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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北京女子生活考”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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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0 10: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2-9 03:37 PM 编辑

北京女子生活考:我曾90次睡上陌生人的沙发 | 人间 

 2017-12-06 易真真、李伟人间theLivings

图 | 易真真

她36岁了,总习惯说“自己奔四的人了”,母亲快70岁了,终于死心不再为女儿结婚生子操心,对她的要求也降低到“不吸毒就好”。


北京女子生活考 | 连载02


前言

在我的想象中,这里有一家酒馆,里面聚合了一大群在北京生活的酷女孩,她们是这个小酒馆的客人,也是主人。

这是我和摄影师李伟共同策划的一个项目,包括写作、摄影和视频。我们采访了一系列长期居住于北京的女孩,深入她们的生活居所,听她们讲述童年和成长,谈论人生中大大小小的选择,欲望和占有,悔恨和失去。

受访人覆盖了多个群体,女DJ,LGBT群体,手工制书匠,时装编辑等等。

她们在北京长期生活,用不同的方式创造价值,自我实现,也为这个城市和这里的人群创造出另一种可能。她们是这座城市百千万女性的缩影。

我希望有一天,能将所有参与到这个项目的女孩们,邀请进一间真正的酒馆,那一定是一个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夜晚。




1


火神庙在崇文花市大街上,灰砖红墙泛着新,人们路过此处也很少多看一眼。

现在,这里是东城区图书馆第二借阅处,只有院门上一行“敕建火德真君庙”暗示着此处有过的历史。贩售绢花的花市早已从记忆中擦去,花市百货商场和崇光电影院也紧随其后湮没于时光的烟云。如今这个区域是由回迁户们重新定义的:一家狭小的新华书店,一个地下农贸市场,一座清真寺,几家供应1.5元豆浆和5元煎饼的铺子,美容店与服装店开一个倒俩,连7-Eleven都因缺乏客源而关门大吉。

就在这条大街的某间公寓里,住着一个身穿Metallica(金属乐队)背心的姑娘,她曾去过31个国家,住进过90个沙发主人家中。每隔4个月,她必须离开北京,在世界的另一处待上60天,雕塑一个全新的身份——当然,其间每周也需交稿两篇,自有她的焦灼。

旅行中的经历被她写成一个个故事:逛裸体海滩、住豪华宫殿、在印度喝大麻酸奶,在伊朗饮酒狂欢,读者也随之与日俱增。

冬天的时候,她下楼买菜,像邻居们那样,层层包裹着自己,拎回新鲜的番茄、洋葱与土豆。只有当暖风吹进夏日,才能在她裸露的胳膊上看到新添的纹身,从老太太们旁边经过时,它们被那些已经耷拉下来的眼角一遍遍地、迅速扫描解析着。因为这8个纹身,当过护士的母亲专门为她的体检增加了一项艾滋病检测。

△喜喜身上的纹身曾令母亲担忧  图 | 李伟

她36岁了,总习惯说“自己奔四的人了”,母亲快70岁了,终于死心不再为女儿结婚生子操心,对她的要求也降低到“不吸毒就好”。

现在,她在这处由母亲于2004年购置的居室中,拢着湿漉漉的长发从浴室走向客厅。

她叫喜喜。

 

2


“喝咖啡还是红茶?我可以给你们做美式或是espresso。”喜喜问,说话间已经进了厨房,几分钟功夫,便用一只橙色摩卡壶送出一杯。

长发微卷,一张瘦脸棱角分明,与她的黑皮肤和胳膊上的纹身组合在一起,像个墨西哥女人。直到她开口招呼我们,一口囫囵的北京话才暴露了她的身份。

这是一间宜家风格的一居室,客厅的餐桌也是工作台,上面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本《现代西班牙语》教材,电视机柜上搁着俄罗斯套娃与某位马格南摄影师的照片。往里的卧室是明朗的白色混杂着星星点点的粉,白色衣柜上挂着一副手工制作的圣诞老人拼贴画,卫生纸粘成的白胡子,有种漫不经心的幽默。

△喜喜从世界各地带回的纪念品  图 |李伟

比起她那些刺激的旅行经历,房间显然太简朴了。一个独居的女孩,每天7点起床学西班牙语,下午写作,晚上看剧,料理三餐。这正是自诩为嬉皮的喜喜在北京的日常,“我觉得自由职业一定要自律,在家骗吃骗喝,那不叫自由职业,那叫在家待业。”

自从4年前从一个电影网站离职后,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格子间,而是靠旅行和写作,过上了让旁人羡慕的自在生活。

 

●   ●   

喜喜的足迹已经覆盖了31个国家,从印度、摩洛哥、突尼斯,到俄罗斯、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她靠“沙发旅行”(Couchsurfing)一次次住进异国那些本地人家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玩。这是一种颇受年轻人青睐的互助旅行方式,通过沙发网站,可以在世界任意一个角落找到免费提供的沙发床位,住进陌生人家中。在这个小圈子里,善意和信任是循环传递的,每一个提供沙发的主人,都有可能会在下一次旅行时成为另一家的沙发客。

选择沙发旅行,显而易见的好处是省钱,同时,也能为旅行带来不可预料的惊喜,或是惊吓。这些会都成为喜喜的写作素材,她用这种看上去有些冒险的体验式写作,深入到异国的人和事中。

