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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冷暖人生|『汶川十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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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11 07: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年汶川,一个家族的破碎与重生 

 晓世  2018-05-09

作者 冷暖人生


在“5·12汶川大地震”十年以后,当年跟随着救援部队第一时间飞赴灾区的《冷暖人生》摄制组,再一次回到这里。当年那场里氏八级的地震令一切交通与通讯中断。地震发生一天后,在路基坍塌、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隐患之下,摄制团队一脚悬崖一脚平地沿着“友谊隧道”徒步十个小时,抵达震中映秀。


今天,当我们的记者再一次进入这条隧道,一切光照、指示、车辆和行人都和世界上任何一条隧道无异,人们现在大概很难想象这里曾经遭受过一场灭顶之灾。


记者郑福州,曾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也是汶川大地震的记录者。十年后他领着我们走过北川中学,走过地震遗址公墓,走过当年那些遇难者与幸存者的家。和镜头前的每张面孔一样,三千多个日夜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而今重回汶川,十年了,你还好吗?


杨家人

在地震中失去了一半家族成员


十年前我们在映秀的重灾区曾经遇到几位杨姓人,这个二十口人的庞大家族在地震中失去了十一名亲人。特殊时期,彼此都并未留下联系方式,甚至也没有追问他们的名字,凭借一些模糊的图片,我们在映秀镇四处找寻。


在一处修车厂外,一名妇女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照片中的人是杨云青。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在当地人的指认下,只见到了杨云青一人,而当年参与救援的侄子杨和伟,以及其他大部分杨家人,都已离开了映秀镇。


最初见到杨家人,是我们随着救援人员赶到映秀的时候,地震刚刚过去,村子里的人已经开始自救。村里唯一的吊车是老杨家的,这也是废墟之上,当日唯一的起重设备。


杨云青在自家的吊车上组织救援


那些天来,杨云青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已经被灰尘和汗渍沾染了不少。和在场那些洒泪的、掩面的、不断倾诉的人不同,他只是一直坐在吊车里,几乎不发一言地摆弄着方向盘,而他的妻子,刚刚在地震中丧生。


他的弟弟杨云春在地面负责指挥。边上有几个妇女,用砖块和石头搭起炉灶,为在场的人提供热食——他们,全都是杨家人。


救援工作进展得艰难且缓慢,杨云春只能凭着气味,辨别断壁残垣之下的微弱生命气息。


一个坐在边上的女人给我们拿出几张照片,这些都是她在震后的一地碎片中掏出来的——“这是我女儿,六一儿童节的时候给她拍的,她身后就是学校,现在她就埋在里面。


地震当天,杨家的亲戚从映秀逃出,杨云青的侄子杨和伟从亲戚口中得知,自己的妻子、女儿、儿子、母亲、嫂子、侄儿以及岳母,当场丧命。但是他连回家都来不及,就原地开始救援工作:“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拉出来的时候,真的,马上就可以联想到自己孩子那种死亡的惨状,我这一生都不会磨灭。


在地震中失去十多位亲人的杨和伟难掩悲伤


说这话的时候,杨和伟身上还穿着警服,脸上全是灰尘和泪痕——“没有分别,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只要是在这个地方的人,‘自救’在这一刻已经太狭隘了。”


杨家人在空地上搭起了帐篷,却始终不愿走近背后那片废墟。一天停歇的片刻,杨云春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对我们说:“底下埋了我们家十一口人。”


杨云春看向的自家倒塌的房屋久久不语



震后第一个年关,记者郑福州再次回到映秀,在空旷平地上一整排白色简易板房里和杨家人重遇。


那台标志性的吊车在震后修好了,依旧停在房子外头。大哥杨云林和他外出打工的儿子杨和伟,以及杨云青都聚在一起。杨云青在年底经人介绍又组织了一个新的家庭。


临时板房里的简陋和人情味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我们的意料之外。当年在废墟上竭力参与救援的杨云林再谈起那场灾难,言语间已是寻常:“哎呀我的身体就那样,没恢复过来,年纪大了,地震完了以后一直闲不住,要做事,我哪天不做事身上就要痛,就得病,这叫闲不惯。”


他从一堆杂物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细心保存的“抗震救灾先进个人”证书:“这次还是给予了一个肯定,给了一个本本,还是肯定了我搞后勤有点成绩。



这是县委县政府发的,把我评为‘抗震救灾先进个人’。我牵头组织了一个自救队,当时给部队做饭烧水,给工友灾民安置了些搭棚子……” 


郑福州关切地问起震后县里给灾民的照顾,他连连摆手:“不要,我不要照顾,我不需要他们照顾,我们当时就没有倒下,为了伤心和悲痛倒下也不行哦!


这个镇上曾经的大家族,在年关将至的时刻,显得前所未有的冷清。他们依旧围坐成一桌,互相给家人夹菜,饭桌上的话题依旧还是些家长里短,但过去济济一堂的景象,眼下只剩下不足十人。



郑福州临走之前,杨和伟像给亲近的友人送行一样,径直走向屋外,从一排自家腌制的腊肉里细细挑选,执意让郑福州带走,言语间有一种说不清的热切。


这些细碎但真切的过往,一晃竟然已是十年。当我们再次联系杨和伟,他婉转表示,不希望再提起当年的事情。


那年春节相见以后,我们将近十年未见。在此期间,杨家陆续添丁进口,然而这种冷清却不曾得到改善。杨云青的大哥和三弟不约而同地离开了村子外出务工,年轻的一代更是不愿回到镇上;他的侄子杨和伟已经在都江堰再婚生子。


十年前杨和伟曾经面对镜头声音嘶哑地流泪:“过去我们常常聚在一块儿,这种景象以后都不可能再有了!”今日再见,才后知后觉震后救灾那一幕,也许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聚首了。



眼下,杨云青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取名“震中饭店”。我们的车子缓缓经过,郑福州一眼就认出了已经沧桑了不少的杨云青。纵然相处的日子已经非常遥远,但老杨一见到郑福州,连连说:“十年啦,那时候你还好年轻哦!那时候你好年轻哦!”



