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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周轶君:土耳其上演的,是《纸牌屋》还是《人民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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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0 06: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周轶君:土耳其上演的,是《纸牌屋》还是《人民的名义》 

 2017-04-20 周轶君 大家


文 | 周轶君


土耳其公投扩大总统权力的故事,可以用两套不同的剧本来演绎。一是如西方媒体描述,暗黑势力窃国得手,如截至第四季的《纸牌屋》。二是枉法者终究会淹没在正义的海洋中,哪怕他们一时风头无两,如《人民的名义》宣传的那样。


按第一套戏走,2003年率领正义发展党赢下议会出任总理以来,埃尔多安早期虽促进经济发展,推动与欧盟关系,但近年来煽动民族主义情绪、强力镇压国内和平抗议、助长官商勾结、任人唯亲打击异己、严控言论自由。即便如此,他仍能够通过一次次公投或选举实现自己的政治计划,总理任期满,就修改法律直选总统——2014年埃尔多安获选总统之后,下一步无疑是赋予这个职位至上权力。


按第二套戏来理解,埃尔多安其实一直在走下坡路。2003年所属政党拿下议会66%议席(埃尔多安当时遭禁止从政五年,后来补选议员出任总理)。2010年修宪公投,夹带削弱军方、妇女可以戴头巾等议题,获得58%支持。受2013年盖齐公园抗议影响,2014年直选总统时获得51.71%选票,远远低于他自己预想的72%。而这一次跌到51.37%的新低,还不算上多个国际观察团体认为选举存在舞弊,假票泛滥,真票遭丢弃。尽管仍然保持过半优势,获得的支持一次比一次低。半个国家向他说不,埃尔多安并非高枕无忧。


埃尔多安靠全民投票独揽大权,有媒体惊呼“土耳其亡国”,或者“民主已死”。实际上,这次最新公投赋予他的权力,跟美国总统差不多。美国总统同样兼任党首,签署总统行政令,也能否决国会决议(国会可以再否决)。但是由于两百多年的民主传统,加上复杂的制度设计,美国总统与国会之间注定是讨价还价拉锯战,而土耳其去年兵变之后,国内气氛类似上下整肃,全民批斗,埃尔多安可以随时宣布紧急状态而否决一切反对声音,土耳其总统权力受到的制约更小,这才是外界担忧所在。


在《纸牌屋》与《人民的名义》两个剧本之间,土耳其社会真实发生的是:埃尔多安执政十多年间,经济快速发展,人民变得富裕,本来就是中东伊斯兰教国家中世俗底子最厚的土耳其,越来越多人打开眼界,开放思想,因而越来越不能接受埃尔多安家长式的,铁腕威权式的统治。我曾经写过《经济成功的政府,能说了算吗?(上)》、《()》,详细描述了土耳其社会的这一变化。受惠于执政党经济政策的中产阶级,未必对政府感恩戴德绝对服从。


▲ 当地时间2017年4月18日,伊斯坦布尔女性举行游行抗议活动,反对公投结果(图源:Sipa)


但是,新兴中产阶层扩大,还没能彻底改写土耳其人口结构:参加2013年一百多座城市抗议、不满埃尔多安的人,仅仅占全国4%,而全国17%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下,宗教保守人士占总人口一半,他们多是埃尔多安的支持者。换句话说,这解释了埃尔多安为什么对选票箱游戏那么热衷,那么自信,因为他的支持者绝对人数总是能超过反对者。


不过,今天埃尔多安的支持或反对者并不绝对以这样的阵营划分,界限在混淆,人群在互渗。我接触到的底层保守人士,因埃尔多安对个案处理不公而产生怀疑,掌握财富的西化商人,反而愿意为稳定的投资环境牺牲部分个人自由。但总体上看,过去十年重要投票的结果都显示,埃尔多安的支持率在下降,至今勉强维持优势而已。


埃尔多安用全民公投赋予自己更多权力,是否因应了“以民主终结民主”的假设?西方记者把埃尔多安称作普京的学生。做完总理做总统,“民族主义+宗教+保守价值观+权贵资本主义+控制媒体”的管治方程式,如出一辙。现实中,埃尔多安跟普京闹翻过,也和好过,两个都是国际政治实用主义信徒。但说起以选票箱阻击反对派,埃尔多安恐怕跟已故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更加惺惺相惜。两人都是以贫穷+保守人士为票仓,以公投发动群众斗群众,自信跟自己一条心的群众,数量总是多于反对者。


并不是民主投票逼死了民主本身,而是假民主偷换概念瞒天过海。土耳其、俄罗斯、委内瑞拉的民主制度,并不有效保障司法独立、言论自由和私有财产,徒具投票——这一最显而易见的民主面孔,是所谓“不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 。而“自由民主” (liberal democracy),除了投票之外,还需要一整套对司法、言论和私产等精致有效的保障措施,确保民主投票的环境、程序公平。


埃尔多安在获取绝对权力之前,已经以“国家安全”为由,解雇数千名司法机构人员,辞退上万警察,包括曾经调查与他儿子相关的腐败案件的人员,查封批评他的媒体。土耳其的民主显然没有获得足够保障。


实际上,“不自由的民主”最爱玩全民公投,大家做选择,看似透明公正,还因此戴上一张更高级的假面具——直接民主。尤其目前,世界范围内对代议制民主信心在减退的情况下,直接民主好像更具说服力。全民公投的确是直接民主的主要形式,但也需要一套制度和程序设计。比如,民众有权发起公投议题、同一议题可以在不同时间反复投票、投票率达到一定百分比等等。但是在委内瑞拉和土耳其,往往只有政府有权设定议题,胜利方赢得高位之后,宣布不玩了,不再就具体议题征求民意。


土耳其本是中东除以色列之外,最接近现代民主的国家。目前发生的情况,是民主倒退吗?如果把视线拉长一点,追溯到凯末尔建立现代土耳其国家源头,凯末尔推行世俗化的过程,不但不民主,可谓极端专制。对宗教群体的迫害,在帕慕克小说中,比比皆是。但凯末尔特殊的国父地位,二战后特殊的世界格局,他的霹雳手段令土耳其迅速摆脱贫穷面貌,接上西方文明的轨道。


凯末尔同样搬来了西方政治制度。但刚开始,他恰恰实行的是总统制和一党制。1930年凯末尔要求建立反对党,希望土耳其慢慢向多党制过渡。但是他发现新成立的政党并非“忠诚反对党”,伊斯兰色彩过重,于是解散反对党。凯末尔去世之后,土耳其反对党才慢慢发展起来。几十年间,土耳其民主又多次经历凯末尔派系军人干政,推翻亲伊斯兰政府,把国家扳回世俗轨道。这样的情况,到了埃尔多安手中才终结。埃尔多安表面上更倾向伊斯兰世界,价值观跟凯末尔南辕北辙,但管治手段回到总统独大,简直是殊途同归,难怪他曾在竞选时把自己的画像与凯末尔并肩高挂。



在我看来,土耳其民主无所谓倒退,也不是回到原点,更像是一场艰难的螺旋上升。原因就在于日益扩大的中产阶层,很难再允许这个国家回到绝对专政,尽管目前他们的声音受到严重压制。西方将埃尔多安称为“独裁者”,实际上时过境迁,他的权力远比不上凯末尔,也不可能真的回到那个专制时代。


而长久撕裂土耳其的,恐怕还将是它的文化身份。土耳其得益于东西方之间的地理位置,但所谓二者兼容兼得,现实看来不大可能,必须先立其一。凯末尔当年强势西化,土耳其得以发展,但欧盟到底不能接纳土耳其,一定程度上又把土耳其推回东方。


向东方转,向伊斯兰世界靠拢,也是埃尔多安的政治考量。他的雄心绝不仅仅是土耳其苏丹,而是“中东之王”,乃至穆斯林世界领导者。这样,他才有了跟西方讨价还价的资本。土耳其本来就是北约盟友,如果埃尔多安能够实现国内稳定,并在中东发挥主导作用,西方便不能忽视他。问题是,埃尔多安在区内挑战者众多,短期内这个目标也达不到。前几年暗中支持伊斯兰国的黑历史,也在他与北约盟友之间划下嫌隙。


