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将永远无法理解,
为什么在互联网上看黄片就像自己在家喝闷酒一样,
是一种令人悲伤的行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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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巴黎的最后一家成人电影院, Le Beverley 也迎来了自己的葬礼。自1975年以来,它就一直骄傲地亮着自己的粉色霓虹灯,即使被后来居上的互联网色情冲击得体无完肤,也依旧顽强,在一群年迈信徒的簇拥下,像中国足球一样活着。
赶在Beverley彻底关门之前,我用镜头记录下了它最后的日子——原本以为,我踏上的是一场视觉上的禁忌之旅,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既非色情,也非清教徒的文化苦旅。
丨 Le Beverley坐落于巴黎的娱乐业中心,格兰德大道(Grands avenue)的一条小巷里。
阳光照过格兰德大道,却照不进深潜在小巷里的Le Beverley。
从共和国广场往东南走15分钟,就来到了这家巴黎最后的成人电影院,几十年来,这是众多影迷再熟悉不过的路线。
丨 放映厅入口
影院唯一的入口采光非常巧妙,里面正在进行的活动,被喑哑的灯光包裹得极其严密。
老式售票亭前挂着当日的片单,无论是《快乐护士》还是《编辑部的性事》,票价一律12欧元。
丨 门口张贴的海报和售票亭都是七十年代的古董。
等我摸着黑进门坐定,电影刚好开始。剧情不外乎是一个女性走出房门——不管是去践约吃饭,还是与她的牙医约好傍晚去看病——总之,她都要卷入一场性的奇遇。
而与我一同感受这个时刻的,约莫只有六、七个观众,这就导致了荧幕上的人数一度超过了台下的人数。
丨 影院内光线微弱,前排花白的后脑勺若隐若现。
欧洲电影的沉闷劲儿一如既往地传染着情色片,当我开始对这种传教士式的情节感到昏昏欲睡之际,前排传来了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
借着荧幕的光,我看到男人们在黑暗中彼此靠拢,互相“帮助”。
事情发生的时候,这家影院的拥有者,莫里斯正笑眯眯地坐在售票窗口,像一个善于洞察人的内科医生,又像一个朴实无华的慈善家,向每一个试图走进混沌乌托邦的男士女士发送通行证。
——事实证明,我有点大惊小怪,莫里斯告诉我,男士们的“互相成全”并不意味着同性恋倾向,更多的是α片爱好者们出于对天涯沦落人的家长式关怀。
丨 售票的莫里斯
根据莫里斯的说法,他的客人涵盖社会的各个阶层,从20岁到101岁都有,其中不乏一些打扮入时的商务人士,在合同签署后的下午来到这里虚度时光。
但最不缺的还是巴黎的退休人士。他们是二战后的婴儿潮一代,在轰轰烈烈的性解放大潮下成长起来,如今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时间,以及难以打发的孤独。
“巴黎已经不再属于他们,这里就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丨 复古的胶片放映室,一举将时空带回到工业革命时期。
尽管 Beverley 每周只循环播放两部电影,但他们每天都会来签到。
下午三点,是影院最忙碌的时段。人们一般会先跟朋友在附近吃个午餐,然后前往Beverley“消化消化”——除了12欧元的门票(这个价位可以在蓬皮社办张季卡了),柜台还出售0.6欧元一包的纸巾。
丨 放映结束后,莫里斯会喷上一点空气清新剂,用来掩盖生命起源的湿濡气息。
除了沾满荷尔蒙的地毯之外,莫里斯时常在放映结束后的打扫中发现内裤、胡萝卜、黄瓜,甚至一串包装完好的安全套。
“十五年前,一对夫妇把他们的宝宝介绍给我,他们说‘这是在 Beverley 怀上的!’”
也曾经有一个老绅士在打飞机的过程中心脏病发作。“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显然还惦记着未竟的快乐,”莫里斯咯咯地笑着:“虽然不是‘死在威尼斯’(托马斯·曼的小说),不过,死在Beverley也不错?”