对于我们的到来,老杨说不上特别高兴,但因为灾难相识的人,那些艰难时刻的共情,依旧鲜活。他指给我们看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看灾难发生之后的这些年,一帧帧的生活景象。


十年过去了,他重组了家庭。让我们有些意外的是,震后那些天曾经几度落泪,几度哽咽甚至几度崩溃,但面对着镜头断断续续讲述痛苦、追忆和后怕的杨家人,十年后却闭口不谈当年的一切。


唯有说起已经去世十年的前妻,他的神色突然温和,依旧唤她“爱人”:“昨晚我还梦见她了,有可能是清明节到了,让我给她烧纸了。”




《汶川十年·面孔(一):杨家人》视频


后记


记者郑福州回忆:“唐山大地震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直至今天我一说自己是唐山人,对方必定会追问:‘当年地震的时候你多少岁?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后来在汶川,我发现这一幕异常雷同地发生在他们身上,很多背井离乡的人甚至已经刻意隐瞒自己来自汶川,就是为了堵上后来的所有问题。


但一如多年后的唐山,地震对于汶川始终是刻在历史里的一道伤疤,这道伤疤也刻在了一代人的身上,刻在那些本能反应里。


对于有些人而言,无论过去多久,那段经历始终血迹斑斑。记者郑福州坦言,直到今天房屋背后大型货车路过的震动感,都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逃走。


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这个小镇上所有人的命运,都被彻底改写。但那些或鲜活或尘封的面孔告诉我们,灾难仅仅是灾难,而活着始终是活着。

 楼主| 发表于 2018-5-11 07: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年汶川,一念之差的生离与死别 

 晓世  2018-05-10

作者 冷暖人生


十年前,“5·12汶川大地震”令映秀这个小镇曾经的一片祥和被瞬间撕裂,小镇数万名百姓的命运也在剧烈的震荡中急转直下。《冷暖人生》摄制组在震后第一时间赶赴震中映秀,记者郑福州(老五)回忆起当年路上所见,尽是山河破碎,人间失格。


然而正是这样的特殊时刻,一张张出现在废墟与血泊之间的面孔,显得异常动容。


十年太长又太短,当我们再次回到映秀,走过那段艰难又刻骨的历史,才发现生命不止活着,离开不一定意味着消失,幸存也许是漫长的挣扎,团圆并不只是运气——历史发生的时候,一念之差足以改写余生。


十年过去了,那些活下来的人,你们还好吗?




视频 | 2018年回访马春贵


马春贵

守在遇难亲人废墟上的三天三夜


十年后再见到马春贵,他瘦了许多,不太好意思地笑着解释:“都是一场糖尿病给我弄的。”在所有的重逢中,直到他的出现,我们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也终于感受到真正意义上“重逢”的喜悦。


十年灾难遗留的伤痕与悲怆,俨然已经长成了人们身体的一部分;但留给马春贵的,似乎仅仅是“消瘦”而已。


他将自己的出租车开到我们跟前,极力邀请我们去家里坐坐。他的妻子在分得的新房里为我们准备了丰富的饭菜,见面时互相打趣:“这十年过去了你好像更加年轻了。”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当年我们不曾见过的笑颜。



而这也不是一次寻常的拜访。


最初见到马春贵是震后第三天,他坐在已经坍塌的自家房前,嘴里喃喃着:“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震后的第一个年关,他们依然住在板房,一堆人围坐着,桌上只有一个菜。


而今天老五眼前,大盘小盘饭菜满满当当地的挤在饭桌上,有种说不上来的热烈和喜悦。


十年过去了,他和妻子依旧恩爱,生活中最大的变化似乎就是新的工作和新的房子,这一切在这座小镇已经太不容易了。灾难似乎唬住了所有人,劫后余生叫幸存者面对“幸福”始终有些小心翼翼。


我们笑着说马春贵的妻子更漂亮了,老马一脸宠溺


当年,马春贵是一名工人,他眼看着房子像世界末日一样在他眼前轰轰地一排排倒下,脑子里闪过第一个想法,就是奔到幼儿园和映秀小学救孩子。见到活着的就抱起往外跑,一守便是几天几夜。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侄女哭喊着冲他跑来,绝望地告诉他自己的丈夫还被压在废墟之下。


地震发生时,侄女正在睡午觉,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就爬了出来,狼狈地缩在一边,还是一位好心的路人给她披上了外套。她始终对着那堆废墟喊着丈夫的小名:“毛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咯。



我们见到马春贵的时候,他蹲在那堆废墟巨石交错的洞口前,已经坐了三天三夜。


其实当他赶到时,洞里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老马依旧不肯离开,守着昨夜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的侄女婿,以及哭得一脸茫然的侄女。


从福建过来的侄女婿,是侄女家里唯一的男人,也是侄女在世上最亲的人。马春贵无法面对侄女,他甚至说不出什么,只能死死地守在侄女婿的废墟旁边,蹲守了三天三夜。


当日,马春贵呆坐在一旁,除了泪痕没有太多表情。不同于那些面对着镜头情绪决堤的幸存者,他几乎没有看过镜头一眼,始终埋着头,直到说起侄女婿他终于忍不住落泪:“自己人都没救出来,我知道他不会埋怨我,我也问心无愧。”



视频 | 2008年大地震中的马春贵

 

他别过头,喃喃自语:“等了几天,也一直帮着挖,但挖出来都是别人的,死的活的都是别人的。但是人家也是一条命啊,顾着自己一个,路边那么多人不救出来,说不过去。” 

 

“哎,很多人比我还累,比我还累,累得要趴下去的人都在,直至今天还有很多,我觉得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他反复说着,言语中尽是五味杂陈。


十年后我们再次回到初遇的地方,偌大一片土地已经面目全非,只剩当年一颗大树,以及树干处几根稀疏的香火,竭力提醒人们当年发生过的一切。“真的是度日如年。小的时候就学了这个词,但是那个时候真的感受不到......"马春贵感慨道。“遗体全都是用挖掘机挖出来的,她只看到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就说可能就是了。”


马春贵的侄女已经另组家庭,又嫁了一个福建小伙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她选择留在福建,基本上不怎么回来了。


周围一切都变了,只有当年的这棵树依旧挺立在这里


我们跟随着马春贵走到他当年参与救援的映秀小学。当年全校473名学生,有222人遇难,今天这里已经成了一处被绿茵环抱的震后遗址纪念碑。老马说,他的女儿当年就在这所小学里读学前班,班上几十名学生包括女儿在内也只幸存了八人。