“我希望跟别人玩的不一样,回来即使吹牛逼也有资本,这样就显得很酷啊!”喜喜嗓门大,吐字滚滚,有着和她故事里如出一辙的利落样儿。

在伊朗游玩  图 | 易真真

她曾写过一篇名为《穷游不为省钱,为了浪》的文章,猎奇的经历在文字渲染下,激荡出一圈圈涟漪:“这些年,我在印度的性爱神庙上数过到底有多少种做爱姿势;在伊朗偷喝禁酒享受‘破禁’的欢愉;在法国裸体海滩体验着‘生而自由’的快乐;在澳洲塔斯马尼亚和岛民庆祝活色生香的夏日圣诞……”

她享受这种出风头的感觉,也坦荡接受众人的崇拜。其中的秘诀,不过是,“一定要有故事,如果没有,那就制造点儿”。

 

3


旅行中,风险时常伴随喜喜左右:在伊朗,她丢了背包身无分文,差点沦落到要去卖血;在澳大利亚悉尼,她联络沙发主人,收到的却是赤裸裸的性交易暗示,果断终止了这次沙发体验,同时也毫不客气地在那个全五星的页面上提交了一个差评。

她是典型的“北京大妞”,大大咧咧的个性中有着极为随和的一面,但在该表现强硬时从不示弱。在摩洛哥马拉喀什老城,一位带路小哥试图诓走喜喜100欧元,遭到她迎头痛骂:“你滚,你当老娘第一天出来玩吗?”在气势上震慑对手时,胳膊上那一排纹身功不可没。

当然,并非从未有过恐惧。

2015年,喜喜只身一人前往印度。当飞机在孟买上空缓缓下降时,她将脸贴近舷窗俯瞰这座城市:这是一个因层出不穷的轮奸新闻震惊世界的国度,明晃晃的色彩闯入到混乱而无序的贫民窟,恒河水将一切无声无息沉浸在一片神圣与肮脏之中。

“大不了随时买票走人。”想到总有退路可走,她才调整了姿势,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在最初的一周,喜喜见识了孟买的千人洗衣场和果阿的嬉皮聚集地,“一种让人迷恋的混沌美”。第三站来到小城奥尔加德,她住进了印度本地人家中,沙发主人Kerron曾在新西兰留学和工作,如今在家乡打理自己的生意,同时也为NGO组织服务,家中还有妻子、9岁的女儿和幼子。

喜喜在这个年轻的印度家庭里见到了传统而又真实的一面,女性在此地的生存处处受限。那个夏天,暑热正浓,为了尊重当地习俗,也为了自我保护,她每天都只能裹得严严实实外出。回到Kerron家后,正想换上家居短裤透透气,却遭到Kerron妻子的制止,女人告诫喜喜,穿成这样在院子里会引来邻居们的指指点点。而当喜喜试图换上长裤去院子里抽烟时,这位印度妻子再次劝说她移步房顶,因为女性在公众场合抽烟是会被当作坏女人的。

△旅行收获了各式各样的冰箱贴  图 |李伟

相比旅行者,长期居住在此的人早已将限制过成了日常。男人是这个家庭里绝对的权威,妻子与女儿只能言听计从,9岁的女儿早早学会看父亲脸色行事,帮助母亲做家务,照看弟弟。那时恰逢BBC纪录片《印度的女儿》(India's Daughter)上映不久,影片中一段话让喜喜始终无法忘记:“我们有最好的文化,但是在我们的文化里,女性没有一席之地。” 

另一些时候,对女性的歧视和骚扰是并存的。在中东和北非,很多男人一边向喜喜行注目礼,一边毫无节制地冲她大喊“Japan,Japan,空你几哇”,随后爆发出一团哄笑。在印度,与喜喜合照的青年们肆无忌惮将手揽上她的腰。在摩洛哥,当喜喜身着无袖长裙路过清真寺时,一个不相识的老人冷不防吐来口水。

“我不期待更多,但是我希望能做到男女平权。”说这话时,这个热爱开玩笑,总是满脸不在乎的姑娘突然严肃起来。

 

4


喜喜不知道自己的性格基因与这座古老城市有多少关联,但她深深体会到出生和成长在北京的幸运。

六七岁时,父母便带她走遍了周边的城市,开启了人生最初的旅行。也因为相对稳定的生活,她无需向现实妥协。“假设我的生活挣钱压力很大,我可能不会到处去旅行,也不太可能自由职业。”

每次结束旅行回到北京,喜喜都会松一口气,重又投入到舒适与规律的日子里。而每当这样的生活重复几个月,她一准儿又想要逃离。

现在,对于这座生活了36年的城市,她少有“家”的依赖。

北京早已变了样,儿时乘坐3路车放学回到崇文那一片平房的景象只存在记忆里,甚至崇文作为一个行政区域在北京的版图上也已不复存在。喜喜想起每次旅行异国,提到北京,人们总要惊呼“污染”、“雾霾”,她也慎重考虑过,等父母走后,就离开北京去另一个城市探索。

喜喜清楚,在这座以包容著称的城市,存在一种从外向内辐射的鄙视链。一些北京人歧视一切外地人,而就算北京人自己,“东富西贵北贫南贱”的老话,也成为这些人心中划分等级的依据。喜喜相信,即使在巴黎和纽约,相似的歧视也难以回避,但她理解人们对大城市的向往,早年她的姥姥姥爷也同样是从河北来到北京谋生,这里遍地是机会。

出国旅行的次数越多,对于地域所带来的身份认同,喜喜的感受越来越模糊,学英语、西班牙语,在家里调制鸡尾酒和意大利面,她的哥们儿也以鼓楼的老外居多,只有在谈兴大起时,才能发现她的北京口音偷偷跑出来。