欧洲国家对土耳其的转向是相当敏感的。这次令欧洲吃惊的是,几个主要欧洲国家的土耳其人,除了在瑞士的,大都投票支持埃尔多安。


德国等地的土耳其人移民,第一代主要是来自农村地带的低收入家庭,他们一直视埃尔多安为改变国家落后面貌的民族英雄。尤其当他们自身的文化,在德国遭到挑战时,比如戴头巾象征“落后”,或者在社会上碰触到玻璃天花板。再者,海外移民并不是埃尔多安国内政策的直接承受者,那些对人民自由的干涉,他们并非受害者。在瑞士的土耳其人投反对票居多,因为其中多反现政权的库尔德人,也因为移居瑞士的土耳其人,历史比其他欧洲国家更早,移民在瑞士社会的融入程度普遍更高。


土耳其人本来民族自豪感极强,这次移民们向欧洲展示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归属,尽管他们身处的主流社会对埃尔多安非常反感。


本文原标题《土耳其真的以人民的名义,终结了民主吗?》

题图为当地时间2017年4月17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发表演讲,宣布修宪公投结果(图源:Sipa)


【作者简介】 

周轶君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战地记者。

 楼主| 发表于 2017-4-20 06: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经济成功的政府,能说了算吗 

2014-09-03 周轶君 大家

埃尔多安十多年来的执政经历,可以凝炼成一个问题:一个经济成功的政府,能不能要求民众少点自由?

…………………………

《经济成功的政府,能说了算吗》

文/周轶君


8月28日,当了十多年土耳其总理的埃尔多安,正式出任首届民选总统。这条新闻或许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但它注定成为2014年最具标志性的事件之一。它与乌克兰、叙利亚局势一起告诉我们,冷战之后,威权政治如何回归并重塑世界。埃尔多安十多年来的执政经历,可以凝炼成一个问题:一个经济成功的政府,能不能要求民众少点自由?


【一】


伊斯坦布尔市中心广场,一栋十三层楼,朝向街道的两侧,整个都刷成埃尔多安的脸:一张含笑,一张坚毅。头顶一串数字:2023、2053、2071。



(十三层高的埃尔多安像,一张微笑,一张坚毅。作者供图)

纳吉和我一起仰望:2023年,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一百年;2053年,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定都伊斯坦布尔600年;2071年之前一千年,被蒙古人赶出中亚的土耳其人,重回故地安纳托利亚。


数字左边写着:“HEDEF(目标)”。在伊斯坦布尔经营旅行社的纳吉解读,埃尔多安会在这些历史时刻“与土耳其同在”。我吃了一惊,长谋远虑对于当代民主政治是个稀缺。2014年埃尔多安60 岁,2023年他将69岁,可是2053?2071?


答案也许并不重要。这些年份把埃尔多安与土耳其人纯正光荣的历史串联在一起,还将未来打上自己的烙印。数字和面孔上方,土耳其语写着“民族意愿、民族力量”。


2003年以来,埃尔多安一直以总理身份主导这个国家。眼看不能再次参选,他改变游戏规则,倡导全民直选总统。过去十多年,选举一直是埃尔多安和他领导下正义发展党的专长,不论是议会换届,还是某个议题的公投,总能获得大多数支持。我离开土耳其之后半个月,埃尔多安果然赢得52%选票。土耳其总统是象征性质,他的下一步众人皆知,就是推动总统制,赋实权于虚位,继续执掌国家最高权力。


大楼第十三层,单词“民族”背后的窗户支开了,里面的人大概想透透气,见见阳光。


埃尔多安的ego(自我)很大,” 纳吉说。记得2010年第一次见面时,他满心拥护这位领导人。就在同一个广场上,背向国父凯末尔建国群雕,纳吉愉快地告诉我,最近几个月阿拉伯游客猛增100多万,土耳其旅游行业协会说那是埃尔多安叫板以色列的结果。今年再见,他竟转了调:“我不喜欢埃尔多安了,他的权力太大,这次我不打算投票给他……”


可你的生意还很好啊,不是托埃尔多安的福


纳吉学过中文,但平时用英语交流更顺畅,这时拍拍胸口,突然换了中文对我说:“这是心的事情,跟生意没关系。


顺着埃尔多安画像的眼睛,望过对面,百米开外就是盖齐公园——埃尔多安完美执政履历上的一块疮疤。2013年五月末那里爆发抗议,蔓延近百座城市。警方强压之下,盖齐集会几个月后散去,但各地抗争此起彼伏。


公园在广场边隆起来的一块小高地上。没有围墙,青草斜坡连通广场,三三两两坐着人。曾经热爱埃尔多安的纳吉,去年抗议期间也来过盖齐,挨过催泪弹。他的办公室就在附近,很自然走过去“看热闹”。这会儿他却不肯陪我过去:“你自己去吧,那里太多警察了。”


塔克西姆广场和延伸出去的独立大街,构成伊斯坦布尔最繁忙的商业区。游人如织,昼夜沸腾。盖齐公园,如同喧闹之中一星绿洲。来到才发现,给埃尔多安惹上大麻烦的,竟是一座很小的公园,十分钟足可以绕个圈。这里的树木并不粗大,但足以成荫。一早有人坐在长椅上,闭目享受微风与晨光。北角是个儿童游乐场,滑梯、秋千,小贩挑着粉红色的棉花糖等待哭闹的孩子。造成十一人死亡,八千人受伤的抗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仅容一人的警察哨所把着公园南角,看上去很新。“Hello,游客?”穿白制服的警察大叔站在门口,笑容可掬。“是的,这里真美。”我掂量着要套多久的辞,才可以把话题引到去年发生的事情——可惜我们能够沟通的词汇有限——于是单刀直入,试探反应。“听说这里发生过抗议?”警察突然收了脸:“No English(不懂英语)”,眼睛望向别处,身体站得更直。


广玉兰树下坐了两个穿橙色反光衣的保安,在我走过的时候,友好微笑。我做出伸胳膊的动作,问记不记得“抗议”,他俩齐声回答:“No English”。


推车卖红茶的小贩,主动跟我打招呼:“一块钱一杯,欢迎来伊斯坦布尔!”小贩的英语听上去更流利,就算我已经放弃打听去年的事,也不妨一问。更何况我刚刚成为他的顾客,端着微烫的红茶正好聊天:“新闻里说,这里发生过抗议?”小贩转身低头:“No English.”对面走来一个戴墨镜的男子,也要了杯茶。我离开茶摊继续在公园里转,他不远不近同向而行。早晨,开阔的公园里没什么行人,我无法不察觉他正在身后。几分钟后,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他也坐在隔壁椅子上,喝茶。


2013年抗议起因,正是埃尔多安政府宣布拆除这座公园,改建一个购物商场。盖齐虽小,却是附近唯一一块绿地。近些年土耳其政府大兴土木,基础设施发展眼花缭乱。埃尔多安曾经告诉外国记者,自己最骄傲的政绩,就是“把81个省全部变成建筑工地”。城市旧貌换新颜,却也叫居住其中的人渐感不安。5月28日,推土机开到,50名环保人士到盖齐公园静坐阻挡,附近科技大学学生加入,抗议队伍如水面上的涟漪迅速扩大,封锁广场周围十一条街道。抗议者的诉求很快超出环保,对埃尔多安执政的各种不满一齐迸发。


盖齐公园和塔克西姆广场周围,国际酒店林立,四方游客往来,示威无疑伤了埃尔多安的脸面。政府反应激烈,第一天就动用水枪催泪瓦斯,毫不犹豫称示威者为“恐怖分子”“犹太间谍”。


一轮又一轮抗争之后,公园竟保住了,绿树还在。喝完茶,我看了一眼墨镜男,起身离开。经过儿童乐园时,身后有动静,一回头,一辆警车缓缓移动,两侧门都拉开,四个防暴警察端着枪,扫视周围。宽阔的轮胎压过窄窄的公园小道,静悄悄游走。


盖齐公园还给大众,但从此禁止集会。密布的警力提醒人们,“恐怖分子”和“犹太间谍”随时可能回来。


警车并没有理会我,转了几圈,驶回广场上的警察局。警局大门正对停车场,五六辆旅游大巴趴在那里,一旦出动可以装下许多人。守门的警察两只手都在冲锋枪上。


塔克希姆是繁华地段,警戒严密确有必要。只是埃尔多安极度自信的眼神中,流露了不必要的威慑。终于明白纳吉临别时说的:“他们仍然害怕。”


