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院长自杀背后：绝笔信与神秘合伙人

源济

医院院长自杀背后：绝笔信与神秘合伙人 

原创 2018-02-06 余璐遥 谷雨实验室

张毅被打骨折后所拍的片子

撰文/ 余璐遥

编辑/ 王怡波

张毅自杀了。

一分钟之前，这个57岁的医院院长在兰州大学医学院79级4班校友群里发了一篇文章，文章标题是《一个优秀医生和优秀教师家庭的毁灭》，开头是一张笑着的自拍。

一分钟之后，穿着保暖格子衬衫和休闲裤的张毅，从9楼窗口跳下。一个医院会计周琪（化名）看到了这一幕，那时，她正要找他签字，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

27米的楼下，张毅已无生命体征。房间内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未署名的《刑事谅解书》和三部手机。校友群里看到张毅绝笔信的两个同学，不断给张毅打电话，无人接听。

下午1点左右，张毅自杀身亡的消息在校友群里正式被确认。

张毅的死，对于家人来说，是又一次重击。上一次重击发生在3个月前，张毅被四个蒙面人持械毒打至右小腿粉碎性骨折，这次重击则是致命的。

女儿张莹（化名）很快想到，去年10月18日被打断腿后，不明人士的不断威胁恐吓和骚扰导致父亲最终走投无路。否则，原本以“从医救人到70岁才退休”为目标的父亲，不可能自寻短见。

张毅本人，身后是他腿被打断后所用双拐。

有预谋的施暴

张毅没想到，会有一辆无牌路虎车在廊坊师范学院家属院13号楼前等着他。这是他80多岁的双亲的住所，距离医院新办公楼只有10分钟车程。

2017年10月18日下午5点，他和往常一样去老人家吃晚饭。张毅是家中长子，有个弟弟，远在安徽。张毅的爱人漂亮能干，是师范学院某院系的副院长。

将车停稳后，他从后备箱拿出一袋红薯放置在楼梯口时，三名蒙面人从路虎车内冲出，用铁棍对张毅一顿毒打后飞速逃跑。

廊坊师范学院家属楼，张毅在蓝色轿车和楼房之间被蒙面人围殴。

监控录像显示，张毅先被一名蒙面人扑倒仰面躺在地上挣扎，另两名拿着镐的蒙面人对着张毅腿部猛烈攻击数次，然后开车扬长而去。拼命挣扎后，张毅瘫痪在地，动弹不得。距离五六十米外的5号楼住户听到了他的惨叫声。

廊坊师范学院的值班保安老于赶到时，路虎车早从13楼楼前往东方向飞速逃走，在离事发地不远的井盖处发现了十多个烟头，他估计，作案团伙踩点很久，对路况非常熟悉。

老于1996年就在学校当保安，这些年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他看到张毅坐在副驾驶上接受民警询问，张毅说，我知道是谁打的。民警问，你难受吗？张毅说不舒服。

彦女士是张毅父母的邻居，天天看到老人等张毅回家吃饭。彦女士称，张毅有二期糖尿病，血糖偏高，所以对饮食非常重视，每天吃荞面。

张毅与父母在师范学院住了十多年，邻里关系非常好，医院分的水果，他常拿来送给邻居。

事发当天，在屋里的彦女士听到人叫喊。从阳台上，她看到张毅坐在地上，当天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潮湿，一个邻居给他找来了硬纸板垫着，但张毅怎么也动不了，“就弯着腰坐着，左手捂着腿，另一只手在打电话。”

张毅告诉邻居，自己腿折了开不了车。四五个邻居合力驾着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休息。他被随后赶来的民警送往医院。此后，彦女士再也没见过张毅，她只知道有一次护士来家里拿饭给张毅。

网上一张照片中，张毅的浅色秋裤完全被血染成红色。

秋裤被血染成红色。

10月26日，4名犯罪嫌疑人被抓获，而主使人赵某某在张毅坠楼身亡次日1月28日凌晨才向警方投案。张莹称，这5人和父亲没有任何恩怨，互相不认识，他们在摄像头下当着学生和教职工的面对父亲进行施暴，幕后肯定还有主使。

