肠等和血旺都炖在一起,又加了泡姜、泡酸菜和花椒八角,撒了细葱,到也和平常的刨锅汤没有两样。

吃喝到一半,听见屋顶上有密集的“呲呲”声,我打开堂屋门,一阵寒风就扑面而来,屋里映出的灯光看出去,雪花夹着冰粒直奔向地面,在院子里盖了厚厚一层。

“去它的,走不了啦!”我急忙合上门,自言自语说,“长了二十几岁,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重新落座后,我和洪大架子碰了一碗酒:“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讲讲你们洪家和张家怎么结怨的旧事吧,该要得?”

洪大架子迟疑着不开腔,我只好又说:“你们两家的事,明天到了派出所,我还不是要详细讯问你。这里你和余队长关系这么好,又不是外人,你讲来大家听听怕什么,就让我们断断,你们谁家更在理!”

洪大架子站起来,提起酒笋笋给每人斟了一小碗酒,坐回去叹了口气,自顾自端起酒碗响亮地吞下一口,这才慢慢讲述起自己的家世以及洪张二家的渊源:“这段旧事可长呢,我讲时,谁不愿意听了,吱一声就行,我马上打住。”

洪启华连声说:“愿意愿意,洪大哥你请讲!”

洪大架子并不急,他去灶房里捡了一箢篼碳粒来,加到火炉上,拍拍手上的灰,这才开始了讲述:

“我爹本名洪海山,是庚子年(1900年)生的,听我爹说,那年是人世间最长的一年。我爷爷奶奶是京杭大运河边的船民,在我爹7岁那年,得了水瘟病,官家说要传染,就把我爷爷奶奶连人带船,一齐拖到河滩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天,我爹正追着卖糖人的在镇子上玩,算是躲过了一劫。

“爷爷奶奶和居住的木船被活活烧了,我爹没了依靠,就跟着卖糖人的一路流浪到了通州。9岁那年,我爹遇上军阀赵文华,改名赵小虎,在赵文华帐下做杂务,后来跟着队伍里一个斩人的师傅,做了刽子手,专门斩杀匪盗作奸犯科之徒。己未年(1919),北洋政府派赵文华到重庆府,那年我爹正式出师。辛酉年(1921),杨森任重庆督办,我爹又成了杨森的刽子手,后来换了许多主子,干到己巳年(1929),国民政府出了《六法全书》,废除了斩刑,我爹背着那些年攒下的钱财,一个人跑到泸州,过起了隐居生活。

“1935年过了腊八,我爹从茶馆出来路过钟鼓楼,就见一个人贩子,一边一手牵了两个肮脏的男孩子蹲在街边。我爹说,他见人贩子左边的孩子骨骼清奇,小脸虽然脏,但眼睛明亮,于是他就花了一个大洋,买了人贩子左手牵着的我。人贩子告诉我爹,我5岁,我爹就定我为1930年腊月八日生,取大名洪守财。”

洪大架子说完,将大半碗酒一饮而尽。等洪大架子自己斟满,我招呼大家一起喝了一嘴酒,我问:“庚子、己未,你说的这些,是公历多少年身啊?”

洪大架子的民国师范学校果然没有白读,利落地答道:“庚子年是1900年,己未年1919年、辛酉年是1921年。”

好在我高中学的文科,立即将这些年份对上了号:“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1919年是五四运动,1921年是共产党成立——你爹1919年起就在重庆当刽子手,他有没有杀过闹学潮的学生和共产党员啊?”

饭桌上方有盏独灯,正射在大家头顶,我赫然看见洪大架子的神情变得有些阴鸷,但他立刻埋下头,喝了一口酒,隔了好一阵,才喃喃地说:“他老人家杀没有杀过你所说的人,我不晓得,但我爹说过,他救过一个大学生。”

说完这句话,洪大架子的头抬起来,脸色也正常了:

