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尔孟是一个谜。
他做过末代皇帝溥仪的法语老师,也给袁世凯当过外交和法律顾问,毛泽东给他送过书,他交往的朋友里,有李石曾、蔡元培,也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圣·琼佩斯……他在中国待了整整四十九年,溥仪登基、辛亥革命爆发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他几乎经历了中国近代所有的大事件。
在生命的最后,他选择把自己所有的痕迹——日记、诗稿、书信,统统付之一炬。

安德烈• 罗凯特• 迪特• 铎尔孟(André d'Hormon), 法国人,巴黎大学毕业,一个贵族的私生子。和中国的缘分,源于铎尔孟和时任大清帝国驻法使馆武官的唐在复学习中文。1906年,唐在复告诉他,年轻的醇亲王载沣正在为自己的子女找一位法语老师。对中国倍感兴趣的铎尔孟欣然前往。
在醇亲王府中,他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把他抱在怀里——忽然,小孩撒尿了。大家都很惊慌,这位有趣的洋人却坚持让孩子把尿撒完:“小孩撒尿的时候,不能让他停下来,否则他会吓坏的!”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手里抱着的这个孩子,名叫溥仪——很快就会成为大清帝国的末代皇帝。

△溥仪
民国时期,铎尔孟被中国政府聘为外交顾问,为中国起草法律条文。他起草了包括《中华民国立法院组织》条例等在内的中国重要法律。立法时,铎尔孟坚持,“中国的法律不能照搬西方,必须要结合中国人自己的条件。”张勋复辟期间,他和其他法国人三次保护北京未受劫掠,掌管北京城钥匙三十天。

△1932年,铎尔孟在国剧传习所成立典礼上
很快,他厌倦了在官场上的叱诧风云,他觉得帝制救不了中国,共和也未必行得通。他辞去了北洋政府的一切工作,开始全身心投入到教育事业中。
1920年前后,他与李石曾等人在西山地区开展新农村试验,兴办各种社会事业。还同蔡元培、李石曾等人共同发起赴法勤工俭学活动,并说服法国政府,利用庚子赔款返款创办中法大学及附属机构,为中国留学青年提供行前法语及各方面培训。
铎尔孟比中国人还要中国人,他在北京身穿长袍马褂,家里布置得完全像一位中国文人雅士之家。他住在天津时,曾住过西式饭店,据说“躁热烦嚣”。他对朋友抱怨说,中国人建造的屋子“冬暖夏凉, 大胜洋楼”,他用手笔和墨写字,中文说得异常流利,完全是一个全盘中国化了的法国人。在晚清士大夫恽毓鼎的《澄斋日记》里,我发现了他第一次见到铎尔孟时的情形:
“铎(在京)充大学堂教习”,“容貌白皙秀雅, 望而知为文人” , “专精文学, 喜为诗” , “能华语, 吐属颇雅, 极重中学, 甚不以华人之服西服、学东学为然。其起居食用纯乎华制也” ,“乐与中国士大夫交”。
铎尔孟曾经短暂回国,然而很快就回来了,因为他已经不能习惯巴黎的生活。他对朋友们说:“回法国二年,觉学问、风俗无一如中国者。”朋友们都叫他“中国迷”。铎尔孟自己的话说就是:“自我解中文, 见中国前贤之言, 无一不从吾心坎中流出, 以是知中儒迥出欧洲上也。”

△铎尔孟在北京的家,完全中式,里昂图书馆收藏。
五四之后,中国青年们都忙着摒弃先贤之学,学习西方文化,铎尔孟则“极言中国人弁髦旧学之非。谓欧洲今日程度,始能知中国文学之精, 而中国人反弃之以效日本,群趋于不通, 岂不可笑”。
他创立了北京中法大学,成为法方六位校董之首。他教授法国文学、诗歌、戏剧,又致力于经学研究。他曾经告诉恽毓鼎,自己已经翻译了《毛诗》,现在开始研究《周易》了。他还“兼服习中国词曲, 《琵琶》、《西厢》、《拜月》、《还魂》、《长生》之类及李笠翁诸种, 皆取而译之, 传诸欧洲。”
他一心一意地要做个中国人,甚至,把自己的墓地也选好了。他和好友贝熙业大夫在西山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山清水秀,打算葬在那里。