丨 如果说日本AV是维生素片,那么这些片子就是一桌连餐刀背上都镌刻着家族姓氏的法式大餐。
人们总是以各自的方式在这个沉醉的午后怡情。而过后,你不会有从动物园中出来的感觉——显然,Beverley 不适合那些急于“充饥”的野蛮人,它更像是一个绅士俱乐部。
电影落幕后,人们三五成群地就电影情节,或最近阅读的情色文学进行知识讨论——在高潮之后,他们变得格外健谈,有人在清理完毕后,就“哪里能找到最好的餐厅”交换建议,也有人从一部硬核色情片中,找到存在主义的意味。
丨 厕所也保持干净,在舒适性和美观性方面,Beverley可以说与巴黎最好的小型电影院并驾齐驱。
老主顾François说,在Beverley看片是件很快乐的事:“它很干净,你并不会在这里的厕所碰到一个直勾勾盯着你的妓女。”每次放映结束,他都感觉自己“变年轻了”。
Sam也是这里的常客,开始频繁出入影院是在妻子Frieda去世以后。“我交了很多朋友。Kevin是其中一个,他是一名律师。”现在,他们会在节日里互相寄圣诞卡片。
“如果不是Beverley,我们是不可能相遇的。”
丨每次放映结束,座位都会被打扫干净(莫里斯向我保证)。
“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惯例,”莫里斯说:“你会很惊讶地看到,有多少美国、澳大利亚、日本和相对保守的中国游客会来这里打卡,甚至在他们参观艾菲尔铁塔之前。”
这不仅是因为莫里斯拥有一批上世纪七十到九十年代的35毫米巅峰之作——这确实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慕名前来,一睹整容术和“冰点脱毛”泛滥之前女演员们的风采。
更重要的是,这座历史悠久的影院提供了一个隐秘的入口,让人可以一窥那个性感肮脏的、迷失的法国情色时代。
丨 莫里斯的“黑幕片单”不仅涵盖了法国原产的35mm胶片电影,为了照顾年轻观众的口味,还加入了一些数字新片。相比起“玉体横陈、兽欲般没有美感的性”,犹抱琵琶的内容尺度更受他的青睐。
丨因为拥有大量优秀的情色文学作支撑,法国的情色电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在一个权威网站的“世界100个情色电影精品”评选中,四分之一的影片都是法国出品。
100平米的放映厅、90张真皮座椅,除了名字之外,这幢不起眼的影院从1975年起就未曾改变过。
而对于74岁的莫里斯来说,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更是“一转眼”的事情,因为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丨独一无二的电影周边,提醒着客人这不是一座老土没品的性爱映画放映厅。
丨 贴满天花板的海报见证了它的历史
事实上,早在1960年代,Le Beverley就以“Le Bikini”的名字开业,放映着好莱坞最当红的西部黑帮片。改头换面成“Le Beverley”是在1975年的夏天,那一年,影院以“X-Rated(限制级)”的身份重新出道。
而这一切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而是因时代的欲望而改变。
丨 整个20世纪上半页,法国的性行业都处于蛰伏状态。图为法国露西酒店为了传达“此处提供性服务”的信息,在“菜单”右侧利用文字游戏进行暗示。组合起来的“Fe minet”,正是性服务的行话。
在1946年巴黎的妓院被肃清之前,成人片只能在地下偷偷摸摸地生产、制作,然后在妓女的休息室里播放。
70年代初,伴随着多元化社会和性解放浪潮的扑面而来,成人影片开始进入大银幕,与儿童电影、美国大片和法国艺术之家的节目并驾齐驱。
丨 1970年,一名男士在巴黎影院的广告前驻足不前。当时,在法国的任何一家影厅,都可以找到色情电影的排片。
丨 彼时巴黎的街头洋溢着一股禁忌打开的冲动,图为一名男子在街头阅读国外情色杂志。
丨 色情娱乐业的蓬勃发展,为这个本来不重要的业务引来了不相称的关注。1972年,英国记者蒙格瑞奇与朗福德勋爵,正在阅读一份关于色情作品的研究报告。
整个欧洲就像是迎来了狄更斯笔下“最好的时代”。当时人们在公共场所看片,就和今天的食客出入麦当劳一样畅通无阻。一时间,成人影片市场如误入花丛的蜜蜂一样闹哄哄的乱。
这让法国政府相当头痛。
1975年,为了规管无度膨胀的色情娱乐业,首次出任总理的雅克·希拉克发布了Giscard法案,规定供应成人题材的电影院,必须向政府登记为“X-Rated”,即限制级。另外,又对每张色情影票征收比普通影票更高的税。
事实证明,正是在这种“看似严苛、实则变相贩卖许可”的反色情法之下,成人影院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当时,全法国经过授权的成人影院多达110家,光是巴黎就有44家。其中,共和国广场和歌剧院广场附近的“业态”最为繁荣,20多家成人影院人满为患。
丨 1975年9月26日,《深喉》在巴黎上映,立即引起了狂热的色情风潮。
丨 1976年1月,香榭丽舍大街,法国色情大片《艾曼纽》的海报高高悬挂在电影院门前。
丨 不少成人影院乘胜追击,开起了性用品售卖部(图右)。
丨 1975年,成人电影院的入口不乏女士的身影。
丨 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成人片的创作迎来了质的飞跃。1976年,法国情色电影《发条蕉》的海报(戏仿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发条橙》),宣传语是“一窥未来的卧室”。
与此同时,在距离共和国广场不远处的格兰德大道,Beverley也开始了自己的传奇。
当时的Beverley,比它那个赫赫有名的邻居“Le Grand Rex”(当时欧洲最大的电影院,以豪华装饰和超大的放映厅闻名)更受欢迎。
丨 Beverley挂有法国国家电影中心(CNC)认证的“Film Classé X”标志。