那个广为流传的张米亚老师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


地震的那一刻,张米亚跪扑在废墟上,双臂紧紧护着两个孩子,甚至在他遇难后,救援人员也无法将他的双手掰开,需要把手锯断才能把人抬出,但遭到了家长们的强烈反对。



马春贵拉活儿的时候经常路过学校,十年来总有不少带着蜡烛纸钱的人徘徊在附近——“我们常常招呼客人,但一看到他们就知道不必了,都是本地人。”


同样的地点,2009年春节前我们重访映秀时也是在这里与马春贵重逢。当年地震公墓还没有建起来,周遭的废墟甚至还来不及收拾,他穿着一身黑衣默默地在荒草横生的郊外为遇难者烧纸。


当年的春节,他们一家是在板房间度过的。



视频 | 2009年汶川震后马春贵的第一个年关


至今他仍然时常徘徊在侄女婿遇难的地方,徘徊在当年女儿得以幸存的学校附近,徘徊在每一处被夷为平地以后已经面目全非的新城旧乡。


震后统计,映秀镇12000多人,有6000余人遇难。之后,在全国各地的资助下,映秀镇很快重建起来。那几年也是映秀人最忙的几年。老马说,只有不断地忙, 才能迫使自己,暂时忘记那场灾难。作为当年为数不多的一家三口都得以全部幸存下来的人,劫后余生的日子让他明白,幸存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往后的每个周年,他都只觉更加侥幸。


2010年,新的映秀镇,在原址上拔地而起。按政策,幸存者每人都能分到新房。但老马说, 好多人已不愿再回到这里了。 




后记


灾难当前,我们听闻了不少生死关头一念之间唏嘘的生离,也经历了太多痛失至亲的死别。相比遇难与幸存的命运安排,生存与死亡的抉择并不叫人好受多少。


也许在所有生而为人的艰难之中,都承受着永远不可愈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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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11 07: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红芬,你在哪里?我们找到你丈夫了 

 晓世  2018-05-11

作者 冷暖人生


很遗憾,大地震中的这一张面孔,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


当年记者郑福州(老五)和摄制组在那条通往震中映秀的“友谊隧道”里,与一位已经徒步了三天三夜的妇女同行,她的脚步很快,大部分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最后她在映秀的一处废墟前停了下来,那底下,埋着她的丈夫。


刘红芬

十年后,我们找到你的丈夫了


十年前的夜里,在同行的大量武警战士之中,始终夹杂着一个黄色外套的背影。这段步行需要十个小时的山路,她已经来回奔走了两趟,足足四天四夜。


这个披着黄色外套的女人叫刘红芬(音),河南荥阳人。她的丈夫陈多福在十三局下属的一家建筑公司挖隧道,地震发生时他在隧道另一头的映秀被废墟吞没,在钢铁、石块之下,丝毫不知外面的世界发生着什么。



视频 | 2008年地震中的刘红芬


地震发生当晚,刘红芬连夜从河南赶往都江堰,又徒步十个小时来到映秀。丈夫打工的工地已成了一片废墟,所有的房屋都坍塌成碎块,四周不见活人。刘红芬听闻丈夫生还的工友已经通过水路逃离映秀,不知丈夫是生是死的她,只能暂且返回都江堰。


很快,关于丈夫的消息一点点传来。地震那天陈多福值的是夜班,按照时间推算,下午2点28分他应该在房间睡觉。刘红芬心一沉,揣了一瓶水立马又折回映秀。


但废墟吞没着陈多福,一如茫然吞没了刘红芬。在碎片与碎片之间,她几乎无从下手。她试探着将手边能够挪动的石块搬开,在断壁残垣之间寻找下落不明的丈夫。


在断壁残垣之间刘红芬一遍遍呼唤着丈夫的名字


刘红芬已经连续奔走了四天四夜,时间嘀嗒流逝,她越来越焦虑不安。她不断从瓦砾夹缝中掏出零碎的线索:已经破烂的外套、散落一地的文件、头发丝、血迹——底下或许还有生命气息。


她扒拉出一张瓦斯日程表,拍掉灰试图看清上面的信息。她反复看了又看,突然埋头“哇”的一声哭了——她认识这些表格,她曾在家中见过,这就是丈夫所在的工地,但是丈夫到底在哪里?


停下来的刘红芬眼神已经散涣,她念叨着:“他最后一次打电话回家是四月初四,我接了,但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后来他发了个信息过来,那天是儿子的生日,他说让儿子听话。”


更早一些时候,陈多福答应这个月农忙的时候,他会回来帮忙。后来,他一直念叨着心里烦闷,要回家去,一直问妻子:“家里好吗?”刘红芬说:“家里挺好的,喂的猪也好,孩子也好,你放心。”



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甚至没能说上几句,四天后,地震发生了。


5月17日,陈多福的亲人们赶到映秀。他们不断地在四周打听:


“你认识陈多福吗?”“ 你认识陈多福吗?”

“我们就住在这儿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胖胖的,个子大大的,挺魁梧的……”


这些碎片、零散的回忆,大抵就是刘红芬和家人们在这个她丈夫生活了两年的地方,讨来的最后关于他的消息。


亲人们已经有些预感了。


陈多福的亲人跪倒在废墟前,出事前陈多福工作的地方


汶川还下着雨,他们在余震和雨水之间异常手足无措,最后只剩无力的回忆:


“我的妹夫是个安徽人,人品好,一个月挣个钱把家里都顾着,怎么不好呢。”

“他从小就在我们家,我们从小一起耍。”

“孩子也这么小,我姐也体弱多病,他们说没人了,我们必须要找到他的那个…我们才心服,弟兄一场啊......”


