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143期：一年年老去的爷爷

源济

《在人间》第143期：一年年老去的爷爷
凤凰图片  2018-03-01

也许相处的时间久了人会麻木。几年之前，我似乎没有意识去记录一位老人的衰老，直到日子一天天如利刃般刻在他身上。那时，才觉得为时已晚。这几年过年回家，留心记录了一些爷爷很平凡的日常照片。翻看着爷爷从1953年至2018年的照片，记录的不仅是他一年年的老去，也是我们每个人都将面对的过程。图为八十年代，爷爷下乡调研，中山装和草帽配起来有一种迷之气质。郝文辉/摄




这是家里的影集中最早的一张照片。1953年，奶奶和爷爷在老家永靖团县委工作时，经朋友介绍相识，一年后结了婚。爷爷当时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从年轻时，爷爷似乎就是个正直却又执拗的人。我小时候和爷爷去吃牛肉面，他看到餐厅服务员给别人端面时手指沾上汤，就起身谆谆叮咛一番，讲各种道理，弄得人餐厅老板特别不好意思。




70年代末，全家人的合影。爷爷奶奶有三个孩子，父亲是老幺（后排左一），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爷爷1931年6月出生在甘肃省积石山县安集乡一个贫农家庭。1950年左右，爷爷开始在乡上工作，1952年入党，后因为组织调动，离开了大山，慢慢发展到城市工作。图为外出工作时，自小在黄土高原长大的爷爷与大海的合影。




这是爷爷第一次坐飞机。奶奶说，当时爷爷可神气了，他旁边的同事反而很紧张，生怕从飞机上掉下去。1968年，爷爷在文革期间遭受迫害，被人毒打，浑身都是伤，用了一年半之久才渐渐康复。直到1978年才得以翻案。奶奶说，爷爷的耳背和腰腿疼痛问题，也都是从那时留下的后遗症。他的性格，也自那时候起，变得沉默寡言。




80年代，爷爷在家乡农牧局做基层干部。下乡调研工作时，中山装和胸口口袋里的钢笔，是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标配”。




爷爷外出学习时，在大别山“红军的摇篮、将军的故乡”安徽金寨留影。现在的爷爷早就不记得这张照片了。奶奶后悔早些年没有在照片背后记好时间和地点，爷爷身后的“星火燎原”纪念塔是我追溯这段记忆唯一的线索。




80年代，爷爷奶奶的一群老朋友在家里聊天喝茶。奶奶说这伙人，算上爷爷跟她，如今还在世的只有三个人了。




80年代末，爷爷和奶奶在老家院子里的合影。那个时候，我尚未出生。




1991年元月，我出生一百天，在照相馆拍摄“百岁照”时，全家人也一起拍了张合影。从1985年到1990年，爷爷的三个子女陆续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自那时起，他的角色也慢慢从“父亲”转变成了家里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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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四岁的我跟爷爷奶奶的合影。从托儿所“毕业”后，我的周末似乎经常在爷爷奶奶家度过。那时候，在爷爷家卧室地毯上爬来爬去玩弹珠，跟着他们逛公园、看社火，是模糊的记忆中最明媚的时光。图中的白色茶杯，现在还留有一个，我在家时喝茶用。




1996年10月20日，一家人给奶奶过寿。爷爷系了条红色领带，时隔22年后，我才发现照片里的爷爷还挺帅的。




1998年，两位老人和三个孙辈在老家院子里的合影。那时我刚读小学三年级，爷爷已经67岁，奶奶61岁。2005年我去兰州读高中，开始住校生活后便半年才回家一次。爷爷那会儿还经常给我写信，内容都是些叮嘱我好好学习、告诉我家里人都好之类的话，可惜，那些书信已经找不到了。




2003年，爷爷和奶奶在照相馆的合影。那时候没有条件在家里拍摄全家福，所以每逢节假日，全家都能聚在一起时，都会去城里的一家照相馆，郑重其事地留影。奶奶和爷爷一家，姑姑、伯父、我爸三家各三人，全家总共11人，每个小家庭轮流拍完之后，所有人再聚到一起拍张大合影，跟仪式一样。小时候看到这些，总觉得很好玩，闪光灯闪烁的瞬间，特别神奇。




2007年，爷爷76岁。一家人外出郊游，爷爷和奶奶坐在石头上休息。




2010年元旦，爷爷八十大寿，奶奶帮爷爷整理衣服。




2011年左右，也许自己有了预感，爷爷在丧失读写能力前的那几年，在稿纸上留下了43页生平经历和感受，开头第三页写着：这些不成文字的东西定名“还债”，以慰终身。在前文里，他写到：“古稀之年已经过去，达到了八十岁的老人之年，随着日月流失，自感年轮日益老化，再加曾经的精神压抑和身体上的后遗症、两次胆病手术的影响，有时头痛目眩，困乏无力难以动弹。在这种情况下，前后数次想写个小册子，其目的不是舞文弄墨，二不是光耀祖宗，更不是宣扬我的过去。而是用简单文字叙述，一是让孙辈知道一些我们的过去，二是报答老伴艰难辛苦，教养子女，三为了报道亲友，达到我偿还债务的目的。”




大学期间我买了一台单反相机。大三时丢了移动硬盘，现在能找到的我给爷爷奶奶拍摄的最早的照片就是2012年春节的这张合影。




2014年9月，爷爷奶奶在兰州参加表哥的婚礼。爷爷在一旁看着奶奶摆弄我的相机，那时已经掉了好多颗牙的他笑起来有点可爱。




爷爷以前是个体育迷。退休后，除了偶尔外出旅行，和朋友聚聚、和家人打牌以外，泡在电视机前看各项体育赛事成了他在家休息的常态。“爷爷的电视”似乎只有两个频道：中央一套和体育频道。刘国梁、孔令辉、丁俊晖这些名字，都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有时候还会提前在本子上写个备注，半夜起来，打开电视看中国队的比赛。2014年回家，我发现爷爷看电视时都是静音状态，才明白那个时候爷爷的听力已经下降，干脆不听电视解说了。他的座椅越来越靠前，眼睛也没以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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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爷爷的牙已经快掉光了，吃饭时奶奶帮爷爷把长点的面条弄碎，方便他咀嚼下咽。




