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东西大佛的大致情况,可能大家会有一个疑问,究竟是谁建立了这两个大佛? 在古代,做这样一个巨大的工程需要三个必要条件,第一要有巨大的经济实力;第二,强有力的统治者支持,从上往下贯彻这个意志;另外一个就是我们所谓的佛教思想中,或者我们的经典精神中出现了一种大像思想,这样就可以建成一个大的佛像。 关于究竟是谁建造了这两个巨大的佛像,从1922年一直到现在,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中亚地区一直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动,它曾经是各个帝国的一个边界地区。从亚历山大东征,一直到后来的波斯萨珊的兴起、突厥帝国的兴起,以及唐王朝的兴起,他们不断地在中亚地区角逐。 当然,我们可以从壁画中找到一些线索。东大佛天井壁画的旁边有一些供养人的形象,这些供养人有不同的发饰,穿着不同的衣服,可能代表他们本民族或者个人的喜好和一些特征,我们就可以通过这些供养人的形象得出多种结论。


▲ 巴米扬佛龛壁画中的王侯供养人白描图
可惜没有一个统一的结论。法、日、意等多国的优秀学者都做了研究,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图像学逻辑。
当大家根据钱币、根据陶片上的按捺纹样、根据在巴米扬周边地区发现的其他图样来进行理解的时候,会发现建造巴米扬大佛的这些帝王存在着多个可能,因为学者之间的观点相互都不能说服对方。 与此同时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出现了,好多考察队考察过巴米扬之后,并没有发现巴米扬自己制造的钱币。也就是说,巴米扬有可能不是一个政治中心,也不是一个经济中心,可能只是一个宗教的中心。  ▲ 左:巴米扬-周哈克石窟出土的陶片 右:Durman丘地出土的金币
当然,现在你再去巴米扬东大佛,再想去辨识一下这些供养人已经也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一个空空的佛龛。


可能有些朋友在网络上见过巴米扬大佛的图片,说大佛有一些像马蜂窝状的东西,也有人会问为什么巴米扬东西大佛的脸部、前臂都被整体地切掉了。实际上这与它的建造工艺上有关。

巴米扬东西大佛先是在山体上刻出一个大体的形状,再在这上面加入一些木桩,然后在木桩上面用一些当地的粘土和炼泥挂起来,最后再把它们做成这种塑像。 这种塑像做起来比较方便,节约功力和时间,但是也给后期的破坏造成了一定的便利。比如说他们把一些木桩抽掉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很整齐的切面,这就是为什么巴米扬东西大佛的脸部都被整整齐齐地切掉了。

我们前面讲了很多有关东西大佛的情况,其实巴米扬不仅有两尊大佛,还有750个佛教石窟,这750个石窟中现在存留有壁画内容的大概是40多个。 这些壁画表现最多的是涅槃佛的题材,关于佛传、本生故事的内容非常少,这跟大家在敦煌壁画里看到的是不一样的。相较而言,巴米扬石窟壁画的装饰性更强,简单说只要漂亮好看就可以了,好像这也符合当地游牧民族的性格。 
▲ Na窟的比丘像和菩萨像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装饰纹样上看到一些东西方交流的信息。比如说在巴米扬壁画上看到的这种连珠纹,在中国的新疆、在敦煌石窟中也可以看到,有可能这种连珠纹是从西亚地区的伊朗一直传到了中国。 
▲ 左:新疆克孜尔石窟第60窟所见连珠纹样 右:巴米扬D窟所见连珠纹样
除了壁画,巴米扬石窟的塑造艺术也是非常有特色的。这是在西大佛附近的一个石窟。这个石窟据推测是当时基督教的一个教堂,因为这种罗马立柱的样式很符合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塑造风格。

还有这样的穹窿顶,和罗马万神殿的建筑风格有点像。

但最重要的一点,巴米扬没有自己的文献记载,它的石窟中也没有文字题记,我们无法确切地判断出它究竟是哪一年建造、哪些人来建造、它的宗教功能是什么,我们只能依靠一个大概的图像学和建筑艺术风格来分析。 那为什么这么多西方元素会在巴米扬的石窟中体现出来?在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要考虑到当时的一个地区形势。 根据现有的资料,可以知道这些石窟大概是在短短的一百年内建造起来的,在这一百年的时间里,西亚的阿拉伯势力兴起了,他们最早向东扩张的时候,压迫着波斯、粟特和大夏地区。 当阿拉伯人占据这些北部地区的时候,王侯贵族商人们就带着一些钱财逃往巴米扬地区避难,因此带来巨额财富,短时间内可以营建大量石窟,这样就可以在巴米扬的石窟中形成一种新的西方艺术特征。 也因为这种避难属性,巴米扬的石窟下面是石窟——很有可能是佛教内容的石窟,上面却是军事碉堡或者望楼。所以它既有军事属性也有宗教属性,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这是巴米扬石窟一个很重要的特征。

不过大家也不要以为巴米扬只是一个佛教或宗教性质的石窟群,其实整个巴米扬省有一万多个石窟,这一万多个石窟现在仍然被使用着,好多老百姓就住在石窟里面。

他们不仅住在石窟里面,还把这些石窟用作自己的坟墓。现在巴米扬石窟的管理员仍然会住在这石窟里面,这就是他的卧室。

前面我们讲的那些,一部分是巴米扬山崖上的佛像,一部分是石窟的建造,但是大家不要忘了,巴米扬是一个山谷,山谷中还有没有发掘的东西。

因为在此之前虽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正当大家需要寻找新的证据,从地下挖出新的东西来验证研究的时候,苏联入侵了阿富汗,紧接着阿富汗的局势越来越糟糕,以至于到后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很悲哀的事情,巴米扬东西大佛被炸毁了。 大佛被毁之后,仅剩下了两个空空的佛龛,大量的巴米扬塑像壁画被毁掉了。很多人悲哀地认为好像巴米扬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巴米扬的佛教美术、宗教考古已经截止了。


