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2017-05-02：拳手

源济

没有招数限制，无时间约束，搏击手贴身肉搏，直至一方倒地认输。每周五晚，成都科华路Monster搏击俱乐部会准时上映这一幕。两层看台上挤得满满当当的看客，正围观网状的八角笼中，格斗士用拳头和鲜血刻画对力量的崇拜，他们称之为“笼斗”。来此比赛的除了职业拳手，有的可能是律师、医生、也可能是在校大学生。

源济

如果你觉得自己很猛，进笼来打！ 

原创 2017-05-14 冷暖人生 晓世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人生多少场比赛啊，结果根本不重要。”

冷暖人生《拳手》精简版

“约架”

“能进到这个场的，三样东西，勇气勇气，还是勇气！”

眼前的铁笼子里头，一位主持人正在暖场，他一口成都话，夹杂着颇有美国街头味道的英文单词。室内烟气缭绕，灯光刺眼，DJ放着嘻哈和饶舌，人们围着这个铁笼，跟着节奏律动，随时准备呐喊的阵势。

主持人火车正在笼内热场

这是成都的一家格斗酒吧Monster。成都领事馆路，白天，这里与城市的其他角落一样，安静闲适，街角有人摆龙门阵。夜幕降临，城市的另一面粉墨登场。这里是成都的酒吧聚集区，Monster藏身于一栋写字楼内，规模不大，可容纳一百多人，只有每周五晚营业。营业期间，只有一项活动——拳赛。

 

擂台是一个铁质八角笼，近一层楼高，竖在酒吧正中间，铁笼比正规拳台小，两个大块头就几乎可以塞满。近身肉搏，拳拳到肉。

台上的主持人叫火车，地道的四川娃子，曾在美国芝加哥住过一年。在那里，他见识了地下拳击俱乐部里，拳手们血脉喷张拼命对抗的场景。回到成都，他和几个朋友效仿着开了这家格斗酒吧。

 

近年来，搏击运动在全国各大城市的健身房兴起，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加入了“习武”的行列，仅成都大小的搏击俱乐部就有几百家。然而除了少数为职业拳手开办的赛事外，面向业余搏击爱好者的比赛少之又少，火车希望Monster能给业余拳手更多实战的机会，“我所有的比赛都是比较偏业余的，还有一些街头的选手。打架比谁手快，性格暴躁，看谁狠，这不是打架，这是比赛，一个game，所以说很多人来我这儿，我给你一个合理合法的释放空间。”

 

火车说，比赛是真枪实战，但八角笼外非常“和平”，开业至今未发生不良事件，“你如果觉得自己很猛，OK，约就约，约成下星期我来组织，进笼来打，打得好我代表全场人给你鼓掌。”

 

大块头对阵摇滚少年

准确地说，这里的比赛介于自由搏击和综合格斗之间，比一般拳击更凶狠开放，除了肘击、抱摔、骑打等危险动作外，拳手可以使用任何方式击打对手。酒吧根据个人实力，安排对阵双方。比赛共五个回合，每个回合两分钟，裁判以有效击打的点数判断输赢。

 

当然，更常见的情况是——直接KO。

 

这天晚上的比赛，焦伟伦本来想直接KO对手钟波，没想到不太顺利。

钟波（左）和焦伟伦正在比赛

 

焦伟伦是个“95后”，四川音乐学就院架子鼓系学生，两年前开始接触搏击，在monster只输过一次，外形帅气的他是当之无愧的明星拳手。

 

他的对手，健身房经理钟波却是第一次来参加比赛，肌肉练得非常漂亮，上场时被火车连连调侃，“在这里我们最不怕的就是健身房的大块头，蛋白粉催的。”

三个多月前钟波正式学习格斗，这次特地来“试试水”。

 

像他们一样，来参加比赛的大多是业余的搏击爱好者，白领、大学生、老师、警察、也有不少附近领事馆工作的“老外”。

“上街打人是犯法的，我又喜欢搏击怎么办？我这里给任何的人平台。”

2015年11月开业以来，这里已经举办了一千多场比赛。

困惑中一搏

上台之前，钟波非常兴奋，他觉得自己“一头牛都能打死”。朋友对他参加比赛有些不解：练拳才一个多月，年纪也不小了，打伤了奖金还够不了医药费……空气中的烟味和晃眼的灯光让他有些不适，这些他都没放在心上。教练和朋友给他支招、打气，这些声音在嘈杂的酒吧音乐中听起来像是吼叫。

 

钟波喝了口水，摇了摇脑袋，心里想了很多。

 