【二】


博斯布鲁斯海峡,一丸酡日,万缕金线。



(博斯布鲁斯海峡之旅。作者供图)


在土耳其旅行,俯仰皆拾史诗般的壮丽。哪怕只是二十分钟的摆渡——独立大街走到头,我刚跳上的这趟市内摆渡,跨越欧亚两大洲。落日余晖,水汽袅袅,索菲亚教堂、蓝色清真寺、托卡比皇宫,摇曳生姿渐行渐远。这三栋建筑的弧线,囊括了奥斯曼帝国统领亚非拉六百年荣光、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划分世界、东西文明的交战与交融。我在脑海中为此情此景寻找音乐,总觉得应该恢宏些,再恢宏些。


对一个平日坐惯渡轮从尖沙咀到中环的人,博斯布鲁斯渡轮之旅,犹如河伯遇见北海若。然而,“史诗般壮丽”,也是土耳其人挥之不去的自我催眠。奥斯曼帝国余晖像一个未尽之梦,每天都在海峡上幽怨出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做了最好的自嘲: “福楼拜在我出生前102年到访伊斯坦布尔,他惊叹‘未来一百年,伊斯坦布尔将成为世界的首都……’,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刚好相反,一战结束、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崩塌之后,世界忘记了伊斯坦布尔的存在。贫穷,破烂,与世隔绝。像我一样,每个伊斯坦布尔人,都要跟这种‘悲情’斗争。”


帕慕克出生前54年,1898年梁启超把中国与土耳其比作“同种”——这个词过去只用来指中国与日本之间的渊源——《俄土战争》中译本序言中,他写道,奥斯曼与中国是欧洲人眼中,并存的两个“亚洲病夫”。同年五月,康有为上书光绪皇帝《进呈突厥削弱记》:“横览万国,与中国至近形似,比拟同类,鉴戒最切者莫如突厥(奥斯曼帝国)” ,一口气列举奥斯曼帝国愚昧落后十六处“与我国同”。康有为一边哭泣(“旁皇泪下”),一边激昂宣称,大清如果不想陪奥斯曼等死,唯有“且决立宪”。一个月后,戊戌变法到来。


当时的奥斯曼,属国纷纷独立,欧洲列强环伺。一群不想陪帝国等死的军校学生兵变,征战几回终于推翻封建王朝。1908年,27岁的军官穆斯塔法·凯末尔支持起义,但还没有领衔变革。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的身份类似军阀,出兵抵御协约国进攻,保全土耳其核心疆土和主权,最终建立共和国。土耳其人期待的,与衰亡悲情抗争的英雄出现了。


开国元首凯末尔,带领新生共和国一路向西。在他看来,奥斯曼帝国所有的不幸归咎于它的“东方性”。他不满足于“西学为用,中学为体”那种实用主义变革,而是行霹雳手段,从里到外全盘西化。宗教学堂关了,伊斯兰法废了,阿拉伯文版《古兰经》只能藏在地板隔层,盯上钉子,没人的时候再起出来读。男子必须西服礼帽,妇女不准戴头巾,政教分离成为土耳其立国之本,守旧者治罪。


环顾东方世界,变革最彻底当属土耳其。凯末尔甚至废除沿用千年的阿拉伯字符,土耳其语拍拍翅膀,破茧而成拉丁文(相当于中国摒弃汉字,只保留拼音)。他不要梁启超眼中“亚洲的土耳其”,要做欧洲的新成员。


凯末尔废神运动的一个结果,是自己成了新的神。土耳其人世世代代感激他从奥斯曼帝国灰烬里,拯救出一脉余存的民族尊严。直到今天,土耳其每一处营业场所必须悬挂他的照片,否则不许开张。“因凯末尔之名”,成了后继政府的合法性来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土耳其三次军事政变,都打着“重回凯末尔之路”的名义,博取民众拥护。



(奥斯曼帝国王宫景致。这是后期的新王宫,风格完全仿照欧洲。作者供图)


这就是为什么,2010年我第一次来到土耳其,看到执政党正义发展党办公室,还有街道上,埃尔多安的画像与凯末尔并肩悬挂,惊愕不已。埃尔多安从未掩饰自己对宗教的热忱。他曾经因为公开吟诵宗教诗句,被忠于凯末尔主义的军人抓进监狱。他的对外政策也更倾向中东,而不是欧美,怎么可能同凯末尔并列?


埃尔多安并不是第一个试图在凯末尔的背影里改道向东的。凯末尔去世之后,土耳其出现过阿德南·曼德列斯、图尔古特·厄扎尔等倾向伊斯兰价值观的领导人。曼德列斯被将军们吊死,厄扎尔怀疑被投毒,案情至今不明。聪明如埃尔多安,尽管他的主张跟凯末尔南辕北辙,但“国父高悬”是他推行政策的一张护身符。


正义发展党女议员艾迪布·瑟增告诉我:“说我们要背叛凯末尔是个笑话。”她自己不包头巾,西方留学归来,以此说明这个党派虽然有点保守,但绝不是塔利班,远比马来西亚更开放。那是2010年,埃尔多安政府正推行修改宪法的公投,在一系列保护老人、男女平等的条款之中,挟带废除兵变、妇女有权戴头巾等实质更改。埃尔多安可没把军方势力当“笑话”,公投之前突然抓捕两百多名军官。近一百年来,土耳其文职政府第一次收回兵权。


凯末尔像不仅用来护身,埃尔多安还有无法明言的雄心,常常被外国媒体道破:“第二国父”。以这个谜底倒推,凯末尔像、2023、2053、2071,都是同一组密码。


今年再来伊斯坦布尔,我没见到并肩悬挂的埃尔多安和凯末尔。塔克西姆广场上,十三层楼高的埃尔多安注视下,国父雕塑矮了下去。他不再需要别人做护身符了,2002年以来正义发展党在所有选举中立于不败,选票箱不是最无可争辩的合法性来源吗?军队、法院、媒体,都在他“合法的权力”下低头,不需要担忧什么了——除了盖齐公园那些手无寸铁、不知所谓的人。


然而,这么多年来,正义发展党的常胜战绩,是不是也说明,大部分土耳其人并不反感埃尔多安的雄心?相反,是时候欢迎新国父了。


埃尔多安领导下的土耳其,与凯末尔当年一心脱贫的心境迥然不同。阿德南·曼德列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贯彻工业化、城镇化,土耳其经济起飞。八十年代,图尔古特·厄扎尔改革国有企业,奠定今日土耳其自由市场经济基调。在他突然离世之后,国家陷入十年困顿,过多倚重外资闹出2001年债务危机。在西方工作多年的经济学家凯末尔·德尔维什临危受命,开出改革药方,筹得紧急贷款。一年半后,德尔维什使命完成卸职。正义发展党,像他们的名字一样,以清廉公正、经济建设为口号,幸运地在2002年接棒执政。德尔维什的改革药方,在2005年全面见效,外资银行回归,土耳其经济开始前所未有的发展。


接下来,埃尔多安执政十余年间,数百万人脱贫。他上台的时候,土耳其人均GDP3500美金,2013年15300美金,增长五倍。土耳其近年 GDP总量排名全球第十五至十七位,埃尔多安在美国讲演时,称他管理着“全球十大经济体之一”。


走在伊斯坦布尔高档商业区,很容易让人忘记,这是一个“发展中国家”。阿拉伯游客惊叹土耳其的安康,拿不到欧美签证的伊朗人,把这个邻国当作放纵之地。我住的酒店里几乎全是伊朗游客。吃早饭的时候,一对青年男女坐在对面,女友着低胸紧身衣。他们来伊斯坦布尔专程看一场美国摇滚乐队演出。我没听过这个乐队的名字,他们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2008年金融危机蔓延全球,土耳其安然度过,实现近9%的经济增长,与中国同速。这个事实给了土耳其人空前信心。2010年我在伊斯坦布尔街头采访时,说到加入欧盟路漫漫,不止一个受访者反问:“那个闹危机的欧盟?他们加入我们还差不多!”


