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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叶克飞
在许多时评人看来,荷兰大选是今年政坛的第一件大事,预示着未来的欧洲走向,对此后的法国和德国大选都有着“示范性意义”。
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极右翼政党自由党的民调数据领先,时评人们广泛担忧荷兰将走上脱欧和封闭之路。近日峰回路转,自由党民调数据一再下滑。昨日大选启动,北京时间今晨公布的出口民调数据更显示现任首相吕特领导的传统右翼自由民主人民党赢得议会两院150个席位中的31个,继续保持第一大党地位,极右翼的自由党仅得19席。加上荷兰政治制度相当繁复,从未给予单一政党组阁的机会。在大选中,各大政党均已明确提出未来绝不会与自由党联合执政,已杜绝了其联合执政可能。
虽然仅是出口民调数据,但时评人们已经松了一口气,认为荷兰脱欧危机已经解除,对法国和德国大选也有正面影响,欧盟不会坍塌。
但以我所见,这又是一桩被时评人刻意夸大的事件。即使极右翼政党上台,也并不等于时评人最爱挂在嘴边的民粹。更何况,与过往大选多是左右翼之争不同,这次的荷兰大选其实是右翼与极右翼之争,右翼占优恰恰是借助了极右翼的方式。如果真的是将“政治正确”奉为最高准则的时评人,现在要做的可不是庆幸和欢呼,而是抱头痛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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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3月15日,荷兰大选举行,极右翼政党自由党的领导人威尔德斯现身投票
▍荷兰早已是欧盟最不安分的力量之一
荷兰是推动欧洲一体化的六个创始成员国之一,当时的六个成员国,既有德法意三大国,也有在地缘上抱团的荷比卢三国。如今欧盟成员国众多,荷兰作为“元老”,加之经济一直稳定,是目前欧元区第五大经济体,地位自然不可小视。
但一些时评人将荷兰视为欧盟开放的一大象征,以此夸大荷兰大选的“示范性作用”,我绝不赞同。
没错,荷兰有开放传统,历史上接纳移民极多,各肤色各种族融合,白人黑人华人相安无事。此外,荷兰法律允许堕胎,性交易和大麻均合法化,2001年成为全球第一个立法承认同性婚姻的国家,2002年成为第一个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但荷兰的开放从来都不等于欧盟的开放,或者说,在欧盟时代,荷兰早已不复昔日开放。
许多人将“欧洲一体化”视为“全球化”的一部分,并将这一看法投射于对各种国际事务的判断,其实是一种误判。欧洲一体化固然有开放的一面,比如欧元的使用,还有《申根协定》带来的无国界,都堪称战后欧洲的巨大文明成果。但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全球化的一种抵御,是欧洲为了争取话语权、为了再现昔日荣光的形成的抱团。它不是单一国家封闭,而是一个多国家形成的地缘封闭,尽管这种封闭在全球化背景下显得隐蔽。即使当下荷兰真的呈现出封闭的一面,那也不是什么“欧盟的倒退”,而是原先比欧盟更为开放的它,突然退得比欧盟更加靠后罢了。
更何况,近十余年来,荷兰恰恰是欧盟内部最主要的不安分力量之一。2005年春,荷兰与法国均举行了全民公投,否决了欧盟宪法条约,随后,英国、瑞典和丹麦等国家也冻结或无限期推迟了审批程序。
在当时被否决的欧盟宪法中有两个重要条款,一是欧盟内部公民的自由迁徙和定居权,一是欧洲议会议员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经济相对弱势的南欧国家(如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腊等),以及新加入欧盟的前东欧国家(如波兰、捷克和匈牙利等),自然对这两个条款乃至整部欧盟宪法表示欢迎,但荷兰等经济相对发达的国家却担心这部迁就“穷国”的欧盟宪法会高于本国法,进而拖累本国。这部宪法还取消了多个领域的一票否决权,改为有效多数表决制,这虽然可以让欧盟的决策过程不因个别国家意见而停滞,但另一方面却也削减了少数最发达国家的话语权,荷兰和法国举行全民公投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这一事件对欧洲一体化进程造成了巨大影响。去年4月,荷兰就“欧盟与乌克兰联系国协定”一事举行无法律约束力的公投,其结果是64%反对,36%支持,亦是十余年来政治态度的一种延续。
▍右翼政党在危机下选择了极右翼方式
这次荷兰大选,人们原先最为担忧的当然是极右翼政党自由党的崛起。