他，健身房经理，28岁，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但富足平静的生活来得并不容易。12岁从家乡农村出来“闯江湖”，走遍了北上广，当工人、跑工地、做保安，后来凭着魁梧壮硕的身材找了份健身房教练的工作。为了赚钱，没日没夜干活，一天超过十二个小时，有个月还拿到了6万元月薪。

钟波是一家健身房的经理，同时也是会籍顾问，

平时还要发传单“开发客户”

娶妻成家，在成都全款买了房子，还买了一辆宝马X1，一辆宝马摩托。条件更好了，但依然可以更好，“别人小孩有的，我小孩必须得有，别人买得起的东西，我也得买。”

当生活终于不用疲于奔命、得以片刻喘息之际，钟波却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更好的生活”怪圈，被时间赶着跑，在生活的漩涡中来回折腾。

去年他参加了一次健美比赛，拿了全国第四，但台上总有人眼带嘲笑地看着他——没有做任何准备的钟波，挡不住已经有些发福的身材。

 

钟波觉得自己失去了体面。辛辛苦苦十多年，却还是没能从容自信地生活，这可不是自小“闯江湖”的他想看到的自己。他小时候是想成为武林高手的，有目标，有追求，“很厉害”。

健美比赛后，钟波回到家“看到身份证，发现自己已经28岁了，却还有梦想没实现。”

 

那之后，钟波到一家搏击俱乐部学起了格斗，工作之余天天训练，终于有了些生活的目标，“有了钱之后也会感觉很空虚，觉得没有精神支柱，我觉得我要给自己建立一种信仰，想去做的事情坚持到底，坚持不懈地去做。”

 

这次他要站上拳台“真刀真枪”地比试了，踏进铁笼后，有人把笼门锁上。对手很年轻，亮橙色的头发，人气很旺，整个酒吧沸腾了起来。钟波听到台下妻子在尖叫，“钟波加油！你老婆在看你！”

“不能没有三分钟的平静”

 

焦伟伦先挨了两拳，对手的体重比他想象中重了近四十斤，这个大块头拳力不小，几个摆拳和正踢就把自己逼到了角落。擅长打中远距离的焦伟伦挪不开，稍一移动头肩便撞到笼上，出师不利，这是常胜将军焦伟伦没有预料的。他只能和钟波对拼。

 

钟波打得正兴奋，“就像不要命一样”，焦伟伦意识到不能硬碰硬，慢慢试着闪转腾挪，把他带入自己的节奏。

节奏是焦伟伦的优势，就像他打架子鼓的过程，“打歌，三分钟的平静，一分钟有个切口加一个打花，你不能没有那三分钟的平静，但你为的是那一个突起。拳击就是这种感觉，很平和我在试探你，但你露出一个破绽就进去了，进去之后要把它撕开，追着他一直咬。”

焦伟伦就读于四川音乐学院架子鼓系，高二开始，他迷恋上打鼓

 

架子鼓一度是焦伟伦隔绝冷热暴力的保护伞。现在体型匀称的帅小伙，曾经体重超标，两百多斤的身材加上爱说爱笑，让他从小就被周围同学欺负，被打被骂是家常便饭，冷暴力更是常见，“他们每天跟你在一块玩，但就是瞧不起你，看不上你，他们把你当笑话，觉得无依靠，很异乡的感觉，我跟周围环境就很不搭。”

焦伟伦出生于河北一个军人家庭，从小随经常调动工作的父母四处漂泊，他几乎没有要好的童年玩伴，身材肥胖的他在集体生活中又总被抛掷到任由取笑、排斥的位置。压抑与自卑伴随着焦伟伦整个青春期。

高二时，焦伟伦偶然听到了活结乐队的歌，这种重型音乐立刻吸引了他，他着魔一般开始学习架子鼓，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这个世界里，他终于可以随性表达心中所想，排解委屈和愤怒。

 

童年时期的焦伟伦，体重一度超过200斤

调整好节奏之后，焦伟伦渐渐扭转了劣势，趁机使出了几记颇有杀伤力的重拳。钟波的体力迅速下降，他不时靠在笼边休息，这让焦伟伦也无法进攻，比赛陷入僵局。

对抗中和解

 

第三局比赛开始后，钟波突然发力，频频使用摆拳，将焦伟伦击倒在地，还趁势补上了一拳，被裁判警告。

在拳台上，钟波找回了拼搏的状态，也触摸到了自己深埋多年的梦想：成为一个武林高手。而对于焦伟伦来说，打拳是他与童年经历的一种和解。

 

高二开始，摇滚乐让自卑沉默的焦伟伦如获新生，考上了四川音乐学院后，他开始组乐队，去酒吧演出，一度焦伟伦觉得自己找到了喜欢的事情，但时间一长，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能用音乐表达自己了。

