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072|回复: 2

[人世间] 人间 | “打工记”系列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3-14 08: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3-14 08:06 PM 编辑

第三代打工者的出路 

2017-02-20 黄灯 人间theLivings

《厚街》剧照


那个女孩子死后,工厂管理人员拿一份文件叫我们签字,我问他们合同上面是什么内容,他们说,不要管是什么内容,签字就可以了。我一看,原来是要我们保证,若在工厂干活期间出了事,跟工厂无关。



 

按辈分算,我儿子杨力行算是丈夫家庭第三代中最小的一位。

在婆婆的葬礼上,八岁的儿子和小他半岁的涛涛追追打打——涛涛是二姐女儿周婕的儿子,在大人的教导下,涛涛非常自然地叫力行“舅舅”,几十年前大家庭的人伦秩序,毫无违和感地在现实中上演。 

第四代的出生,让我猛然意识到:兄弟姐妹的孩子们终于长大。在我们日渐衰老的同时,另一个群体正依照自然规律,一个个从泥巴中的幼童,长成今天的翩翩少年。

我还记得2005年第一次去丈夫家的情景,最令我震撼的,不是丈夫家的贫穷,而是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外甥、侄子。逼仄的房间,到处都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女孩子打打闹闹、不得安静;男孩子追追赶赶、跑上跑下,生命的活力冲淡了家庭的黯淡,但养育孩子的艰辛,显然成为压在姊妹身上的重担。哥哥、嫂子要对付将近三十人的饭食,为了减轻劳动强度,吃饭的时候,直接从镇上买了很多一次性的碗筷。 

到今天,算上我儿子杨力行,大家庭一共有十五个孩子,女孩十一个,男孩四个。具体说来,每个家庭的子女如下 : 

从年龄分布看,以上十五个孩子,出生于1980年代的有六个,出生于1990年代的有八个,出生于2000年代的一个;从成长环境看,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有十个,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有五个;从身份看, 除了妹妹家女儿帆帆和我儿子力行获得了城里人的身份,其他孩子在户籍上依然在农村。 

从以上概况看,他们所处的年龄段、身份、成长地,都凸显出社会急剧转型期的时空特征。他们的成长和出路,命运和未来,与中国农村最广大范围内的孩子,构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同构关系。

从广义范围而言,上面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中,外出谋生的都可以归结在打工范畴中。尽管其中有五个孩子念过大学,和他们舅舅考上大学即进入体制内比起来,他们依然可以归入打工一族。


●   ●   

周婕:帮着爸爸一起送哥哥念书 

访谈时间:2006年7月15日(周婕21岁)

访谈地点:中山大学488栋403室 

第一次去丈夫家,我唯一没有看到的孩子就是周婕。直到2006年7月,她和小果两个人从厂里辞工,一起约定到广州来看舅舅,我才第一次看到她。当时她二十一岁,自十三岁外出打工,已经在南方断断续续待了8年。

周婕的妈妈1999年就去世了。母亲的早逝,让周婕和别的孩子比起来,显要懂事很多。听家里人说,周婕在念初中时就很有主见,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写信给当地的政府,反映学校存在的问题。妈妈去世后,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哥哥读大学,家里基本上没有人,因此,她如果从外面回家,也主要是待在姨妈和外婆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大姐的女儿小果生得极为漂亮,皮肤白皙,一脸的稚气,一副没有开化的懵懂模样。

2006年和她聊天时,她还不到十九岁,尽管已在外打工多年,但依然是一副没有历练的样子。当时她跟我们说不愿再进工厂,恰好我有一个做美容的朋友要招人,我们就建议她不如趁年轻、一心一意在一个行业待下去,积累点经验,再找机会自己干。和她聊过以后,她也挺有兴趣,于是我们决定送她去学美容,再怎么样,至少环境比在工厂好。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和丈夫送她去美容院的情景。她一个星期来我们住处一次,但做了几个月,并没有坚持下去,此后就在广州、武汉等地辗转。 