喜喜说,在北京,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已越来越少,而她自己也与主流生活越走越远。她不知道别人会如何定义她的生活,失败也好,戏剧性也好,反正她都不在乎。几年前,从格鲁吉亚坐大巴去土耳其东部时,看着窗外大片的荒原和群山急速倒退,她豁然开朗。当人身处于自然当中,渺小得如同尘埃一样,“你就觉得以前那些狗屁办公室政治真的都不算什么,很多事情都不值得一提。”

△喜喜在法国  图 | 易真真

住过豪华的宫殿、顶级的五星级酒店,也住过穷人家的床垫,“我见识过有钱人的纸醉金迷,也见过底层人民的艰辛,你什么都体验过了,就不会太在乎是‘富游’还是‘穷游’。学着用更慈悲的心去看世界,也会更加确信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她曾在写作中用一种自嘲的语气将自己归类为“大龄单身无业女青年”,文章发表后却发现,编辑在女青年后面用括号加上了“屌丝”二字,她并不气恼,“做媒体想要吸引大家点击嘛,能理解,其实我无所谓,反正我就是这么生活。”

再次回到北京,与母亲斗智斗勇了几十年的喜喜发现,母女俩终于达成了共识。有一天,母亲玩笑似的对她说,等我以后死了,你别给我买墓地,留着钱还能再去玩。她也玩笑似地回应,对,我肯定不能给你买。

编辑:沈燕妮

 楼主| 发表于 2018-2-3 02: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迷恋的是纸月亮丨人间 

 2018-02-02 易真真 人间theLivings

图丨李伟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在巴黎,大家依旧沿袭着百年来的习惯,买到印厂生产的书,会拿到专门的装帧工坊去做重新装订,这是一个传统。而如今,依旧有很多人觉得一本书要经过这样的工序,才真正属于自己。


北京女子生活考丨连载03



七月中旬,蝉鸣震得天空都颤抖,红墙在树叶底下摇动。我们沿着倾斜的道路,穿过系着围裙的剃头匠,树荫下打纸牌的老人和卖水果的小贩,走进中央美术学院附近一个小区深处。钟雨从一个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招手示意我们上楼。

武汉长大的钟雨瘦而清秀,是典型的南方女孩模样,她在北京生活了十二年,有七年时间都留在清华美院。

上楼去,她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们了——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的摇滚青年发型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单而利落的短发,玳瑁色的框镜,木质珠串眼镜链,整套都从巴黎带来复古连衣裙,她出现在这里,像幅年轻的古画。

老住宅的隔音微弱,蝉鸣侵袭穿透屋墙,室内光线泛着旧,空间却足够宽敞,贴合着主人的杂乱逻辑:三面墙上全是画,葛饰北斋(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的“神奈川冲·浪里”、从日本旅行带回的魔鬼图案门帘,还有一幅钟雨从散场的北京书展上捡来后郑重其事装在框子里的画。

书桌维持着四十年前的款式,桌上趴着打盹的黄猫,上方的球形灯罩是淘回的德国货;紧挨着书桌的茶几则是老电视机乔装而成,第一次从巴黎搬回的起脊机放在此地既不笨拙也不突兀。

一张由木门改造而成的“长桌”横在客厅当中,连门把手都还留在原处,“桌”上是堆叠的书和册子,一本1990年代的武汉剧坛杂志中夹着一张水墨画,落款上标明了时间地点:1950年,北京鼓楼。

这是钟雨爷爷的画作。

 

1


年轻的钟雨看起来仍有学生气,但已经是不少人的老师,这次见到她,正是她回国休假的间歇。短短的假期中,她还要去“敬人纸语”的书籍研修班中,开一门法国式手工精装的课程。

爷爷和奶奶都从事美术行业,父亲和母亲都是画家,小时候的钟雨是在父亲的画纸和笔墨边长大的。

钟雨学习书籍装帧的已将近十年,最初在清华美院跟随吕敬人先生学装帧设计。

四年前在导师的书籍研修班上,钟雨遇见了从法国来的凯瑟琳女士。这个法国女人一头灰白色短发,锋利的下巴,大笑时眼角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为之欢腾。作为凯瑟琳的接待,钟雨带着她爬长城,逛鼓楼,为鼎泰丰的小笼包排队,还一起去苍蝇馆子吃了一碗米线。

凯瑟琳的魅力是在课堂上渐次展开的:她将从法国带来的工具和材料一一陈列,接着紧凑而麻利地为大家演示法国传统的书籍装帧过程,仅用三个小时就完成了原本需要三周完成的工艺。当她拿着做好的手工书向在场者展示时,掌声忽地响了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利落的手艺人了”,坐在最前排、负责拍照的钟雨心想。课后她向凯瑟琳表达了敬意,而凯瑟琳则回给她一个笑容,很自然地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巴黎的工作室学习。”

时至今日,钟雨都不明白,凯瑟琳为什么会在课程结束后,直接邀约她去巴黎的伯纳德街工坊学习这门传统手艺,而她的生活也的确因为这一份邀约而改变。

钟雨第一次离开北京去往巴黎是2014年,那是一次为期两个月的短期学习,在巴黎第五区的伯纳德街工坊(Atelier des Bernardins)跟随凯瑟琳了解手工书制作的基础技法。

