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我喝酒赌博坐牢离婚，但我是个好姑娘

源济

我喝酒赌博坐牢离婚，但我是个好姑娘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8-07-09

这是一篇来自《三联生活周刊》中读的约稿，文末有小岁月的读者专属福利。

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

这一年，岳飞出生了；这一年，一个叫张汝舟的青年考中了进士；这一年，汴京城里的皇帝是宋徽宗，但请注意，此时的徽宗，还不是那个只会写瘦金体找李师师的艺术皇帝，他想要当一个有作为的皇帝。至少，他已经做到帝国国政“悉出圣裁”。

这一年，他打算抛弃向太后的政治主张，恢复新法，严厉打击一批人，这批人的代号是“元祐党人”。

听起来有点陌生，那我港得具体一点，元祐党人的代表人物有：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程颐、秦观……

打击的具体措施有很多项，其中一条，是禁止元祐党的子弟住在京城。辛巳，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

 

重阳，汴京的一个女子对着帘下的菊花黯然伤神。她的父亲被列入元祐党籍，她便是名副其实的“元祐奸党子孙”。更可怕的是，致力于打击包括父亲在内的元祐党人的中坚分子，是她的公公。

 

她的境地简直比朱丽叶还要尴尬。

她给公公写诗，内有“何况人间父子情”一句，这首诗感动了整个汴京城，却感动不了公公。

 

父亲已经远离京城，按照规定，她也即将离开，远离她住惯了的汴梁，远离丈夫，也远离她一直以来的幸福生活。

 

除了填词，她没有别的办法，开解自己。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你大约已经猜出来了，这个女子，便是李清照，这一年，她二十岁。

 

崇宁二年是少女李清照人生的分水岭。

 

在这之前，她的人生春光明媚，永远都是绚烂。父亲李格非是著名教育人士，有一个喜欢喝酒喜欢吃肉的老师苏轼，有一个会写一手好文章的才女老婆王氏，他对于这个女儿的教育，套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话术：

 

放羊教育。

 

所以，少女李清照是活泼自由的，主要活动有：

荡荡秋千——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划船划到迷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哦，更重要的是，哈！老！酒！

 

和闺蜜们春游划船，喝多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下雨刮风天，没点小酒咋行——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喝得太多，连妆也忘记妆了——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

 

看见心上人，虽然慌慌张张的连鞋都顾不上穿，却仍然倚门，最是那一抬头的娇羞——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样的少女，哪个不爱？

 

所以，当她的词传到太学士赵明诚的手中，那少年的心从此便有了归属。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和李格非乃是死敌，可是赵明诚偏偏看上了李格非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对父亲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读了一本书，书里有这样一句话：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他问父亲，爸爸，这是什么意思呢？

爸爸想了一下， “言与司合”合起来是“词”，“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就是把“芝”“芙”去掉草字头，便是“之夫”二字——“词女之夫”，看来你未来的妻子将是一位擅长作词的才女啊。

 

大家都说，这个故事说明赵明诚和李清照是天作之合。但在我看来，这不就是小赵玩的小把戏吗？这种把心爱女子的特征估计编成奇怪的谶语，这把狗粮，我只能乖乖服下。

 

这对夫妇的新婚生活颇为虐狗，他们有相同的爱好，一起读书，一起喝茶，一起买金石古董。遇到心爱之物，他们宁可把衣服当掉；实在买不起，就借来一起看看，两个人半夜看了半天，然后叹口气，第二天再去还掉。

Wuli照照仍然热爱酒精，少妇心浪，醉态中，尽是相思：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挪残蕊，更拈馀香，更得些时。

 

如果没有崇宁二年开始的元祐党人清算事件，李清照的人生，也许将这样下去，沉醉不知归路。

 

崇宁二年之后，李清照的人生，开始了动荡不安。

 

崇宁三年（1104年），“夏，四月，甲辰朔，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自到阙下”。李清照不得不只身离京，去投奔娘家人。

 

崇宁四年（1105年）暮春，公公赵挺之开始和蔡京争权。

 

宦海沉浮的赵挺之最终失败，两年后，他罢相，五天之后，病死在家中。

 

赵明诚带着李清照回到青州“归来堂”，明诚撰《金石录》，照照则“笔削其间”，他们想，就这样终老是乡，也可以甘心。

可是，李清照34岁时，赵明诚收到了起复的通知，立刻赶往他乡做官。悔教夫婿觅封侯，比这更可怕的是，赵明诚很快在外地纳了妾，李清照的词里，有了哀怨的影子：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山河頽倒，玉山崩碎，金兵入侵，那个毁了李清照幸福生活的宋徽宗被掳走了，在囚车中低沉不语的宋徽宗，此时会想起那个叫做“崇宁”的年号吗？那个年号没有用太久，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重用蔡京，打击元祐党人，还有，指挥那个叫王希孟的小孩，创作《千里江山图》。