 

“我把这个重型乐队的风格过于去宣泄我的情绪，但是宣泄到最后，没有一个结果。我很难用这个东西，用我自己不同的声音去证明我自己的价值。”

 

从县城高中到了城市，面对不同的圈子，焦伟伦觉得非常别扭。他曾看到在饭桌上极奉承讨好别人的人，在饭桌下却被取笑，“什么都不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前，音乐似乎无济于事，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焦伟伦决定改变自己，他开始健身，每天坚持长跑十几公里，不到一年瘦了60斤。大二时，他陪一个同学去拳击俱乐部训练，被那里的教练看上，本想玩玩的焦伟伦，没想到从此爱上了拳击。

焦伟伦从学校宿舍搬到了俱乐部的集体宿舍，天天练拳

 

“练武的人更加地单纯直接，我的鼻子是他打歪的，他的鼻子被我打出血很多次，但是哨声停了，就还是朋友。除了父母亲人之外，没有感情能超过这种。”

 

拳击就像为焦伟伦的生活拉开了一道口子，在这里他挥拳、对抗、流汗、受伤，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训练和比赛结束时，对抗与痛苦也随之结束。

“人一定会有报复心，当好的技术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学了它就是想打人，但是你越学，你的脾气就会越小。”

用拳头改变命运

 

在焦伟伦眼中，拳击是一项最原始，公平的运动，“比这个社会要公平。”凭着真本事，才能在赤手空拳的对抗中胜出。

 

他曾在省队学习，其他队员一刻不停地训练，没有自由，“叫你不能停你就不能停，你受伤也不能停。有时候有人夸我说，你为你自己的梦想努力，所有人都想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不是他不努力，他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我就讨厌那些就是家庭情况好，嘲笑别人出身的，别人出身选择不了。”

 

拳台上，拳手公平竞争，拳台下的人生却往往身不由己。焦伟伦和钟波用拳头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状态，有的人则试图用拳头改变命运。Monster酒吧的拳手，有人生活不顺，有人志向难酬，除了“玩票儿”的业余爱好者，也不乏一些准备从事职业的拳手。

 

有一个叫梁阳的聋哑拳手，听不到观众的欢呼，却十分拼命，出拳狠，力度大，耐力强。火车帮助他联系了一家俱乐部，如今梁阳在那家搏击俱乐部当了教练，也算有了份稳定的收入。

聋哑拳手梁阳，通过搏击改变了命运

 

18岁的黄帅已经在monster参加了三场比赛，均以直接KO胜出，出拳迅速，步法灵活的他，有“小猛牛”之称。他家庭贫困，一年前被一家俱乐部的教练蒋春生看上，免费接来成都学拳。当职业拳手是黄帅的梦想。

比赛前，蒋春生（左一）指导黄帅（右一）热身

 

打拳是他们的出路。蒋春生也曾想当个职业拳手，但命运兜兜转转，等到终于有机会的时候，他已经一把年纪。蒋春生倾尽所有在成都龙泉开了家搏击俱乐部，把当职业拳手的梦想寄托在学生身上。

一个人的武林

 

1997年的一天，在外打工的蒋春生听到老家传来的消息：因为灌溉争水，父母与邻居起了争执，被“欺负”了。蒋春生立刻启程回家，想着为父母出头。

 

他的确学过两招。蒋春生1974年出生于四川广元农村，8岁看了电影《少林寺》后，从此痴迷上武术，学着电影里的武林高手，拿家里的农具瞎比划，为此没少被父母训斥。

结了婚之后，他“变本加厉”，还在乡下拜了民间师父，学五步拳、硬气功，妻子看不惯他“猴跳”不务正业，蒋春生却不以为然。

夫妻俩外出打工，日子吵吵闹闹地过着，突然一天家里传来此消息，他想着可以回乡大展拳脚，报仇之余，让家人刮目相看。

 

他一路小跑到邻居家，起身一脚把一人踹翻在地，但邻居家人多势众，把他围困在角落拳打脚踢，凳子和镰刀直接往他身上砸。蒋春生突然就懵了：学过的拳脚功夫丝毫不奏效，“我发现习武真没用，传统武术没用。”

正在练习散打的蒋春生

 

从小习武的蒋春生从此成了村里人的笑柄，父母和妻子也不时奚落他。意识到此前学的民间套路毫无用处，蒋春生决定去武校，学习实战性更强的散打，对于这个只想着练武的“疯丈夫”，妻子早已忍无可忍，以离婚威胁，阻止他去武校。