这种法国式手工精装(La Reliure)被称之为“卢利尤”,指的是将纸张折叠成帖,然后连缀书脊的装订术。这样的装订方式因为便于翻阅、利于保存而延续到现在,并且也为大工业时代以后书籍的批量化生产奠定了基础。这是一门在法国也属小众、且逐渐在现代社会中消退的手艺,不少法国本地人虽然会在工坊里持续学习五六年,但更像是为成年后的自己安排了一门课外游戏,钟雨是唯一一个在这里的中国姑娘。

伯纳德街工坊已逾百年,是此处唯一的制书工坊,门脸儿不大,也没有明显的招牌,只在门口用法语写着“制书匠”几个字。进得屋来,先闻到书香,是沉闷的,下坠的,拉住人停留在此,各类古旧书堆叠,长桌上排布着材料和工具,纸张、胶水、书锯、缝书架、夹书器……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了钟雨在巴黎最为熟悉的场景。

钟雨那时觉得,自己就像一百年前的中国留学生,有种紧迫感。她既不会法语,对于手工制书也只有零星的印象,初到巴黎的她,只能靠着观察凯瑟琳做书和简单的英语交流去跟进,心里不免着急。

三个礼拜过去,她只完成了一本书的制作,她开始担心自己赶不上进度,最后会浪费两个月时间。最后,还是凯瑟琳帮她卸下了心理包袱,她像是安慰又像是在传授精髓:“手艺不在于快慢,而在于理解。”

等到学期结束时,钟雨才发现自己居然完成了十几本书的制作,这让凯瑟琳也有些惊讶,通常来说,法国学生的工作效率是两三周完成一本。


2


钟雨从亲手制作书籍中感受到极大的满足,而凯瑟琳的鼓励则给予她许多信心。2014年回国后的她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在北京一家出版社负责美术设计,做书成为了她生活中一个繁杂的乐趣。

渐渐的,钟雨发现自己想要将做书更大程度收纳到生命中。她把从巴黎带回的大大小小的工具和纸张安置在家中,家变成了她的工作室。有那么一两年,她都在反复地向自己确认,是否想要将此后的时间都留给做书?连朋友们也都这样问她,你靠做书能活下去吗?她不确定,但觉得要试试才知道。

看上去总是温和有礼的钟雨,有一股执拗劲头,当然也是一种无畏的自信。她执着于技艺,但并不因其稀有而高看这一切。对于传统工艺在现代世界中所遭受的冷遇,她也并非不能理解。“传统的工艺一定是在慢慢、慢慢消失的,要不然每天这么多新事物冒出来,世界不就爆炸了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天真,又有一种清醒。

2015年,她结束了第二次巴黎的学习,回国辞了工作,开始学习法语,铁了心要继续做书。

随着在伯纳德街工坊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钟雨被凯瑟琳不断熏陶,彻底爱上了这门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工艺。

在1978年、以22岁的年纪就独立开设工坊的凯瑟琳,比钟雨的母亲还大一岁,用钟雨的话说,“她们虽出生在不同国家,却都成长于祖国的‘建设时代’,身上具有同一种深不可测的干劲,散发着坚强独立的女性魅力。”

为图书馆和收藏家们服务了十多年后,1991年,凯瑟琳抓住一个难得的机会,从一位要退休的前辈手里接下了伯纳德街工坊,每天要从市郊坐火车进入巴黎城区上班。

钟雨发现,凯瑟琳工作时从不坐下,也极少出门,午餐往往是一颗鳄梨加一碗汤,饭后一杯茶。从早到晚,任凭钟雨何时从玻璃门向工坊里张望,都能看见凯瑟琳在做着那些粘贴、成型、裁切、熨平书角、转紧压力机,“仿佛被种在了这间屋子里,脚下生了深深的根须”。

常年繁重的工作,让凯瑟琳的右肩得了职业病,近一两年,总会在工坊里哎呦哎呦叫痛。“老手艺”并不陈旧、也不发闷。事实上,伯纳德街工坊内的气氛要随常得多,总能听到笑声不断。工坊一共只有俩人,凯瑟琳负责手工装订,玛丽则负责烫金。“他们其实是很喜欢聊天的,工作时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安静,有时候客户过来能聊半小时”。

每周四是工坊最热闹的时候,五六个学生都会来到课堂,小小的工坊一下子就满了。有时凯瑟琳不得不关掉收音机,让France Musique电台里的古典音乐停下,减少一点嘈杂。但钟雨与凯瑟琳并排站在一起做书时,却觉得自己内心十分安静,“有一种微妙的连结,好像是漫长旅途上刚好遇见同路人”。

2017年初,在反复地思量和轻快地决定后,钟雨第三次来到那间无比熟悉的工坊,这一次,她决心留在此地两年。


3


传统生活方式的消逝不仅发生在中国。

2014年初来巴黎时,钟雨留意到身边法国年轻人用智能手机的还不多,地铁上仍有不少人捧着书阅读。三年后再看,地铁上的阅读者们有一半转变为手机党。有时钟雨也会听到巴黎老人的抱怨,“时代不同啦”。过去巴黎的第五区、六区全是书店和传统工艺,如今也都被服装店首饰店取代。

凯瑟琳告诉她,巴黎的装帧工坊其实也在减少。就连这间存在于伯纳德街上一百年的工坊,也险些因为房租突涨一倍而无法维系。凯瑟琳数次拜访市长,才将危机解除。

在法国,书籍装帧行业有着特殊的渊源:进入大工业生产时代后,平装书的封面通常十分简陋。读者买到印厂生产的书,会拿到专门的装帧工坊去做重新装订,这是一个传统。虽然年轻人不完全遵循这种做法,但钟雨发现来工坊的客人从未间断,依旧有很多人觉得一本书要经过这样的工序,才真正属于自己。

