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家乡在一片“新气象”里变得满目疮痍。高铁修通,小城大兴土木,道路被重型机械压得坑坑洼洼,四处尘土飞扬,人声鼎沸。
短短一年里,小城物价飞涨,一些酒店、理发店里站满了操外地口音、衣着暴露的女子。从前晚上只留街灯守夜的小镇,一下就像学坏了的男人一样,霓虹闪烁,夜夜笙歌。人们开始粗声粗气地说话,开口不再是:“吃了吗?要不要坐会?”而是成了:“哪个项目能骗到贷款?哪条路子好搞?”
原来集市的那条小街,原本几万块钱的地,一下被炒到几十上百万。一片混乱之中,老肖那间租了近30年的包子铺,也被“征收”了。
老肖和谭姨本打算用一家人半生劳苦攒下的30万把那块地买下——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资产,兴许还能做成百年老店——价钱是老肖早先就谈妥的,可等他过去交钱时,转眼又涨了10万。
老肖去找当时混得风生水起的表哥帮忙,梳着大背头、留长指甲的表哥说,现在就是这么个行情,他无也能为力。他提议老肖搏一搏,把钱拿出来合伙坐庄。按照他表哥的话说,“买码”这个事情,本来就只有庄家赚的。
老肖表哥口中的“买码”,就是地下六合彩。
这些年,家乡参与买码的人数之众,远超所有人的想象。12个生肖、49个数字,除了第一个生肖代表5个数字外,其他每个生肖管4个数字。1/49的中奖概率,中的那个数字如果与香港当期六合彩的数字吻合,就是“特码”,1赔40。
很长一段时间,整个镇的每个山村,人们到处都在谈论“特码”。“出码”当晚,人们或是欣喜若狂、或是懊恼不已的吵嚷声,代替了平日的犬吠声在山间回响。他们怨天尤人怪时运,却从来不怀疑自己。
当地那些把自己包装成“香港六合彩下线”的地下钱庄,其实全是自己包吃包赔,也的确有人因此谋取了暴利,甚至部分乡镇干部、派出所民警都和地下钱庄相勾结。老肖在表哥的饭局上见过他们称兄道弟——一起有过几次高档消费后,卖了一辈子包子并以此为傲的老肖,顿然觉得自己老土寒碜,被时代抛弃了。
回到家,老肖瞒着谭姨,将那30万块钱交给了他表哥。一个月后,他拿回80万,买了两个门面。谭姨不想老肖心比天高,只想安稳做点小生意,但老肖这欲望的口子一开,就如洪水泛滥,堵不住了——他也想做房地产老板,开路虎。
老肖越来越忙,脖子上的金链子越来越粗,胆子越来越大,电话那头都是某某“老总”,一起吃饭的不是银行行长就是某某会计。他自立门户,筹集资金,以高提成笼络写单人,欲大干一场,上岸做地产商。
小城的“码民”们也越来越疯狂,手里只要有点钱,就往“买码”里砸,甚至是肥料钱、养老钱、救命钱。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会得到命运的垂青。上至七八十岁的老者下至七八岁的孩童,都坚定自己写下的那个数就是“特码”,所有人的逻辑都是——没有谁会像六合彩一样给予他们希望。
为了猜中“特码”,各种荒谬的事情层出不穷,从《天线宝宝》到《寻秦记》甚至是《故事会》,什么都能被“码民”们看出“特码”的端倪,似乎每个人都能看透玄机,若有所思,神情恍惚。
有人当晚梦见狗叫,第二天一定急吼吼去买“狗”,这次落空了,下次做梦再出现生肖动物,照买不误。
那种模棱两可、牵强附会的“码书”备受推崇,我曾看过一期打油诗:“有六捉六,捧旺码,是九就得,跟码走,摆成队伍,定轮赢,十里封疆,驰骏马。”等这期出来,“特码”却是44,打油诗里的数字再怎么算,都无法算成44——可他们依然深信不疑:“它(44)的生肖是兔子,大白兔跑起来和骏马一样一样的。”
我的故乡变得没有理性,没有文明,没有追求,只有日益增长的欲望与无可遏制的野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