那时候,周婕、小果对我这个舅妈明显不设防,毕竟是孩子,一离开工厂压抑的氛围,生命的雀跃和灵动就表露无遗,她俩坐在舅舅宿舍简陋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讲她们打工的故事。

一年后,周婕彻底回家,两年后,经人介绍结婚生子,嫁给了一个在外打工的本乡青年,开始了侍奉婆婆、养育孩子的人生。小果则继续在不同的地方打工,坚持要和一个家里非常穷的男孩在一起,十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如当初那般稚嫩,但依然一脸懵懂。


●   ●   

我初中还没读完,1998年,十三岁就出来打工了。因为年龄太小,就办了假的身份证,现在假证很多,什么都是假的。刚开始在中山,第一次进的工厂,是那种连哑巴都会要的工厂。

工厂也知道我们拿的是假证,知道我们是童工。所以,每次劳动部门来检查,厂里就会叫那些十八岁以下的矮个子员工,到他们宿舍躲一下。劳动检查部门一般会问,“工厂待遇怎么样?一天工作几个小时?有没有加班费?”这样的问题,工厂也会专门教员工怎么回答。有些人不老实,什么都说,说真话;有些人胆子小一点,被厂里一吓唬,就不敢吭声了。

要是问到我,我肯定实话实说,要开除就开除,我也不怕。一般比较正规的厂,会按《劳动法》来,一个星期上六天班,一天八个小时,但这样的厂子很少。 

在中山做了不到一年,妈妈病得很厉害,我就回去了。妈妈去世后,爸爸外出打工了,哥哥还在念书,我在家待了大半年,又去了深圳。最开始在一家鞋厂,后来又去电子厂。后来我还去深圳一家商场做收银员,工资不是很高,包吃住,一般一个月只有六七百块钱,不包吃住的话是一千块钱左右。相比工厂,商场的环境要好一点,但后来实在太想回家了,所以在深圳待了三年,就回来了。

妈妈去世后,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我去姑妈家、小姨家各住一段时间,有时候也到外婆家里去住一段时间,也没有别的合适的地方去。 

我印象深刻的是在鞋厂工作。我和小果在同一个鞋厂,鞋厂的胶水有毒,没有用粘胶,用的胶水。厂子后来效益不好,也没有什么收入,有个女孩子太累了,想请假休息,工厂不批,她就在厕所喝了工业盐酸,出来的时候晕倒了,被送到医院洗胃才好起来。

还有个女孩子,生了病去请假,厂里不批,第二天她没有去上班,躺在床上,等到别人去喊她时,身上已经硬了,眼睛都翻白了,工厂赔了几万块钱。然后那个厂就开始闹鬼,厂里面为了平息,每年还在车间给她烧纸钱。她所住宿舍的那个楼层,都没人敢住。

在工厂,有时赶货,连续三四个月,工厂都不给工人休息,经常加班到一两点。那个女孩子死后,工厂管理人员拿一份文件叫我们签字,我说给我看一下,他们说,“看什么看,签个名就可以了。”我说:“名字是可以乱签的吗?”他们说,“你们的名字当然是可以乱签的。”我问他们合同上面是什么内容,他们说,不要管是什么内容,签字就可以了。我一看,原来是要我们保证,若在工厂干活期间出了事,跟工厂无关。他们想推卸责任,我就没有签字。有些老员工在工厂干了十几年,工厂也没给他们买任何保险。 

我待过的工厂,大的有几千人、甚至一万人,最大的有两万人,但也有小作坊式的工厂,几百人甚至几十人。有的鞋厂从头到尾,一条龙生产线。那些打工者从全国各地来,人也比较单纯,十几岁的有,三四十岁的也有,有的甚至拖家带口。

那些年龄大的打工者,小孩一般就在家里读书,没有办法带出来跟在身边。一是费用太高,二是无人照顾,放在老家,好歹有父母照看,留守儿童放在家里,可能比带出来还享福一点。