持续骚扰

张毅的腿部手术持续到了凌晨1点。术后没几天，医院员工高文（化名）将张毅接回正在筹建的新院区大楼养伤，“这里相对安全”。

高文跟随张毅工作已有10年，见证了医院从无到有，成为能容纳下500张病床的二级综合医院。去年7月，他离开位于廊霸路97号的城南骨科医院（老院），帮助张毅筹建新院区。

张毅在遗书中阐述，因杨玉忠插手医院财务，临床内科和妇产科，医院正常医疗秩序被打乱，规范医疗工作被践踏。经过和其反复协商无果，无奈只能和致力于医疗事业朋友商量，自筹资金寻找场地重新组建城南医院（新院）。

位于银河南路的淮鑫大厦是张毅预备组建新医院的场地，前身是淮鑫饭店。这几日，大楼招牌还没更换，只有门前停靠的5辆救护车显示这是医院区域。

1月31日，笔者在现场看到，这里已被全面封锁，大楼被断了水电，贴上封条。整栋楼里空荡荡的，只剩下6名保安看守设备。一楼的导医台、门诊挂号收费处已准备就绪，进出门上贴着“廊坊城南医院祝您早日康复”条幅。大楼左侧假山石旁摆列着一排黄菊花，这是张毅的坠楼处，1月30日，医院员工曾在此悼念他。

张毅坠楼处。

从离开老院开始，不明人士经常出现在新院大楼附近。高文担心张毅的安全，走到哪都一直陪着他，晚上下班后员工会送他回去。但就在10月18日，他们放松了警惕。那是19大召开第1天，他们认为应该不会出问题。这样的判断令高文至今后悔不已。

被打伤后，张毅伤势严重，很难愈合，片子上好几节骨头被打碎。一般的骨折术后3个月有明显的恢复，而张毅在复查时骨头还没有长上，痊愈希望渺茫。他一直拄着双拐在医院新址指导工作。

被骚扰的情形还是时有发生。

2017年10月31日，新医院在进行新招牌的焊接拼装工作时，一直有拿着棍子的人阻拦。多名员工看到，这些不明人士卸下招牌上的螺丝，拔掉施工用的电源。一辆橘黄色轿车一直停在大门口，一有人动牌子就过来捣乱。招牌一直没有被焊接完整。

新院原定在2017年10月开业，但因张毅被打，加上有些手续没办好，运营一直被搁置。高文称，二级医院应该具备的软硬件设施都准备好了，如果医院正常营业，可以容纳骨科、内科、妇产科等各科100多名病人。

现在，新医院还会不会开业仍然悬而未决。2月1日起，230多名医务人员全部处于待业状态。

新医院已被贴上封条。

被迫出走

230多名医务人员原是廊坊城南骨科医院老院的职工，从去年7月到11月，他们陆续被要求离职，而后再投到张毅麾下。

据知情人透露，廊坊城南骨科医院原有320名员工，留下的不到100人里好些是杨玉忠的亲戚。在58赶集等招聘网站上，现在还可以搜索到城南骨科医院大量招聘医务工作人员的信息。

“你不许在这儿干了，你走吧。”王乐（化名）是7月底被离职的。当天早上8点多，他被外派做任务，11点回到办公室时，私人物品已被随意扔在门口。

他发现自己的办公桌前已坐上了一个陌生面孔。除此外，另外两个空置工位也坐着两个陌生人。派王乐出任务的领导说，这里没有你的地方了。没有理由。

王乐去找财务处，这里同样已换成新人，财务处以不认识王乐为由拒绝发给他当月工资。

王乐离职前参加过一次中层会议，但被不明人士阻挠遂中止。他记得，当时张毅告诉医生们，无论现在或将要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惊慌，先把手上工作做好。

同样被离职的黄鑫（化名）拒绝配合空降的骨科主任给病人做手术。他认为空降的大夫技术水平并不合格，一没有为病人减轻痛苦，二没达到手术指标。一个7岁左右的孩子上肢肱骨髁骨折手术花了10几个小时，远超过正常手术时间。主刀大夫和孩子家属说三五个月不动没事。实际上，一般要提早锻炼，不然关节会僵硬坏死。后来，孩子又做了一次手术。

