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快递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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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快递员 

原创 2017-12-18 杨璐 韩逸 每日人物

“我的快递去哪儿了？”

 

对于生活在北京的剁手党来说，这是一个从今年“双十一”延续到“双十二”的无解问题。

 

很多网友在网上晒出了物流详情单，试图寻找快递的踪迹。

 

有人在“双十一”下单的洗衣液，一直等到现在也没收到。物流信息显示，她的快递早在11月16日就发货了，11月20日到达北京转运中心，但在北京转了整整五天后，11月25日又被退回了广州转运中心，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无法送达的快递背后，是各种被延误和影响的生活。有人为了考研买的参考书迟迟没有收到；有人为了考试买的静音耳机，试都考完了，耳机还没有收到。还有国际会议因此延误，因为中方一直没有收到从国外快递到北京的产品。

 

无奈之下，有个保定的淘宝店主甚至亲自开车往北京送了一趟货。也有一位妈妈为了让身在北京的女儿尽早收到暖颈椎的热水袋，满大街打听哪家快递能发北京。

 

到了“双十二”，这一状况又有进展——很多淘宝商家索性选择不往北京发货，即便发货，也会严格限重并提醒买家做好延误的心理准备，还会大幅度提高快递费用。

 

“快递去哪儿”的问题仍在继续，但我们在调查后发现，在这个问题背后，更应该问的问题应该是——北京，你的快递员都去哪儿了？

文 | 杨璐 韩逸

编辑  | 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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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快递的，每年最辛苦的时候就是这最后的两个月，特别是双十一，货多的时候能从11月12号忙到月底。现在的快递员没那么容易月薪过万，但是双十一这个月有可能过万，双十二能有七八千。

 

今年双十一，刚开始的时候给我们整坏了。货太多了，每天三四百件，从早上7点起床送到晚上11点，饭都顾不上吃，怎么送都送不完。但没几天就赶上北京大兴着火，我们公司是22号接到的通知，三天之内清仓。25号那天，我还送了400单呢，26号就只有50单了，没货了。

 

这大下午的我为啥坐在小饭馆里，一是因为货太少，都送完了，二是没法回宿舍。这次大清查，我们的仓库和宿舍都没被封，但现在宿舍白天不让进，晚上7点以后才能回去，说是因为可能有消防检查。我们就只能找地儿待着，在小饭馆玩玩手机。之前双十一挺累的，正好歇一下。

 

说到累，你们总觉得快递是个体力活，其实，这个工作真正累的是脑子。

 

这是一个粗中带细的活儿。你要是粗心看错了门牌号或者送错了，这单找不着了，你就得赔人家全款。送一单挣一块二，赔起来就是几十上百了。公司对我们的管理也很严格。当天分配到我的货，不管多少，当天之内必须送完。如果延误了，一单罚10块。如果遇上客户投诉了，一单罚12块。

 

每天还有很多人给我打电话，不停地有电话打过来，你得用各种方式各种语言来应对他们，回答各种问题。还要记性好，哪家发快递可千万别忘了，我答应你过来肯定过来，要不然人家在家干等着。

 

除了这些，你还需要应对各种各样的客户。有一个男的，每回送快递，要是不让他签字，就说没收到让赔钱。有一回让他签字了，还说没收到。我们老板急了，把他拉黑了，只要是他的件儿一律不送。他又来求情，我们现在给他快递不仅要让他签字，还要让他出示身份证，登记身份证号，再拍照，来来回回要磨叽10分钟。还有一个人，我明明给他放快递柜了，他取出来了，就说没取，只好给他调监控了。

 

要应对奇葩的客户，也要维护好在公司的关系。

 

我算是我们公司干的比较好的，老板也信任我，不太罚我的钱，还会给我分配相对好送的活儿，比如电梯房，还有楼下有快递柜的，这样，我送一个件儿的时间就比那些爬楼的快很多，也更轻松一点。

 

但有时候我也觉得别把不好送的都给人家，也给人家分一点好送的。我的快递车里还常备点儿面包、零食，遇到其他同事饿了，就给他们拿点儿。没事儿时晚上再带着新来的出去吃个饭，人家就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好，也愿意给我帮忙。

 

我19岁来北京开始送快递，今年是第四年，就送潘家园这个片区。这个小区的人我基本都认识，有些人的电话号码我都能背下来。好多人也都认识我了，405的老头每回都给我拿这吃的那吃的，人挺好的。有个女孩找我发了两年快递，别的快递都不发。有一次我回老家了，得四五天再过来，她说那我就等你四五天再过来。

 

我在安徽老家买了房，每个月要还两千多房贷，正常的话，我每个月都能拿七八千块，还完房贷还能攒几千块。来北京这四年，我也存了五、六万块钱。但这个月我的工资才四千，估计是这几年来最低的一个月，还完房贷根本不够花。

