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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乐之声] 大佛普拉斯:背后有莲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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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6 07:5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佛普拉斯:背后有莲雾

2018-10-26  李静睿  大家


导读

哪怕《大佛普拉斯》成功了,他还是没有,他对钱的态度是“缺钱也不一定要去赚钱嘛,你就让他缺钱好了”,对成功的态度则是成功之后“不应该回到原来的生活吗?”





《大佛普拉斯》参选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后,我又把电影看了一遍。两次看这部电影的时间隔了一年,片子不长,也不是惊天动地的大师作品,在这一年中,我偶尔会在那些似是而非的类似场景中想到它。

比如七月在四川住了一个月,川南盛夏,总是烈日和暴雨无过渡交替。有一天大雨倾盆,我坐车回家,看见小区门卫面无表情,直直望向窗外不知哪里,可能在等他的朋友吧。我想,他大概不舍得用流量看连续剧,门卫室里的小电视机又一直坏着,就那么五秒钟的时间,雨声似鼓,水雾中突然浮动菜脯唯唯诺诺的脸。

再比如深夜去看电影,检票口的娃娃机前站了一个中年男人,耐心地一次次投币,锲而不舍,想要夹起一只粉色小熊。大概他有个女儿吧,我想。大概他自己喜欢粉色小熊吧,我又想。就像肚财,一个捡垃圾为生的中年男人,却在自己的床上整整齐齐放满了娃娃,如果在另一部电影中,他可能会是个变态杀手或者恋童癖,但在这里,他只是肚财,又没用又没钱,死于非命,甚至没有一张照片,朋友用之前他被警察摁到地上的视频截图,放大后做了他的遗像。

几年前我去过一次台湾,在台北待了五六天,中间去了一次嘉义。嘉义差不多就是电影中的样子,乡村孤寂干净,天空中有孤零零白云,路上有人开着摩托车,沉默地一路向前,而前面并没有什么让人期待的东西。我们去拜访当地乡绅,一个成功的律师,好像也是个议员,律师开始很严肃,后来渐渐放松下来,用口音很重又软绵绵的台式普通话说政治八卦,他是陈水扁的大学同学,“阿扁就是总觉得对不住太太啦”,律师说,我们在一栋简朴可爱的二层小楼里,那是他创办的民间法律援助组织,楼下停着他的车,一辆擦得锃亮的宾利。

见完律师,我们在嘉义街头吃鸡肉饭,挺大一碗,戳破一个溏心蛋,再淋上调味汁拌一拌,鸡肉饭真好吃啊,我吃完一碗,又吃一碗,买单的时候一看,二十五台币一碗,人民币五块钱。中午,吃饭的人不多,我看见那些壮壮实实的男人,只点一碗鸡肉饭,也没有饮料,他们坐在露天位置上,沉默地把饭吃完。

我们当天回到台北,住在敦化南路的柯达大饭店里,四千台币一晚,卫生间有两道门,马桶和洗澡间隔着一个长长盥洗室,浴缸雪白,宾馆里送了温泉汤粉,但我只是匆匆冲了几分钟,就上床昏睡过去,最后记忆是电视上的台湾男人用软绵绵的普通话谈论立委选举,以及帝宝三百万台币一坪的房价。帝宝?那是小S住的地方吧?我迷迷糊糊想,窗外是意料之中的台北夜景,很美,但也就是那种美,和纽约或者东京并没有什么区别,车灯闪烁,行人如织,台北是彩色的。

《大佛普拉斯》却大部分时候是黑白的,可能因为电影中的人没有什么彩色人生。菜脯是一个文创公司的夜班保安,肚财是他的朋友,每天晚上肚财捡完垃圾,就来和菜脯待上几个小时,他带来“用过”的色情杂志(杂志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和便利店扔掉的过期盒饭,菜脯一边抱怨为什么总是冻得冷冷硬硬的咖喱饭,一边死命把饭戳散然后吃下去。他们都想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但保安室的电视坏了(保安室的电视为什么总是坏的?),肚财突然提出,菜脯可以去把老板的行车记录仪拿来看着下饭。

