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无比笃定地说:他一定回来接我的,我的儿子一定会来接我的。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40个故事
一
我们科有一百多个病人,活动区加休息区有两层楼,每次查房都是从找人开始的,但是阿秀不一样。不管是医生护士护工保洁阿姨,甚至其他病友都知道,阿秀的活动区域只有她的床位和进病房门口不到两米的回廊。
我打开门进去,阿秀就门边的坐在凳子上,听到动静,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三确认没有别的医生或者其他人进来后,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发呆。
阿秀今年六十七岁,顶着一个蘑菇头,暗黄的脸上布满老年斑,两颊及嘴角皮肤松弛下垂。不说话的时候耷拉着眼睑,给人很阴郁的感觉,就像是现在。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茂密的大树遮挡了大部分阳光,隔着焊了一根根不锈钢横栏的铁窗,隐约能看到医院还未开发的农疗区域。那里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
我跟她打招呼,她转过头来,脸上的阴郁少了几分。
“早啊,医生!”她笑起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张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谢谢你们这些天的照顾啊!”阿秀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我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掌背,上面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关于出院的问题,张医生并未跟我交班,是她的一厢情愿。我只得换了个话题:“你吃饭了吗?”
“没呢,我要出院了,等我儿子接我去外面吃呢!”她说得无比笃定,让人不容置疑。
“家里除了儿子还有其他人吗?”我开始随意跟她闲聊。
“当然有啊,有儿媳……”阿秀正说着,门口有别的医生进来,她便急急忙忙探身去看。
我刚想说话,阿秀突然反拽住我的手,颇有些犹疑的问道:“张医生今天没来上班吗?那……那我等会是找你办出院手续吧?”
“张医生调走了,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的。”
阿秀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松了一口气:“哦,那我等会就叫我儿子去找你,他一会就到了。”
说完阿秀又侧身冲围在我身边别的病友连连鞠躬:“这些天多谢你们的照顾啊!我就要出院了!”
我看拉不住就任由她去了,谁知道这时候围观中不知是谁大着声音插了一句:“天天说夜夜讲,你倒是走啊!”
阿秀半鞠躬的身形僵在原地,半响才起身,想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原本柔和的眉眼更加阴郁。
我快不走过去去拉她却被推开,她冷冷的盯着那个说话的人,直到那人把头撇开,她才慢慢又重新笑了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儿子会来接我的!一会就来!”她又说了一遍。
二
回道办公室后,我找了阿秀的病历,联系电话是个本地的座机号码,联系人写的是“社区”。
病历上详细记载了阿秀的起病时间,症状,以及用药。
病历上未曾记录的,则是被调走的张医生以及阿秀的首诊医生杜哥告诉我的。
阿秀第一次入院是在五年前,那天晚上一共来了两辆警车,都比较特别,所以时至今日,杜哥依然记忆犹新。
第一辆拉来的是一对吵架的夫妻,大半夜在家砸东西,扰得上下邻居集体投诉到物业,物业的人敲门一看发现两人都动上菜刀了,吓得当场报了警。值班的民警到现场后,发现完全劝说不了,不知怎么想的,当即一拍大腿连蒙带骗的把人拉到我们这儿来。
杜哥被迫做了半宿的婚姻调解员,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劝走,起身喝水的空挡,发现楼下又来了辆警车。
不一会儿,一个个子不高,体型微胖的男人搀扶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辅警。
老太太名叫阿秀,搀扶她进来的是她儿子小军。阿秀半年前在我院门诊确诊为“抑郁症”,一直在门诊取药回家治疗。
当天晚上小军媳妇带孩子回娘家,小军值完班半夜回家,到楼下的时候发现自家三楼阳台上的灯开着,定睛一看发现是他母亲,正借助一个很高的凳子,往栏杆外攀爬,半边身子挂在栏杆上,摇摇欲坠。
小军被吓了一跳,想出声制止又怕吓到他母亲,于是便悄悄打电话请物业的保安帮忙。幸好老太太年纪大,气力不足,小军打开家门在保安的协助下把老太太抱了下来。
被抱下来的阿秀整个人表现的尤为焦虑,自言自语,多次挣扎出小军的束缚表示想从从楼上跳下去。正安抚着,谁知警察过来敲门了,才知道在救援中不知时谁帮忙报了警。警察了解情况后,看到把自己蜷缩起来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的阿秀,建议连夜送到我院就诊。
“那在这之前阿秀有没有什么明显异常?”
