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268期：面对碰瓷老人，我没有任何还击

源济

面对碰瓷老人，我没有任何还击

原创： 杨诚 全民故事计划  6天前

“

事故发生后，父亲赶忙把老头扶上自己的三轮车，送往县医院救治。车子刚行至半路时，老头突然要求把他送回事故发生地，等候其家属。这次父亲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68个故事

一

父亲是个车夫，蹬摩托三轮给人送货。他性子老实，怕惹事。记得三轮车刚到手那天，他兴奋地骑着车去街上溜达，刚出巷子，就被交警以无牌上路为由查扣了车子。他虽急得如坐针毡，却死活不肯一个人去交警队要车，非得拖着我妈跟他一起去。从交警队出来，我妈一路数落他，“你爸在交警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要不是我下蛮力讨好，人家肯定要罚我们大几千。”

父亲开车很谨慎，从没出过乱子。但在2016年深秋，他驾车撞了一位老头。

等我赶到医院时，被撞的老头正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满身酒气。父亲垂立在老头身边，唯唯诺诺，不停地赔礼道歉，身体抖得跟筛糠似的。当我报明身份后，老头冷不丁倒下，嗷嗷喊疼。父亲赶忙扶住老头。这当儿，我瞥见老头正乜着眼睛偷瞄我。

“怎么不见老人的家属？”我问。

“老人家的弟弟和侄儿刚才来过，配合交警做完调查就回去了。”父亲说。

我当即觉得这些家属太他妈不是人了，把这么大个事当儿戏对待。我和老头要了手机号码，打了过去，老头的弟弟说他正在吃饭，再过两个小时才能来。接着我给老头的儿女打电话，一连拨了数个号码无人接听，最后是老头的大儿子接了电话，“哦，我知道了，我在乡下养猪，忙得要死，过几天才有空来。”还没等我问话，对方已挂掉电话。

老头没带身份证。在办理入院手续时，我从老人的口中得知他的一些信息：现年76岁，丧偶，家住城郊。

“哎呀，痛死我了！”听见老人的叫声，正在窗口缴费的我赶忙转过身来，发现我妹妹出现在医院。老头边喊疼边用余光偷瞄我妹妹。

缴好费后，我跑到问诊室向医生打听伤情。医生说，从外表看，老头没有任何擦伤，为防备起见，得拍片检查。话音刚落，又传来老头呼天抢地的喊疼声。我闻声跑出问诊室，只见老头躬身趴在座椅上，我母亲正心急如焚地问老头哪里疼。

拍片过程中，老头数次以疼痛为由拒绝拍片。经医生一番劝导，才磨磨蹭蹭地拍完片。结果显示老头身体没有任何部位骨折。医生建议回家休养，老头立即喊疼抗议。医生问他痛哪里。他一会儿说肚子痛，一会儿说脑袋痛。我们只得将老头推进CT室，做全身深入检查。

为确保扫描效果，医生嘱咐我扫描前把老头兜里的金属物件全掏出来。老头再次以疼痛为由拒绝配合。又是一番苦劝。有些不耐烦的我伸手去掏老头的裤兜，老头慌忙将那只自称被“撞断”的手揣进裤兜里，摸索了好会儿才慢吞吞地把手机掏出来。他显然有点慌乱，一叠扑克牌从裤兜里滑落下来，皲裂脏旧的牌面上印着搔首弄姿的比基尼女郎。

CT结果显示老人身上没有淤血和脏器损伤。老人仍旧喊疼，不依不饶。医生苦笑着说，“那就住一天院观察吧，大家也放心。”

这晚，父亲和我留在医院轮流照顾老头。医生给老头输葡萄糖之类的营养液。办好住院手续后，老头的弟弟和侄儿终于来到病房，查看结果后，便回家了，临走前还对老头进行了一番训斥，“这下舒服了吧？一天到晚不粑家，只晓得往外蹿。”

老头的侄儿见我爸因过度受惊而表现得战战兢兢，便安慰起我爸来，“检查没事就好了。你放宽心，别太紧张了，我大伯那人是有点搅人。”

