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五年级那一年,妈妈带着弟弟去了爸爸打工的城市,把我留在家里跟着伯父生活。半年后,妈妈就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回来了,开始了在亲戚家轮流躲藏的日子。
我很不理解妈妈,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算是儿女双全了,干嘛还要再生一个?这么多年,看够了村里那些“超生”的人和计生办你来我走、斗智斗勇,我家这不就是自找麻烦吗?可按照妈妈的说法:因为伯父一生未娶、无儿无女,所以要把弟弟过继给伯父,给伯父养老送终,她和爸爸就得再生一个儿子。
“我不是也可以给你们养老送终吗?”
“但是你是女孩啊,上不了族谱的。”
就算这事我怎么都帮不上忙,但从知道妈妈怀孕那天起,我也就跟家人一起,开始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按照家乡的规矩,请村干部和族里德高望重的人来家里来吃一顿饭,告诉大家把弟弟过继给伯父,这个事就算成了。可这样在法律上没有任何效力,计生办也不承认。所以在小弟弟出生之后没多久,计生办的大队人马就找上了门。
正是冬天,那天放学,我和同学们正说说笑笑往家走,刚走到村口儿,就看到刘婶婶坐在家门口哭,我正奇怪她为什么哭,迎面碰上堂姐,我问堂姐怎么回事?堂姐小声对我说:“刘婶婶家两个孩子间隔不到五岁,所以……哎,你赶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刚才也被扫荡了。”
我赶紧往家跑,一推门,就见家里一片狼藉:为准备盖新房子请木匠师傅做的门、窗全都给拉走了,吃饭的八仙桌桌面被砸出了一个窟窿,衣柜也倒在了地上。妈妈一边哭一边蹲在地上收拾衣物。我愣在门口,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以后怕是没有安宁的日子过了。
很快,噩梦就开始了:每个季度,家里都会收到一张计生办开具的“征收社会抚养费”的单据,上面称如果不按时交罚款,他们就会来家里牵走你的牛、赶走你的猪。按照计生队的说法,这个钱,从小弟出生,要一直交到他18岁成年。
爸爸打工挣不了多少钱,被拖欠工资或者包工头直接跑路的情况时有发生,罚款常常凑不齐,妈妈整天为钱发愁。到了要交罚款的日子,妈妈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向亲戚们借钱,把所有亲戚家都借遍了,甚至连亲戚家的小孩都有了怨言:“要那么多孩子吃嘛儿?”
除了罚款,就是“学习”。
我记得很清楚,每天晚上,妈妈都要拿一张纸,上面写着《育龄妇女应知应会十题》,什么“49岁以下的已婚育龄妇女每三个月必须到村委会做有无怀孕检查”;“已生一胎的必须上环,生两胎的要做结扎手术”;“五户连坐,要是其中有一户计划外怀孕,知情不报者其余人等连带坐牢”等等,让我一遍一遍地教她,一直到她会背为止,以应付计生办随时来人抽查。
大概是怕大家这样还是会“忘”,村里也到处都贴着:“要想富,多植树,少生孩子多修路”、“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超生一个娃,抄娘婆两家”这样的标语。
烦躁的时候我也曾质问过妈妈:“为什么要和计生办的对着干?为什么不响应国策?为什么非要超生?”
面对我一连串的质问,妈妈总没好气地说:“要不你把你小弟弟抱到街上丢掉或者送人吧?”
我看着活泼可爱、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又觉得他也是无辜的,想来想去,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只能是我死。
每天,我上学的路上都会路过一条河,一天我走着走着,满脑子都在想,就因为我们家超生了一个小孩,才再也过不上从前那种消停日子。那如果我跳到河里淹死了,家里就只有两个孩子,计生办就不会再找麻烦了,也算是帮了家里一个大忙,一了百了了。
我时常看着河水发呆,就是没有勇气跳下去。
虽然罚款并没有一直交到弟弟成年,但加起来也有八九年。很大程度上,这件事情可以说改变了我的性格。从那时起,我便不喜欢说话,也很少笑,总是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里。
而为了交齐计生办的罚款,家里省吃俭用,这也直接影响了我的学业。我早早出去打工,再也没有机会重返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