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2018-03-21：我父母的西行漫记

源济

源济

参与研制了首枚原子弹后，这个美国人在中国养了一辈子牛 

2018-03-27 冷暖人生 晓世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漂洋过海在红色土地上扎根的阳和平一家人

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背后，是两代人关于理想，关于国家，关于历史，关于战争与和平，个人与集体，革命与抗争的回溯与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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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的身份是一个负担”

2017年的2月，北京昌平的某个农场内，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工人在牛群间穿梭。他叫阳和平，这座农场对于66岁的他而言毫不陌生。阳和平的父母晚年定居于此，他自小也在中国的农场里长大。少年时代的他，对于自己的身份甚是困惑——“总觉美国人的身份是一个负担，一个黑影，一个不光彩的东西，一个包袱。我的弟弟妹妹想加入少先儿童团，我想加入共青团，都不行。从1962年开始西安公安局让我们登记在这里的缘由。我为什么在这？我在这儿生的。”

少年阳和平（中）和家人的合影

阳和平1952年出生于西安，父母都是援华的美国专家。他从小接受中国社会主义教育，直到22岁才第一次去了美国。1974年，几乎不会说英文的阳和平回到美国工作，他时常向美国工友们讲述那个遥远而神秘的红色中国——“从1974年到1979年，那五年心里多少还有一些底气，谈我在中国的经历，谈毛泽东时代，谈文化大革命，自己是支持的，也是认同的。但后来越来越多地开始自我否定。你所信仰的东西被抛弃了，被全盘否定了。我的父母是不是来到中国被洗脑了？我自己是不是被洗脑了？”

科学到底为谁服务

阳和平的母亲寒春，师从美国著名物理学家费米，与杨振宁是同窗。1921年初，寒春出生于芝加哥，父亲是律师，母亲开办了一家新式私塾。寒春和哥哥韩丁自小就在母亲的私塾上学。

年轻的寒春（左）和哥哥韩丁

1944年，大学毕业的寒春加入美国“曼哈顿计划”，第二年七月，她兴奋地目睹了自己参与研制的世界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然而仅仅三个星期以后，美国就向日本广岛和长崎分别投下了这颗超级炸弹。虽然它帮助盟军赢得了战争，但也导致二十余万日本平民丧生。

事件发生后，美国的科学家们迅速分裂开来——“爱因斯坦搞了好多科学研究，最后把他的纸全烧了，他说他不要把自己的研究变成新型原子弹那样的妖魔鬼怪。我妈妈知道自己无法埋头研究不问政治，她必须做出选择。”

在寒春看来，这是日本人的血肉，一下子二十多万人就没了。“二战令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着‘科学到底为谁服务’的问题。”

来到中国“朝圣”的西方青年

正当阳和平的母亲寒春在科学与正义的问题上困惑不已时，1947年底，她收到了一封从中国延安寄来的信。来信者，正是阳和平的父亲阳早，当年他也是寒春的众多追求者之一。

年轻的寒春（左）与阳早（右）

阳早1918年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家中世代务农。1939年，他考入康奈尔大学农学专业，与寒春的哥哥韩丁成为同学及挚友，俩人因此结识——“明显是我爸看上我妈了，那时候按我爸的说法，我妈就是一个俏皮姑娘。但是我妈妈非常明确地告诉他，她不会做一个农场主的妻子。你想想一个搞核物理的和一个养牛的，一辈子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我妈说我爸来中国是为了向她宣誓，他会做出不一般的东西来。”

1936年，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前往陕甘宁边区访问，第一次向全世界报道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农红军。他的《红星照耀中国》一经出版，引发世界轰动。西方国家许多向往社会主义的左派青年，因此纷纷来到中国“朝圣”。

1945年，寒春的哥哥韩丁也前往中国延安，之后他给阳早写信，介绍自己的所见所闻。阳早头一回知道了在遥远的东方，还有这样一群人、这样一支部队——他了解了中国的革命，也得知了外面的世界非常有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养牛主，365天，天天早中晚都伺候牛，二者冲突很大，他决意出去看看。在阳和平看来，后来在外人眼中特别高尚的父母之间的感情，其实不过是缘于父亲对于中国这片土地的好奇。

光华农场里养牛的大鼻子洋人

1946年2月，美国洛斯阿拉莫斯，世界闻名的原子弹研究基地，28岁的阳早在动身前往中国前来到这里向心上人寒春告别——“分手时俩人达成一个协议，我爸爸的版本是‘过几年咱们回来结婚’，我妈的版本是‘过几年咱们回来再说’。”