 

这个状况让好多人考虑还要不要干快递，或者，还要不要留在北京。我倒不是特别焦虑，我一直觉得干快递不是长久之计，我也不是一定要留在北京。我的目标是，不干快递的那天，我就买辆车，然后回老家开一个奶茶店，好好孝顺奶奶。

 

我以前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北京，我奶奶带大我的，她年龄也大了，老了，我也想回家尽点孝心，照顾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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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快递3年多了。大概20天前，我们网点所在工业园被清理整治了。工业园里有上千家小公司，都属于要被清退的范围。我们的库房和宿舍是彩钢板建筑，说是违建，要拆掉。仓库不能用了、宿舍不能住了，没办法，我们就都搬到了大街上。

 

后来，我联系到一座大桥底下，一个月交2000多块钱租金。特别巧，隔壁是另一个物流园搬来的邻居，他们的园区被列入了“集体土地非住宅腾退”，里面的55家物流公司，连人带仓库，也都搬了出来。他们的阵势更大，把传送带、扫码机、货架全都搬过来了，以前的仓库什么样，现在在大桥下就什么样。

 

网上好多人吐槽快递收不到，我看了一下，不少都是北京北边的，可不么，我后来看新闻说，整个回龙观全镇200多个出租的大院，绝大部分都已经腾退了。街边的小饭馆子和门头房、那些出租的公寓，都已经封起来，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别说你们的快递收不到了，作为一个快递员，我自己的快递都收不到了。

 

除了顺丰和邮政，我们其他公司快递员包装用的灰色包装袋、宽胶带，都是自己买的，公司不给提供。我们一般都是在网上买，买的多，也便宜。但最近眼看着物料用完了，我想在网上买一箱宽胶带，往常8个就包邮，但现在店家说，寄到北京，运费100。一包100个的包装袋，售价才8块6，运费也要99。

 

“双12”当天，还有个淘宝客服联系我，建议我申请退款。我在那家店定制了500张名片，重量是0.7kg，他们店里发北京的一个申通快件被退回了，客服担心我的名片也被退掉，让我直接退款。我说，印都印好了，等等看吧。

 

这就是现在的情况。我们这里“双11”的件，也是最近几天才清完。网点没有仓库，就不能再进货，所以，很多快递都会被退回。能送的也都会限重，有的公司限5公斤，有的限10公斤，大件的根本进不来。北京同城的快递干脆不送了，因为完全没有地方放，据说最近“跑腿”和“闪送”的生意好了不少。

 

货少了，活少了，但我们一点也没有更轻松。原来，我们就住在仓库旁边，每天更多的时间都会花在送件上，现在，我们住到了10公里之外的沙河，上下班要在路上消耗两小时，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要比过去多多了。

 

我打算在这桥底下撑到过年，到时如果还找不到合适的库房，我可能就坚持不下去了。可是不干快递，能干什么，我还没想过，我现在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早点把活干完早点回家，因为这桥底下，实在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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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像我们这样在大马路边分拣的快递非常多，以前，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现在没办法，仓库都被封了，新的地方还没找到，但手里的件儿还得送，能去哪儿？只有先在马路边。

 

一般情况下，快递从发出到送到你们手里的流程大概是——每天晚上，外地来北京的大车会到各个快递公司的总部，然后这些货会在总部分区后发出。这时候，你手机上的信息会从“快件已到达北京分拨中心”改为“已从北京分拨中心发出”。

 

这是派送的第一环，都是值夜班的同事在做。到了凌晨五六点钟，厢货司机会把分拣好的快件送到各个区的二级点。到了二级点以后，我们会再分拣一次，把件儿分到各个区的门头网点，然后各自装上电瓶车后去送货，几个小区的件都会在当天送完。

 

可是现在，物流园区成了违章建筑，二级点没了，甚至下面小区的网点也关掉了，我们只能在马路边分拣。如果根据实际情况，你们现在收到的物流信息大概应该显示成：“快件已经到达北京分拨马路边”。

 

这种露天分拣已经20多天了，啥时候能租到合适的库房，谁心里也没谱。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冷，而是没地方充电了。我们的部门没有了，我得去远一点的部门收派件。从前，我们送一个件跑3公里，现在得跑8公里甚至10公里，一个电瓶根本撑不过一天。

 

我们会想各种办法充电。比较笨一点的是多准备一个电瓶。占地方不说，也不方便。如果有熟悉的店面还开着门，就在中午休息的时候顺路充好。跑在路上眼看没电了，就在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央求人家充上一会儿。不是所有人都能同意的。前几天，十八里店又有民房着火，说是电动车充电弄的。很多房东下了通知，让有电瓶车的租户把电瓶车和电动车想办法处理掉，不然就趁早搬家。这下，我们充电更麻烦了。