下班后,特别爱玩的人会跑出去跳舞、滑冰、上网。我喜欢看书,在我们这儿卖得好的杂志有《佛山文艺》、《读者》等。《佛山文艺》在打工族中还算比较畅销吧,但我不喜欢看那些,我比较喜欢看《读者》,因为它可以教育人,《佛山文艺》上面的文章都是写打工的生活,我认为自己有这个体会,没必要看这些书了。 

厂里蛮多谈恋爱的,有的是在工厂认识的,有的是在家里认识然后一起出来打工的。我家里也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但现在分手了,是家里亲戚给我介绍的。我和他接触过几次,发现不合适,他性格太内向、太老实了,显得懦弱,我和他在一起没有安全感。比如说,他不会去欺负别人,可是别人欺负了他,他也不会怎么样,我和他在一起觉得很窝囊。我认为一个人不应该去欺负别人,可也不应该怕别人,可他总是怕别人欺负。 

尽管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可也没存什么钱。当初出来的目的,是想和爸爸一起,供哥哥念书。但断断续续出来几年后,发现开支也挺大的,不多的工资,自己要花掉大部分。我不像爸爸,他跟着大舅在北京,应该可以存一点钱吧。 

我感觉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不需要很多钱,不像年轻人,好像很多东西都要买,买这买那的。女孩子喜欢打扮,主要买一些护肤品,每个月还要买一二十块钱的书看一下,好像开销特别大。平时没有多少机会到外面去玩,主要是上班,有时间就想休息一下。

哥哥念书时,我以前给哥哥寄点钱,但现在他也不让我寄,不过我也没赚到什么钱,糊到自己的开销,就差不多了。一年能够存三四千块钱就不错了。哥哥是学化学的,也不知道好不好找工作,听爸爸说,他准备考研究生。 


●   ●   

小果:我渴望自由,在工厂被管怕了 

访谈时间:2006年7月15日(小果18岁)

访谈地点:中山大学488栋403室 

我学习成绩不好,不想读书,十六岁初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两年多都没有回去。开始是和二姐蓓蓓一起,后来二姐回去了,我一个人待在深圳,她走了几个月后,我就到了广州。 

我最先去的城市是深圳。2004年到深圳后,去过电子厂、钟表厂、鞋厂。第一次去电子厂,做了一年零几个月,工资最高的一次是800多,平时一般500—700之间,有的时候还拿300,拿300的时候,一般是不赶货,也就是不加班的时候。

2005年,第二次进厂,是做收音机的机芯,平时一般800—900,工作环境好一些,加班的时候能拿1000多。做长了就乏味,这个厂对技术要求不高,只要能按规定做好要求的事就可以了,产品既销国内也出口。 

第三次到了黄埔,在美盈鞋厂,和周婕在一起。打工三年,没有存多少钱,在外面开销太大,第一年和蓓蓓姐姐寄了一万块钱回家,后来每年能寄几千块钱回去。大姐小敏、妹妹媛媛、弟弟小招在家里读书,都要花钱的。后来我和蓓蓓姐姐分开了,消费就高了,就寄少了一点,我的日常开销主要是用在衣服上,衣服一般就几十块钱一件。蕾蕾姐姐没有和我们一起出来,她主要待在武汉,在制衣厂,和幺幺(小姑)离得近些。 

我刚刚出来没多久时,特别想家,一想到回家就禁不住要哭,很想妈妈,但工厂里面总是不准假,要回家就要扣一个月的工资,只得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后来就慢慢习惯了。由于车费贵,人多,过年回去不方便,在路上又累,怕很多人挤在一起,我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都是跟姐姐一起过。 

过年时,工厂里人也不是很多。等熬到今年请了假,没想到2006年7月15日,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却碰到了百年不遇的大台风,只得放弃。 