说话的人犹豫了一阵,始终没把“尸体”两个字说出口。说话间他下意识地望向刘红芬,她依旧在废墟上徘徊,嘴里仍在呼唤:“陈多福,陈多福,陈多福……”


这个一遍遍说着“我们从来没打过架,没吵过嘴,就很穷,从来不争强,只要一家平安就行”的女人,离开映秀前始终没能找到自己的丈夫。


当年相遇匆忙,我们和刘红芬彼此没能留下联系方式,

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是音译的。

但她这张心碎、茫然的脸庞多年来一直在我们记忆中挥之不去。


十年之后,当老五再次穿过“友谊隧道”,映秀镇已物是人非。


在“5·12汶川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的纪念碑上,他见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陈多福。


他与六千六百多名遇难者的名字刻在一起。


老五一遍遍地抚过陈多福的名字,嘴里喃喃着:“你爱人知道你在这儿吗?她当年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十年前,老五在桥边送别刘红芬一行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挥手关照:“保重啊!”桥的那边一片残垣与荒芜。刘红芬一别三回头,生死未卜的丈夫尚在那头,她却不得不离开这片废墟,回归生活。


今天,老五再次站在桥的这头,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如海市蜃楼,破碎与有序恍惚重叠,而刘红芬一行消失的身影,如今在哪里,又在何种生活中度过,已经不得而知。



视频 | 十年后再寻刘红芬夫妇   


后记


陈多福遇难那一年,他的儿子刚刚过完13岁生日,不知道日后他回忆起这一年,是怎样的感觉。尚且年幼的孩童都知道痛失至亲是“天塌了下来一样”,更何况是成年人。


在汶川漩口中学,老五遇到了在地震中失去了女儿、大哥和嫂子的陈秀荣。她目前是汶川“天地映秀”特别景区的一名导游。每天、每月、每年她都要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当年的痛苦经历,几百次甚至上千次,一次讲解费100元。


不知道每一次讲述她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坦言:“也是没有办法嘛,没有办法。说句实话啊,就是一句话为了生存,为了生存。”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



视频 | 地震亲历者,遗址景区导游陈秀荣


十年来许多到此的游客都感叹自己当年为汶川地震流下多少眼泪,陈秀荣只是说了一句:“不管你们当时流了多少眼泪,没有经历过,你永远体会不到,没有失去过,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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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12 10: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北川中学,你们还好吗? 

 晓世  2018-05-12

作者 冷暖人生


和镜头前的每张面孔一样,三千多个日夜在记者郑福州(老五)的脸上也留下了时间的痕迹。十年之后,灾难和痛苦开始蜕变成日常生活的模糊面目。


老五特意去寻找的,不仅仅是这些日常面目,还有我们称为“人”和“生活”的内核。十年之后,北川,那些曾经出现在我们镜头前的人们,他们还好吗?


北川中学

活着的人走出来了,死去的人也并没有远离



视频 | 北川中学幸存学生贾国伟


十年前,汶川大地震,里氏八级。


除了震中映秀,北川中学,几乎成了震后“灾难”的代名词。那里掩埋了整个北川县城多半家庭的希望。


2008年5月12号14点28分,北川中学两栋5层高的教学楼轰然垮塌, 2000多名在校师生,近半被掩埋在砖石瓦砾之下。


“好多家长都到学校来找孩子。整个夜晚,那里边是人山人海,喊声一片,哭的人特别多,好像还在下雨。”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在12号组织自救的晚上看到的,是夜雨吞吐下白发人哭送黑发人的凄厉和惶急,撕心裂肺。



北川中学十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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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新的北川中学,已经在新北川拔地而起。它似乎与大多数县城高中并无不同,楼道里时而会窜出追闹的学生,高三年级的教室里也挂着“奋战高考”的红色横幅……


表面上的伤口早已愈合,仅剩的几处废墟化作碑铭,但是那些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又将如何?他们还好吗?



蹇绍琪



视频 | 北川中学老师蹇绍琪


北川中学的音乐老师蹇绍琪比10年之前胖了不少。


站在中年的尾巴上,他脸上的笑意重新多起来。十年过去了,他当年的学生们也陆续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这几年也成了蹇绍琪最忙碌的时光。他总会在参加学生婚礼时,感到一瞬间的恍惚——看着台上穿着婚纱的新娘,他时常想,自己的女儿如果还活着,也该结婚了吧。


2008年5月12号地震发生时,蹇绍琪正带着班里的学生们在北川县政府礼堂参加一个颁奖典礼,他死里逃生赶回学校,却发现学校已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忙着救人,自己的独生女儿蹇韵却最终丧生在瓦砾之下。


“我女儿就在那个教学楼里边,我当时眼泪都出来了,但是一下子我就把眼泪擦了,又去忙事了。你要说跑,我想最先跑上去救我女儿的,真的,确实想,但我没有。我当时真的心如刀绞。”


当年说到此处,蹇老师泣不成声


震后第七天,蹇绍琪在复课的北川中学临时校园里回忆道。“我当时看到那个情景的时候,真的不敢相信。很多的同学还在下面叫,还在说话,还在哭,但是没有机械去救,我们只能把在上面的死去的那些同学抬到旁边,把能够救出来的同学救出来。”


他当然听见了女儿的声音,女儿用虚弱的声音回应过妻子——“妈妈,我在这里”。但夫妇俩再回去救的时候,废墟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等到(从废墟里)掏出我女儿的时候,她脸上是带着微笑去的。我女儿15岁,一米七几,弹钢琴,唱歌,跳舞,学习成绩都非常优秀,从来不会惹我们生气,她的愿望就是长大了考解放军艺术学院。”


女儿蹇韵的离去,几乎一度让这个脸上带着笑意的汉子崩溃,妻子更是伤心过度,三个月没说一句话。而直到2008年年关,大半年里,蹇绍琪都始终不敢告诉自己的老父亲孙女去世的消息。


蹇老师的女儿蹇韵一直特别优秀,直到现在谈起她,蹇绍琪依然满脸骄傲


但生活总要继续。即为了妻子家人,也为了女儿。


蹇绍琪在妻子精神好转之后,有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几经尝试了,终于在2011年有了小女儿。


“像我们这种家庭,哪一家如果是怀孕怀上的话,其他的家庭都要祝福。还没有生下来,大家都要去恭喜他们。”蹇绍琪说。


蹇老师、妻子和他们六岁半的小女儿


如今,除了六岁半的小女儿,蹇绍琪还有很多和蹇韵一样大的25岁的“孩子们”。大地震时,蹇绍琪班级里的学生由于不在学校的关系,几乎都活了下来。许多学生到现在还喊他“蹇爸爸”。


“(我的学生们)跟我的女儿一般大,我就把他们看作是我自己的孩子。我经常跟他们说,你看你们多幸福,你们有这个机会能够在这么好的学校上课学习,我的女儿没有这个福气,所以我在当那个班的班主任的时候,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学生身上去了。”