王乐还亲眼看到一场医闹。因医生无故开保健药，病人过来要说法，反而被3个不明人士踹了几脚，他们强行将病人塞到车里拉走了。“看上去就像黑社会，穿着特别花哨的背心，裤子是紧身裤。”

让黄鑫觉得可怕的是，刚进入医院的毕业生、卫校实习生被要求直接管理病人。他很无奈，只能向打来电话咨询的病人解释，希望他们去其他正规医院治疗。

老院妇产科的护士直接由外聘的妇产科大夫管理，而非医院护理部管理，医院的女员工不敢在自己医院生孩子。

2017年7月，最早一批被离职的员工中大部分是技术骨干和医院中层管理人员。高文透露：“打下城南骨科医院招牌的那群人基本撤离，去年七八月后都是新聘请的人。”

合伙人杨玉忠

在遗书里，张毅将自己绝望自杀的矛头指向合伙人杨玉忠。

两人的纠缠从2012年12月22日开始，张毅、杨玉忠和股东邢某共同注册经营廊坊城南医院，2013年，迁址到廊霸路97号。

遗书里称，医院与廊坊市宏昇房地产公司合作经营，以1300万现金和300万资产以及200万的廊坊城南骨科医院的品牌估值占股60%。宏昇房地产公司建设的医院大楼采取银行按揭贷款方式，由房地产公司杨玉忠办理。

据天眼查信息显示，杨玉忠旗下曾有过五家公司，内容包括物业、房地产开发、粮油、纺织等，其中两家已经吊销，剩余三家公司均为股东。杨玉忠也是宏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股东之一。

杨玉忠不常来医院，高文也只是在2013年初医院开业时见过一面。他对其没有太深印象，只知道是医院投资人。医院里大家都喊杨玉忠“杨总”、“杨董事长”、“杨院长”。黄鑫曾配合张毅给杨玉忠母亲做过腿部骨折手术。

而几乎同时，2013年5月底，一条“最美包工头，为给农民工发工钱遭开发暴打”微博在网上热传。包工头陈晨父亲参与杨玉忠负责的项目开发，被要求以高额价格使用杨玉忠指定承包商和材料商。项目于2012年8月因违建被叫停，开发商拖款2000余万，陈晨一家被开发商和当地黑社会威胁暴打。

1月31日，“张毅事件”公众号公布了杨税务北小营村村民的实名举报信。村民实名举报杨玉忠及其同伙侵占集体土地资产，强行以每亩8万元购买村民土地400亩以上，利用村街改造获取近2万平方米，自2006年至今，将村民集体土地，集体建设用地占有出售间接直接获取利益不少于市值5亿元，侵占集体村民应获取收益不少于3亿元。

王乐是廊坊本地人，他证实杨玉忠是北小营村人。

2015年底，医院名气越来越大，城南骨科医院从一级医院转变成二级综合医院，更名为城南医院，并成为北京积水潭医院技术支持医院。高文发现，杨玉忠在医院里出现次数越来越多。

张毅在遗书中写道，2016年初，杨玉忠开始插手医院财务，无故撤销财务科工作人员，并且插手临床内科和妇产科，医院正常医疗秩序被打乱，规范医疗工作被践踏。“医院工作基本失控。”知情人称，在医院工作多年的财务和人事被替换，内科和妇产科空降主任，更改了原本的规章制度。

张毅在遗书中还写道，杨玉忠指使医院会计在未履行任何财务手续的情况下从城南医院挪用现金1100万元。

那段时间，医院工作没有杨玉忠批示就无法拿到经费，张毅做手术也得杨玉忠同意才能做。张莹说，2017年中，父亲无奈之下，只能自筹资金寻找场地重新组建城南医院。

2月4日，一篇题为“廊坊医院院长自杀案大反转：死者张毅巨额高利贷浮出水面”文章在网络流传。文章称，据法律人士取证发现，此案事实与舆情大相径庭，张毅遗书疑点重重，部分信息的发布与逝者死亡及警方介入时间存在矛盾。更为蹊跷的是，张毅因倒腾两家城南医院，向疑似涉黑势力举下巨额高利贷。

对此，张莹表示，文章通篇混淆视听，企图转移公众注意力。家属和医院员工再三确认了遗书的真实性，事发时，父亲的三部手机均在案发现场，并不存在任何疑点。父亲从未借过高利贷，这篇文章却疑似将矛头指向父亲因借高利贷被打。