客户委托的书籍五花八门,有十分珍贵的旧书,比如首版的文学作品拿来做修复;也有人会带来父亲或是祖父留下的书,重新装订后存留为纪念;还有一类则颇为有趣,漫画爱好者会将儿时收集的十几本漫画送来做成合订本。

通常来说,装帧一本书大约要花上三周的时间,这其中不仅有手艺活儿,还有等待的时间,某些步骤需要等胶干透才能往下继续进行。一本正常的32开本的书,封面有皮有纸,带烫金工艺,收费大约在85欧元左右。“以巴黎的物价来说,吃一顿套餐也得三四十欧,这并不算昂贵的手艺,除非你要对古旧书进行修复,那则是昂贵的。”

除了重新装帧和古旧书修复,工坊也能接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订单。1990年代,凯瑟琳曾为强尼·戴普主演的电影《第九道门》制作过一本道具书,在片中这本古书因为被盗而引发了一连串神秘事件,凯瑟琳的手艺无疑为电影增强了某种神秘气氛,后来,还真有美国影迷寻访到工坊中。

虽然独自在巴黎,但工坊的学习丰富,钟雨也并不觉得寂寞。她看着法国的老手艺人们就在连串的攀谈之间,手起手落,几十年的经验就递送到书籍身上。制书是严肃的,也是日常的,严肃得需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日常得像一顿家常饭。


4


在我们七月的见面之后,钟雨回到武汉见家人,聊天时,爷爷(钟雨补充说,“其实是外公”)递给钟雨一本残缺严重的笔记本,问她“是否可以修一修”。

回到伯纳德街工坊,钟雨坐在长桌前凝视着这本毕业纪念册:紫红色的布面封皮已经十分暗沉,表面污渍斑驳,顶端的烫金标题上一个拇指大的烫痕遮住了部分文字,但仍可辨认出“中央戏剧学院”、“第一届本科毕业纪念”这两行正体字,底部的“1952”则表明了它所属的时代。

“六十五年了。”她想着。翻开这本纪念册,内页和书脊已经分离,环衬上点染着水渍,大部分内页都已经缺失,只保留了前后数页……她合上册子,一切看上去如此虚弱,又尽力存留体面。

这本册子很难不让钟雨想起爷爷常跟她念叨的往事:1950年代,爷爷和奶奶还在中央戏剧学院念书时,他们是如何穿着露出棉花的旧袄出入东棉花胡同,如何拖着一双破棉鞋走遍长安街,那时爷爷的浪漫是省下口粮只为买一个苹果送给奶奶。提到过去,奶奶往往都不吭声,偶尔才笑着回一句,“瞎说”。

看着眼前这本册子,她有些恍惚,从北京到武汉,再由她带到巴黎,辗转半个多世纪,册子像人一样坚固地存在和迁徙。

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她从小就知道。两个出身迥异的年轻人,在乱世中相逢。奶奶是天津杨柳青地主的第十六个小女儿,而爷爷则是河北一名由婶母养大的孤儿,他们一个逃婚,一个逃兵役,最后在当时的河北省天津师范学校相遇,一同考入华北大学。

1950年后,华北大学的其中一个科系筹建为中央戏剧学院,爷爷和奶奶就这样成为了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的首届大学生。毕业后,两个意气风发的北方年轻人想去南方生活,看一看大海,没想却在武汉安下家来,纪念册就这样漂泊到了没有海的南方。

翻动册子,最后一页用红字密密麻麻记录了1952年那群毕业生的名字,他们大多都成为了后来中国戏剧文艺界的中流砥柱,在一些名字旁边,有人用黑色墨迹打上了一个个小小的“叉”。

钟雨为这本对家人和自己有着特别意义的纪念册制定了修复计划:原有的结构和有纪念意义的元素理应保留,而损坏的部分则既有抛弃又有修补。比如内衬受潮霉变的纸板应该拆出替换,再用原有的装帧布进行重新装帧。而被撕去的页面,则用仿日本纸连结成帖,渐次补齐厚度。封皮上满是沧桑,那里有一段微缩的历史。她小心翼翼将紫红色布面上的污渍清除,接着又细微地将其补色,像是施展化妆术一般,让一位老人展露出年轻的面容……

整整三个月时间,册子在钟雨手上逐渐丰满、笔挺,直到最后内页与封面都趋于完整。像迎接一个新生儿一样,她捧着这本六十五岁的纪念册,依旧是紫红色布面、烫金的标题,但却比刚拿来时平整洁净、棱角分明,而内里则依旧兜着一肚子故事。

爷爷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


5


回到北京的日子那么短暂。钟雨看着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依旧拥挤忙碌,除了胡同里很多小店消失了,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在北京,她从来没有不适应感,也从未将自己当作外乡人。如果你喜爱艺术和文化,很明显,这里有无穷尽的展览与讲座,也无论你的喜好有多小众,都能在此找到同伴。读书那会儿她在“宇宙中心”五道口待了七年,到处都是学生和外国人,咖啡馆和酒吧永远都是人头攒动,“我不会选择住在五道口的,又贵,又乱,现在除了同学聚会,我很少回那边。”

离开五道口后,她又在北面的天通苑生活了四五年,在印象中那儿像个城郊结合部,有一种有趣的混杂感,但缺少文化氛围。如今搬到中央美院一带,旧小区有生活气,随时随地可以看展览,这一切都让人舒心。

钟雨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要的是彻底满足自己,我不是这种性格。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帮人家做一件事情,看到人家高兴,我也就高兴。”