就这样,他们坐在一个阴暗黑白的小小保安室里,看文创园区的老板黄启文在彩色画面中一路向前,和副驾驶上的女大学生炫耀自己在纽约读过书,用三级片里的台词调情(对菜脯和肚财来说,也的确是一种看三级片的心情),前面的世界霓虹闪烁,像肚财和菜脯的梦境。奔驰车开到“紫禁城”汽车旅馆,三小时的钟点房有1280, 1680和1980三个价位,黄启文漫不经心,选了1980的那种,两个看起来很久没有(或者始终没有)性生活的中年男人紧紧盯住屏幕,肚财突然说:“有钱人的生活果然是彩色的。

这么看起来,黑白和彩色背后的阶层对比好像是导演的精心设计,但黄信尧其实只是因为没钱,这部电影是纪录片《大佛》的衍生品,他只有50万台币的台湾电影辅导金,为了不让人看出来里面的大佛铜像只是塑料,他只好拍成黑白。艺术是很叛逆的,没钱大概不行,但钱也保证不了什么,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采访的时候,黄信尧说如果有一个亿,拍出来就不是这种质感,“我要找金城武来演菜脯吗?这样整部电影不是超怪的吗?”真的,我上一次看金城武的电影,是陈可辛监制的《喜欢你》,金城武演一个又孤独又做作的霸道总裁(为什么我们这里有这么多霸道总裁?),后来我偶然遇到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大家都说,如果不是金城武,电影里的一切根本就无法成立。

《大佛普拉斯》却里里外外都特别成立,一个很穷的导演,拍了一部很穷的电影,关于几个很穷的人。电影内外的人都在游荡,关心着那些在彩色世界里好像不值得关心的东西,电影里的另一个角色释迦,唯一的台词是“逛一逛”,他没有来历,也没有去路,每天在吊床上听着海浪声才能睡着,好像他人生的所有目的,只是到处去“逛一逛”。电影外黄信尧则关心企鹅,“为什么企鹅会长那样啊?企鹅是鸟还是鸡?如果站在人类的立场,南极那么冷,企鹅为什么要生活在南极?它们为什么不游上来一点,住在温暖一点的地方?”看到这段话我想,《大佛普拉斯》里其实也可以有企鹅,就住在肚财家门口那个池塘里,或者释迦洗澡那个楼顶泳池,又或者最后肚财死了,送葬时大家经过的那个水塘。就像很多年以前我看另一个台湾导演张作骥的《黑暗之光》,好端端地,电影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独角兽,而看到那里,你只会觉得特别合理。

我们最好的导演早就不拍这种“逛一逛”的电影了,张艺谋虚构战国,陈凯歌梦回唐朝,姜文让人不穿衣服在北平的屋顶上跑来跑去,连贾樟柯,都野心勃勃,要构建一个“贾樟柯宇宙”,好像汾阳文工团要改组成复仇者联盟。这没什么错,只是让人有一点点遗憾,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生活一样,沉迷于更宏大建构的东西,要建筑城池,要重述历史,要走一条清晰道路,要已知终点,要抵达终点,“逛一逛”是行不通的,无论在哪个世界里。

以前台北非常遥远,不管是距离还是这个城市的其它意义。在白先勇的《台北人》中,金大班踩着高跟鞋笃笃走进西门町的夜巴黎,十几年前我在广州看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刘晓庆演的金大班,她太适合这个角色了,浑身闪烁那些曾经辉煌却已凋零的东西,但哪怕在那个时候,台北还是代表着一种彼岸。我在广州和两个人合租房子,整整两年的时间里,和另一个女孩子睡在同一张大床上,我们每天上班下班,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不过八年之后,我从北京去到台北,抱怨宾馆房间不够大,发现好像什么都很便宜,青叶里六个人吃一桌子海鲜,不过五六千台币,通化夜市里五百台币两个人吃到无法走路,而在三里屯,吃一顿“桃园眷村”里的饭团油条和豆腐脑,莫名其妙就花了一两百人民币。