“我爹在杨森手下时,有一天,当兵的在后伺坡枪杀了一批学生。后来有人来报告说尸堆里还有人在动。监斩官便派我爹去补刀。我爹去到尸堆里,找到一个胸口上中了两枪的学生,身前身后四个血窟窿。我爹说着行话,一手提了那人的领子,一手持了鬼头刀,正要砍下学生的头,学生突然问我爹是不是通州人氏,我爹说是又怎么样,学生说他也是通州人氏,求我爹放了他,说他家还有一个瞎眼的奶奶。后伺坡是个乱坟岗子,平时鲜有人往,我爹左右瞧着没人,便对学生说你走吧,学生又走不动,我爹就用双手把他抱回自己屋里,端饭递汤服侍了一个多月,连同临走打发学生的上路钱,我爹前前后后花了十个大洋。”

洪大架子说完,朝桌子中央对大家伸出了瘦长的十指:“我爹买我一个活人,只花了一个大洋,他当时斩杀一个匪首或奸夫,得五个大洋,你问我爹杀没杀学生和共产党员,他没有告诉我,我不晓得,但他花了十个大洋救一个学生的事情,他告诉了我,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

洪大架子说完,起身去一旁的火炉上,又添加了碳粒。

我们冷在桌子上,谁也没有接话。




余队长夫妇可能觉得我刚才的问话有些尴尬,等洪大架子添完碳火回来,站起身就要告辞,洪大架子赶一步拉着余队长的手说:

“余大哥余大嫂,我们两家左邻右舍一个生产队几十年,关于我爹和我,外面早有许多传闻,往往是真真假假,谣而不实,我也没有和谁辩解过,今天还是请你们坐下来,慢慢听我讲讲,也好知道我们乌鱼池洪家,是不是传言里的人。”

余队长夫妇望望我和洪启华,洪启华说:“外面的冰雪还没有停歇,坐下来烤着火喝着酒,慢慢耍嘛。”

大家方又坐好,洪大架子双手端起酒碗,敬了我们一口,继续道:

“等到我15岁那年,放了寒假,一个北方口音的中年男子,曾造访泸州外城我们居住的屋子,前后来过两次。隔了一些年,我们已经搬到龙贯山下乌鱼池边了,我爹才告诉我,那男子就是祖居通州、在重庆后伺坡被他救过的那个学生。”

“那学生当时可能真的加入了共产党,是到泸州搞地下活动的。他先是动员我爹加入组织,说要用我爹的‘过人之处’。我爹告诉学生说他老了,原本又造了那么多冤孽,现在每天跟菩萨磕头悔罪都来不及呢,咋会再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学生见请不动我爹,就让我爹破财支持他们的事业。第一次,我爹就把家财的一半给了学生;第二次学生又来,我爹将余下的一半分成两份,又给了学生一半。第二次这学生走后,我爹就想:这样一半一半分下去分不了几次就要分完啊,于是我爹就将房屋退还给了东家,连夜收拾了行李细软,请上两个挑夫,一路向北。行得上百里,到了龙贯山下,眼看离泸州远了,估计学生也找不来了,才用余下的家财置地造屋,慢慢定居下来。”

我去屋角提了酒笋笋,先跟洪大架子斟满一碗,又给自己斟上,我说:“洪大架子,看来我们对你爹有诸多误解啊,来,我先干为敬,敬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一碗酒,他竟然为共产党做过如此事情。”

洪大架子站起身,眼角有些湿润,将酒碗与我碰碰,也一饮而尽。

余大嫂已经将刨锅汤回锅热过几次,又要去热,我把她挡下来,说不用了,大家早吃饱了。余队长见此,又安排余大嫂去火炉上煮茶。洪大架子忙去谷缸里取出一条麻布袋子,抓了一大把老鹰茶出来放瓦壶里,再去另外一个谷缸里,取出一个塑料化肥袋子,捧出几捧落花生放桌子上。

我见洪大架子坐回了桌子,忙问:“我看过档案,里面说1949年洪海山杀了一个地下党张万寿,又是咋个发生的呢?”