历史悲情,或许如缕难绝,但今日土耳其人,因钱包鼓胀涌起一股豪情。


初到伊斯坦布尔,我眼见的第一道风景,是国旗遍地。几乎每条街道,每一个阳台,各种尺寸、新旧不一的国旗四季飘红。在城里任何一处站定,视线内一定出现布的、纸的或鲜花拼成的星月旗。旗帜不是政府发的,大多是人们自己掏钱买的。


很多人向我提起总理的英勇事迹。他在政要巨商云集的瑞士达沃斯年会上,与以色列总统一言不合,拂袖而去,像个骄傲的牧羊人。回国后,受到英雄般的欢迎,红旗铺满机场。一艘土耳其救援船在加沙附近与以色列士兵冲突,九名土耳其人死亡,阿拉伯世界一片崇拜。我采访过当时在船上的奥萨曼·阿帕特雷,他承认自己所属人道救援组织IHH,出发前告知了土耳其政府,也预见到会遭到以军阻拦。就是在那几年,埃尔多安“向东转”的姿态为土耳其带来更多阿拉伯游客,打开更多中东市场。


埃尔多安显然看到遍地红旗里的信号,足够点燃一团民族主义火焰。


叫板以色列,他的个人威信高涨。这位硬汉还对国旗展现过柔情:G20元首合影时,他从地上捡起标明站立位置的小小新月旗,对着镜头仔细折叠,放进上衣口袋。 2009年之后连续三年,正义发展党在地方选举、修宪公投和议会选举中屡战屡胜。


以土耳其标准来说,埃尔多安相貌端正,算不上十分出众,但人们赞赏他的“领袖气质”。四年前,纳吉告诉我,前任总理比伦特·埃杰维特见到美国总统“像犯错的小学生”,而土耳其媒体管埃尔多安叫“那个高大的男人”。纳吉的这种振奋,我是熟悉而有戒心的,但尽量不在他面前流露。纳吉四十来岁,是个热情爽快的人,当时帮了我和同事很多忙。这次重逢,我由衷高兴,却没想到他似乎保持距离。


纳吉的前妻是中国人。分手原因,他说对方不肯生孩子。“我们结婚都十年了,她还是说要先‘奋斗’,晚点再安定下来。”最近他在家族逼婚压力下,跟一名本地女孩成亲。而他自己也认可,不能再找“奋斗不息”的中国人。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接待一名来自中国的女性朋友,也许会惹土耳其妻子不高兴。不过,纳吉的新婚妻子也在学中文,将来好帮他一起在北京开办事处。“我的生意总有办法做。”纳吉一再说自己没有受埃尔多安的气,只是看不惯他为所欲为。纳吉家附近一间私校突然被关,传言跟埃尔多安的政敌有关。“那家学校的学生刚拿了国际数学比赛第一名,说关就关了。”


渡轮徐徐。我搭的不是两小时游客航线,而是本地短途摆渡,上层站人,下层载车。韩国通用、日本丰田很常见,不乏奔驰宝马。纳吉提醒过我留意土耳其人富起来的标志:“十年前,土耳其人在欧洲街头羡慕到处是私家车,现在我们的车比他们的好。”与渡轮航线平行,海底列车刚刚开通。埃尔多安还承诺再建一座跨海大桥。


眼前的土耳其繁荣稳定,比地区绝大部分国家更开放,甚至在“西方的中东代理人”面前硬气,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2013年盖齐公园抗议,如冷水泼面,任谁都意外。国际媒体立刻转向,言之灼灼,全国抗议也许无法推翻埃尔多安的统治,但注定毁掉他的“总统梦”。对不起,他又赢了。


海鸥鸣叫不断,落日、史诗、红旗,还在我脑海中盘旋,渡轮已把欧洲留在身后,轻抵亚洲。


【三】


艾明在码头等我。这个白皮肤绿眼珠的年轻人,混合伊拉克、叙利亚、车臣多重血统。地理位置决定了土耳其民族复杂多样。一个奥地利朋友介绍我认识艾明,说他去了盖齐公园抗议,或许是我要找的人。我们原本约在一个小餐馆见面,可艾明的妈妈说,正好是斋月,你为什么不带人家到家里吃开斋饭呢。


一栋五层高的居民楼,艾明和父母、妹妹住三楼一间公寓,外婆跟还是单身的舅舅住二楼。现代生活拆散了大家庭,但是有能力的穆斯林还是习惯把全家人安排在一栋楼里。


隔博斯布鲁斯海峡相望,伊斯坦布尔欧洲区更加富裕,亚洲区这几年也热闹起来,房价跟着飞涨。艾明家阳台望下去,是一条商业街,咖啡馆餐馆,霓虹灯五光十色。来的路上,我还看见附近一块地用广告画围起来,画面上是一个新的商务中心。


这里买楼一定很贵吧?”我问。艾明却说:“十五年前爸爸买的,只能说买对了。”眼见楼下街宽了,灯亮了,十五年来,自己的生活却没有太多改善。


这套公寓有四个房间,二十出头的艾明兄妹各有独立空间,外加客厅和宽大的阳台。“伊斯坦布尔公寓通常只有两到三个房间,”妹妹博拉萨的说明,加重了我的艳羡之情。这家有两部小汽车。“其中一辆是我爸爸公司的,”艾明提高嗓门,似乎有必要说明,家里买不起两部车。我一再追问,国家经济大好对他家的影响,兄妹俩连连摇头,仿佛承认了分享其中好处,是件羞耻的事情。“应该这么说,我们的收入提高了,消费也增加了,整体上没觉得家庭变得更富有。”爸爸打圆场。家里的装修确实朴素,毫无炫目新颖之处。客厅电视机旁裱起来的书法“安拉”(真主)很显眼。我进门的时候,爸爸正在客厅角落跪地礼拜。


艾明的阿姨姨夫,带着三个儿子,从土耳其东部尚勒乌尔法来小住。那里靠近叙利亚,“夏天太热了”。十岁的表弟骑着玩具自行车转圈,体恤上印着New York,时不时冲我表演几句英文。外婆正制作传统食品:cigkofte。这种小吃的历史据说追溯到先知亚伯拉罕时代。切得极碎的洋葱、辣椒、香料、西红柿、薄荷叶,混上完全没有肥肉的牛肉末。外婆用杵捣了一个小时才告成。


好客的气氛一下子让我放松下来。我已经独自旅行了十多天,突然被一个盛情满溢的大家庭收留,真想好好吃顿饭,不用讨论什么抗议或是选举。


“开饭啦!”表弟喊了一嗓子。开斋宣礼声隐约传来,并不像我在中东听惯的那样响彻全城。伊斯坦布尔的斋月跟平时没太大分别,白天餐馆照开,只是晚上的家庭聚会更隆重。


阳台上支起长桌。一家人按男女分了两头。我被安排在分界线上——艾明和妹妹两位翻译中间,爸爸对面。男人们负责跟外人聊天,女人们保持我的餐盘不空。cigkofte裹进生菜叶子,或者涂在大饼上,微辣喷香。主菜是节瓜炖牛肉。每道菜上来,女人们都等着我送进嘴之后的反应。我不断冲着外婆和妈妈的方向打手势表示“好吃”。


话题很快转到我的来意。我担心打搅吃饭气氛,没想到艾明一家根本不介意,不断大声提到“埃尔多安”“盖齐公园”,也不担心邻居会听见。


妹妹博拉萨提起这位大人物气得发抖,“罪行”罄竹难书:规劝女人至少要生三个孩子,不要堕胎,不要因为上学而推迟结婚,不准男女生混住宿舍,不准公开接吻,叫一名足球运动员洗掉纹身,还规定土耳其人应该吃全麦面包而不是白面包。有段时间还关了博拉萨常常泡在上面的Twitter和YouTube,说社交媒体传播谣言。“他像个黑社会老大,”博拉萨总结。土耳其本地媒体受审查,互联网却不封,年轻人一般在国际平台上沟通。