“爸爸妈妈反对你，老婆也反对你，活着很压抑很痛苦，找不到新生的希望。我说你离婚，我也要去学武，如果你跟我过不下去，我们可以选择分手，但是我不会再放弃我的武术。”

 

最终蒋春生和妻子离了婚，他报名进入了一家寄宿制武术学校。他也不知道如此义无反顾地学武，究竟有何用处，但对于这个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的底层青年来说，用拳头证明自己，似乎是他摆脱苦闷人生的唯一出路。

江湖风雨路

 

在武校里，蒋春生起早贪黑苦练功夫，“出师”后，他离开武校，给一家夜总会的老总当起了保镖。一次，蒋春生和七个酒后闹事的客人争吵起来，他几拳出手，就将其中三人打倒在地，正当他准备好言相劝时，对方突然掏出了枪，顶在他的胸口。

 

蒋春生被抵到墙角，打得几乎休克，好不容易学来的“好身手”却还是起不了作用。蒋春生养了半年多，总算捡回一命，而更让他痛心的是，由于老总与对方是朋友，他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此后，他回到工地做苦力，在流水线当工人，一路兜兜转转，30多岁一事无成的蒋春生，最终找了份给人看大门的工作，三班倒工作之余，他依然坚持练拳，“从来没放弃过，因为这是我的命嘛。”

蒋春生前前后后当过十几年的保安

 

2005年，“武林风”“昆仑决”等职业拳赛兴起，蒋春生突然看到了希望，想要报名参加比赛，但成为职业拳手意味着辞职，为了照顾孩子，养家糊口，他只能放弃梦想，继续工作。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蒋春生逐渐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走上拳台了，但最初那个靠拳头来证明自己的愿望，却在他心里从未磨灭。

 

2014年，听说成都郊区龙泉有家搏击俱乐部要转让，蒋春生动起了心思。虽然他连租金和转让费都交不起，但一旁的“朋友”劝他拼一把，怂恿他签了合同，保证道“还钱不急”，谁料拳馆刚开起来，房东就三天两头来催债。

他四处借钱，亲戚朋友求了个遍，也没人支持他。

 

最后，一个素未谋面、双脚截肢的女孩帮助了蒋春生，她凑了一万块借给蒋春生，连借条都没要，“她爸妈离婚了，她想找个像爸爸一样的男人做精神鼓励。她叫我叔叔，她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想办法帮助你。”

 

女孩无条件的信任给了蒋春生莫大的安慰。蒋春生的搏击俱乐部终于开了起来。

蒋春生把俱乐部当成了自己的家

 

由于条件拮据，俱乐部里，教练、保洁、厨师都由他一人兼任。如今的蒋春生已经尝遍人生凉薄与温情，已经43岁的他没有再婚，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数十年，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家。“要把我梦寄托在他们身上，去燃烧，继续燃烧。我现在既当爹又当妈妈，把这里当家了。”

“进这个笼子，身份就不一样了”

 

焦伟伦和钟波的比赛进行到最后一局时，两人都显现疲态，焦伟伦重新调整节奏，再次发动进攻。体力有所恢复的钟波不甘示弱，连出摆拳，但并未有效击打焦伟伦，反倒是焦伟伦的几次顶膝频频得分。

 

双方都未能KO对手，裁判根据有效击打的点数判定，焦伟伦获胜。这是他在Monster的第七场胜利。粉丝们纷纷等着和焦伟伦合影，他取下牙套，在“粉丝”们的要求下，害羞地摆出几个挥拳的姿势。

焦伟伦与粉丝合影

 

即将从音乐学院架子鼓专业毕业的焦伟伦，依然每天在俱乐部坚持拳击训练。他希望将来能成为一名职业拳手。钟波则被老婆命令禁止从事这样危险的运动，他也在苦恼如何向女儿解释脸上的伤。但是比赛，钟波还是会继续打，“这只是我的初赛而已，输了我觉得是件好事，我才知道哪里不足，哪里需要提升。”

如今的钟波，业余时期坚持搏击训练

 

火车的酒吧依然只有每周五营业，他希望这里能给更多的拳手提供比赛的机会。

 

“我一直跟选手说，输不丢人，人生多少场比赛，你在我这打一场比赛输了算什么啊。结果根本不重要，过程啊各位，你要尊重你自己，打一打试一试，算了算了，太疼了。我说进这个笼子，你身份就不一样了，你要对得起你这个名字啊，拳手啊。”

冷暖人生《拳手》完整视频

冷暖人生《一个人的武林》完整视频

视频编导：裴天懿 郑逸桐

文字编辑：郑逸桐

微信编辑：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