洪大架子鼻子里哼一声:“这个土匪张万寿,要说他是共产党,鬼才相信!你们请吃花生,听我照原路讲起走。”

“我爹在乌鱼池修造了房屋,就没有余钱了,隔两年我考上泸县的“四川省立师范学校”(后更名为“四川省泸州师范学校”,现今合并后为“泸州职业技术学院”),这是一所蜀南名校啊,各州县的尖子生去投考的,十个也考不上一个。眼看要开学了,要交学费生活费呀,我爹就坐在檐坎上,眼睛盯着天空一夜一夜地急。直到有一天,他起出油纸包裹的两把‘自来得’手枪,找到山上打猎时认识的土匪,换得了八十元大洋,才凑够了我的学费。”

洪大架子手里剥着一粒花生,笑着问我:“公安,你可猜得着那与我爹交易‘自来得’的土匪是谁?”

我抠着脑袋:“难道是张八两的父亲张万寿?”

“那个负责交易的,正是龙贯山土匪张万寿!”洪大架子一拍桌子,落花生从桌面跳了起来,落得噼啪作响。




这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大家都吃惊不小。洪大架子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碗敬大家一口,才继续讲述:

“我爹和张万寿一来二往,成了朋友。1949年秋,我爹在楠木沟用鬼头大刀劈了一只山猪的头,也是一只毛发稀疏的老母猪,我爹与人将山猪抬回家打整时,竟然发现了一大坨‘猪辰砂’(也名猪砂,猪胆囊、胆管、肝管等脏器中的结石)。据我爹说,这‘猪辰砂’比黄金还要贵十倍,筷子蘸一点调碗水,病人喝下去,就能够去热除百毒。1921年被我爹救下的学生,后来感染发烧,我爹去鱼市口的桐君阁药铺买药,方子里就有一味猪辰砂,一挖耳大小,店家就要了我爹一整块大洋,也可是我爹买我的身价钱啊!

“那些天,龙贯山的土匪和雷公寺的土匪打了战,龙贯山当家的挂了伤,张万寿下山去童家寺镇子上买药。路过乌鱼池歇稍,听人闲聊,就得知头天我爹打猎,竟获得了中药至宝猪辰砂,转身就拐进了我家院子。

“听我爹说,头天他就把猪肉分给了乡邻,余了个猪头放在檐坎边的木凳上,张万寿进院子时,我爹正背着身子,用烧红的火钩火铲,烙老猪头皱纹里的毛呢。张万寿进门就喊,‘老洪嗯,人说你得了宝贝猪辰砂,今天我来讨宝啦!’我爹当时吃一惊,回头见是熟悉的土匪张万寿,忙让他坐,张万寿也不坐,心急火燎要我爹拿猪辰砂来,他要拿去给当家的治病。

“我爹先前还客客气气与他应付,但见他总没有说给钱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说了,‘这猪辰砂来之不易,要不是我躲闪得快,就被它撞死了。还有啊,楠木沟这一带,老山猪留的后可不少啊,它们可知挂仇的,我这一辈子怕是不敢进山了,就指望猪辰砂养老哇,余外,我还要指望它给我儿讨媳妇呀。’

“张万寿就说:‘你忘记了龙贯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姓啥了,身边有五个银洋爱要不要。’说着掏出一把‘自来得’对着我爹,我爹一看,正是头一阵卖给张万寿那两把枪中的一把。我爹自然知道‘自来得’的厉害,许是急了,顺手抽出炉子里的火钩,一钩子扎到张万寿左脖子上,张万寿倒在地上,抽了一阵就死了。

“我爹关上院门,等到天黑,一个人背了尸体,找到山上废煤洞扔进去,那只枪也一并扔了进去。隔了两日,山上的土匪寻来,被我爹打发了,后来土匪被解放军灭了,更没有谁过问了——当然,这些事情是‘四清运动’我爹被逮走的前一阵,告诉我的。

“想来解放后那几年,我爹分了地在家务农,我在隆昌师范教书,结婚对象也在一起当教师。每到暑假寒假,我都带着妻子儿女回乌鱼池老家,一家人其乐融融,那些年我们一家子孝敬着我爹,他也算过了几年好日子哎。”

我见洪大架子停下来,去提了瓦壶跟他续上茶水,说:“你爹与张万寿这个案子,真是天下一奇呀!我刚到派出所听到这个龙门阵,忙去找档案看,说是张万寿的入党介绍人李玉涛,1964年正好被地委派到芝溪乡搞‘四清’蹲点,在接济张八两孤儿寡母时,了解到张万寿生死不明,才开始调查,很快就查到你父亲头上,你父亲也供认不讳,承认杀了张万寿,这就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啊!”