其实不是。因为原来我们只是根据考古学、美术史的内容来分析佛像的建造年代,现在我们可以用最新的科技手段来检测这些碎片,这样就得出了测年结果:东西大佛建造于6-7世纪,壁画绘制于5-9世纪。 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把巴米扬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而且范围也扩大了。大家可以看到,不只是左上角也就是传统的巴米扬山谷东西大佛,保护范围已经延展到了周边地区。而这些地区有大量的碉堡、望楼,大量的城塞设施,所以巴米扬的研究也一下子扩大了。

如果我们重新再看巴米扬的时候,会发现在玄奘的记载中,山谷当中的寺院伽蓝还没有被发掘出来,这好像还比较值得期待,于是很多考古学家重新又返回阿富汗,返回巴米扬。 在这里给大家介绍的是原阿富汗考古局的局长塔赫兹。塔赫兹年轻时候的博士论文就是写的巴米扬石窟和东西大佛,他一直想在山谷中进行考古发掘。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他就撤到了法国,2002年带着考古队重新回到了阿富汗。

他根据玄奘的记载,在山谷中找到了大都城(王城遗址),找到了寺院伽蓝遗址,并在里面发现了丰富的资料。通过考古资料可以判断,玄奘记载的大都城是一个封建化的城市,里面有自己的手工作坊。

山谷中寺院伽蓝的发现也非常令人惊讶。塔赫兹发现寺院的年代学比东西大佛、比那些石窟还要早,甚至可以早到3世纪。而且这些3世纪的寺院样式也是受希腊化-罗马文化的影响,是一个犍陀罗风格的寺院。

在这个寺院旁边,玄奘记载的长千余尺的涅槃佛也被发现了。大家想,我们刚才说东大佛百余尺是38米,那千余尺是不是380米?可是塔赫兹他们发现的涅槃佛只有十几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误差,这等待着学者以后的研究。 发现涅槃佛的同时,塔赫兹还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建筑——大塔。这个大塔是十字形的,一号大塔。这个塔究竟有多高,如果根据建筑比例来推断的话,最有可能的高度是在60到70米之间——比东西大佛还要高。这也证明了巴米扬的地下还沉睡着很多未知的内容。

怎么来解释这件事?一种观点认为,在玄奘访问巴米扬之后,巴米扬的佛教又蓬勃地发展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之中,新的文化景观、标志性建筑——纪念碑式的大塔被建立了。 这是当时跟塔赫兹做考古发掘的阿亥德,他站的地方就是发现涅槃佛的位置,大家看,现在也什么都没有了。实际上如果大家去看的话,巴米扬大部分的遗址都是这种土堆子,就是一堆瓦砾,看不出来太多东西的。

前面我们说了,法国汉学家认为巴米扬就是梵衍那国,但在玄奘的记述里,梵衍那国是东西两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但巴米扬山谷只有1.5千米,这是对不上的。 我们的史书中还记载着,唐代658年到661年在这个地方册封了写凤都督府,还有四个重要的城(肩捺、俟麟、缚时伏、末腊萨旦),这四个重要的城我们一直不知道在哪里。所以说这次敦煌研究院派出调查队,除了对巴米扬山谷,石窟、东西大佛进行调查之外,我们想探明白这四个城址究竟在哪里。

在中国大使馆和巴米扬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我们继续深入了这些地区。这是发现了克里干寺院,在巴米扬以西大概30千米左右,这是佛教出现在阿富汗西部最远的一个位置。

这个碑文非常重要,是巴克特里亚语的碑文,里面详细地记载了当地的人在8世纪的时候,一方面信奉着佛教,一方面又给阿拉伯人交着税。所以有可能伊斯兰在刚开始进入这个地区的时候,他们也有一个比较宽容的状态。

在巴米扬以西地区还发现了佛塔,这个佛塔也是一个比较早期的佛教传播的证据。

我们还在Chehel Burj 这个城的下面发现了一座佛教寺院,Chehel Burj 有可能就是写凤都督府中的一座城。 当地的向导带着我们找到了这个地区,的确非常困难,很多地方都是悬崖峭壁。后来大家的研究发现,后期的城池往往喜欢把佛教寺院给压在城池下面,所以进入这些佛教寺院的时候需要颇费周折。


通过这次踏查我们就可以说明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家知道佛教起源于印度,在传播的过程中通过阿富汗向北传播到了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朝东传播到了中国。佛教传播的最西端是在土库曼斯坦的梅尔夫,原来以为是从乌兹别克传过去的。 但通过这一次踏查就知道,有可能在巴米扬以西还存在着一条新的佛教传播路线:佛教经过巴米扬,直接从西部沿着河谷地带传到了土库曼斯坦。这也是我们最近这些年一直比较关注的一个焦点问题。

最后想向大家介绍我们这次考察的向导——阿巴斯。 
▲ 阿巴斯(左二),2007年
我在2007年的时候开始读关于阿富汗的考古报告,我当时还不能去阿富汗,还不能去巴米扬做调查,我很羡慕阿巴斯,因为他可以跟着考古队一起工作,可以掌握第一手资料。 这次去的时候找到他,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而且也刚刚大学毕业,还想到中国来留学。而我自己也终于可以在巴米扬实地踏查,可以跟他愉快地交流。 这些年,研究巴米扬的老一代专家教授们越来越少,而阿富汗和巴米扬却还需要大家关注,因为还有很多未解之谜。这个被忽略被遗忘的遗址,我希望大家一起关注它,也关注当地年轻人的教育和培养。 我们和阿富汗人、和巴米扬人一起成长。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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