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陈峰没有了梦想，学了个汽修，靠接零活度日。
本文转载自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非虚构故事平台“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一
我是从林毅然口中得知陈峰吸毒进警察局的消息的。
夏夜的风有些凉了，我不觉缩紧了身子。林毅然见我好久不开口，他递来一张纸巾，顺势拍了拍我的肩。
“哭吧。”
在眼眶中徘徊了很久的泪珠终究还是没能掉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的伤心是没有眼泪的，但心已经空了。
陈峰是我的初中同学，是个打架斗殴，无所不能的主。他凭借着果敢的勇气、矫健的身手以及特别不怕死的精神，坐稳了我们X中大哥的位置。但对于这样的人，我是很不屑的。我只想埋头读书，考上北大。
当然，我知道，很多人对于书呆子的我也很不屑。
我原以为我和陈峰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可故事偏偏眷顾了我们两个人。
那是一个柏油路泛着光的夏天，校运会的无聊让我失去了兴趣，正准备往教室走时，却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齐心，一起吧。”
是陈峰，他绞红了脸跑到我旁边，将手中的校服递给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裤子的方向。
十四五岁的农村女孩，哪懂月经这种概念，只当做是流血，哇的一声便大哭了起来。陈峰见状便有些慌了，下意识捂住我的嘴，下一秒又立刻松开，来了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月经吗？”
我愣住，然后猛地摇头。
陈峰盯了我几秒，确定不是玩笑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句一顿地给我普及起了生理知识，又偷摸摸带我去小卖部买了卫生巾。
谁能想到呢？我的第一次成长竟然是陈峰陪同参与的。
就这样，我和陈峰成为了朋友，然后是好朋友。
当然，我主要是害怕他将这件事泄露出去，只好与他接近。没想到他倒是个有爱心又善良的好人物，有着一身力气的傻大个。陈峰并没有痛改前非，依旧不好好学习。我们还是同从前一样，桥归桥路归路，遇见时挤出一个会心的笑容，遇到事情时他也会突然跑来询问我如何管理好他的帮派。
陈峰没能顺利读完初中，临近毕业那几个月，他伙同一群男生打了校外人员，正苦恼于升学率的校长连忙以这个理由劝退了他们几个，并予以通报以此为戒。
陈峰本就不是个读书苗子，见此也开心的回家去了。临走之前塞给我一张揉皱了的北大校园的明信片，眨眨眼跟我说了句加油。
二
十七岁那年，陈峰没有梦想，学了个汽修，靠接零活度日。十七岁那年，我也没有考上北大，上了一所普通二本。等我大学毕业那年回家，小伙计陈峰已经富了起来，有了一家自己的修理厂。
见我待业在家，便前来询问。他身上的机油味很浓，特意向后退了几步，大嗓门喊了起来：“齐心，要不要过来修理厂做事，我养你啊！”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用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匆匆关上了家中的门，任由心脏怦怦乱跳。
大概过了几分钟，见门外已经没了声音，我打开门，对着远去的背影喊了一句：“我才不要。”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步伐顿了顿，停歇了几秒钟又向前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自由和爱情，我选择了前者。
我跑遍大城市，找工作，又丢了工作，短短都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陈峰常常在视频那头嘲笑吃泡面的我，又特意将饭桌上的美食照片发来馋我，我恶狠狠地咬着泡面又恶狠狠地告诉他，我一定会出人头地。
他在那边只是笑，不多说话。
三
几个月后，我终于厌倦了换工作的日子，跑去了一个南边的小城市，做起了支教老师。
某次视频聊天，他突然谈到相亲的事情，对方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也是初中就辍学了，听上去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在他再三和我吐槽女方的势利眼后，突如其来问了我一句：“你有看不起我吗？”我连说了好几个不字，又猛地摇了摇头。
陈峰露出了八颗牙的标准笑容，眼中星光不减。
某一天上课时，桌面突然猛烈晃动了起来，意识到是地震后我连忙指挥孩子们紧急疏散，等全部带到安全场地时，这场晃动终于停了下来。我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瘫在地上，嘴里不断念叨着“还好，还好”。
我还没有孝敬父母，还没有谈过恋爱，怎么可以轻易死去呢？很奇怪，当“谈恋爱”这样的字眼一闪而过时，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陈峰。
村里信号本来就差，经过这一遭的折腾，算是彻底没了。
第二天停课，等到中午时分，竟在村口看见了陈峰的身影，他操着流利的普通话同当地人交流着，双方都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便挥舞起了手臂。村里很少来外人，见陈峰是来寻我的，便三言两语开起了玩笑。