“可我爹杀死张万寿时,张万寿就是一个土匪啊!后来龙贯山的土匪不是也被解放军消灭了吗,按理说我爹是为民除害嘛,你说呢,潘公安?”

“我在档案里看见的材料是:张万寿是1945年在泸州入的党,介绍人就有李玉涛。临解放时,组织上了解到他的老家是龙贯山下芝溪保的,派遣他打入土匪窝策反土匪,为解放川西南做准备。”

我的语气可能过于冷酷了,说完就看着洪大架子乞求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老洪啊,我唯一不解的是:后来,你为啥不教书,又与老婆离婚了呢?”我转了个话题。

洪大架子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爹杀了人,你以为不兴株连啊?我如果不和妻子离婚,一家人都要被株连啊!好在我明智啊,当机立断将三个孩子给了爱人,不然我的儿女能够有今天?来来来,大家喝酒,不说那些悲哀的往事。”

余队长和余大嫂坐在旁边,一晚上都没有怎么说话。洪大架子抬手看看表,站起来端起碗里的酒说:“余大哥余大嫂,我这一走可能要好一阵子,家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今天我和张八两发生的事情,麻烦你去乡上打电话告诉二娃一下,怕是要他帮我做个主。”说完将酒一饮而下。

余队长打开大门时,半空里雨雪还在紧锣密鼓地飘洒。洪大架子去墙上取来蓑衣和斗笠给余队长夫妇,我看见他们迈出堂屋漫出的光线,立即消失在雪夜里。

我和洪启华负责洗捡碗筷和抹整桌子灶头,洪大架子去把半边猪肉分割成块,又撒了盐、酒和花椒大料,腌在一个瓦缸里,再用簸盖掩上,上面压了几块鹅卵石,又去检查了一遍储粮的瓦缸,巡视了鸡窝鸭窝,做完了所有的事,我们三人围坐在一个大木脚盆旁,一起烫了脚,再一起睡在雕花大木床上。

我和洪启华睡一头,洪大架子睡在另外一头。洪大架子左手戴了铐子,就铐在雕花床的圈围架上。




第二天一早,我把偏三轮摩托车满斗子的雪掏出来,花了半小时发燃。余队长在家里听见摩托车声音,又赶了过来,洪大架子站在屋门口,将一串钥匙交给队长,零零碎碎又交代了一番。

出得院门,只见天地银装一片,雪天路滑,返回派出所不到二十里的路程竟然花了一个多小时。到得镇上,我们三人先去饭馆吃了一顿滚烫的豆花饭,洪大架子抢着开了账,我叫老板退了他,说:“到了我的地盘,那有你开饭钱的道理!”

基于前一夜的闲聊,在所里,洪大架子交待了他杀伤张八两的详情:

昨天半响午,洪守财(洪大架子)刚把猪肉边口挂上屋檐上的铁钩,围观的左邻右舍早散去,张生福(张八两)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包了一辆四轮货车赶到洪守财家里。

张生福先是说洪守财偷漏生猪屠宰税费,要按照偷漏税费的10倍罚款,一账算下来,要罚798元。洪守财说猪是屠宰来自己吃的,按照国家规定一分钱都不该交;张生福就大声嚷嚷,说芝溪乡税收收多收少他说了算,这次一分罚款都不能少。

二人左说右说,还是各不让步。再后来,张生福看僵持不下,这才凑近洪守财悄悄说:他家的宝贝儿子四五岁了,长期感冒发烧,听说“猪辰砂”是治疗感冒发烧的灵丹妙药,只要洪守财将“猪辰砂”转让与他,他不仅不罚款,还要再给洪守财200元钱……