 

除了充电难，我们还不但赚不到，还得贴钱。为了留住老客户，有时候我们的件送不出去，我们就会转给其他还能送的快递公司，自己搭上几块钱的转运费。

 

我们的老板也在赔钱，勉强支撑着。更多老板撑不住，直接关店回老家了。工资没涨，房租涨了，快递员走了一小半。我们的站点，招人都招不到，现在还在大门上贴着招工广告。

 

更要命的是，不少地方的人员都外迁了，我们的快递员找到地方，人已经搬走了，打电话再联系不到的话，真是想送都不知道该送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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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情况下，北京一天快递量应该在500万到600万件。原来申通的一百多个站点每天能送50万，现在可能也就20万单了。我们站点原来一天送件4000，双十一会翻两番，到一万二左右，双十二翻一倍，八千左右，但今年双十二那两天，每天只有1500到1600。

 

双十二那天，我看着铺天盖地的电商促销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感受：再多广告也救不了北京目前的快递行业，你卖再多的货没人给你送你有啥办法，你买再多东西没人给你送你有招儿吗？

 

快递员都去哪儿了？你知道现在很多快递员都住哪儿吗？洗浴中心。从着火到现在，很多快递员的住处都被清退了，周围的房租那么贵，他们要么住到20公里外的地方去，要么就近找相对便宜的地方，很多快递员就选择了洗浴中心。

 

其实这是一个波及效应，一百多个站点可能有40个左右被查封了，这40个站点基本瘫痪送不了件，受影响的店家一害怕，就不发北京了，其他商家为了保险起见也就都不敢发北京了。我们这种没被查的也就没件可送了。

 

我2004年开始干快递，到现在整整13年了，2014年阿里上市的时候还和马云一起去纽约敲了钟，可以说经历了这个行业的兴起和目前的困境。这种困境看上去是一个偶然事件引发的，但其实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

 

2004年的时候，我在一个专门做市内快递的公司打工，那时候的快递费比现在贵，一个件15块钱。干了四年后，我来到了申通，和我媳妇儿承包了安贞桥地区，负责的区域有90多栋楼。那是2008年，各种电商平台开始兴起，快递行业也进入了黄金期。

 

我自己印了一万张名片跟小广告，每天早晨8点半就到我负责的那几个楼门口，见着人就发，您好，给您发张名片，以后发快递找我。发了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就感觉生意上来了。

 

你知道那时的生意火到什么程度吗？有一次，一个客户发了4万个快件，3天之内得发完，我们真是从早上干到后半夜。头两天还觉得，哎呀现在是数钱，钱真多怎么怎么着，连着数了3天钱，真的就把自己累哭了，觉得太绝望了，干不过来，包不过来。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13年，这五年真的是快递行业最黄金的五年。我在这五年里挣到了200多万，最高的时候一个月就能挣20多万。我买了5辆车，在老家买了一套150平的大房子，特别满足。

 

2014年的时候，阿里巴巴上市，要从几个快递公司选几个快递员一起和马云去纽约敲钟。我那时是申通的劳模，再加上人也比较爱说，长得也像快递员，就被选中了。当时我就觉得我们这个行业肯定会越来越好，但真实的情况是，恶性竞争开始了。

 

因为看到快递太赚钱，大量的公司开始干快递，竞争越来越激烈，有的公司开始降价。2013年之前，发外地都是十二块、十五块，2013年之后就变成十块八块了，后来又降到六块。现在，一个发外地的件儿只有四块五，一个快递要走那么远、经那么多人手，但运费只有四块五。

 

老实说，现在中国的快递市场依旧非常巨大，再增加两家快递公司也能够支撑，因为每天自然增长的快件量非常吓人。但是快递的数量在增加，我们的利润却是缩减的。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快递公司赚不到钱，那就得想办法省钱，租便宜的仓库，这些仓库大多不合规，一旦遇到这样的清查，整个行业就会出现问题。

 

要说这次的状况对快递行业有什么正面的影响，我觉得可能会让价格涨回去，至少北京的快递价格可以恢复一些，但其实也没那么容易，那些小电商就指着压缩快递的这点钱赚利润呢，你涨回去了，人家不发了，也不行。

 

未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看不清楚。这一个月，我这儿的40个快递员，已经走了10个了，剩下的一半也在休息。我现在就是想办法看看还有没有可以发展的行业，拓宽一下业务，我一直觉得，既然活着，就得乐观。

 

但对于快递员，他们的确很难乐观。通常，快递员就指着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赚回家过年的钱，但今年这事儿刚好就发生在这几个月，他们想高高兴兴带着钱回家过年的希望恐怕得破灭了。这就是现实，挺残酷的，但谁都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