她想象着巴黎的学习结束之后能回到北京开一间梦想的工坊,名字已经取好了,“一又二分之一工作室”。在豆瓣相册“一个半人的工作室”里,她持续几年记录着做书的细节。她借用董桥先生的一句话作为相册描述:“爱书爱纸的人等于迷恋天上的月亮,只是我们迷恋的是纸月亮!”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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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6 06: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与宠物的1600次道别丨人间 

 2018-04-04 易真真 人间theLivings

 《为你取名的那一天》剧照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她不仅仅是作为设计师而存在,也是一个倾听者和讲故事的人。

那些为爱宠挑选骨灰盒的客人们,也不单是在购买一件商品,而是将对宠物的爱与思念都传递到骨灰盒与墓碑上。


北京女子生活考丨连载04

 

1


出门前,吴彤在卧室里面对镜子坐下,镜子中的她穿着军绿色大衣,黑色短发斜斜地扫在额头,眼角和脸颊轻微地耷拉着。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爱犬小Q和她之间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向下的眼角和脸颊,让12岁的小Q看上去仍有种幼犬懵懂的天真。

小Q从出生就在吴彤身边,是只雌性可卡犬,身形滚圆,吴彤常常叫它“胖胖”。它的两只大耳朵垂到肩头,像两束马尾,毛发带着旋涡,泛出灰白色——那是渐入老年的象征。

和其他宠物狗不同的是,小Q很宅,这一点随了主人。但吴彤和小Q今天不得不出门了——自从小Q被查出乳腺瘤,吴彤便一直惴惴不安等待着手术这天的到来,现在这个时刻就在眼前。

上一次吴彤带着小Q去动物医院还是两年前,小Q去做绝育。那回手术只用了半小时就顺利完成,可吴彤在医院里还是始终提着一颗心。这次她心里越发地没谱儿,候诊时,看见排在她身后的一对夫妇的狗狗腿上长的瘤子,她差点想哭,又忍住了。

大夫告诉吴彤接下来的流程:先输液、接着进手术室打麻醉、然后再开刀。对于一只12岁高龄的狗来说,打麻醉对心肺功能是一重考验。有时候主人得像个狠心的母亲,将孩子送进手术室,然后在医院的长廊上漫长等待。

△吴彤和小Q  作者供图

别的主人喜欢为狗做的事情,吴彤一样都不喜欢,她从不给狗穿衣服,也不做美容。从小Q六七岁起,吴彤就目睹着它开始衰老:毛发发白,下巴松垮,这些细节总在提醒着她,总有一天会失去小Q,所以小Q一生病,吴彤就会加倍紧张。

也是因为小Q,才让她开始了现在这份在别人眼中很另类的职业:4年前,她开始为宠物定制骨灰盒与墓碑,细致地为每一个售出的骨灰盒与小墓碑编号,从001开始,如今,编号已经跳转到1600。这是个略带悲伤的数字,意味着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宠物离开了主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小Q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吴彤已经知道一切顺利了。两个小时的手术并不轻松,它躺在手术台上,像个睡着的小孩。右胸处那黄豆大小的瘤子连同三个乳区一起被切除,大夫用一块褐色的布料将缝合的伤口绑住,又顺手打了一个蝴蝶结。还在麻醉中未苏醒的小Q像穿了件新衣服,看不出病号的迹象。

大夫端来一个盘子,里面是刚切除下来的三个乳区,照例问吴彤要不要带走,如果不要,这一块皮肤就会被当作医疗垃圾处理掉。两年前做绝育时,吴彤就将小Q摘除的子宫带回了家,用福尔马林泡在一个宜家的深色玻璃瓶里。

是必须带回家吗?也不是。吴彤只是无法想象小Q身体的一部分变成医疗垃圾。

 

2


吴彤的家在一个颇有年头的政府家属院,她家正对面是一座空置的教堂,高高的尖顶在枯树的掩护下伸向奶油色的天空。

吴彤就出生在这里,已经住了34年,一切都再熟悉不过:电梯只能容下三、四个人,过道上摆满了各家各户腾出来又舍不得扔的旧家具,空间的促狭让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更显亲近,尽管对于这里的老邻居,吴彤并不很熟。

不善交际,这是大家对吴彤的印象。平日里她保持着表情冷漠,“但熟了之后你就会知道,她其实是太单纯。”了解她的朋友说。

吴彤和父母住在这个老式的两居室中,还有小Q以及父亲养的金鱼和龟。客厅有种90年代的氛围,沙发上方挂着一幅世界地图,棕色挂钟下是一架钢琴,铺着白色蕾丝桌布,地上铺着垫子,那便是小Q的窝,它趴在那儿,即使有人进门也不叫唤。


 ●  ●  ● 

小Q在两个月大时来到吴彤家,因为吴彤喜欢的电影《导盲犬小Q》而得此名。

到如今,吴彤有些后悔没征求狗的同意,就信手拈来取了这个名字,“朝夕相处十几年亲密如家人,但有些事情确实没法商量。”

刚来时,它还只是一团小肉球,无名无姓只有未来。就像养孩子一般,吴彤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第一声欢呼、第一次走路、试探着撒娇、练习一只狗所需的生活技能,磨练着和主人之间的默契和感情。随着相处的时间变长,小Q在吴彤心中的位置也越发不可替代。