“这……我不知道。”小军当时很失落,还没有从母亲跳楼的情景里彻底缓过来。
“那说点你知道的,比如进食如何,这段时间睡的好吗?”
隔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回答,杜哥又换了个问题:“那她平时都喜欢什么呢?”
“跳广场舞吧……”
小军有些尴尬的解释道:“我平时工作忙,在家时间少,您问我媳妇吧,她肯定知道,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杜哥看着这个一问三不知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于心理疾病而言,起病前后的对比和改变是很重要的,除非是警察在街边捡到的三无人员,或者是刚新入的社区工作人员,不然都会对送过来的人有基本的了解,像这种直系亲属一问三不知的情况还是比较少见。
“医生,我妈一直心情不好我知道,可是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小军有些窘迫又不安地问道,一边说一边像安抚小孩子一样,笨拙地轻拍阿秀的后背,嘴里不断念叨着:“乖!有医生呢!”
阿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焦躁的状态中,不断地起身又坐下,间中喃喃自语,不断催促着小军送她回家。
在小军的安抚下,阿秀能勉强配合医生交谈,可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年龄。但是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认为自己有三个儿子(实际上只有一个),谈话期间多次表示:“觉得活得没意思,太累了,不如死了算了”。
考虑到阿秀自杀自伤的风险,杜哥予以收治到重症区域,并嘱咐小军在陪护病房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会有主任查房,有些细节需要他事后补充。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因临时处理一个急症病人,等到开始查房已经快中午了。工作人员去陪护休息室请小军参加查房才发现小军已经不见人影,只有一个二十多岁自称是小军妻子的女人在等候。
据小军媳妇的补充,阿秀平日里性情温和,十年前丈夫逝世后搬来与儿子小军一起生活。平日里除了照料家务外喜欢去广场上跳广场舞,生活规律,无不良嗜好。
只是阿秀身体不好,经常去医院看病,但都恢复得不错。身体上的疾病都看得到治疗效果,而心理上的创伤却一直没好。
阿秀在六年前经常出现持续性心情低落,常埋怨自己说自己得了很多病。因为尚能照料家务,未出现自杀自伤行为,所以门诊就诊后,在家服药治疗。
大概半年左右,阿秀开始频繁的失眠,常常半夜起身在房间走来走去,把门窗擦了又擦,前两天跑到物业要求拿顶楼天台的钥匙,说了洗衣服要晾(每家都有阳台,物业不允许在天台上晾衣服),被拒绝后一直表现的闷闷不乐,认为物业工作人员针对她。
小军媳妇觉得她病情严重,所以昨天把孩子送回娘家,准备今天带她来我院就诊,谁知道昨晚上就出了这样的事。
“那阿秀住院期间是你陪在这边吗?这边有部分陪护协议和告知书需要签名的。”
“是我,医生您别介意,军哥他因为这些事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我叫他去拿点妈妈换洗的衣服过来。”
大概是怕杜哥误会,也可能是打开了话夹子,小军媳妇又说了一些小军的事。
小军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进过工厂,做过杂工,摆过地摊,还做过小生意,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坚持下来。后来去学了个厨师,在工业区旁边盘了个店面,开了一家大排档。
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以及分量足味道好颇受欢迎,生意日渐红火。但受当时金融危机的影响,陆续几家工厂的倒闭和搬迁,整个工业区人流量骤减,大排档为维持生意跟着搬迁了好几次,生意不见好反而因为搬迁装修负债累累,不得已关门停业。
那时候阿秀已经六十多了,身体开始出现问题,陆陆续续进过几次医院,彻底掏空了家里仅有的积蓄。
小军是个孝子,又心疼老婆六七个月了还在工厂上班,考虑到大酒店不要他主厨,小酒店开的工资又太低,自己又没有别的一技之长,最后咬咬牙叫老婆辞职,自己应聘物业公司,做了自己小区的保安。