10年之后,蹇绍琪还是会梦到女儿。


2018年清明节的前几夜,他总是会梦到女儿蹇韵,依然高挑、漂亮,定格在15岁的模样。为了这些梦,蹇绍琪专门去老北川的那片地震废墟遗址,看了看女儿。



宋波



2008年5月12号之后的半年多里,宋波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再承担教师的工作。那场地震,毁了他的一切。


地震发生时,担任北川中学高一二班班主任的宋波侥幸逃出教师宿舍, 然而他的学生们因为下午正在上课,班上69个人全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


趴在废墟上面,宋波能够清晰地听到从瓦砾、钢筋、水泥块底下传来的救命声,凄厉,悲惨。


“我班的学生在里面,还有学生喊:‘宋老师,救救我’看到那个巨大的钢筋水泥,(我手足)无措,没法面对。”震后的第七天,宋波的压抑着的回忆里仍然充塞着不断涌动的悲恸和无奈。



更让宋波无法释怀的是,大地震中在北川县城工作的妻子和在北川中学读初中的独生子也都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终因无法施救不幸遇难。而自始至终,尽管他清楚方位和地点,他仍然没能看到儿子和妻子的尸体。


“当时救不出来,没法救。眼前最紧要的是帮能救出来的学生,根本不允许你再去想,你想救人,救其他同学的时候,根本不允许你再去想自己的儿子。”


妻儿的离开,让宋波的人生一瞬间归零。父母双亡,腼腆老实的宋波和妻子都来自农村。2006年,夫妻俩好不容易用工作二十几年攒下来的钱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套房子。


两年之后,大地震让北川县城变成一片废墟,而他苦心经营的那个家也在瞬间化为乌有。


十年后谈起妻儿,宋老师依旧思念至深


未来,对当时的宋波来说,一片暗淡。


他寄予厚望,盼着他能够考上自己理想大学的儿子,最终连尸体也没能见到。他同样寄予厚望,觉得将来考上重点本科十拿九稳的69个高一二班的孩子,最终存活下来的,不足15人。


那段时间,除了机械而木讷的忙碌,他也只能在学生们看不见的宿舍里,一夜一夜地哭湿自己的枕头,度过此后一个又一个形单影只的春节。

震后第一个年关,我们重访宋老师时,他的状态依旧不太好,强忍着眼泪说生活还是要过下去


那是宋波最想放弃教师工作的一段日子。压抑着妻儿齐丧、家破人亡的难平意绪,去面对其他家长的丧亲之痛,开导、解释……宋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家长,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学生,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某些一时冲动之下措置出的恶语谰言……


他曾经两次向校长刘亚春提出辞职,但都被刘亚春拒绝、挽留。刘亚春的劝告,简单有力——同样家破人亡、妻儿皆丧,“我都没走,你走什么?”


10年之后,宋波其实变化不大。他依旧对学生富有耐心,说话依旧温柔腼腆,提到十年前丧生的妻儿依旧眼眶发红,但是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终究是走出来了一些。


他仍然还在教书,当上了北川中学的副校长。他重组了家庭,五年前生了小儿子,也不再是一个严父,不像十几年前对孩子的要求那么严苛,只求家人“健康快乐”。


当然,逝者也仍然活在他的生活里,不曾被忘却。他们彼此平静、和谐,分享不同的空间,却又不再互相“侵犯”。


“当我非常思念他们的时候,我就静下来,把他们的相册拿出来,认真看一看。看到自己流眼泪,看完了我就放在自己的抽屉里,自己读读书,慢慢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宋老师正在一点点从伤痛中走出来,这个过程漫长而艰难,但他在努力和自己和解


10年来,宋波强迫着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有时候清明节和逢年过节,我内心来是害怕到老县城这些地方去祭奠他们的。但是我思念他们的时候,我就到那里去看一看。去看了以后,回来重新上课,重新工作。”


“你只有走出来,不走出来怎样去面对学生呢,怎样面对家长呢,怎样去面对这个学校呢?”



刘亚春



和宋波的经历相似,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也在2008年5月12号下午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妻儿。但从那时起,他选择面对无尽的忙碌,尽量压迫着自己的那些丧痛。似乎只能趁着休息和接受采访的空隙,痛苦才能撬开缝隙挤进他的生活,所以他不停歇,也没能坐下来和我们好好聊聊。


十年前,地震发生之后,由于通讯中断,北川中学与外界失去联系,刘亚春发动师生第一时间展开自救。在救援部队到来之前,救出师生200余人。然而,刘亚春的妻子,以及在北川中学读书的儿子都在地震中遇难。


震后七天,忍着悲痛,

刘亚春(右一)在北川中学临时校园里宣布复课


刘亚春的感情并不外露,对太多话题甚至多有回避。十年前,即使面对家破人亡的丧痛,他依然忍耐,极力表现得平静。震后第七天,北川中学复课的时候,他只提到过一次自己痛哭过,语气压抑、缓慢。


“有一次,一个小孩的尸体挖出来,我从衣服裤子和鞋子的颜色,样式看,从背面看,我认定那是我的孩子。痛哭了一场,抬出来以后,我从正面看,结果不是。但反正都一样,那几天,我给救人的人说,你救出的孩子,随便哪一个,都是我们的孩子。”


而谈起儿子,刘亚春不免在和缓中流露出一点痛苦。


“天黑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因为我知道他教室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力气去喊,喊了也没有人回应。我的孩子成绩很好,我们的关系也很好,他的愿望是想去读香港中文大学,我也告诉他,我很支持,而且如果能够出去,建议不要回来,这是我们父子的约定。


十年前的采访中,刘亚春校长极度的克制且沉稳,

但说起和儿子的约定还是掩饰不住阵阵落寞


和几乎每一个历劫余生的北川人一样,刘亚春选择用忙碌来逐渐淡化那段日子。10年过去,刘亚春依然忙碌,不得停歇。


宋波说,这是刘亚春自己选择的方式,他把自己彻底和北川中学绑在了一起——太多的责任让他没办法离开这个伤心地,那就用忙碌彻底淹没它,成就它,改变它。


“现在北川中学,基本是灾难的代词。”