这时,洪守财一下想起两辈人因为“猪辰砂”而起的冤孽,扬言说:“你要像你土匪老汉一样抢人,老子也颇得这条命!”话一出来,张生福冲上去就说,他是代表政府收税的,被杀死了照样是烈士,说着就挺起胸膛朝洪守财抵去,洪守财当时正用一把细叶子刀刮边口上的茸毛,争执中刀子就刺进了张生福的右腰。

我计划下午就将洪守财带到县城,到医院去调查好张生福的材料后,立刻报县局审批,将洪守财送去县城附近的收审所羁押。

接近中午,我拿填好的收容审查审批表,去请所长签字,所长将审批表在手里抖了抖,叫我坐下说:

“小潘啦,刚才县局领导来电话了,说洪守财的儿子是隆昌兵工厂的保卫处长,级别相当于咱们的县长呢。县局要求我们慎重处理这件事,张洪两家人,上辈子就是生死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啊!还有,这个张八两,也涉嫌敲诈勒索啊,这个人的口碑,大家都晓得的,我刚才和指导员研究了一下,洪大架子就暂时羁押在派出所,下午你上县城医院,好生抠一下张八两的问题……”


下午我到了县医院,推开病房的门,正见张八两往枕头下藏酒瓶子。

我呵呵笑两声说:“张书记啊,你昨天才做了手术,今天就偷喝酒,不怕死呀?”

张八两干笑一下:“小潘,我的名字咋来的你忘了,早中晚三顿,我哪顿离得开酒——不喝酒才要死人呢!”

其实,我和张八两很熟悉。我刚派遣去分管芝溪乡时,张八两见我年轻,大概以为我没有耍朋友,准备将他在小学校教书的女儿放(介绍)给我,并多次邀请我到他农村的家里去吃住,后来大概又是听说我女朋友到过区上来,才少有一起吃喝了。

我说:“张叔啊,我到你家喝了浪多回酒,我们也算是酒友了,我就直言不讳,你这次去估到要人家洪守财的猪辰砂,可是你不对在先啊?”

张八两鼓起腥红的眼睛说:“小潘,咋个我还不对在先了,他洪大架子私宰乱杀,偷漏国家生猪税费,还对头了?”

我说:“据我们调查,洪守财屠宰的老母猪的确是预备来自己吃的,不是上市卖的,我亲眼见他将一半边口给了出猪本的人,另外一半就腌在他家瓦缸里,国家规定这可不用交税的啊。再说,就算他要拿去卖,国家规定的税费也只有33元7角5,你咋个跟人家算出798元的罚款来呀?”

张八两犟着脖子马起脸,从枕头下拿出半瓶白酒来扎实灌一口:“那你说咋个办?”临了又补一句:“不是我们乱收费,你们区里吃屎呀?”

我倒不介意他的气话:“张叔呀,你看你这些年因为生儿子,超生了两个,严重违反计划生育,官职从书记抹到乡长,又从乡长抹到财政所长,要不你是烈士后代的身份顶着,怕是工作都抹脱了。现在这个事情,如果人家再告你个乱收费,甚至去查你个贪污,恐怕……”

张八两再不答话,举起酒瓶子又要喝,我上去一把夺过来:“张八两啊,你伤着了肝子还要喝,你死了算哪个的?喝酒的事情要传出去,恐怕洪大架子那医药费都不用负责了!”


正月里,我主持了洪大架子杀伤张八两一案的调解。

我和洪启华决定,由洪大架子赔偿张八两医药费和营养费合计一千余元。但张八两生死不同意;他说他不要钱,就要洪大架子的“猪辰砂”做赔偿。眼看着调解不下去,我把张八两带到财政所他的办公室做工作,又叫洪启华私下做洪大架子的工作。到了中午,二人方达成协议:洪大架子拿出猪辰砂的一半、共三两六钱,算作给张八两的补偿。

中午喝酒时,洪大架子抠抠索索地挖了一丁点猪辰砂,放酒碗里调匀。眼见如此被人稀奇的宝贝,我攒劲喝了一口,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立即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跑到餐馆门外,蹲在融化了的雪地里,呜哇呜哇吐了起来。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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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 龙

也许我的人生就应该是:

从警察,到酿酒师,再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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