众人散尽，老头念叨起自己的损失：“被你撞这么一下，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活七十多年了，从没进过一次医院，没吃过一颗药······我家里那对画眉鸟别人送我四万元我都不卖，今晚上没人照顾，它们打架不雄喽······”

我和父亲只得好言安慰。

老头睡着后，我把父亲叫到病房外，让他回忆整个事件的过程。父亲只记得他是在斑马线没有行人的情况下开过去的，当车子驶离斑马线时，他听到车后传来一声嚎叫，停车查看，发现老头正躺在距离斑马线两三米外的马路牙子上哀嚎。

“你确定车子驶过斑马线时，老头不在斑马线上？”我问。

“当时不过是下午6点过，天还没黑到我看不见路。”父亲说。

事故发生后，父亲赶忙把老头扶上自己的三轮车，送往县医院救治。车子行至半路时，老头突然要求把他送回事故发生地，等候其家属。这次父亲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遵照老头的要求把人和车都停在斑马线上。老头双脚一着地便瘫在地上大声喊疼，立马引来了一帮交警。

“我想起来了，老人家摔倒的地方和我第二次停车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父亲说。

“哎······”我气不打一处来。

事已至此，深究这些已无济于事。好在老头没有磕着伤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叮嘱父亲：我和妈妈不在医院的时候，你千万别乱说话，更不能答应老头任何赔偿要求。

二

原以为老头第二天会出院，结果一觉醒来，老头抱腹喊疼，在床上滚来滚去。

医生面诊无果后，再次开单让老头做身体检查。抽血化验、肝功能、肾功能、彩超······一系列检查下来，均显示无碍。

医生对着检查结果摇头晃脑，未置评论，只是话中有话地说了句：“昨晚老头应该是喝了酒”。

想起老人每次喊疼时乜斜目光偷瞄人的样子，以及含沙射影提到的赔偿，我隐约觉得老头有碰瓷之嫌。为此，当天上午我去县文明办查看监控，结果吓一跳：作为闹市区，事故发生的路段没有红绿灯也就罢了，竟然还是监控盲区。

更为无语的是，在交警现场的笔录里，被吓傻的父亲竟然对老头的种种控诉未加反驳，这意味着父亲已经默认自己犯错在先。一位交警劝我们私了，“事故发生在斑马线上，无论如何驾驶人都要负全责。”我听从建议，打电话给老头的弟弟谈赔偿的事宜。对方是县扶贫办的一名干部，比较明事理，说既然老头没伤着什么，那就赔六千元了事得了。想到这两日在医院的庞大开销，我觉得六千元的赔偿委实过分，没有答应他。

当日下午，老头旁敲侧击地提到赔偿，“一夜没人照顾，我那对画眉鸟打架不雄了，别人送我4万块我都舍不得卖······继续住院少不了两万块······”这话表明他需要的赔偿至少是2万元。我妈当即表示反对，老头毫不退让，赌咒发誓，“我要多吃你一块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无奈之下，我只好拨打老头大儿子的电话。对方答应从邻县赶来。得知儿子回来，当天晚上，老头焦躁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睡前，老头用傲慢的口气向我们介绍他儿女的情况，“我小崽在海南当老板。姑娘在东莞开皮鞋厂。大崽开养殖场，光能繁母猪就有400多头。大崽脾气差，明天他来了，你们千万别惹他生气。”说着，话锋一转，提到自己的现状，“我一个人住两栋大砖房。省、州交警队、公安局都有我家亲戚。”

老头如数家珍地说出一串领导的名字，把我们震慑住了。我不禁对今日上午自己的倔强表现感到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答应老头弟弟的六千元赔偿要求，破财消灾算了。

三

第三天，当一位衣着邋遢、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病房时，老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要死了，我吐血了。崽啊，你看。”我们循声凑去，发现老头吐在地上的唾沫里果真有血丝。医生用电筒往老人的嘴里扒了一番后，认定该血丝出自牙龈。老头坚称血来自肺部，“我的肺被撞坏了，赔多少钱也治不好！”