2008年,震后第七天,北川中学的临时校园里,刘亚春说,地震会留给北川中学的东西,应该说分两个阶段。“在前期,他们收获的就是灾难、痛苦。在后期,救出来以后,直到现在,他们收获的应该是爱。”


他相信,“北川中学一定会站起来”。

十年之后,很多人都知道,刘亚春做到了。



贾国伟



十年过去,北川中学高一七班的男孩贾国伟几乎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过去瘦小的圆脸男生,变成了魁梧憨厚的厨师贾国伟。而地震往事,几乎被掩埋在岁月为他淘洗出的痕迹里,仿佛只剩下他额头上个伤疤。


相比在地震中痛失至亲的校长和老师们,贾国伟是幸运的。


2008年5月12号14点28分大地震时,贾国伟所在的班级瞬间被埋在了废墟之下。瓦砾中,幸存的师生们,在绝境中开始自救。在高一七班倒塌的教室里,第一台课桌和讲台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隙,此时唯一还能活动的贾国伟开始挣扎着去抢救被卡在讲台上的老师。


“我就上去帮我们班主任,椅子还有板子里还有砖,非常近非常近,我没有什么办法移开它,我就找东西,找棍子,当时老师还鼓励我们,让我们坚持,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班主任鼓励废墟之下的孩子们唱起周华健的《朋友》,那是他们的班歌。



地震发生后十多个小时里,高一七班还活着的师生其实并不知道废墟之上究竟有没有救援,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但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努力活着。13日凌晨,随着救援人员赶到,贾国伟获救。但高一七班一半的学生不幸遇难。


灾难和痛苦对每个人是均等的,但有时候,却并不等效。少年人的活力,或许真的能够冲淡悲伤。贾国伟说,最终救出班主任的那一刻,老师的一句“可以”让他心里特别高兴、踏实。


之后,毕业那年,北川中学的新校舍刚刚建成还未正式入驻。离开家乡的前一天,贾国伟溜进了漂亮的校园,独自一人在那里住了一晚。


大难不死,贾国伟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没有过不去的坎了。“要说那个经历,其实我觉得就是让我有力量,因为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十年的时间,贾国伟也经历了人生种种,但那场灾难总会在困难时给他带来力量  


他是那场地震生命接力里的下一棒——幸存的学生们也有痛楚,但他总是能被自身的活力、生存的希望,还有那场地震劫后余生的经历所塑造的韧性弥合、拉伸。


高考失利后,贾国伟没有选择复读,他一直在外打工。吃了不少苦,练过武术、学过茶艺、做过咖啡师、调酒师、最终成了一名厨师。


在外奔波了七年之后,贾国伟回到了家乡在绵阳开了一家披萨店,不到一年,又开了另一家分店。如今他说还要把自己的披萨店继续发展壮大,将来开成连锁店。


2018年清明节,贾国伟回到了老北川中学遗址。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这里曾有和他一起哼唱班歌的同窗,一起嬉笑叫闹的好友,一起家长里短的亲人,也有一起祭拜逝者的幸存者……十年了,他也很想知道,这里还好吗?



视频 | 北川中学遗址·清明祭



后记


2008年5月12号14点28分,无数生命在此刻定格,无数幸存者的伤痛从此开始。十年过去,震区里有无数的痕迹,或人或地或物,自愿或不自愿地没入日常的变宕,却又有无数记忆带着汶川的许多逝者活在与我们相邻、相伴又互不干扰的另一重世界里。


活着的人走出来了,死去的人也并没有远去。


十年前,是黑暗中人性的光芒烛照。

十年后,是漫天萤火在恒常的夜幕里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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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13 09:0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记者眼中的汶川十年 

 晓世  2018-05-13

作者 冷暖人生

记者郑福州(五哥)

十年间他多次前往汶川,拍摄并记录了灾难面前遇难的、幸存的,和灾后重生的人们。


编者手记


这是我和五哥的头一回碰面,他从唐山一大早风尘仆仆赶回北京。初次见面,对于“唐山”二字我迟迟无法开口,但他却非常坦然。


他笑着为我解围:“唐山大地震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直到今天我一说自己是唐山人,对方必定会追问,我已经习惯了。”


作为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汶川大地震的记录者,五哥鲜有地对外讲述了过去十年关于汶川大地震中零碎却有力的片段。


感谢五哥,感谢所有那些出现在我们镜头前后的人们,感谢所有在地震中始终保持客观勇敢的媒体人,感谢过去十年对汶川念念不忘的所有人。




 视频 | 郑福州:亲历唐山,记录汶川


五哥口述

口述整理 | Yiinghu


唐山大地震发生那年我12岁,一个少年眼中的灾难其实并不完整,也没有太多深刻的理解。但是2008年的时候我在汶川,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从废墟里钻出来的那一瞬间。


当时一路走进去,就像回到了记忆当中那种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的感觉。泥石流、塌方、滑坡和密集的余震,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已经一塌糊涂了。


而且这种“一塌糊涂”是熟悉的,就是一觉醒来,你的亲人可能都消失了。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好多长辈们你再也没有见过,你的母亲,你的叔叔,你的爷爷奶奶这一辈人,所有人都在哭天喊地,那种悲怆的嚎哭你只在某个家族老人去世的时候才经历过。后来我在汶川,在那些断壁残垣外面,又见到了这样的嚎哭。


我12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爬起来以后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房子倒了而已。小孩的头脑里没有财产的概念,不知道那个年代在农村盖一所房子是多么不容易。房子没了,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儿也没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十年后我们从都江堰再次进入映秀,沿途北川的那种山清水秀,在经历过大地震的人眼里看来,是面目全非。


汶川十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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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现场


“5.12汶川大地震”发生以后,我们根本来不及有什么思想准备,十万火急地就出发了。当时交通和通讯一切中断,我们连灾区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


当时真实灾情如何?灾民们需要什么物资?救援的进度和状况如何?伤员怎么处理?所有的消息都需要媒体了解和报道。人命关天的时刻,你是不会有情绪负担的,因为根本来不及。


说实话就跟打仗一样,我们基本上拍摄完一盘磁带的素材,稿子立马赶出来,就让工作人员徒步十小时到都江堰,直到道路修通以后,才能开上摩托车,然后赶往机场。


那个特殊时刻,从灾区飞往北京的航班超乎想象的紧张,真正的一票难求,我们也不可能占用资源。那怎么办?就铤而走险。我们手里拿着磁带素材在机场里逢人就打听:“你是去北京吗?你去北京什么地方?你能不能把这个磁带帮我们捎到北京去?我们的同事会来接机……”