午夜十二点以后不准卖酒,”艾明补充,他说自己并不嗜酒,但是政府“凭什么样样都管”。我们的餐桌上没有酒。对待酒精的态度,常可一窥穆斯林国家的世俗化程度。


外婆从老花镜背后看着,一摊手说了句什么。艾明指指外婆:“她是埃尔多安的超级粉丝。她说,埃尔多安盖了大楼,修了地铁,干了很多好事。”跟外婆列举的“好事”相比,艾明和妹妹提到的似乎都是些“小事”,但他们的愤怒显然比外婆的满意来得具体,来得猛烈。


艾明一边飞速翻译,一边跟外婆急促争论,“她根本不愿知道真相。”网上流传着埃尔多安的贪腐证据:11分钟的手机窃听录音。电话里,埃尔多安焦急通知他的儿子比拉拉,警察正前往几名部长和商人的家(一一点名)搜查,叫儿子做好准备。录音后段,比拉拉提到还剩“3000万欧元现金”没有转移走。


录音的真实性从来没有获得证实。埃尔多安反攻,说录音是合成的。这件事并没有拿到土耳其法庭裁决。事实上,这位总理随即撤换一大批警察和法官,还要修改警方办案程序。他曾经说土耳其经济成功的基础在于“反腐”,如今他把一切关于自己以及亲信圈子爆出的腐败丑闻,归结为“海外势力作乱”——长期生活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名土耳其裔伊玛目。费特胡拉.居伦和他带有神秘性质的组织“Hizmat(服务)”曾经在正义发展党与军方的权斗中助力,在竞选中撑场,但这些年对埃尔多安的内政外交不满,盟友反目。居伦否认自己跟土耳其的事情有任何牵连。但众所周知,他的组织在警方司法和媒体中很有势力。


艾明走向盖齐公园抗议,是被政府的粗暴镇压激怒了。埃尔多安对个人生活的种种限制累积了愤懑,武力回应和平示威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怀着怨气,终要冲冠一怒。


艾明大学毕业时打定主意,不在政府系统工作,“因为没有‘关系’,”他说,在国家部委或国营企业找份好工作,首先要在复杂的资格考试中获得高分。但他认识一些“不知道怎么可能考及格”的同龄人,捧到金饭碗。“‘背景’比能力更重要,进去之后也要凭关系上去。”所以他选择留在民营企业——爸爸工作的医药公司。


国家富裕了,但钱都到了执政党口袋里。”艾明抱怨正义发展党的“关系网”把持经济利益。眼下他打算跟几个朋友创业,做电信数据服务,尽管这跟他的化工专业不搭界。土耳其电信被国营资本和大财团垄断,我小心翼翼问艾明,涉足这个领域是不是得“认识什么人”?他难为情地笑了:“哈哈,当然。”他的“关系”来自反对党。我也笑了,人们跟“关系”的关系常常很复杂。


父亲一开始反对艾明去公园,拗不过,就跟儿子去了。他给我看手机拍摄的视频。


时间是2013年6月9日。与警方的第一轮冲突过后,抗议者铁了心不走,警察退到外围对峙,现场出现几周平静期,盖齐成了自由表达的乐园。


视频中一片红旗海洋。公园里挤满了人,但没人发表宣言。时不时响起掌声,欢迎新人和新的团体加入。抗议者没有特定的“主义”,人们扛着国旗出来,表达对未来的担忧。埃尔多安的红旗是跃动的民族主义火焰,盖齐公园红旗则是一片丹心。


我在埃及也见过这样的情景。运动一开始,并没有领袖,个体站出来表达非常具体的不满。土耳其专业舞蹈演员埃德姆·京迪茲的“静默抗议”最能表现这个特点。他突然出现在塔克西姆广场,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站了六小时。一开始人们当是玩笑,明白之后越来越多人站出来,警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京迪茲事后对媒体说,他没打算启发其他人跟随,只想代表自己,一个人的诉求。但盖齐的抗议终究启发了全国,此后一年间,350万土耳其人在不同城市走上街头。


画面中看不到武器。土耳其官方媒体也没有说过抗议者有任何武装。反倒是国际间评论,谴责土耳其警方“过度使用武力”。示威期间,我曾给安卡拉的中国朋友打电话,对方说:“很安全啊,晚饭过后大家敲着锅碗瓢盆出来,当是散步,然后各回各家。”


艾明的父亲蓄小胡子,深肤色,笑容真诚。他在一家制药厂工作了三十多年,当上地区经理。跟艾明的母亲是尚勒乌尔法同乡,后来到伊斯坦布尔上大学,在这个经济中心扎下根来。今天他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两个孩子都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念书。关于埃尔多安,他最担心他的权力不正当扩张。医药公司分明是民营,却也难免压力,这几年招聘新人,多考虑录用亲正义发展党的人士,“这些人得了好处,到头来又会投票给他”。


父亲说话平和。他认为每个家庭成员的看法因记忆而不同。68岁的外婆经历过土耳其最动荡的时期:上世纪九十年代库尔德人四处制造恐怖袭击,二十多年来造成4万人死亡。七八十年代,土耳其左右两派政党争权,街头每天发生劫掠、烧杀。自凯末尔的政党1950年输掉选举以来,土耳其一直由不同党派组成的联合政府经营,分分合合风波不止,直到正义发展党拿下议会半数以上席位,一党包揽政府,才稳定下来。外婆这般年纪的人,自然珍惜这十来年的好日子。


这让我想起,母亲是土耳其人的英国女记者阿勒夫·斯科特写过一个细节:今天伊斯坦布尔治安很好,但土耳其人对“乱”的恐惧根深蒂固。她看见房东执意把木制百叶窗换成铝合金的,忍不住笑出来,“好像夏天裹着棉被”。但是只有经历过动荡的人,才能理解这份恐惧。


父亲亲见1980年政变,确切来说,是军队镇压学生反政府行动。传言数万名大学生惨死,但这在土耳其仍是个禁忌话题,确切数字不详。所以当艾明走向盖齐公园,父亲就知道政府不会忌惮动武,跟上去保护儿子,却终究没有让女儿去现场。博拉萨到现在都生爸爸的气。


艾明和妹妹打记事起,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埃尔多安时代。他们经历的土耳其,既没有乱过,也没有穷过,通过卫星频道互联网络,他们的生活跟欧洲年轻人零距离。艾明几个月后要去奥地利,跟我的那位朋友周游。2001年经济危机只是小插曲,博拉萨说“根本不记得”。她无法感念埃尔多安的好处,只讨厌他侵犯“个人自由”——比照欧洲各国,一个政府搞好经济不是理所应当吗?“这个老家伙怎么不明白,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如果说埃尔多安开创了富强的土耳其,他却认不出富强起来的土耳其人。


外婆隔上一段时间,插播一句“埃尔多安是好的”,像交响乐团里定时敲响的三角铃。她认定埃尔多安“有功”,艾明兄妹反说 “有过”,功过能不能相抵?


舅舅一直在听我们讲话,他用一个流行的笑话回答:夜里有贼入室,夫妻惊醒。丈夫说要过去抓贼,妻子偷偷一看,贼人虽然撬开柜子拿钱,但居然顺手把桌子擦了:“至少还帮我们做了事,就由他们去吧。”


怕我听了更加困惑,舅舅说,这个笑话的意思,不是土耳其人容许腐败,而是批评执政党的小偷逻辑。他在一家酒店式公寓打杂,强调自己“在英国呆过一年”,本该有更好的发展。埃尔多安政府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回国后换了好几份工作。外婆出声怪舅舅自己不安分,到现在也结不上婚,这账不能算到政府头上。


来自东部农村的姨夫不怎么说话。他脸庞黝黑透红,身材微胖,种棉花为生。棉花是尚勒乌尔法最主要的经济作物。问老家情况怎么样,他鼻子里“哼”出声。桌上的人笑称他是全省“最愤怒的人”。


自凯末尔时代,土耳其政府有意修一条水渠,引幼发拉底、底格里斯河水,改善东南安纳托利亚地区灌溉,缩小全国贫富差距。但是多年来经费不足、局势动荡,水渠无法贯通,直到埃尔多安接棒,终告完成。官方网站称这项耗资320亿美元的工程,是“全世界最雄心勃勃的计划之一”。水渠蜿蜒流经九省,包括尚勒乌尔法,却偏偏没有淌过姨夫的棉花地。