为了验证伤情，医生再次对老头进行胸透检查，结果显示无碍。我们趁机提起赔偿的事，老头一口咬定4万元，少一分不行，“县医院查不出来，我就去州医院，州医院不行就去省医院，再不行就去北京！”

医生以病情未达转院标准为由拒开转院证明。

老头的大儿子查看了所有的检查结果后，在病房里待了不到一个钟头，便回老头的家了。临走时，老头突然把大儿子叫住，哭道：“我活不久了，你把你妹、你弟都叫来见我最后一面，车费、误工费、伙食费我来出。”

“你老癫东喽，他们哪里肯来看你！”

老头的这番话隐约折射出一个事实——老头正变着花样要补偿。碰瓷之嫌基本坐实。见此，我连日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些，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以守代攻，等待老头黔驴技穷。反正该检查的都查完了，住院输葡萄糖的费用一天也就四五百元。

看见父亲连日操劳自悔，以至形销骨立，我于心不忍，逼着父亲这晚在旁边的病床好好睡一觉。后半夜时，我思儿心切，溜回家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头很快找到了对抗的伎俩。

当酣睡中的父亲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时，发现老头正袒胸露臂地躺在床上，被子全掉在地上。老头称内伤发作，需要上省医治疗。医生看了前日拍的胸片，说问题不大，只是有轻微的支气管炎。“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又还吸烟的人，呼吸道多少都有点毛病。加上昨晚着凉，炎症就上来了。”

之前几个晚上没见老头踢被子，这明摆着是老头故意为之。

我把医生的诊断结果告诉老头后，老头立马想出新的应对招数——绝食，一整天颗粒无进。为了让自己染病，他使出浑身解数，真叫我们哭笑不得。

医生提醒我，再这样发展下去，没病也会熬出病来。面对这种窘境，我只好去警局求助。警局的一名警察刚好跟老头是同村人，告诉我此人是个惯犯，过去经常因为小偷小摸入狱，经验丰富，反侦察能力极强，曾两次性侵同村妇女都没留下任何把柄，“他是光棍汉，子女不管，你们陪着他玩，供他吃喝，他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尽快私了吧，耗下去，够你们受的。”

听了警察的建议，父亲迫切想通过提高赔偿来息事宁人，被我一口回绝了。

第四天，我们改变战略，采取软攻。一番美言后，老头终于有了“胃口”。我妈上午给老头送去半只炖土鸡，老头饱餐一顿后，满足地说：“好吃是好吃，就是肉硬了点，没得排骨肉软。”我妈见机行事，晚饭换板栗烧排骨。趁老头津津有味进食之际，我们提到赔偿之事。老头吧嗒着嘴说可以考虑回家吃草药。

他有所动摇，软攻果然奏效了。

睡前，老头嗫嚅道：“不晓得你们还给到我六千块没？”

我爸正欲答应，被我赶忙制止了。我心里早已有了价位：3000元。按照卖场砍价的原则，买方至少得砍掉商家一半的价位。

四

第五天，老头的大儿子来医院看老头。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达成赔偿事宜，结果父子俩一见面就又吵了起来，症结是老头的大儿子提出要回乡下照顾猪仔。

“反正我后天就回去了。我那边一堆的事。你再这么闹，我也不管了。”大儿子决绝地说，拂袖而去。老头整天黑着脸，沉默不语。

老头大儿子的这番表现，让我找到了突破口。我打算“策反”老头的大儿子。当日下午，我妈和我去找村委会调解。当村长领着我们来到老头家时，才发现老头所谓的“两栋大砖房”其实是两间破败的小瓦房，杂草丛生，像是很少有人住。

村长告诉我们的情况，与老头的说法大相径庭：老头的实际年龄只有68岁，儿女都在外面打工，过着拮据的生活。老头之所以落到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是因为年轻时风流成性，撇下家中妻儿，跑到外地打工养小三。直到以捡煤渣为生的结发妻子死在瓦窑里后，老头才结束浪荡生涯。子女因此对他怀恨有加，成年后纷纷逃离他。