我没有询问陈峰为何赶到了这里，成年人间的心知肚明，是不需要挑破的。
他含糊不清地告诉我，他破产了。
陈峰又回到了十七岁的光景，继续接着零散的活。我回家乡当了个普通老师，下班时便跑到他那里坐一坐。不少人取笑陈峰，称他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竟能有个大学生老婆。那些人大多是没文化的农民工，看我的眼神中总有些玩弄的意味。我皱眉的同时便听见陈峰的否认：“别瞎说。”
后来，在一次学校统一体检中那天，我的身体查出问题。肺结核的病菌侵袭了我的身体。
我没忍住，站在医院门口哭出了声。陈峰倒显得十分淡定，他大声冲我吼了一句：“哭什么！有病就治啊！又不是肺癌，怕什么！”
肺结核是国家重点支援的项目，药费倒是不贵，但药品的副作用却十分大。一个星期的服药过程后，由于上课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我只好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辞了工作，家中的负担全都落在了已年过五十的父母身上。
吃药的次数多了起来，我的脾气也慢慢大了起来，不敢对父母发火，只好拿陈峰作出气筒，时不时吼上几句。
不知是被我骂的太多，还是怎样的缘故，陈峰突然不出现在我的家中了。我赌气不去询问，等到一个星期后才知道他去了云南的消息。
四
他的堂哥林毅然跑来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听闻陈峰急需钱，便跟去云南做这个项目了。可项目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没和我联系，时不时发几条朋友圈，但微信聊天再也没响起过声音，我们俩的对话依旧停留在他的那句“好好吃药”上。
再过几个月，便传来了他吸毒的消息。
那是个以贩毒为赚钱方法的组织，骗去了陈峰便开始怂恿他吸毒，他本就是个意志力不强的人，再加上价值观的导向，将毒品视为兄弟义气的一部分，一个没扛住染上了毒瘾，一来二往便也戒不掉了。
但这都是道听途说的，没人好奇他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村里人开始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又倒出来讲，还有不少人跑到我家来，感慨上几句，庆幸我当初没嫁给这么个毒贩子。
也有好心人跑到陈峰家门口，给二老带来不少东西以作安慰。两个老人自陈峰吸毒后常年坐在家中，见人都是一副抬不起头的模样，时常以泪洗面，眸子中平添了一份悲伤，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竟有了七八十岁的沧桑。
他这个人，开始活在了村里人的教育故事里。
五
再见到陈峰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在小镇里的KTV，朋友邀我去庆生。穿梭着进入指定包厢时，我突然瞟见了他的影子。暧昧的灯光在闪烁着，依稀可以辨别出他的模样，瘦了很多，头发有些白了，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便看见他向我走来。
他松松垮垮地站着，用手撑着自己，头发上可以看见染过的痕迹，整个人像一具干柴伫立在我面前，轻佻地问了一句：“你回来了？”
没待我出声，便听见里面传来甜腻的嗓音喊着陈峰的名字，他回头抛去了一个飞吻，挑起了眼角，用手势示意她们安静。我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那个…你有钱吗？”陈峰突然又开口来了一句。
我将钱包中的五百块钱递给了他，未等到一句谢谢便见他匆匆的朝包厢里走去了，炫耀性的拿着手中的钱，花枝招展的浓妆女人连忙将丰满的乳房贴到了他的身上。我在门口站了一会，便看见他们用烟灰缸加点燃的纸巾配起了吸管，吞云吐雾。
我很清楚那是什么，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我长时间不到，朋友便出来寻我，看见包厢里的陈峰，连忙拉着我走开，像逃避病毒似的来了一句：“这个人啊，出了名的瘾君子。”
我的心中覆上了一层阴云。步伐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我在同陈峰，也在同那闪着光的过去郑重地道别。
后来，我好久没见他，唯有在看见禁毒广告时才想起他带笑的眼睛，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许诺要给我撑起一片天。
可毒品这个东西还是毁了他，也毁了我们的所有可能性。被他当做玩具的那些药物深深地植入到了他的骨髓里。
我和陈峰，直到最后也没能在一起，没牵过手，甚至连个拥抱都没有。他这一生只对我说过一句情话，那就是“我养你啊！”
可每当和他人谈起前男友时，我总能想起他的脸。
题图：源自网络
作者蓝格子，现为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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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0 07: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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