除了每天正常值班八小时外,小军还背着公司揽了另一片小区的保安工作,在轮休以及不加班的时候出去跑摩的,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一个月能拿到八千多的总工资。
随着小军媳妇顺利生产,孩子一点点长大,小军媳妇也试着找一些能兼顾的活计。本以为生活会这样越来越好,谁知阿秀因为抑郁发作频繁失眠出现一系列精神症状。
杜哥只是值班医生,把昨天的病历补充完整后转交给阿秀的主管医生张医生就并未再有接触。
据张医生回忆,阿秀因为前面一直有服药,停药时间不长,对症调药后抑郁发作得到控制,而记忆衰退的现象则是考虑年龄,以前的躯体疾病等多方面因素。
综合阿秀在院期间的恢复情况,差不多两周就应家属要求办理出院了。在住院期间张医生只见过小军三四次,每次都是早上九点左右查房的时间,体型微胖,理着板寸头,话不多,但对阿秀病情格外热切。
他总是行走匆匆,后来从从他媳妇那里才得知,就在阿秀犯病的这段时间,小军因为竞聘保安队长,身兼数职的事被捅到了领导那里,不仅竞聘不成还丢了工作。
他的另一份保安工作不过两千来块钱,根本不够一家四口的生活。无奈之下,小军只有拼命跑摩的拉客,甚至冒险拉一些以前从来不接的往市中心跑的活,结果被交警拦截,还丢了摩的。
女人说起他的丈夫的种种遭遇,一脸的不忍。等阿秀走过来同她讲话,又恢复热情的样子,悉心照顾着她。
三
阿秀的第二次住院距第一次出院不过隔了八个月,不见小军,也没有见到小军的媳妇,是由社区的工作人员送过来的。
她的情况比第一次糟糕得多,蓬头垢面,脸上身上布满了新划痕,整个人木讷地站在一旁,耷拉着眼睑,谁问话都不理。若不是电脑显示的住院记录,谁都没能把这个人和几个月前那个老太太联系起来。
据社区的工作人员说,阿秀平时生活规律,但三个月前因家庭变故后独居,也因此变得不爱出门,整日门窗紧锁,昨天被值守的保安发现走出后一夜未归,去家中敲门无人应,确认走失后,联系警察在隔壁小区被找回。
被找回时,阿秀浑身脏乱,一直拒绝与任何人沟通,社区工作人员帮其整理的时候发现阿秀带在身上的药盒,遂带来我院就诊。
“独居?她儿子儿媳呢?”接诊的张医生问。
“没了,军哥染上了毒品(海洛因),吸大了从楼上跳下来,当场没的。嫂子带小孩走了,伯母现在一个人住。”
跟着阿秀过来的保安说完,停顿了一下,又指了指阿秀道:“军哥和我都是我们小区的保安,以前挺照顾我的,伯母知道的。”
阿秀在一旁始终垂着眼睑,一动不动的,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直到很久以后,听和阿秀家隔了不到两条街的一个病友说,小军托人给他拿摩托车的时候,认识了一些“浑人”。有人看上了他家的那套房子,给他下套说要帮他合伙开排挡,小军信以为真。
一步步走错路,谁知道房子还没抵押就出事了。现在房子还在阿秀名下,小军媳妇没要,只是带着孩子走了。
四
经过调药以及其他的治疗后,阿秀的情况比刚来的时候好一点,但是依旧不太爱说话,没事的时候和就坐在门口的回廊看着窗外发呆。
偶尔有社区的工作人员过来看她,她会比平时高兴一点,缠着医生问她什么时候能出院,医生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亲属,她很高兴地说有。
社区的人告诉我们,阿秀的直系亲属大多离世,几个小辈都不亲近,找不到联系方式。阿秀就一直住在我们院里,未曾离开。
三年前,当地政府打算筹资建养老院了,等大楼建好,名额划下来就把阿秀接出去。我们都高兴了很久,甚至以此来鼓励偶尔闹脾气的阿秀好好配合治疗,每次都很管用。
随着社区工作人员来看望阿秀的次数越来越少,阿秀的病情也开始反复,她总是笃定的告诉每一个人:“儿子要来接我出院了”。经常半夜穿好衣服收拾好生活用品,对劝她睡觉的值班医护人员说:“我不困,我在等儿子接我出院呢,他一会儿就来了。”
更多的时候她都不爱说话,就坐在门口的回廊上,看着窗外发呆。
元旦前几天,阿秀有点感冒,在床上休息。我坐在她常坐的位置上,和一个病友聊天。那个病友是本地人,家就在医院附近。
聊到高兴处,他指着门外那片荒凉的农疗区域告诉我,从那片地里横跨过去,有条小路直通外面的XX路。
我神使鬼差的查了一下,从XX路到阿秀家的那条街是有一路公交直达的。
我记得有一次,阿秀说:那是我回家的方向,我再也回不去了。当时我以为她是像往常一样犯糊涂,却没想到那是她最清醒的一刻。
作者老段,精神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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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