1946年春，带着对中国的好奇，阳早辞别了寒春，以联合国救济署畜牧专家的身份前往中国。战后的中国，满目疮痍，令他触目惊心。在国统区工作了几个月后，阳早辞掉工作，前往延安——“先抵达了长沙，他见到街上都是饿死的人，很多人都在卖儿卖女，官员的腐败非常猖獗，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两极分化十分严重。延安也穷，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很不一样，他们欣欣向荣，觉得什么都有奔头。”

阳早镜头下积极乐观的延安民众

到达中国后，阳早不断给寒春写信，告知自己的所见所闻。在延安，他被分配到光华农场养牛，这个畜牧专业的大鼻子洋人，很快和农场里的工人们打成了一片。

1947年3月，胡宗南进攻延安，大部队开始撤离。然而，阳早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决定和十几个同事一起保护农场里的三十头奶牛——“毛主席、周恩来、朱德召集了在延安的外国人，说：‘我们要主动撤退，但是很快就会回来。’那种自信，我爸爸说：‘好，那我留下来看看。’他想着反正国民党对美国人也不会怎么着。”

“如果不到中国来，你就错过了末班车”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400多天，他们一直在躲避国民党的大部队，几乎每天都赶着牛到一个新地方。国民党来了，找什么没什么，问路都是一问三不知。整个陕北老百姓都是共产党的眼和耳，这种史无前例的全民皆兵盛况让他目瞪口呆，阳早对当时的共产党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的中国在那种极度贫穷落后的条件下，能够将农民组织起来，拧成一股绳，改变整个社会。”

阳早和同事的合影

在这段日子里，阳早和同事们带着三十多头牛，在农民的帮助之下，毫发无损地躲开了国民党的围追堵截。这次经历彻底震撼了阳早，之后他兴奋地给寒春写信，邀请她到延安这个现实的乌托邦看看——“他非常自豪，非常高兴。我爸爸一直在信里给她讲述中国的见闻，讲述中国经历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战争最能教育人，战争也是最残酷的，不能逃，也逃不掉。他对我妈妈说：‘你什么时候研究核物理都可以，但如果现在不到中国来，你就错过了末班车。当然，我也想你。’”

此时的寒春，因为自己参与研制的原子弹导致二十余万日本平民丧生，而对自己从事的专业困惑不已。而更让她感到羞愧的是，自己的博士奖学金正是来自美国军方——“这对于我母亲是个致命打击，她突然明白了，用中国话来讲，你孙悟空再跳也跳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研究核物理就无可避免地为美国进一步改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服务，她非常痛苦，她说：‘我必须离开。’”

1948年2月，寒春最终决定放弃自己研究的核物理专业，接受阳早的邀请。由于当时中国的内战已经全面爆发，经过将近一年的辗转，寒春才抵达延安——“我妈妈离开核物理研究行业可以到很多地方去，她最后去中国还是觉得我爸跟别人不一样。”

几经辗转才来到延安的寒春

窑洞里的婚礼

1949年4月，两个来自美国的革命者，在延安结婚了。这在边区可是头一次。边区领导林伯渠将自己的雪佛兰轿车借给夫妻俩，大家簇拥着将阳早、寒春推上了车，拉到了几米外的洞房。追求多年后，在延安的窑洞里，阳早终于迎娶到了心仪多年的爱人。

阳早与寒春的结婚证书

婚后，这对美国名校的高材生，在陕北的农场里种地、养牛。 “我母亲到了陕北之后很快就把她的物理才能用上了，她观察风向，制作了一个风车，还做了一个装卸车的门，自动化的水车……因地制宜改进了很多当地的农机具。”

阳早、寒春夫妻从没想过要在中国呆一辈子，却也一直没有舍得离开。毕竟在美国，养牛顶多算是一种个人喜欢的谋生手段，只有在中国，这才是“反帝”的一部分——“你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同时也是人民需要的东西，你的一技之能能够帮助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发展起来。”

1949年后，曾有人邀请寒春去教授物理，但都被她拒绝了，夫妇俩执意留在陕西养牛。这在寒春看来，是一举两得——她既再次找到了用武之地，她身上的知识也不会被用于战争。

婚后，寒春与丈夫阳早（左）留在陕西养牛

1952年，世界人民和平会议在北京举行，怀孕7个月的寒春作为美国人民代表参会。在会上，她发言谴责了美帝国主义，受到了与会代表的热烈欢迎——“我妈跟着宋庆龄一块走出会议大厅，宋庆龄就问：‘你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我妈说还没起。宋庆龄说：‘那就叫和平了。’”

金色的贫民窟

美苏“冷战”开始以后，在华的外国专家迅速被分为两大“阵营”。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后，中国国内的反美情绪高涨，1953年，寒春的哥哥韩丁选择回到美国，阳早、寒春等来自美国的专家们，也遭遇前所未有的压力。