严格意义上,机场的安检是不允许陌生人帮忙携带物品的,但在那种特殊时刻,只要我们说是凤凰卫视的记者,我们拍摄了灾区的情况,希望能够尽快运送出去,当时几乎不会有人拒绝。


冒着余震、泥石流等危险,

五哥和摄制团队徒步进入友谊隧道前往汶川县


撤离


救援结束以后,基本上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已经失去生存的可能性。灾区里连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已经被破坏,水源被污染,废墟底下还有很多没有被清理出来的遇难者遗体。


最后撤离的时候已经意味着救援彻底结束了。但实际上人在那样一种情况下,站在山顶回望映秀,那种感觉真的就是触目惊心。你明明知道山下那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里,还埋着你的亲人,他们就这样成了失踪者。地震发生的时候是下午2点28分,人们都在外出打工,在镇上走动,在家附近走亲戚,但地震的来临将彼此永远地分开了。


当年集体撤退的时候,很多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现实——两分钟以前我还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但两分钟以后你连他(她)被埋在哪一块瓦片之下都毫无头绪。人都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抱着一种期待——“万一他还活着呢?”


很多人到了寻人的最后阶段,已经有点近乎病态地不断猜测他们要寻找的人是否会到过某个地方,有时候在某一片废墟上一守就是几天几夜,守到没有声音了,又转到另一片废墟上去;还有的跑到每一个房子里喊,跑到废墟底下去喊,有时候甚至死死坚持要为遇难的亲人寻回缺了的胳膊和腿——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无论生死,身首不离。


“头七”那一天,整一个北川县城的人都到山顶上去祭拜了,上万个家庭都在烧香烧纸,那种揪心是你永远没有办法想象的。


那一段时间,在汶川到处是呼喊,到处是悲伤、茫然的脸


“我是汶川人”


和唐山一样,大地震是刻在汶川身上的一道伤疤,每一次说起“我是汶川人”,对方必然会追问:“汶川大地震的时候你在吗?你当年几岁?你是怎么爬出来的……”


后来我们在采访过程中发现,有一部分人在外打工,他们轻易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是北川人。因为每一次追问都等于将内心的痛苦又复述了一遍。我们以前听过一些道理“倾诉会让痛苦淡化”,但后来发现不是必然,并非所有痛苦你都能承受,失去至亲和爱人是一生的事情,但凡提及,就会阵痛。


但很多事情也是回避不了的,漩口中学的遗址就在映秀镇,那个“天地映秀欢迎你”的横标旁边,就是漩口小学遗址的指路牌。


漩口中学遗址


人们就算不愿意去面对也没有办法,就像在地震中失去妻子的杨云青说的那样:“你就生活在这个地方,一年当中好多节日都提醒着你。”那些废墟就在那里,一直都在,你抬眼就能看见。他跟妻子已经相濡以沫、生儿育女四十年,地震前还在说着玩笑话,转眼就没了。就算不提起,也永远不会忘记。


无论眼前是多少青山绿水,当你真正走到漩口中学,走到那些被保留的废墟之上,你依然会觉得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灾难。


灾后爱情


在采访中遇到的所有重组家庭里有一个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当年地震过去四、五个月,就有失去了伴侣的人纷纷开始再婚。我们当时还觉得很奇怪,那毕竟是夫妻一场,毕竟也是尸骨未寒,按照风俗习惯怎么着也得过个一年再说吧。


我们坐下来聊了聊,发现有几种情况。


一种是始终沉溺在巨大的伤痛之中,根本无法正常生活。当年失去爱人,一个人守着一个板房,真的是茶饭不思,除了思念没有别的,整天整天地以泪洗面,那只能找一个伴儿,这日子才能过下去。


最初婚姻的方式就是复杂的,你说在这么大的一场灾难以后,一下几个月间就会产生我们所说的那种爱情吗?不是的,是陪伴,是共渡难关。这种特殊时期的夫妻有一种不一样的知根知底,他们往往还会在周年的时候一起去祭奠双方的家人。



还有另一种情况。当年有两个在灾难中分别失去丈夫和妻子的幸存者李自学、胡金秀,在朋友的介绍下见了几次面,就搬到一起住,随后立马登记结婚了。办婚礼的时候还分别邀请了前夫和前妻的幸存家人一起庆贺。


我刚开始不理解,真的是不理解,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男人也有两个孩子,实际上他们对于未来生活都是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因为在农村养育几个孩子也是相当吃力的事情。灾难之后,人们的想法一下子就回到了原始社会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浪漫已经是生存以外的东西了。


在这么一撮合下,这个五个孩子的新家就诞生了,两人当时提出的条件就是:“我们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这五个孩子供出去(上大学)。”这是一个在农村经历了大灾大难之后,非常朴素的一句话,但是真的把我打动了。


生存是什么?生存就是怎么生活下去的问题。当时在婚礼上我特别高兴,还有点喝高了。几个孩子也纷纷改口叫“爸妈”,场面很是温馨。本来我以为,原本这么一个故事,完了也就完了,直至十年后我们再次见面。


当时李自学和胡金秀简单拍了结婚照,

请了家人、朋友喝了酒,在腊月结婚了


重返北川,我们特别想去见一见他们,就找到了当地的乡政府办事处人员把我们领过去。那一幕真的让我们非常震惊——两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女人高位截肢坐在轮椅上,她告诉我当年新婚六个月以后,就在工地上遭遇了严重车祸。


起初那两年,他们还抱着希望四处求医,最后医生让他们放弃,她就彻底成了一个残疾人。原本五个孩子的家庭生活负担已经非常沉重了,妻子残疾以后,对于这个男人来说真的是喘不过气的。但所有的村民、女方的亲戚甚至连女人自己都没想到,结婚九年,不离不弃。


男人要去打工,那好,那我就背着你打工。孩子们也因为母亲的车祸一下子懂事起来,十二岁的姐姐领着弟弟妹妹做家务,男人背着妻子甚至一度去到新疆看加油站,晚上回来就给妻子做饭。