该党党魁基尔特·威尔德斯被视为“荷兰版特朗普”,早年隶属自由民主人民党,1998年起成为国会下议院议员,2006年另行创立自由党。他因激烈批判伊斯兰教而被多个恐怖组织列入死亡名单,甚至需要24小时保护。此前,他曾因歧视摩洛哥移民而遭法院判处有罪。但也是在那次审判中,他声称“世界范围内的一场清算精英政治正确教条和他们所控制的媒体的运动已经开始了,英国脱欧证明了这一点,美国大选证明了这一点”。他也是坚决的反欧盟者,认为欧盟是一个极权主义组织。
既然是“荷兰版特朗普”,自然也有一张肆无忌惮的大嘴巴。这位反难民、反移民、反欧盟,主张关闭边境以保卫国家安全的政治人物,曾称伊斯兰教是“放在欧洲的特洛伊木马”,并认为其将导致“荷兰文明的终结”。
他还曾公开宣称:“我们不应该为德国总统默克尔的愚蠢买单。她让谁进入德国都行,但是我们不欢迎难民。”“在迪拜,警察都开兰博基尼……沙特阿拉伯等一些中东国家并不穷,而且离叙利亚更近,拥有跟叙利亚相似的宗教、气候和文化,接收难民的应该是这些国家。”
大选的出口民调结果让人松了一口气,起码,这位“荷兰版特朗普”带领的极右翼政党没有成为第一大政党。
但很多人忽视了一点:右翼政党用极右翼的方式赢了极右翼。这话说来拗口,但却是事实。
就在前不久,荷兰现执政党自由民主人民党领导人、现任总理吕特发表了一封致全民的公开信,要求不尊重荷兰价值观与习俗的人离开荷兰。他表示许多移民因信仰问题不能真正融入荷兰社会,他们依然拒绝跟女性握手,会攻击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者等群体,会辱骂穿短裙的女士,这些都不符合荷兰价值观。
更重要的是此前一周,吕特以强硬姿态面对与土耳其的外交纠纷,也赢得了不少支持。
在大选之前发表这样的公开信,选择这样的外交态度,一方面是因为大选压力而对选民投其所好,毕竟吕特正寻求第三次连任,他曾带领荷兰安然度过2008年金融危机,但民调支持度近年来一直下跌,另一方面也是现政府一以贯之的政治态度表现。
▲ 荷兰首相吕特
自由民主人民党成立于1948年,曾多次执政。尤其是2010年,该党与偏右翼的基民盟等组成联合政府,是迄今为止荷兰立场最为偏右的政府。该党纲领崇尚自由主义,主张充分尊重个人自由,推动经济自由化和市场化,代表企业主利益。
还有一个例子也可堪证明:很多人说极右翼政党一旦上台,那么必然会开启脱欧。但脱欧这件事,极右翼的自由党只算急先锋,后面还有大部队。另一大党基民盟就在前不久公开欧元怀疑论,认为欧洲央行超低利率损害了荷兰储蓄者尤其是养老金储蓄者的利益,因此提出“将检视荷兰退出欧元区的可能性,以及若有退出可能性将如何退出”。
也就是说,与传统大选的左右翼之争不同,这次的大选,是所谓的右翼与极右翼之争。现执政党自由民主人民党与极右翼的自由党在政见上有相似之处,只是程度有别。在这种情况下,传统左翼政党才是实质上的最大输家。
这次荷兰大选参选党派极多,共有28个政党和114个竞选人参加,创下近年来之最。在这些政党中,自由民主人民党、基民盟和工党是荷兰势力最大的传统政党,前二者均偏右,只有工党才是中间偏左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它也恰恰是目前国内情绪的最大受害者。此前与自由民主人民党联合执政的该党,在本次大选的出口民调中仅得9席,不但比此前的38席大幅下降,连此前民调的12席预期都未达到。
▍荷兰政治制度才是最大保障
让我们做个假设:如果极右翼政党自由党真的在两院获得最多席位,荷兰就将脱欧,欧盟就将坍塌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荷兰的政治制度早已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去年以来,“撕裂”是时评界的热门词汇。在时评人看来,美国大选的激烈竞争意味着美国民众的撕裂,英国脱欧公投的微小差距意味着英国民众的撕裂,欧盟各国民众对难民的看法也意味着撕裂。
可撕裂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均势,意味着他们所担心的“民粹统治欧洲”还处于危言耸听阶段。甚至可以说,欧洲各国的政治制度对任何政党都有极大的约束性。
去年年底意大利的修宪公投便说明了这一点。意大利实行两院制,众议院和参议院均有立法职能,每份法案必须由两院同时通过方可成为正式法律。如果是重大问题,两院需各自进行两轮审议,且均需重复性决议方可通过,两轮审议和两轮决议的间隔均不得少于三个月。这种制度显然是为了“把权力关在笼子里”,避免出现二战式独裁,但缺陷也显而易见,两院各自进行两轮审议和重复性决议,相当于八道关口,倒在任何一道关口前都会前功尽弃。加上审议和决议的间隔时间均不得少于三个月,一项法案的通过即使再顺利,也至少需要一年时间,加上两院人员构成复杂,众口难调,注定效率极低。