像他这样“被遗漏”的农民不在少数。正义发展党说水渠“全面提升当地纺织业”,棉花农直骂是“谎言”。尚勒乌尔法宗教气氛浓郁,又是土耳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多年来是正义发展党票仓。姨夫承认这些年当地经济也有进步,甚至出现了豪华汽车——但亲近执政党的农民更能得到“好处”。“我都见过,我身边就有。”他又哼了一声。


姨夫和阿姨每次来伊斯坦布尔都不愿四处转,他们觉得伊斯坦布尔太大太吵,哪里也不想去。


妈妈端上水果,煮了红茶分甜点。又拿来披巾问我冷不冷。“她是个母亲,”艾明重音放在“母亲”上,意思是他的妈妈符合所有关于“母亲”的温暖定义。兄妹俩都像极了妈妈,皮肤白皙,脸庞圆润。楼下商业街的霓虹灯,在阳台墙上投射各种颜色。夜风渐凉,我们挪进屋里看电视。


这一家三代女性的装束反差极大:外婆黑头巾褐色罩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都包起头发。她的外孙女、艾明的妹妹背心牛仔短裤,十分清凉,金色发丝洒落肩头。妈妈穿一套湖蓝色连衣裙,扎马尾,出入不包头。老家来的姐姐,深蓝色头巾,牛仔衬衣袖长松身,深蓝色长裙拖地,遮得严严实实。姐姐并不加入我们的对话,自顾在手机上玩Facebook,忽然笑着给艾明的妈妈看,一个关于婆媳的笑话。


土耳其家庭就是这样,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共存。”父亲听我问起装束差异,颇为骄傲地说。


土耳其三十年来的经济发展,成就了人们对命运的不同选择。即便是一家人,有的到大城市发展,有的留在农村。整个国家在进步,不同人群的物质差异在缩小,但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的差异并没有消失,当他们见面时,这种差异就更明显。


我决定把艾明的阿姨拉进谈话中。“您怎么看盖齐公园的抗议?”阿姨停下手机,小声对大家说了句什么。妹妹翻译:“她说,你可真会问问题。”我也没想到,这句话挑起了更大的家庭争执。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也没见过,根本就不存在。”阿姨说。


你难道不看电视吗?”爸爸突然有些生气,他的亲身参与,对艾明的阿姨来说,竟然没有发生过,“土耳其官媒不报,CNN土耳其频道不是24小时直播现场吗?”


那都是编的吧,”姨夫说。这句话触痛了爸爸,一敲沙发扶手,“你没看怎么就说是假的呢?”示威期间,土耳其广电最高委员会关闭了所有播出抗议画面的媒体。博萨拉小声告诉我,姨夫住的村里没什么人看卫星电视。


妈妈终于加入,正视自己的姐姐:“我去了现场,那就是一群孩子,跟我的孩子一样,可是我们的政府怎么对待他们?你觉得我们都是恐怖分子吗?”


我感到尴尬,赶紧转移话题,问阿姨是否爱戴埃尔多安。阿姨说,她的看法不必跟从丈夫——从来没有一届政府,像埃尔多安那样关心偏远地区:给长者发补助金,给婴儿送免费奶粉,连教科书都免费。


二十年前,她自己准备上大学的时候,政府规定在校园里不准戴头巾。公共场合不戴头巾,对她来说近乎赤裸。在大学与头巾之间,她选择了安全感。是埃尔多安废除了凯末尔以来的头巾禁令,妇女可以自由选择。她感慨,要是自己上学的时候就赶上埃尔多安执政,命运早已不同。

您这次准会投票给他了?”


以前会,但这次不。”阿姨的回答出人意料。


尚勒乌尔法住着大量库尔德人。埃尔多安为了在议会通过提案,赋予总统更多权力,着意拉拢有33个席位的库尔德人党。阿姨听到村里传言,秘密谈判正在进行,她担心埃尔多安会用权力做交易,把尚勒乌尔法划入库尔德自治区。“下次你来玩,我家可能就变成库尔德斯坦了(部分库尔德人要求建立的国家)。”


选票箱里博输赢的政党,常常抓牢,乃至扩大人群间的差异。本来这种差异有可能缩小——在艾明家里,所谓“世俗者”并没有割裂传统与信仰,外表上的“保守宗教人士”,也不是来自中世纪,土耳其人大多温和包容——但是政党往往高举 “敬神”或者“爱国”大旗分化选民——埃尔多安就号召“培养信仰纯洁的下一代”。不过,与此同时,大旗之下,人们也在选票箱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埃尔多安!”土耳其官方电视新闻上,出现了我们一直在谈论的人。距离总统选举投票还有十多天,埃尔多安在议会宣布,送给索马矿难死难者家属每户两套住房。


索马,是埃尔多安失去传统支持者的又一例证。安纳托利亚西部山区,也是正义发展党多年耕耘的票仓。两个月前一口矿井坍塌,301人死亡。埃尔多安在保镖簇拥下去现场,在那样悲痛的时刻,他竟然说“矿井就是会死人的”。


矿工们愤怒了,有人冲上去抗议,被保镖按住,埃尔多安的秘书还飞脚踹上去,被记者拍下来。天空电视台自由撰稿人伊西尔·西里尤斯当时在现场。她采访了那个被踹的矿工。工人说自己没想冲出去,是后面人群骚动,把他挤了出去。


怒火不仅仅因为埃尔多安一句话。伊西尔告诉我,在政府主导的私有化浪潮中,这家国有煤矿前几年承包给私人经营。新业主不断提高产量,但工人工资维持原有低水平。安全帽是五年前的技术,不能给氧,只能过滤尘土。井下甚至没有避难所。一个矿工指着自己脏兮兮的T恤衫说,他工作了十二年,只有身上的衣服,他在反对派报纸上看到,埃尔多安的儿子有好几艘游艇。“我不指望比拉拉到这里劳动,但至少他们得体会我们的生活。


总统选举前,伊西尔再去索马,发现分给索马矿工家属“两套房子”,只是“安抚情绪”,忘记真正要解决的问题是井下安全。伊西尔告诉我,索马的家属对分房很不满意,因为失去亲人的家庭住在同一栋楼里十分尴尬,但政府规定两套房子只能用来住,不能卖出去。分房之后的事情,执政党不管了,他们只负责用利益交换选票。后来总统选举中,埃尔多安在索马得票没有超过半数。



(抗争之后,盖齐公园竟保住了,绿树还在。作者供图)


盖齐抗议和索马矿难是埃尔多安经济华服下面,露出的两只赤脚。公园抗议者要求自由,抱怨分配不公,而那些矿工,根本就觉得自己是经济大潮淘下来的沙子。没有人仅仅因为GDP的增长而满意。埃尔多安在选举虽然得票52%,但低于预期的70%。


(未完待续)


关于作者

周轶君,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战地记者,长期从事中东及国际热点地区报道。现任凤凰卫视时事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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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20 06: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周轶君:经济成功的政府,能说了算吗(续) 

2014-09-04 周轶君 大家

普京和埃尔多安都喜欢选票箱,都对走上街头的反对者嗤之以鼻。普京在叙利亚、乌克兰局势中树立强人形象,国内支持度暴增。美国学者罗伯特·卡普在一篇分析中写道:“当西方记者嘲笑普京的时候,埃尔多安却在认真做笔记。”

…………………………

《经济成功的政府,能说了算吗(续)》

文/周轶君


(一)

回看整个盖齐抗议,艾明非常失望,除了保住几棵树,“什么都没有改变”。问到在公园里呆了多久,他吐吐舌头,说只去了两三次,没有过夜,“我不是英雄”。


公园抗议的主体异常年轻,年龄介于15-30岁之间。艾明让我想起,另外两个抗议青年。


一个是四年前陪我去土耳其最东边卡尔斯的翻译穆斯塔法。当时他即将大学毕业,无拘无束表达对国家崛起的亢奋。这有时让我们之间的对话陷入尴尬,因为每次都要顾及“土耳其至大”。他说话行事又有些自负。