△铎尔孟曾想买的墓地
然而,并没有如愿。
1949年,新中国成立。法国没有和中国建交,铎尔孟必须回国了。这个打击对他是沉重的,他的事业、生活、朋友、师长都在中国,现在回去,他谁也不认识,举目无亲。然而没办法,他只能回去。他把中法大学的教师送走,把大学的教资送走,把自己收藏多年的50箱古籍送走,最后,他孑然一身,回到了巴黎,他收藏的瓷器、中国古董一件也没能带回去,他只带了50箱书,如今,这些书被巴黎五区的法兰西学院。
巴黎市郊40公里的Abbaye de Royaumont,铎尔孟给了它一个中国名字——华幽梦。这里曾是法国国王圣·路易于1228年建造的皇家修道院。这座13世纪的修道院毁于法国大革命,在其废墟上后来改建成一座私人的国际文化交流中心。

△华幽梦
铎尔孟住在二楼面向花园的一间小房间里,人生的最后十年,都在这里。他不爱说话,不爱和人交际,也不和人谈起他的过去。他口中喃喃背诵的诗句,没有人能听懂。他看上去是那么不快乐,也是那么格格不入。

只有每个星期二,他才换了一个人。这天,他会有一个客人,一个中国客人。
来访的是中国翻译家李治华,铎尔孟的学生。他来找铎尔孟,是希望他为自己翻译的法文版《红楼梦》做校审,这是李治华倾其27 年心血的译著。铎尔孟非常高兴,也非常认真地接受了这一工作。他提出,要让法国人真正接受《红楼梦》,就要把里面诗歌的意思翻译出来,而不是简单的直译,这需要非常深厚的中文和法文基础,除了铎尔孟,没人能做到。

△铎尔孟和贝熙业夫妇在华幽梦的最后一张合影
李治华会在每个星期二下午带着新译出的《红楼梦》章节赶到华幽梦修道院,与铎尔孟一起探讨翻译问题,这个著名的“星期二之约”无论冬夏雨雪,从未间断。李治华到华幽梦去是风雨无阻的。有一回,过新年,下大雪,到傍晚不见人来,铎尔孟以为李治华受天气的影响不来了,哪知,忽然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李治华满头满身雪花,成了雪人,踩着大雪来到铎尔孟的面前。到暑假的时候,李治华每年要到华幽梦住一两个月,天天和铎尔孟一起工作。
如是十年。
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全部献给了这部《红楼梦》。现存中国文学档案馆的《红楼梦》法译稿手稿里,可以看到铎尔孟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许多句子,几乎都是重写,旁边还有注释。铎尔孟把文中的人名也作了翻译,他觉得只有这样,读者才能明白曹雪芹的真正用意。比如,他把“袭人”翻译成“有香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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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尔孟本来想要再审校一遍,然而,他被检查出了癌症。如果住到医院,可以延长生命,多活两年,医生建议他马上住院。铎尔孟拒绝了,他留在华幽梦,完成了最后一个章节的审校。然后,他委托修道院院长夫人伊丽莎白,作为他的遗产执行人,把他所有的诗稿、书信都毁掉,这个细节,像极了黛玉焚稿。
铎尔孟去世后16 年,法国知名的伽里玛出版社推出法文版《红楼梦》,并将译本列入享有盛名的古典文学“七星文库”丛书。一经推出,十分畅销,法国读者们为这个来自中国的古典故事倾倒,铎尔孟向朋友们所说的,要把中国经典“传诸欧洲”的梦想,实现了。

2014年,习近平访法时,特地看望了李治华,他已经100岁,记不得所有的事情,记者去采访他,只是反复说:“我翻译了《红楼梦》。”
为了表彰铎尔孟的贡献,中国外交部在华幽梦为他建立了一座纪念碑。
这些,铎尔孟已经不知道了。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他想要留在中国,想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想要在西山长眠,这些永远没有实现。
春天到了,我打算去西山看看,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