三个子女里，只有大儿子跟老头关系稍好，只可惜曾在老头的教唆下犯了盗牛罪，进了牢房，出狱后已是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只得倒插门到邻县农村。

“人老了就怕孤独。老头一直盼着子女回到身边，出了这个事，他巴不得呢。”

老头的大儿子倒是个爽快人，一番协商后，对我提出的“除了承担医疗费，再付3000元精神损失费”的赔偿表示认可。他答应帮我们做老头的思想工作。

五

上午，老头的大儿子及其亲属如约来到医院商议赔偿之事。当我妈提出只能赔偿3000元时，躺在床上的老头立马咳嗽喊疼起来，一只手箍着脖子使劲喘气蹬脚，一副行将断气的样子。

“那就一万五。”一直守口如瓶的父亲，突然力排众议地喊道。

老头的弟弟及大儿子立马朝父亲投来谴责的目光，随即把我叫到病房外，对我说：“我们可没要求他要这么多钱，是你爸把事情搞砸的，这下我们没法了。”

我折回病房，母亲正痛哭流涕地训斥父亲，“你一穷光蛋上哪儿找这么多钱给他？上哪儿找？······”

父亲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少要点吧！父亲真要有这么多钱，就不会一把年纪还上街蹬三轮了······”纵然我如何苦口婆心，老头始终板脸不语。

“爸，杨哥和我一样都是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你就少点吧。”

“大哥，你也体谅体谅人家嘛。”

“少甚子少！不要他养老就已经很体谅他了······”老头话刚说到一半，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咳嗽，鼻涕口水糊了半张脸。

见此情形，在场的人无不胆寒。到了这个时候，我想的是尽快把老头送出医院。如若应验了医生的警告，他真出现什么三长两短，就算不是因为车祸引起的，我家也难逃其咎。

“一万块！”我大吼道，“再多一分不给！我现在就让医院停药！你爱咋闹咋闹！”

“好好好······”老头捣蒜般点着头。

签了协议后，我姨夫用小车载老头回家。

送走老头后，姨夫来到我家，面如土色地对我们说，“老头估计没几天活头了，车上一直在咳嗽，肺像是要炸了。”

我爸跟着大惊失色地附和道：“是啊。这些天他一直在咳，肺中间都烂了一大坨，肯定活不过这个月。”

大家面面相觑。母亲双手合十，有惊无险地叹道：“谢天谢地，总算把这个灾星送走了，再也不关我们的事了。”

数天后，母亲看见老头在街上闲逛，衣着光鲜，生龙活虎，身边跟着一位丧夫的中年妇女。一位熟人告诉母亲，老头出院后，过了一阵子快活的日子，整天吃好喝好，还谈起了恋爱。

大约半个月后，我在父亲睡房的门背后翻到一张X光胸片。

“你看。”父亲指着两肺之间的白色显影心有余悸地说，“这一坨都烂了，活不了多久。”

“你问过医生了？”

父亲支吾着答不上来。

胸透报告单上只写着：两肺纹理增多，心影大小、形态未见明显异常。未判定有何种疾病。

我顿时火冒三丈。但凡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胸片白色区域是心脏所在的部位，医学上把这一带叫作纵隔，由于其中蕴含大量的淋巴组织、胸腺、神经、脂肪，密度过大，致使X光无法透过，因此在胸片上呈现出白色。而双肺纹理增多只是肺部状态的显示，本身并不是一种疾病。

拍片的日期刚好是老头住院的第五天下午。当时，我和我妈去村里走访老头的儿子了，只有我爸在医院陪老头。讷于言语的我爸取了胸片后，没有向医生细问病情，便将胸片拿回来自己琢磨。

可以想见，老头正是趁我和我妈没在，指着这块显影吓唬父亲的。而目不识丁的父亲却信以为真，以至于第二天一早便擅作主张提高赔偿。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早点把这张胸片拿出来。

父亲说他担心老头的家属看见这张胸片后，以此为要挟漫天要价，所以一直藏着。父亲眼中的善良，让我不忍再说下去。

这场心理战役，我们终究是输了。

作者杨诚，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