从养狗开始,吴彤就已经开始担心狗狗的离开。那时她想的是,把狗火化后一定要把骨灰带回家,或者是将骨灰撒入海里。她曾在网上搜索过“宠物骨灰盒”,得到的都是一长串旧式的红木骨灰盒图片,看着压抑、沉重、冷冰冰。

“我不愿意把小Q装到那盒子里面去。那盒子忒丑了,看着很吓人的。” 吴彤直截了当地说,这件事从此成为了她的心结。

2013年,吴彤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在旅行修整了一年后,开始思索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她读到一本名为《Rework(重来)》的书,书中作者写道:“解决你实际遇到的问题,会让你爱上你做的事情,你所真正关心的就是最好的。”

这句话让吴彤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也许就是直面自己的恐惧。死亡不可回避,“学会道别,是我们每个人的必修课”。

于是2014年秋天,在这个静谧的大院中,她将大学时学的建筑设计派上了用场,亲手造了一个骨灰盒。她设想能为小动物设计一款温暖的骨灰盒,让它们体面地离去,而主人也可以将它们的骨灰留在家中,留在他们一直生活的地方,带来一点安慰。

为了给死去的小动物营造一种“家”的感觉,吴彤将第一个盒子设计成了房子的样式——毕业后从未做过建筑的她,却在辞职后造了一所房子,而对象居然是猫猫狗狗的骨灰——每当想到这些,她就有些想笑。

又花了半年时间设计、修改、联络工厂打样,最终吴彤带回来第一批骨灰盒成品。原木色的小房子摆放在窗台上,看上去像个精巧的装饰品,内里可以装骨灰,“烟囱”可以插上鲜花,即使家中有客人造访,也不会让别人察觉而感到不适。

这些别致的“小房子”很快引起了一些宠物主人们的注意,接下来的两年,吴彤又尝试了其他设计,照样选用原木来制作。她麻利地从家门口过道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大盒子摆在客厅方桌上,盒子是用枫木和黑胡桃木拼配而成,木材的纹路细腻,摸上去手感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木料香气。盒子正面雕刻有一个立体的咖啡色蝴蝶结,看上去就像盛满了礼物。打开盒盖,里面还有一层内盖,盖子上用激光雕刻着一张小Q的照片,照片上的小Q吐着舌头,满脸了无心事,照片底下标注着一排数字:2005.11.06-∞(无限)。

△吴彤做的宠物骨灰盒  作者供图

小Q的照片总是被拿去打样。“没经它允许就把照片印骨灰盒上,觉得有点不尊重,像是咒她似的,有点对不起它。”吴彤说,“但我希望它跟我的态度一样,就是根本不忌讳这些。”


3


“论及生死,愿我们从容”。这是吴彤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下的slogan。她觉得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就挺扯淡的,反正我是做不到,我觉得没谁能做到。”

在吴彤宣布自己开始做宠物骨灰盒的那个晚上,第一位客人就找上门来,是原来吴彤工作单位的设计总监。早在盒子打样阶段,这位前同事就知道“小房子”的存在。等到盒子做好了,他才告诉吴彤,想买一个用来装父亲的遗物。想到这原本是为宠物而设计,吴彤本来觉得不太好:“虽然这盒子你装什么都行,但我觉得可能不够严肃吧……”而对方的坚决和利落则打消了她的不适:“我就喜欢你这盒子,别的盒子都看着事儿事儿的,我觉得不好。”

△吴彤用剩余的木料做的小铃铛  作者供图

本来吴彤打算给买木盒子的人附送一些赠品——那是用剩余的木料做成的祭品,比如木头小鱼送给猫咪,而木头小骨头则准备给狗狗——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送给朋友这些可爱的小物件时,朋友主动开口了:“你别送我爸小骨头啊”。

原本有些沉重的氛围一时放松了下来。由此,这个编号001的故事其实为她此后的记录奠定了基调:“我特别喜欢他这种态度,本来是一个难过的事儿,但是会让你一点都不觉得沉重。”

吴彤发现,做宠物骨灰盒,自己不仅仅是作为设计师而存在,同时也是一个倾听者和讲故事的人。每天她都会在客人的咨询中,听到很多与宠物有关的悲欢瞬间,那些为爱宠挑选骨灰盒的客人们,也并不单单是在购买一件商品,而是将对宠物的爱与思念,都传递到骨灰盒与墓碑上,也不介意和她分享自己的脆弱与无助——本质上他们和吴彤是一群人,只有拥有过宠物也失去过的人,才能拿到这里的通行证。

吴彤说话少有修饰,不拖泥带水,有时脸上会浮着些不在乎的神情。欣赏她的客人称她为“北京飒妞儿”,陌生人则感到她难以亲近。在决定做这个职业时,她给了自己另一个极佳的理由:“市场小众,没有竞争,也就不用打败谁。”对这个工作,她交付了全部的细腻与温柔。

2016年秋天,吴彤接受了一个客人的委托,为他家的狗“七喜”定制一个小墓碑。“七喜”死于2015年的塘沽大爆炸,那个夏日夜晚开始得如此寻常,当时全家人都在熟睡中,在第一声轰鸣时,只有机警的“七喜”听到了动静,并跑去客厅查看。

“它离开了,我们全家一点事都没有,它是我们全家的hero。”客人对吴彤说,他曾设想过种种与宠物告别的方式,但没有能预料到这样一场意外,“意外到你根本来不及告别。”最后在编号408的墓碑上,吴彤留下了“七喜”咧嘴欢笑的一瞬。那场大爆炸已经渐渐淡出人们记忆,而“七喜”的生卒年信息则定格在这里:2011.9-2015.8.12,偶尔提醒着大家不要忘记。