然而，在1960年中苏交恶以后，美国专家再次受到重视。1966年，在中央的极力邀请下，阳早夫妇最终极不情愿地离开了西安农场，举家迁往北京从事编译工作——“他说服从组织分配，但坚决不住友谊宾馆，北京的外国人都被统一安排在这。对方说没问题，却把他们安排在新侨饭店，比友谊宾馆还高级。根本无法沟通，他们不能理解，我父母要是贪图享受，根本就不会到中国来。他们是非常痛苦的。”

阳和平一家人由于工作调动来到北京

一个物理学家和一个养殖专家整天憋在屋子里翻译。母亲经常抱怨：“我每天捧着这些稿子，翻译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在北京，夫妻俩出入有专车随行，孩子们也不许去公园玩。阳和平9岁的妹妹在这种环境里变得情绪反常，对任何外国东西都憎恨，甚至还对他们大骂：“打倒你们这些美国特务！”

 

当时寒春实在无法忍受，她写了一封大字报寄去中央，控诉眼下的待遇——“‘我们到中国来就是要跟老百姓一样，要参加中国革命的！’结果他们全都被放到这个‘金色的贫民窟’里，物质上是金的，精神却非常稀缺。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吃饱喝足。”

彼时，阳早和寒春并不知道，他们的这张大字报成为了在华外国专家的第一份大字报，毛泽东还亲自做出了批示。这不仅让阳和平的父母兴奋不已，也开启了在华国际友人新的革命篇章。阳早和寒春加入了外国专家在华的最大造反组织——白求恩延安战斗队。

阳和平回忆道： “毛主席在批示中非常激动，下指示要求外国专家和其子女要和中国人完全一样，不许两样！！底下还带着点的。后来他又追加一句：凡自愿的他都要这么做。那种感情真是心相连的！没有文化大革命，他们在中国是呆不下去的，所以文化大革命解放了他们。”

阳和平家中至今留存着大量的毛主席徽章

1960年代正是是革命浪潮席卷全球的十年。法国5月风暴，美国嬉皮士运动兴起，日本、东南亚和拉丁美洲等多地都爆发了红色革命。激情、愤怒、叛逆成为一股无法阻挡的潮流。在这些对现实不满的外国青年们眼中，来自红色中国的文革，正是他们理想的乌托邦。

1966年，寒春的哥哥韩丁在美国出版反映中国土地改革的长篇纪实文学《翻身》，引起强烈反响。阳和平和他的父母也为身处革命的中心感到无比自豪。

从共产主义到资本主义

阳和平回忆，1971年那会儿连工厂的老工人都在学习英文，每天抄写毛主席语录，从里面学词。这让一向认为中国与美帝国主义不可能和解的父亲阳早也很是吃惊。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成为中美两国关系的“破冰之旅”。随着中美关系的正常化，在华的国际友人也被获准回国，“万恶的美帝”突然成为了中国的友邦。此前一直为自己的美国身份感到自卑的阳和平，开始对家乡美国产生了好奇。于是，他回到了从未踏足的家乡美国， 原本在中国就是工人的阳和平，在美国当了一名资本主义工人。

在美国当工人的阳和平

但这段经历并不愉快——“干了两个月，有一天老板说：‘下礼拜你别来了。我们不需要你了。’没有人管我接下来会怎么样，那不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天塌下来的感觉，简直是太绝望了！没工作了我这房租怎么交？伙食怎么办？得病怎么办？环境完全不一样，它是个人主义，各管各的，人们之间非常客气，有隔阂。我怀念毛泽东时代，我怀念当时人们之间的关系，大家是平等的。在美国工厂里没有，在其他地方都没有。”

1981年，阳和平进入美国一所大学学习经济。与此同时，他的父母阳早、寒春也终于又回到了他们热爱的事业，在北京郊区昌平的一座农场里养牛——“他们满怀信心的，要大干一番，要实现‘四个现代化’。最后全军覆灭，外资进来以后，国内产品的质量和价格完全不能比，发展道路不一样。”

阳早与寒春回到北京农场继续养牛事业

陌生又熟悉的国度

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年过半百的阳早、寒春，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在最后的岁月里，他们只能守在北京郊区的农场里，见证着自己奉献了一生的、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家飞速发展、变迁——“变化太大了，人的思想变了，好多东西变了。我那时候对改革开放抱有很多幻想，我父母不认同市场经济改革，我跟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辩论得很厉害。”

2003年，阳早去世。2010年，寒春去世。根据他们的遗愿，阳和平将父母的骨灰撒在了延安——他们最初革命的土地上。

2005年，阳和平回到中国定居，如今，在对外经贸大学教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对于这个已过花甲之年的洋孩子来说，这片他出生、成长的土地，还有太多未知需要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