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次挨打,我一点错都没有,猝不及防,无辜至极。后来那一次,我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相当于自找不痛快。
那时我已经是急诊科主任。国庆长假,科里有个家在外地的医生探亲走了,人员排不开,我就替他值120的白班。
早上接班不久,电话响了,一个男声说他母亲不行了,要救护车去接。那头声音嘈杂,有麻将牌哗啦哗啦的声响,有嘻嘻哈哈的说笑,我疑心“母亲不行了”是我的幻听,但其中一个女声又清晰地传来:“让救护车麻溜儿的,可别死在家里了,不然左邻右舍一多嘴,这死过人的房子可难卖呢!”
我和护士赶到时,屋内的景象让我俩目瞪口呆:来开门的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客厅内支着两桌麻将,4男4女激战正酣,见我们拎着氧气袋和急救箱进来,才纷纷推开麻将站起来,引我们进了卧室。一个白发苍苍、气息奄奄的老太太,就那么孤伶伶地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满身的屎尿味儿不说,骶尾、两侧胯骨、肩背、肘部甚至耳廓处,都长满了破溃的、脓兮兮的压疮。
老人脑出血后遗症,半边身子不能动,卧床半年,说是发烧、不吃不喝已经3天。此刻她双目紧闭,唤之不应,睫毛反射、压眶反射、瞳孔对光反射却还正常。我与护士交流了一个无声的眼神。我判断,老人并非不能进食,而是故意绝食,去意坚定,才装作昏迷不醒。
接回了病人,我让尾随的儿女们办手续住院,有人不乐意了:“都这样了还住啥院?在你们观察室观察一下不行吗?”
我一直压抑着愤怒,此时有点不太理智,用带了情绪的语气问:“不住院治疗,干嘛让我们去接?”
这话立时捅了马蜂窝,立即有人叫骂:
“你他妈什么态度?”
“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医生,就是见钱眼开!人都这样了,还想再榨一笔钱!”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躺在平车上的老人,只见两行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流出,渗入枕巾。我顿觉满心悲凉,迅速将他们带进办公室,以豁出去的念头低声斥责:“要说黑心烂肺,我真是自愧不如呢!母亲重病卧床滴水不进,孩子们打麻将有说有笑,还有比这更黑心烂肺的吗?!”
瞬间静场。稍后又响起七嘴八舌的声音:
“你妈X你再说一遍?你那只眼睛看见我们有说有笑了?我们家的事儿,要你多管?”
“我们……我们……孩子都大了,你没见他在伺候奶奶呀!”
“让你摊上个久病卧床的老人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不伺候她她能活到现在?”
“再他妈胡诌八咧,揍他个X养的……”
真有俩人往前冲,被同伙拦住了。显然,他们兄弟姐妹良莠不齐。
算是久病吗?半年而已。我见过卧床8年被子女伺候得清清爽爽的老人。但我闭紧双唇,不敢再让这火上浇油的话冲出喉咙。我坐在桌前,埋头开检查单。然后把单子递给一位气质儒雅、面有赧色一直不说话的男人。
男人犹豫着不想接:“我是女婿,我……不做主的……”
“都这样了,检查还有用吗?”女人的声音,大概是他的妻子。
“哪样了?”我问。
“眼瞅着都不行了,还查什么查?”有男人横插一杠子,又开始满嘴喷粪,“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咋的?不抢救,就观察。”
“据我观察,她没有昏迷,没有脏器功能衰竭,只是压疮感染、肺感染导致发热、不吃不喝引起电解质紊乱而已。尽力治疗,能够好转。”我尽量心平气和。我还想说老人如果有力气自杀,恐怕她早走了。忍了忍,没说。
“那……住院?”女婿又犹疑。
“住什么住?人都一点反应没有了还住院!”
“听她忽悠,就忽悠咱钱呢!”
老人就躺在平车上,等在走廊里,等着一帮后代裁定她的命运。她双目紧闭,眼角却泪水如线,满嘴钱钱钱的女儿和儿媳女婿全都视而不见。我走过去,拍她肩膀呼唤她名字,试图让她回应我以证明意识清醒,她回应的,只是越发汹涌的泪水。
“我妈老早就有泪囊炎,没得脑出血时就总流眼泪。”女人解释。
我可怜老人的装,痛恨她儿女的装。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能再把内心的情绪带到工作里。
“不住院,留观也可以。但观察不是你们理解的瞪眼睛看着病人,要根据病情变化用药、治疗。”我明确表态,“病人只要来到医院,住院也好,留观也罢,必须进行治疗。”
我不好说出“想等死就抬回家”那样的话,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骂声又四起:
“这他妈哪里是人民医院,就是人民币医院!”