我忍不住问他:“你真的没有想过放弃吗?毕竟只是六个月的半路夫妻。”男人说:“我最初为什么匆匆忙忙就结婚?就是要给孩子们一个家。她顶着这么大的社会压力和我在一起,也是一样的。如果我俩离婚了,我还能再找一个,还能给孩子一个家,她肯定是不行了。”


就是非常朴实的几句话,和我们宣扬的那些道德模范相比,一点都不差。最后五个孩子四个上了大学、一个念了大专,现在都已经是工程师、医生等等。妻子很直言不讳地说:“这个比原来那个好。”


北川母亲



 视频 | 贺川母亲成兴凤


我们采访了贺川母亲成兴凤。为了给儿子贺川一个最好的教育环境,她不惜卖掉房子从山上搬到县城,结果大地震发生,孩子就被砸在了这片废墟之下。这个打击对于她而言是可想而知的。她怎么来消解这种巨大的伤痛,这种对儿子的思念呢?


每到春节,每到孩子生日这一天,每到5月12号这一天,成兴凤都会给儿子写信。最初她选择把信都烧了,后来这个思念越来越深,她就把信都做成巨型横幅,每年写一封,给它做成横幅,挂在儿子遇难的地方。我今年回到北川的时候,她已经写了三十封信。


孩子当年说将来考上大学一定要去北京,他们夫妻俩为了孩子这句话就跑到北京来,但是又不知道能干什么,最后干脆在北京弄了一个煎饼摊儿,卖了好几个月。


成兴凤每年都会给儿子写信,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还有另外一位母亲贺先琼,她的孩子叫王文骁,和奶奶在上学路上遇到地震,最后就不知道下落了。因为死伤实在太多,最初几天也就认了,但是后来在一个宣传栏离发现了一张照片,一个小男孩躺着,也并不是看得那么清楚,但她一口咬定那就是她的孩子。


那时候抗震救灾已经基本上结束了,她找到了拍照的人,但人家就是这么一拍,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她就一直沿着这条线索,找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伤者送到了哪个医院,最后我们跟着她到了江苏江阴市的一个县里,但始终没有下落。


贺先琼在绵阳晚报,“地震寻人”网上纷纷发帖寻子


当时她已经像魔怔了一样,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抱着一线希望,万一呢?后来她跟丈夫离婚了,重组家庭以后又生了一个小孩儿,今年也已经上小学了。


再次见面的时候,她说非常感谢我们,当年陪她走了这么一程,最后她才能够选择重生。


永远十六岁的女儿


十年前采访蹇绍琪老师的时候,我们在后面拍摄,他在镜头前讲述,我们的眼泪扑扑地止不住往下流。他说到自己在大地震中遇难的女儿当时十五、六岁,个子有多高,多漂亮,会唱歌弹琴,然后你脑子里立马就出现了一个妙龄少女的样子。


什么是悲剧啊,悲剧就是最美好的东西瞬间被撕得粉碎。他在谈起女儿时候的那种神情,就像女儿还活着一样。


十年过去了,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依旧在说当年女儿是多么漂亮,学习多么优秀,唱歌多么动听……在这个父亲的眼里,她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花季。


痛失爱女之后,蹇老师和妻子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妻子几个月都不说一两句话。后来两人提出:“咱们再要个女儿吧。”当时妻子已经是四十多岁的高龄产妇,好长时间都没有怀上,怀上以后吃了好多保胎药最后才把孩子生下来了。


蹇老师、妻子和他们的小女儿


出生后,小女儿被查出患了先天性听力障碍。蹇老师是一个音乐老师,你能够想象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弹能唱。你突然就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灾难都会砸向一个人身上。人生的喜忧参半,总是非常现实的。


一个生命的最后79小时,

以及一个生命的降临


在《冷暖人生》团队聚餐的饭桌上,还会常常提起那场地震,而每次提起汶川,大家都会想起陈坚。


当时,制片人朱卫民发现了一个在废墟底下被石板死死压住的年轻父亲。因为担心他彻底睡过去,朱卫民和救援人员一直守在旁边为他打气、和他说话,他断断续续地回着话,这一守就是七十多个小时。


最终,当石板被救援人员掀起的那一刻,他说了一句:“我不行了。”现场救援八小时以后,陈坚被担架抬下山,在途中去世。


当时我们和在场的所有武警官兵、医护人员都觉得非常痛心,从认知上你知道地震带来的伤亡有多么惨重,但亲眼看着一个生命从有到无,在生死面前,人的痛感都是相似的。



 视频 | 陈坚的最后79小时


同样的在这种死伤异常惨烈的情况下,新生命的诞生给人带来的能量,也是前所未有的。


震后第七天,我们在绵阳的广场刚好碰上了一个孕妇即将临产,当时余震不断,整个医院都搬出来了,医护人员就直接在广场上进行接生。


你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灾难,这么多不幸和这么多伤亡之后,新生儿出来那一声号啕大哭,是让在场所有人都非常动容的。


后记


这十年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于那些地震之后在废墟下掩埋了七十多个小时的人,那些在废墟上扒拉着每一块瓦片的人,时间都是静止的。


很多人选择用遗忘的方式活下去,但事实上那些灾难性的时刻就像刻在你身体一样——每一年的5月12日、清明、结婚纪念日或是孩子们的生日,一下子所有的记忆就涌回来了。


唐山大地震到现在已经过去42年了,但坐在房间里,马路上大卡车经过带来震动还是让我下意识就想起身往外逃——那一年以后的一切震动,在我的第一反应里就是“地震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北川的山顶上那块泥石流滑坡造成的山体裸露,那么大的一道伤疤就刻在那儿,真正的山河破碎。


但这十年并不是白白过去的。今天,我们在映秀公墓上看到的这六千六百多位遇难者的名字,其实很多并不是本地人。他们素不相识,但因为一场灾难,最后永远留在映秀。也有无数映秀人在幸存以后,流向全国各地扎根安家,生儿育女。



十年回访,有些伤口依然渗血,许多怀念绵绵不绝,但幸存并不意味着过去一切避而不谈,活下来的人更需要与故人共存的勇气。所有震后重生的面孔,都交织着故人的命运,和这座小镇一样,重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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