 

李清照开始逃亡，她带着《赵氏神妙帖》等文物赴南京，下雪天，她顶笠披蓑，在城墙上远眺作诗，赵明诚“甚为苦之”，据说，是因为和的诗都不如她作的好，他们之间，一辈子，才华之高下，都是男卑女尊。

 

1129年，金兵继续南下，时任南京市长的赵明诚获悉御营统制官王亦阴谋叛乱，居然弃城逃跑，不仅弃了城，连老婆李清照也没顾上带走。这年夏日，李清照写下了一首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不过，当她听到赵明诚卧病的消息，仍然赶忙坐船“一日夜行三百里”，到建康城探望丈夫。一个月之后，这个靠编织白日梦求娶她的男子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们之间没有孩子，李清照没有生，赵明诚的姬妾们也没有。（所以，营销号们不要再说李清照不孕不育了，问题很有可能并不在wuli照照身上）

 

他们的金石收藏，或被金人焚烧，或被兵戎吞并。因为传闻赵明诚曾以玉壶献金人，李清照惶恐万分，带着自己残存的所有古铜器，从越州、台州、明州、温州等地追赶高宗，为的是捐献所有收藏，为赵明诚洗刷罪名。

 

在越州时，借宿于钟复皓家中，结果“五簏文物被穴壁盗去”，李清照明知盗贼就是钟复皓，却有口难言。数百年之后，一个明朝人读了这个故事，大为生气，于是辞退了“会稽籍钟姓”的下属。这个明朝人，叫张居正。

 

 

1133年，绍兴三年。

 

这一年，出生于崇宁二年的岳飞被任命为沿江制置使，他念念不忘的，是收复中原。

 

这一年，被俘虏在五国城的徽宗忽然被自己的儿子和女婿联合告发，说自己意图谋反。

 

这一年，李清照五十岁了，而她人生中最大的劫数，才刚刚开始。

 

大病初愈之际，她遇到了张汝舟，那个崇宁二年中进士的张汝舟。

 

张汝舟最大的能力，就是花言巧语。另外，他很可能长得不错。而这时，李清照的弟弟极力促成这桩婚事，他显然不想养着这位老姐姐。

 

然而，婚后不多时，李清照和张汝舟都发现，上当了。

 

张汝舟娶李清照，为的是李清照的金石收藏。然而娶了李清照，才发现其实已经所剩无几。

 

李清照嫁张汝舟，为的是温柔曲意，但嫁给他之后，发现他拿不到文物，就对自己日加殴击。

 

这场婚姻太难堪了，只存在了100天。

 

100天之后，李清照向官府举报，说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意思是张汝舟多报了参加乡试或是省试的次数，非法获得了免试的资格，骗取了功名。而我们知道，那一年，正是崇宁二年，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的事情，谁也记不清了。这个罪名看起来其实不大，但很快，张汝舟被判编管柳州。据说，这是因为宋高宗亲自过问了这个案子。依宋刑律，告发亲人者应“徒二年”，不过，在赵明诚的远亲、曾与高宗共患难的綦崈礼搭救的缘故，她就吃了九天的牢饭。

 

经过这场难堪的二婚之后，李清照在南宋社交场简直已经混不下去了，“传者无不笑之”。面对这样的嘲笑，你以为她会怎么办？上吊？跳井？还是在家中终日悔恨，以泪洗面？

 

不不不，她依旧在写诗，她的诗依旧雄壮有力，不让男儿：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仓皇的中年妇女，还在堂而皇之地写赌钱圣经《打马图序》，开篇就言之凿凿：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巳。

 

她不厌其烦地记录，说自己精通的赌博种类很多，大致有：长行、叶子、博塞、弹棋、打揭、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藏酒、摴蒲、双蹙融、选仙、加减、插关火、大小象棋、奕棋、采选、打马……

 

最后，还洋洋得意地说：“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

 

好了，宋朝赌神就是你了。

 

李清照生命最后的最后几年，流落于江湖之间。我们只能通过几首残存的词作了解她的晚年。最打动我的，是某个晚春，在双溪边，她又看到了小小的蚱蜢船，想起了少女时代和闺蜜们的划船生涯，李清照终于流下了眼泪：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我真喜欢这样的李清照，当历经波折，遭遇了这么多坎坷之后，她对于生活，仍然不曾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