在卡尔斯,我们去库尔德和平民主党办公室。穆斯塔法从进门开始,就梗着脖子。土耳其政府为了加入欧盟,改善与库尔德族关系,允许一些小型党派存在。但是,大多数土耳其人对他们的暴力袭击念念难忘。采访中,和平民主党发言人滔滔不绝,攻击政府刚刚展开的和解计划缺乏诚意——我正暗想,这是害怕政府改善民生,瓦解库尔德人对他们的拥戴吧——突然,穆斯塔法站起,速记本往地下一扔:“我不翻了!这人是骗子!全是谎话!”冲出房间。他不给反政府的人传声。


四年后见面,得知他参加了抗议,我非常惊讶。穆斯塔法长得更壮实了,蓄起络腮胡,声音更低沉。他在网上做进出口贸易,置了房买了车,衣着也更加精致时尚。工作经历令他自信十足,举手投足,表现出他知道自己是少有的聪明人。


当时我正跟朋友喝酒,看到有人在网上说盖齐要砍树,需要人手阻挡,我马上在街上登高一呼,召集了五千人一起去。”我对他讲的数字不敢确定,但可信的事实是,他最反感埃尔多安的就是禁酒令。还有,毕业时同班同学有个正义发展党的“好爸爸”,免试进入外交部,穆斯塔法中文更流利却落选。


穆斯塔法自称共产主义者,一到盖齐就施展领导才能,研究地形,策划如何阻挡警察。他上推特发布图片,指导其他街区的人设置路障——我不敢确定他的“孤胆英雄”形象,但可信的事实是,抗议者相互不认识,在公共信息平台上沟通。作为无畏的共产主义者,穆斯塔法率先使用了最高程度的暴力——朝警察扔石头。


抗议的目标不是内战,不是搞坏经济,甚至不是拉倒执政党,但是理想的社会应该有自由和平等,”穆斯塔法的行动不乏理论指导,再具体一点,他的理想社会,就是“埃尔多安别管那么多,医院不用排队,普及免费教育”。眼前的他,更愿意谈论个人,而不是国家。


两个钟头之后,我抱歉说还要见一个人,第一个“读书抗议者”。盖齐公园展示了和平抗争的丰富形式,呆站、哑剧还有读书。穆斯塔法没什么兴趣,但还是陪我走向跟哈桑的见面地点。


当哈桑走来——他瘦得像一根竹竿,背心垂在身上晃荡。满头小辫,耳钉鼻环,刺青从脖子一路沿伸。我感到穆斯塔法射过来狐疑的眼光。


哈桑对于我还带来一个人,也有些惊讶。我赶紧向这两位抗议者解释,是分头聊天。哈桑带我去后街一个咖啡馆。不明白为什么要绕这么远,直到他说:“我是同性恋,很多地方不欢迎我,这家是熟客。”怎么能从外表看出性取向呢?他的打扮已经让大多数同胞觉得不正经。咖啡厅大麻味萦绕,呛得我想吐,搬到门外临街的桌前。


《古兰经》说同性恋者“确是过分的人”。但穆斯林国家土耳其,对同性恋展现罕见的宽容,每年六七月间默许游行。如果哈桑出生在周边邻国,等待他的命运大多是绞刑。


因为有一线空间,土耳其同性恋群体,遇到抗议都会去展示自己,操练队伍。哈桑朝警察喊口号累了,坐在树下休息,包里正好有一本高尔基的《在人间》。“只想逗逗他们,”他走上去,冲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大声朗读,很快成为一景。盖齐抗议发生一个月后,伊斯坦布尔举行了历来最大规模的同性恋游行,十万人出席,其中很多来自盖齐公园。抗议者互不相识,未必相互喜欢,但也会做短暂聚合。


艾明、穆斯塔法、哈桑,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离开了盖齐:各大反对党打着旗帜姗姗而来。以个人名义参加抗议的青年,不想被反对党的政治意图劫持。最大反对党、共和人民党主席来到盖齐,青年们嘘声相迎。艾明传统上是共和人民党的支持者,但在这个时候,他担心反对党加入颠倒了抗议目的:“我们并不想推翻政府,只是想问埃尔多安讨得尊重。”


即将到来的总统选举,让曾经的抗议者更加为难。除了埃尔多安,其他两名主要候选人一个出自库尔德党,另一个是共和人民党和另外两党联合推选的宗教学者。为了“阻击”埃尔多安在保守人士中的受欢迎程度,反对党把伊赫萨诺卢的宗教色彩宣传得比埃尔多安更加浓重。艾明很不满意这个候选人,但还是会做无奈之选。穆斯塔法和哈桑拒绝投票。


反对党同样为了“赢”,而设计自己的候选人。他们知道宗教保守人士仍然在选民中占大多数,而不是盖齐的抗议者。


抗议者不想让反对党染指盖齐公园纯洁的诉求,但是选举临近,他们又必须附属某个政党来表达意见。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以来,政党名目纷繁复杂,但权力本质上还是在凯末尔政党和宗教保守两派间轮替。


这是抗议蔓延全球中的普遍规律了:代议制民主框架内,一部分人——姑且称之为“中产”,经济地位改善,思想日渐自由——有了诉求,却很难组织起来实现目标。如果埃尔多安面前摆着这样的数字,就不会放下身段,给予抗议者“尊重”,反会更加强硬地“说了算”:示威人数占总人口4%。生活在贫困线下的人口,仍有近17%。宗教保守人士占全国一半。而那“4%”缺乏政党领导,甚至互不相识,拿什么与传统势力抗衡,更何况,面对一个经济成功的政府,怒火尚不足以燎原。


道别艾明一家,我深感不安,外婆可能会反感这个外来者,挑起家庭争论。没想到,合影的时候,她一只手暖暖圈住我后腰,欢迎我下次再来。爸爸说,家里经常争论,“才是民主”。


看来你家里,外婆是唯一会投票给埃尔多安当总统的人了?”我问艾明。他开“爸爸公司的车”送我回酒店。“不见得,”小伙子狡黠一笑。上次地方选举时,他身在外地不能投票,外婆替他去了票站,以自己的名义投给反对党。外婆说,未来不是她的,是外孙的,要听从他的选择。


(二)


希腊地产开发商亚尼斯,十年前来到土耳其,第一天就找到了家的感觉。“我们管相同的食物叫不同的名字,还为此打口水仗,当我在这里吃到熟悉的东西,才明白‘管他妈叫什么呢’——


介绍我们认识的朋友事先告知,亚尼斯卷发深目,非常帅气,很容易认出来。而当我们迎面走来,还是他从土耳其人中挑出一个中国人,比我从土耳其人中找出一个希腊人快捷得多。雅尼斯最好的朋友都是土耳其人,顺理成章在伊斯坦布尔找了一名土耳其妻子。


希腊跟土耳其隔地中海相望,历史纠缠不清,人民行事方式也有很多共性,外人评价两者都是天生商人。亚尼斯觉得土耳其人比希腊人“勤快得多”,是中东穆斯林中少有不把迟到当美德的,欧洲人来这里做生意没有隔阂。土耳其劳动力质优价廉,建筑队伍出名,在欧洲很受欢迎。他说俄罗斯80%的工程都由土耳其施工队包揽。


与此同时,基础设施建设是埃尔多安政府拉动国内经济的最重要动力。雅尼斯的德国母公司——他要求不公开名字——在土耳其投资这一行可真是有眼光。我去官方网站一查,这家公司在土耳其兴建27个项目,大部分已经完工。2008年全球一片愁云惨雾,工地纷纷烂尾,他们在土耳其新开四项工程,“最多延迟五六个月,从没取消”。2009年希腊债务危机爆发,雅尼斯又承接一座大型商场。看看土耳其这些年的发展,回到深陷危机的希腊,“我的妈呀”,他说,太民主的地方不好做生意,外商欢迎埃尔多安这样能拍板的政府。


我跟雅尼斯在伊斯坦布尔欧洲区Zorlu购物中心见面。这个庞大的建筑群汇集写字楼酒店,世界名牌商店,欧洲美食玲琅光鲜。意大利食品专区整整有三层,我们在里面举着电话相互找了半天。商场地下直通地铁,周围房产兴旺。雅尼斯说,伊斯坦布尔市场“已经饱和”,生意要向二三线城市扩张。我趁机问,这是不是说明盖齐公园真的没有必要改建成商场?他低头喝咖啡:“要看谁在做。”传言盖齐那一区的开发承包给了埃尔多安女婿的公司,雅尼斯说全然不知情。“不过,这种事情,不止土耳其有吧?”