一开始,朋友们担心吴彤接触太多悲伤的人和事,会陷如其中情绪受到影响。

后来,吴彤却慢慢发现,死亡的尽头并非只是悲伤,悲伤里也包裹着更为浓稠的思念,宠物的身影因此而长存。她的公号上陆续出现了很多饱含深情又从容的故事,这是她所理解的一种“酷”。她偏爱记录人和动物之间那些琐碎又真挚的情感,以及这份情感中最为有趣而无厘头的一面。

编号1273的故事里,一只名叫大Z的狗,寿终正寝于15岁。就在大Z离开后不久,宠物主人关关的父亲老关,一位60岁的北京老炮儿,居然去了文身店将大Z的模样文在了自己的右臂上——在大Z才七天大时,老爷子就将这小小的一团捧回家,15年来看着大Z成长、老去、离开——老爷子回来后,老伴儿看着他身上的文身直发牢骚:“哪有老头去文这个的?”而老爷子则安慰她:“你要是嫉妒,这么着,这半拉肩膀留给你,你挑一张年轻时候照片,我给你文上!”

编号244的故事则充满了童真。7岁女孩西西失去了她的宠物狗东东,在西西的整个童年里,大她5岁的东东都是像哥哥一样的存在:陪伴着她在院子里奔跑,在书房里写作业,还有和妈妈一起斗智斗勇。

东东走了,西西隔一会儿就会问妈妈,“人能去汪星么?人不能去,咱们以后怎么找东东啊?”“妈妈,那我想等我长大了,让东东来我的肚子里,我给他生出来!”


 ●  ●  ● 

在北京、上海,大概只有1%到2%的宠物主人会将死去的宠物选择火化。而在二三线城市,这个比例则更低,能为小动物实施火化的场所也更少。许多人选择将宠物埋在小区,为的是每天遛弯时还能跟它打个招呼。但在吴彤看来,土葬虽然最为便利,但问题也不少:“土葬如果你想环保的话,就要挖到1米以上的坑,然后撒上生石灰,但这一般人很难实现,你都没有专业的工具。”

宠物丧葬在国内作为一个小众行业,大家对此也知之甚少。北京的几个宠物火化场,吴彤也曾去过,克隆火葬场的流程总是让她哭笑不得,“通常会先将小动物送火化炉,然后再将骨灰装入盒子,在主人的陪伴下举行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伴随着听不懂的佛教经文”。

在做宠物骨灰盒的几年里,吴彤觉得,比起人类的丧葬,宠物的后事可以设计得更有想象力,并且兼具美感。“只要你足够了解你家的动物,就能找到一个适合它的纪念方式”。

在她的客人当中,有一个女孩曾经养了一头名叫“二郎”的宠物猪。在“二郎”忌日时,姑娘用粉色的纸叠了上百只小猪,在家摆了一个“阵”,当中是一只自己用黏土捏成的小猪,旁边摆放有木盒子、墓碑和生日蛋糕,而那百只叠纸小猪则团团围在“二郎”身旁像是给他拜寿。

前一阵,一个客人找吴彤做小墓碑,并没有像别人那样选自己狗狗最美的照片,而是选了一张狗狗拉屎的背影:“我们家狗一辈子都是一逗B,以后别人再看到,哪怕是一个墓碑,也会笑出来。”

另一只名叫糖糖的狗狗则在去世后陪着主人去了趟电影院,在自己的盒子里陪主人一起看了场《火锅英雄》。主人说,这些公共场合,狗狗生前都无法进入,没想到在它离开后,终于能一起做件浪漫的事。


4


小Q在一天天恢复中,依旧穿着那件褐色的带蝴蝶结的“病号服”,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生活在这座城市12年,它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西二环这处院子里。院子不对外开放,只有此处居民刷卡才能进入,周遭一切它都熟得很。

小Q深知自己安分的本性,这个院子足够它散步玩耍。院子南面的幽深处有一个墓园,四周竖起一人多高的雕花砖墙,小铁门上落了锁。这是17世纪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的墓地,在他墓地的东侧是南怀仁,西侧则是汤若望,都有几百岁了。虽然是市级文物,这里鲜有人至,正好,落得清净。

每天早晚,吴彤都会带着它下楼来到小径上溜达两圈。参天的树木投下浓荫,时代的变迁在西二环这片区域仿佛发生得很慢。哪怕是懒散地一瞥,小Q也觉得这里还和12年前相似。

与每年都要远行两三次的吴彤相比,小Q更喜欢宅在窝里。在它温柔而平静的一生中,最远只去到过天津塘沽。那会儿它才两三岁,正是活力四射的年纪,在吴彤的连拐带骗下,它才同意出门看一看大海。那是一个早春,一人一狗从北京出发,车子行进在漫天的沙尘暴中,一路颠簸了几个小时,没有什么浪漫,倒是晕车让小Q满头浆糊。

吴彤认定小Q喜欢大海的,虽然压根没有什么依据,但见见世面总不算坏事。有次吴彤聊起小Q名字的由来,说,“人家好歹是导盲犬,我家这个屁也不会”,小Q吠了两声,表示不服气。

或许大海有多美,小Q至今也无从理解。当吴彤和它终于抵达塘沽的海边,看着那一片灰蒙蒙的海,她们的背影像是嵌进了海天之中。吴彤当然没有告诉小Q,她那曾闪现而过的海葬念头。而小Q和主人一起吹着风,打定了主意,这是它第一次去海边,毫无疑问也是最后一次。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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