2015年腊月二十九，我带爷爷在楼下的理发店排队理发，他的身边坐着三个等待理发的孩子。




2015年除夕夜，姐姐和姐夫在巴黎留学，跟爷爷奶奶视频后，我拍下了一张这样的全家福。




2015年6月，家人聚在一起给爷爷过85岁生日，吹蜡烛前，爷爷双手合十许愿。




2016年年初，我和爷爷自拍的一张合影。爷爷那会儿眼睛还挺好，合影时不用提醒就能盯着手机屏幕看。听力也还行，跟人聊两句不是问题。




爷爷明显的衰老和变化也是从2016年开始的。2015年末，爷爷因为一次感冒引起的胸腔积水和多处脏器衰老住进了医院，我过年回家时他才出院不久，躺在沙发上吸氧。他的消瘦写在脸上，视力和听力明显下降。也是从那时候起，爷爷彻底戒了烟。




2016年末，爷爷被诊断为中度阿尔兹海默症，2017年开始服药，但效果并不明显。他逐渐丧失了独立外出的能力，犯糊涂、说胡话，有时候常常进入“循环”模式，同一件事情能重复做许多遍。家人在门上拴了铃铛，也用胶带粘住了门内侧的锁扣，一来防止爷爷半夜外出，二来避免老人犯糊涂从里面反锁大门。




2018年除夕上午，十点半，以前一直早起的爷爷还在睡觉，他变得越来越嗜睡了。家里人说，爷爷是靠“瞌睡”养的，卧室的床和沙发成了爷爷每天固定的“活动场所”。床头的旧钟表停摆不动，指在不同的时间点上。




正月初四，大家一起外出吃饭。爸爸正在逗休息的爷爷开心。几个子女常问爷爷这是谁，那个又是谁，老人有时候很清楚，有时候就不认识了：“没认出来，你说是谁？”




过年亲友聚会，打麻将是必备的消遣项目。以前，家里的“牌局”总是由爷爷主导的，但后来老人发现自己拿着麻将的手开始颤抖，眼睛也看不清后，只能妥协了。如今患了病，爷爷更加力不从心了。他常说：“你们玩，我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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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姑奶奶（爷爷的妹妹）来家里看望爷爷。可惜老人认不出了：“你多大？属猪啊……哦，那你和我一个妹妹是同岁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呵呵呵地笑：“今天好，老了找到了个老姐姐。”




姑奶奶准备离开，以前爷爷都会起身送到门边，也会客气两句。现在分不清状况了，独自一人还在餐桌上吃饺子，吃得很投入。爷爷吃饭时一直有个习惯，单手端碗、倒醋。现在端不住了，就伏在桌面上吃，倒醋控制不住多少，有时候一倒几乎小半瓶。




上厕所也慢慢成了爷爷常常遇到的问题。小便时看不准马桶，有些时候闹肚子，给奶奶和妈妈带来很多麻烦。




爷爷现在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在家人的照顾下吃饭，然后在屋里转转，再去沙发上休息、吸氧、睡觉。醒来后便会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零食或水果吃，见到家人在旁边，还会一直很客气地让给家人吃：图为爷爷剥了一堆糖果，让患有糖尿病的奶奶吃。




父母每天外出工作时，家里只有奶奶陪着爷爷。奶奶偶尔也会出门散散步，爷爷就自己在家里的沙发上呆着。睡的时间久了，再坐起身，闭着眼睛养神。耳背加糊涂，陪老人聊天解闷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2018年2月22日，奶奶在窗户前的沙发上看报纸，爷爷起身走到窗户边，说：“我把窗帘拉上吧。”反反复复好几次，奶奶借不到自然光了，哭笑不得。




这些年来，爷爷和奶奶的感情一直很好。奶奶过年时肩周炎发作，爷爷看在眼里，临睡前一直找我们说话。阿尔兹海默症表达不清，但我们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们明早带奶奶去医院看病，我们告诉他知道了，但过一会儿他还会重复，如此四五遍之后，奶奶亲自喊他去睡觉休息，才作罢。图为爷爷帮奶奶铺被子，却铺反了。




拍合影越来越难了。因为爷爷的注意力根本不会停留在镜头上，等我按了自拍跑回来倒计时，爷爷不是在闭眼，就是在看我。




2018年春节，妈妈在给爷爷理发。爷爷一直紧闭着眼，生怕碎发掉进眼睛里，像个孩子一样。这几年我也有了新的任务：每年回家，要帮爷爷好好地洗一次澡。洗澡时我问他舒服么，爷爷客气地说：“不（他以为我在问冷不冷）。”晚上又会接二连三跑进我屋子关心：“你在这睡吗？冷不冷？”




这张沙发表面的龟裂，跟爷爷的皮肤一起走向了衰老。他常这样把手搭在沙发上，时间久了，那块会变黄，直到开了口子，再慢慢发黑。我能记得自己年幼时，他扛着我行走在人群里看社火，也能记得读初中时，和他在一起下象棋。他正直、耐心，几招象棋能把你下哭，但也会慢慢告诉你怎样才能赢。洗澡时我注意了爷爷的肩膀，还是很宽，但显得瘦弱。也许过去和未来，都在几代爷孙身上相互交替。他们的年轻，就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