作为外国人,雅尼斯抽身旁观土耳其人对埃尔多安政府的复杂心情。他说自己有个做工程的当地朋友,“我看见他敲着脸盆上街抗议,但这次又打算投票给埃尔多安”。原因是,土耳其人有一句谚语“比赛中途不换马”。埃尔多安已经带领土耳其冲出去,谁也不想摔下来。


对于一年多前发生的盖齐公园抗议,雅尼斯感觉久远。那不算什么大事,没有外商因此撤资。他仍然相信,穷过乱过的国家,需要埃尔多安这样的人物。


或者说,普京那样的人物。有人总结普京的管治模式“民族主义+宗教+保守价值观+权贵资本主义+控制媒体”。普京和埃尔多安都喜欢选票箱,都对走上街头的反对者嗤之以鼻。普京在叙利亚、乌克兰局势中树立强人形象,国内支持度暴增。美国学者罗伯特·卡普在一篇分析中写道:“当西方记者嘲笑普京的时候,埃尔多安却在认真做笔记。”是的,连交替出任总理总统都学会了,埃尔多安已经指定一名心腹总理。也许,埃尔多安不会愿意当谁的学生,他对自己的执政成功自有说法。访问埃及突尼斯利比亚等“后阿拉伯之春”国家时,他在公开讲话中给同行们上课:“管好你的人民,管好科技,管好经济,那你做什么都行了。”这种经过投票箱的专制,对统治者越来越有吸引力。


雅尼斯在一个商场揭幕式上见过埃尔多安,“很高,很有魅力”,可惜没说上话。他不担心埃尔多安政府对“民主选举”越来越得心应手,但发现他们对于民意,越来越不敏感,以至愚蠢决策。比如在夏天快到的五月末,宣布铲除盖齐公园的树。又如抗议刚起时,埃尔多安不以为然,离开土耳其按计划访问非洲,更加激怒了抗议者。


这种“不敏感”,也引来土耳其各地对建设工程的抗议:垃圾处理站、核电厂、煤电站、水坝。政府推进工程很少咨询民意,公开的信息有时语焉不详。一次,政府公布伊斯坦布尔某城区“改建计划”,两年后快开工的时候,居民才明白自己的住房将被推倒。“这可真把我吓到了,”雅尼斯庆幸自己不是那个可怜的开发商,面对怒不可遏的居民。


土耳其经济也不能永远高速向前。2011年增长8.8%,2012年迅速滑落到2.2%。埃尔多安暗中支持ISIS,但这个激进组织很快失控,搅得天下大乱,搅丢了土耳其最重要的出口市场——伊拉克。埃尔多安支持宗教色彩浓重的埃及穆斯林兄弟会,跟新任军人总统闹僵。等到伊拉克通道封闭,土耳其需要借用埃及与以色列的港口向外运输,才发现那些风波都是“要还的”。土耳其无法成为中东问题的解决者,因为它本身是中东的一部分。雅尼斯问我有没有注意到最近土耳其外交“安静多了”,“希望埃尔多安赢了总统选举以后,能放松些,别搞得大家太紧张。”


埃尔多安的经济神话,还掩盖着一个巨大的风险——中等收入陷阱。土耳其人均收入已临近发达国家,但经济下一步发展,需要释放生产力,需要更先进的技术,这些只能来自真正自由的思想环境,来自更多妇女投入生产力,而不是呆在家里——也就是埃尔多安常常出来管的“小事”。


埃尔多安对“工地”的热情仍然没有减退,尽管有人批评他上马不必要的项目,而一些城市的住房空置率超过一半。在可能的经济痛楚来临前,雅尼斯说,真正叫他紧张的,是商人卷入政治斗争。他清楚说出,“2013年12月17日”,也就是网上披露埃尔多安与儿子电话录音的日子。警察突然逮捕47名官员、部长的儿子、建筑承包商,搜出千万现钞,指控他们行贿、洗钱。埃尔多安迅速反扑,撤换几百名警察,包括伊斯坦布尔警长。法制缺席,这样的权斗,用雅尼斯的话说“惊心动魄”,他只能庆幸自己的老板没站错队。


雅尼斯的妻子本来要一起见面。她来自土耳其少数派别阿拉维,更加世俗开放。妻子反对埃尔多安,打算投票给同属少数族裔的库尔德候选人。可惜她最终无法前来,电话里连声抱歉,说不然我会听到“完全不同的评论”,还笑着提醒我“雅尼斯没有投票权”。


雅尼斯对这样家庭“内部矛盾”习以为常。他说自己也不喜欢埃尔多安对大众的钳制,不想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不自由的社会。“可是跟卡扎菲萨达姆比,埃尔多安不是个独裁者,他没有踩到我的底线。”


什么时候你会觉得踩到底线了呢?”我问。


直到我的妻子必须戴头巾,”雅尼斯掐灭了烟头,“那时候我就搬回希腊住。”


(三)


黄昏的塔克希姆广场人头攒动。从盖齐公园高处一望,广场中心支起几十张圆桌,铺好白色桌布,舞台上有人调试麦克风,似乎马上有演出。外围一圈拒马,印着“贝医奥卢区政府”字样,两头入口拉起绳子,绳子外挤满了人。


舞台上的横幅,我认出两个单词“斋月吉祥”,想来圆桌是要上开斋饭。走到人群中,这些人的装束、面貌跟我这几天在伊斯坦布尔采访过的人,甚至街头所见的人都不一样,好像突然从城市某个角落聚拢到市中心。妇女们包裹严密,很多人穿黑罩袍,表示她们来自极端保守的群体。男子们有的衣衫褴褛。当中还挤着一名叙利亚难民。他一边惊喜地跟我讲阿拉伯语,一边提防着有人插到他前面去。他不知道谁筹备的开斋饭,看到街上有横幅广告就来了。


我向几个包头巾的女孩子打听,知不知道谁办的斋饭。“AKP,”她们说出正义发展党的名字,又指指不远处埃尔多安的巨幅海报。这时我想起来,下午一直给正义发展党总部打电话,希望过去采访,通过翻译对方说忙着安排开斋饭,没空接待。原来斋饭就在眼前。贝医奥卢区区长,是埃尔多安的党内密友。


隔着绳索,我看见两个衣着光鲜的人指指点点。男的穿米色西服套装,女的一身白色套裙,挎白色皮包。会不会是正义发展党的人?守卫见一个外国人比划着要进去,就放我钻过绳索。


回头看,仍然被绳子拦住的人,无不焦急望向圆桌。最前排有老人、少年,双手交叉在胸前。一个婴儿骑在大人脖子上,眼睛也随人群盯着圆桌。现在,他们眼神忿忿,注视我提前入内。



(资料图:等待免费开斋饭的人们;图片由作者提供)


打扮光鲜的男女,不愿说话,把我交给一名粗通英文的侍者。侍者告诉我这里大概可以容下2000人,斋月里每天都办免费晚餐。


每张座位前都有一个四方纸盒。他打开盒子叫我看:面包,蛋糕,果汁。没有肉。像大一号的廉价航空飞机餐。“你要来一份吗?”想想外面还在等待的人,我坚决摇头。


突然,侍者一把拉住我后退,惊喝一声:“他们来了!


开斋时间到,绳子松开,人群潮水般冲泻进来。男子甩开大步,争抢座位。黑袍女性跑不快,其中一个手里抱着孩子,后边还跟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差点摔倒,幸好被人扶住。



(资料图:开斋时间一到,冲向餐桌的人;图片由作者提供)


侍者拉我退后,眼前的圆桌瞬间坐满了人。只消十分钟,大部分人就吃完了。光鲜男女不见了。舞台上,歌舞表演开始。吃饱的人们露出笑容。


十几米开外,就是盖齐公园。如果那里代表愤怒的中产,我眼前就是饥饿的大多数。十三层楼高的埃尔多安,注视着这一切,微笑而坚毅。


关于作者

周轶君,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资深战地记者,长期从事中东及国际热点地区报道。现任凤凰卫视时事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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