对于意大利各政党来说,想要获取行政权力,就必须获得议会选举的胜利,同时尽量获取更多席位,以确保政令推动。但意大利政党极多,所以往往只能联合组阁。
修宪公投就是想解决繁复制度导致的行政效率低下,确保现执政党的地位。公投失败后,许多人表示悲观,但他们忽视了一点:繁复制度和低下效率并不会在对象上挑挑拣拣,以往政党所面对的制约甚至掣肘,极右翼的五星运动党同样需要面对。这恰恰使得人们担忧的“一旦五星运动党上台,就会导致意大利退欧”这一逻辑链条不可能实现。
荷兰情况类似,其最高立法机关是两院制的国会,上议院有参议员75名,由各省推选,下议院则有150名议员,由人民直接选举。
选举基于公平分配原则,每一席位的票数门槛为赢得总有效票数的0.67%,这必然意味着政党的多样性。大选结果公布后,第一大党有优先组阁权。如果该党拥有50%以上的议会席位,可自行组阁。但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政党达到这一数字,因此只能与其他党派联合组阁。若联合组阁成功,执政联盟的领袖将出任内阁总理。若第一大党始终无法完成组阁,则可尝试由第二大党和其他党派联合组阁。
换言之,即使自由党有朝一日成为第一大党,也不意味着可一手遮天。在荷兰历史上,甚至还有现第一大党最终被排除在内阁之外的先例。自二战以来,这种情况出现过三次。有意思的是,三次“倒霉蛋”都是工党,其中在1977年,他们甚至获得了超过1/3的选票,仍然被排除在内阁之外。由此似乎也可看出荷兰人民的立场一直偏右,倾向于自由主义和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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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牙内庭
▍抗议性投票会成为主流吗?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抗议性投票”现象,去年的美国大选就已有此现象。很多人将希拉里等同于精英主义的代表,将特朗普视为民粹主义代言人,其实是简单且错误的标签化。美国人选择特朗普,本质是一种修复,希望重拾保守,尽管特朗普的极端化并非“良配”,但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这种修复需求。或者说,仅仅因为他是两位候选人中更保守的那个。
甚至有许多选民表示,投票给特朗普并非认同其观点,而是认同他对“政治正确”的反感。对美国而言,“政治正确”涉及一系列复杂问题,如枪支管控、少数族裔、恐怖袭击、宗教冲突、移民和难民等,但过度政治正确反而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那句“我拒绝政治正确,我只做正确的事”反而会起到一呼百应的效果。
荷兰同样如此,许多选民仅仅是反感当下荷兰乃至欧洲的种种危机,不满被全球化抛弃,不满移民和难民对自身生活的影响,渴望解决方案。
如果这些问题没有解决方案,那么许多选民就会退而求次,选择一个发泄渠道,威尔德斯的政治倾向显然能满足这一点。甚至在一些人眼里,他并非最佳执政人选,但却可以成为终结现任政府的工具。当然,他也可能成为摆脱欧洲一体化困境的工具,毕竟,正如威尔德斯所说:“在欧盟,我们没有任何决定自己移民和难民政策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脱欧是必然的。”
▍欧洲的未来
从目前情况来看,欧洲其实有缓缓走出低谷的趋势。金融危机的余波已然过去,难民危机也逐渐过了高峰期。近几十年欧洲始终强调的“包容”,作为最大的政治正确,又有了相对坚实的基础和较为弹性的空间。这在很大程度上同样会影响选民的心理,荷兰如此,法国和德国想必也会如此。
但如果认为荷兰大选的结果代表着光明的未来,未免过于乐观。每一个极右翼领导人都代表着一次风暴,即使失败了,也会留下痕迹。远在美国的特朗普作为胜利者,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欧洲价值观,未来的欧洲本土出现一位类似的胜利者,绝不会让我意外。更何况,全球化带来的种种问题必须解决,这意味着过往的政治正确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扬弃。
在这个难得的缓冲期里,如果欧洲领导人们自以为高枕无忧,重拾那些政治正确的废话,而不去真正解决欧洲现存的问题,那么“孤立”与“封闭”终有一日会成为最佳选择,也是最终选择,不管你是否愿意,不管它与你的价值观是否契合。
(本文原标题:《右翼用极右翼的方式赢了极右翼,糊涂的人却在叫好》。题图为荷兰阿姆斯特丹的中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