“真是雁过拔毛哎!要死的人也不放过。”
然后他们自己人开始内讧:
“就多余打120,没事儿找事儿。”
“谁说挺不过今天的?挺过去了,以后的费用都你出。”
“凭啥?咱妈没养活你啊?”
闹哄哄把人推进观察室,采血化验,心电监测,输液补钾、补钙、补钠、补人血白蛋白,大约花了1200多元,得知门诊费用不能报销,一行人又气冲霄汉地找我算账:“这不明摆着祸祸人吗?”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们花了钱不能报销?”
刚才我是气晕了,的确没有说明住院和留观的费用区别,我只能竭力弥补:“可以马上办理住院,门诊交费我负责退掉,然后在住院费里记账可以吧?”尽管门诊药房和住院药房之间来回协调很麻烦,但我愿意为自己的疏忽承担责任。
对方不答应,七嘴八舌谴责我,非要我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护士看不过眼,道:“没做费用说明算什么错误?医生只管救人,不管费用如何报销。”
立即有男人问候她的长辈,有尖利的女声要撕烂她的嘴。
“够了!”我怒喝,“先前的收据给我,我把钱赔给你们行了吧!然后呢?住院,还是继续留观?”
此言一出,一片静默。只有那个气质儒雅的男人嗫嚅着:“哪能让您……”夫人瞪了他一眼,他立时又噤若寒蝉。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关上门,护士忍不住大骂。我说,就当是为那可怜的老人捐款了。
得知住院要先交5000元押金,他们选择了留院观察,因为在我们这里,留院观察每张处方都在门诊交款,一天交一天的钱,可划医保卡,也算报销。
“住院押金一交,肯定就是肉包子打狗。好歹门诊交费咱们能控制得了,不行就拒绝缴费,看他们能给咱妈抬出去!住院是能报销,去掉起付线,去掉白蛋白那么贵的自费药,能报几个钱?”他们在观察室守着老妈铢锱必较,同室病人家属满脸鄙夷地跑来汇报,复述着他们的话。
白天用了药,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我去看老人,尽管她仍然“昏迷”不醒,但烧退了,气色明显见好,脉搏有力,肺部听诊水泡音减少。我轻唤她:“喝碗粥好不好?如果你执意不肯吃饭,我让护士给你从鼻子插管到胃里,要鼻饲流食呢。”
陪护只剩了一男一女。男人哼了一声,似是对我的医术嗤之以鼻。女人则尖声抗议:“我不同意,不能让我妈临了还这么遭罪!”
家属不同意,当然不能下鼻饲。我要他们好好商量一下再决定,转身回了诊室。
不长时间,瞅准屋里没患者的空儿,他们俩来了,一进屋先锁门,女人凑到近前就往我兜里塞钱:“主任,昨天的医药费我们不能让你出,让你费心就够不好意思了,哪能让你搭钱?多出来的1000块你买点好吃的吧,我们全家都感谢您!”
男人大概嫌她表述的不清楚,急忙插话:“我们就想让老太太在这观察观察,当然也不能让你为难,你就给挂点盐水葡萄糖什么的行不行?”
“那怎么行?”我起身往外掏钱,女人按着我的手不让。我回道:“医药费我可以尊重你们的意思,但多出来一分我也不能要,只输盐水葡萄糖,那是违反诊疗常规的,我不能那么做。”
男人先是看着我们撕扯,见我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翻脸比翻书还快:“你妈X你想咋地?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说着上来就踢了我一脚。
腿上吃痛,我趔趄了一下,女人居然顺势推了我一把:“真他妈没见过你这样的,抱你家孩子下井了是咋的?”
我被撞到了墙上,旁边就是与诊室相通的套间——医生值班室,还好门虚掩着,我迅速进去关门落锁,任他俩如何叫骂,也没开门。
保安赶到,要报警,我没让。医生挨患方一拳一脚结果不了了之的事儿我见多了,反正也没大伤,有那配合警方取证反复叙述的功夫,不如迅速掀过这一页自己平复心情。
我把没来得及推拒出去的钱掏出来,留下自己昨晚赔进去的那份,额外的1000元让护士长退了回去——赔也好,捐也罢,我改主意了,再同情老人,也不能便宜那些人渣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