残疾人、移民、多元婚姻人士、同性恋、摩托车手和电子音乐人接踵而至。即便这些人属于中产阶级,但在生活方式上却与法国的资产阶级文化隔绝,他们同样面临着不被主流社会接纳的困窘(注:法国的中产阶级指的是收入位于中位数的人群,学历低或无学历者的占比很高,在生活方式上与资产阶级大相径庭)。
而在Beverley,一切差异都是不存在的。年轻人可以毫不顾忌地和他们的长辈谈论性和发型;易服癖人士在厕所换装,计划着一场奇异的猎艳;女士们在酒酣耳热之后闹着不纯洁的笑话;即便是脱发、不举、处于半退役状态的人,也不妨碍他进行无伤大雅的意淫。至于那些装模作样,矫揉造作的人,则会在放映厅中被孤立。
“毫无疑问,阿兰·德龙(法国演员)在收到Beverley的邀请函时感到被诋毁,但安迪沃霍尔带着自己的床来到电影院,甚至还拒绝离开。”
丨 1976年11月11日,纽约马戏剧院,X级电影《吹干》的首映式人满为患。
成人影业的膨胀迅速把巴黎变成风月之城,在全盛时期,Beverley每周能卖出1500到1600张电影票,同时期,巴黎成人电影贡献的票房,占到整个城市影票销售额的15%。
而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情况有所变化。
随着家庭录影带和DVD光盘的出现,成人影院开始萎缩。人们很快就对性欲横流的集中展示感到厌倦,在公共场合“结伙淫乱”被认为是不体面的。
1976年,底特律开始规定成人影院不得建在教堂、学校等区域的1000英尺内。1994年,第八大道上的同性成人影院阿多尼斯(The Adonis)被政府关停。进入21世纪,伦敦也成了一座“找不到成人影院”的城市。
丨 1986年,货架上摆满色情录像带。在获得创纪录的利润的同时,色情娱乐业也面临着越来越严苛的肃清和整顿。
丨 为了让过路人免于尴尬,Cinemax Cheltenham 覆盖了《艾曼纽》海报上女演员裸露的胸部。一旁,两名摩托车手正在讨论这张“新海报”。
丨 1986年,警方正在查处色情放映物料。
丨 1987年,查令十字街,一所成人电影院贴出告示:“抱歉,我们不能再放映‘爱之语’,因为胶卷已被警方没收。”
巴黎也不能豁免。几十年后,一批曾颇受欢迎的成人电影院从巴黎的地图上陆续消失。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莫里斯逆流而上,把Beverley盘了下来,作为仅存的一户残喘经营。
“政府对我们的税收比任何其他电影院都要高。”莫里斯说。每售出一张12欧元的门票,观众将会在Beverley买到一整天的快乐(你可以无限次观看同一部电影),而影院只能得到其中1.5欧的收入。
与此同时,网络资源开始大行其道。互联网上40%-50%的内容,都在威胁着Beverley的生存。
丨莫里斯说,现在每周如果还能有600名观众,就相当不错了。
“人类就是人类,他们需要视觉上的兴奋,这不会改变。不同之处在于,随着YouPorn、YouPlaisir这样的免费网站的流行,如今一个10岁的小孩,都比你要清楚‘hard-core’的意思。”
甚至连人们的审美也起了变化,“连毛都剃得一干二净,没有一点周旋的余地。”
丨 莫里斯与女演员的合照。
但无论如何,在最后几个月里,Beverley 仍像往常一样,从中午到晚上9点,一周营业七天。
“情色诗歌阅读”以每月一次的频率被保留下来。每逢诗歌之夜,穿着性感的女人会诵读缪塞或者波德莱尔的诗。遗憾的是,她后来离开了巴黎,莫里斯只能寻找别的人来填补文化的空白。“理想的情况是,找一个性感的小提琴手,或者羽毛挑逗表演者。”
丨 莫里斯骄傲地向我展示保存完好的胶卷。
“情人之夜”同样非常受欢迎。每逢周四和周六,影院都会开放到午夜。
每次放映前,屏幕上都会打上那句口号:“您的舒适是我们的坚持”。
丨 得知Le Beverley即将关门,有人特地过来与莫里斯道别。
终于,在半个世纪后,塔米诺迎来了最后一枚骨牌的倾塌,巴黎的 Beverley 也黄了。
对于金盆洗手,莫里斯感到释然,唯一让他为难的是毕生收藏的150部35毫米影片后继无人。
而许多客人则至今都不愿相信 Beverley 已经歇业,甚至有人发起集资,打算把影院收购下来。
丨 2018年2月底,Le Beverley黄了。
“今后这些老人将如何打发漫漫长日,我无从得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成了的社会弃儿。
我也不知道,现在那些在电脑前享用
Johnny Castle 与 Kelly Trump 精彩演出的网瘾少年是否了解这个行业的血泪史。
只要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将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在互联网上看黄片就像自己在家喝闷酒一样,是一种令人悲伤的行为。”
参考文章
[1]《The Little Death of the Adult Movie Theater》,NATASHA FROST
[2]《Paris’ Last Surviving Erotic Cinema》,MESSYNESSY
[3]《The last erotic cinema in Paris is finally closing its doors because it can’t keep up with internet porn》,Susannah Keogh
摄影 / Vincent Gerbet
供图 / Paris Cinema Region / VCG
综合 / 赵昕萌
撰文 / niuxyu
编辑 /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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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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