这是我小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的魔幻场景,林青霞和秦汉谈恋爱的城市会变成一个“划算”的地方,朋友带我们去一家咖啡厅,说朱天心和唐诺每天都来这里,我点了非常好吃的松饼和奶茶,买单时无法抑制自己再一次产生这种想法:哇哦,这实在是太划算了。而也就是几年之前,我是一个法制记者,采访完来不及回报社,又舍不得去星巴克,我总在麦当劳里写稿,因为他们家的WiFi可以免费用半个小时。

《大佛普拉斯》里有个配角是纳豆演的,就是经常在《康熙来了》里出现的纳豆,以前以为出现在《康熙来了》里的都是“明星”,后来才知道,上通告的大部分人在台北租房子住,上康熙拿三四百人民币的费用。忘记哪一期节目展示他们的家,有个漂亮女孩子,因为没有厨房,在马桶盖上煮方便面吃。我看了十年康熙,好像借此认识了整个台湾娱乐圈,看到后面,已经渐渐可以看出节目背后的尴尬和窘迫,前两年它终于停播了,因为蔡康永主要在大陆工作,后来小S也来了,主持着一个又一个不成功的娱乐节目,开八百年前就开过的玩笑,林志玲啦,男人的腹肌啦,我完全笑不出来,小S则看起来非常疲惫,像她以前在康熙里总爱唱的《小丑》,但大概挣到了钱吧,我想,好像来“这边”的人,都挣到了钱。

黄信尧没有挣到钱。哪怕《大佛普拉斯》成功了,他还是没有,他对钱的态度是“缺钱也不一定要去赚钱嘛,你就让他缺钱好了”,对成功的态度则是成功之后“不应该回到原来的生活吗?”在我们都习惯了成功意味着从一个世界上升至另一个世界时,黄信尧却说,我的世界挺好的,我要停在这里,所以他会分析电影里的人,认为肚财本质上喜欢自己的生活,就像导演也喜欢他的。肚财死了,菜脯决定去看一看他的家,除了满床娃娃,肚财还把床弄成一个宇宙飞船,也许每晚入睡的时候,肚财都认为自己在飞向火星。

电影到了后面,真正的“故事”得以展开,两个人通过行车记录仪目睹了黄启文杀死旧情人,又似乎把尸体藏在大佛肚子里。知道秘密的人很难有一个好结局,两个人四处设法消灾,但连“蒋公庙”都不接待这样落魄的穷人,肚财最后死于一场含含糊糊的酒驾,明明是他喝多了,却被别人撞死,导演在旁白里说,肚财甚至没有钱让自己喝醉。至于菜脯,他也有隐隐预感,打算安排后事,菜脯去找卖眼镜的小叔,希望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能替自己照顾总在输液的母亲,但最后他送出去两条自己种的菜瓜,花了三百块买眼镜,而这眼镜分明就是他自己戴过去那副,什么人都帮不了他,也帮不了肚财,蒋公不行,佛祖也不行,佛祖自己肚子里就藏着罪孽和尸体。电影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僧人和信徒们虔诚念经,油灯突然熄灭,大佛身体里传出声响,高僧们的脸庞闪动阴影,在这个时刻,宗教并不是意味着报应,而是既有讽刺,又有悲悯。

两岸三地,大陆今年送选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是姜文的《邪不压正》,香港则是《红海行动》,都是那种掷地有声的大制作,《大佛普拉斯》挤在中间,像电影本身一样,有点幽默,又有点凄凉。肚财觉得能摸到色情杂志上漂亮女人的屁股,那一辈子就值得了,所以他羡慕摸过很多屁股的黄启文,愤愤对菜脯说:“人家说出来社会走跳,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后面,你后面有什么?”菜脯动也不动,想了想说:“我后面有什么?我后面有香蕉、芭乐,还有凤梨。”肚财困惑地看了看,原来菜脯身后墙上挂着月历,上面印着果然印着香蕉芭乐还有凤梨,肚财说:“还少一样。”于是菜脯认真想了想:“莲雾。”

这就对啦,你们背后有你们的背景,而我背后,有莲雾就可以。

【注】本文内文配图均为《大佛普拉斯》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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