文章里称，张毅曾于2018年1月10日托中间人侯某联系杨玉忠，希望杨玉忠将其无力经营的新城南医院重新收购，并还清所有3500万欠款，交付淮鑫饭店2018年房租420万。

张莹表示，父亲右腿被打成粉碎性骨折后，不断被黑社会人士骚扰威胁，要求其签下刑事谅解书，反而被洗白成父亲和对方进行商业谈判。“他们精心筹备这一切，已经对我父亲赶尽杀绝，现在还要在声誉上进一步迫害他。天理何在，人性何在，良心何在。”

他想保护员工和家人

“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时间对我们家人来说就是一把挫骨钢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而这样的煎熬我父亲又何止承受了三个多月。”张莹说。

张毅被打当天，80多岁的父亲从外面回来，看到警察在，问出什么事情了。张毅用手遮盖住腿部，强忍疼痛告诉父亲，没有事，你把红薯拿回家。

员工多次想为院长讨个说法，但均被张毅拦下。王乐说，院长把委屈自个儿承受了，没有让员工出面解决任何事情。他认为，他们受到的包括可能要受到的伤害几乎都是张毅一个人承担下来了。

“他想保护自己的员工，给他们留下最好的生路，他也想给家人留一个安全的环境。”张莹了解自己的父亲，他非常热爱医疗，每天要做七八台手术，救治过很多工人和农民，父亲的目标是70岁退休。去年10月18日前，张毅生活方式非常健康，喜欢运动，有时间就去游泳和滑冰。被打断了腿虽然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但他并没有颓废和放弃。

养伤期间，高文一直照顾张毅，他从没见过张毅流露出任何悲观情绪。“在我们心目中，院长就是打不倒的，感觉他很强大。但好像他并没有那么强大。”受伤前期，张毅还积极地想办法使自己尽快恢复，没事适当活动腿脚。

对张莹来说，真正给父亲带来伤害的是受伤后3个月不断受到的威胁恐吓。张莹表示，多次有人来找父亲要求签刑事谅解书，但父亲从未同意过。“到底是谁把他害成那个样子，我们要看到那一天。”张莹表示，家属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父亲讨回一个说法。

张毅一直是医院女医生护士眼里的男神。他阳光，多才多艺，高文常看见女同事经常发朋友圈说，看我们帅气的院长。张毅很爱自己的夫人和家庭，每天再忙，也会回家陪老人和孩子。

不仅对员工好，张毅在患者口中也是个好医生。廊坊师范学院家属院里老人有啥事都不去别的医院，直接找张毅看。“给张大夫打电话，都是说你下班别回家，先去我们家，我给你看看。”彦女士介绍了好几个人去张毅医院看病，都说张毅态度特别好。有的病人拿不出医药费，张毅让他们先看病，有钱再给。

1993年前，曹医生曾和张毅共事过5年，在他眼里，张毅平易近人，朴实。性格很好，开朗，运动也好，老在公园里滑冰，事业心非常强。

张毅的死，对他们而言，无异于支柱的崩塌。

1月27日早上，高文接到张毅最后一个电话，他给高文安排了一些医院筹建工作，语调平静，没有任何异常。

9点多，有两个不明人士来办公室要求张毅签下刑事谅解书，上面写着10月18日向张毅施暴的四名蒙面人和主使人赵某某名字。

10点，张毅和财务交代，在1月29日前结算清楚所有员工工资，此前，有部分员工因为新医院的困难，有一个月工资未发。

11点20多分，张毅坠楼。

坠楼前，张毅在微信群中发布绝笔信。

张毅的绝笔书中，透露了关于他自杀原因的一些信息。他控诉医院合伙人杨玉忠插手医院管理和财务，插手临床内科和妇产科，非法挪用医院资金1600万元，去年7月，他不得不另寻场地重新组建城南医院，此后，自己被围殴至骨折。遗书最后一句话是：“杨玉忠，杨老四，我在地狱等着你。”

事发后，杨玉忠被暂停执行人大代表职务。2月2日，廊坊市公安局以涉嫌挪用资金罪，对杨玉忠刑事拘留。

 

资料整理/ 党敏

运营编辑/ 吴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