2004年在电子厂打工时,经常用有毒的“天拿水”。有些清洗工用乙丙醇清洗机器,他们也知道有毒,还是直接用手碰,整天都泡在那个水里,用浸在水里的棉签去清洗机器,不戴手套,厂里好像也没发手套。

工厂里没有好玩的事,也没听说有稀奇古怪的事。有一天,听说厂里一个经理上吊了,我们感觉很奇怪,后来才得知,总经理总是问他一些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随后总经理叫他辞职,他感觉没面子不想走,有一天喝完酒回来,就自杀了。关于他的死,现在还是个谜案,不知道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经理有三个儿子,听说他老爸也开了一家工厂,他真是太想不开了。不过在工厂干活,确实很累,真的很累,谁都不想干了。

厂里经常有工伤,很多人的手指“咔”的一声就没有了。不过幸亏我干的活不需要直接碰到机器,主要就是负责点数。我们车间也有气味,但也没人戴口罩,我们也不知道有毒。工厂噪音特别大,但没发耳塞,就算应付检查时发一下,事后也要收回去。

在电子厂,我一般一个月拿700块钱,有时要工作16个小时,晚上十二点下班,早上八点钟上班,基本上整天都待在厂里。工作时间长,睡眠时间根本不足,每天就是吃饭、上班两件事。如果没有按时上班,就会被骂死,那个厂一般都是蛮赶货的,不能请假。

在厂里,最让人难受的是工厂规定员工不准挂蚊帐,也根本没有办法挂蚊帐,但广东一带蚊子很多。厂里没人管后勤,也没人管工人的利益,员工也懒得反映,觉得反映了也没什么用,也不知道和谁反映。 

2005年,我换了一家工厂,到深圳一家钟表厂焊机芯。我记得焊锡放出来的烟好臭,工厂好像有吸烟的机器,可以将烟吸过去,但有时烟太大,机器不管用。有些人开始不知道可以用机器吸,也没有人教他们,烟都喷到脸上了。我开始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机器可以吸烟,后来看到别人去吸,才学着用吸烟机。

工厂的工作根本不用培训,很简单,只要是个人都可以上班。钟表厂工作时间不是很长,一般一天12个小时,一个月700块钱,中间若稍稍偷闲了一点,就会被骂死。晚上十二点睡觉,早上八点起床,中间可以休息一个多小时,一般按二十二天算,另外八天就算是加班。感觉一天的主要事情,就是吃饭、上班。厂里的伙食,天天萝卜白菜,青菜就是白菜,也有一点点肉,但肉量很少,早餐吃稀饭和包子,天天如此。 

我没有留在电子厂,我好像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做不长,待久了就会烦,就想要离开。我觉得换一下环境也不错,可以多学一些东西,多见一些世面。

两年了,我胆子好像大了一些,话也多了一些。以前妈妈总是担心我不爱说话,有一次过年,还特地把我送到城里的四姨家,让我去玩,和表妹们在一起。我在工厂也有一些好朋友,现在分开了,她们好像都没有离开工厂。我一般喜欢跟单纯、年纪小的女孩交往,不喜欢跟城府深的女孩来往,好像随时都会上她们当似的,感觉心累。 

按规定,工厂一个月可以放一天假,但我来这个厂两个月了,都没放过一天假。我休息过一天,但不是放假,主要是因为赶货,我前一天通宵加班。尽管厂里董事长规定礼拜天晚上不准加班,但是一赶货,礼拜天晚上照样加班。有的人胆子比较大,不来,要是赶货不是特别紧,有一两个人不来也没什么,要是赶货特别紧,线长就会狠狠地骂人。我劳动的付出,肯定不止现在的工资,我的加班费太少了,一小时才一块五毛钱,深圳那边要高一点,一小时有五块。 

2006年,我又换了一家工厂,离开深圳来到广州黄埔,进了美盈鞋厂,和周婕姐姐在一起。在鞋厂做工的时候,要黏胶水,厂里通风不好,鞋厂气味很大,但工厂也没发口罩给我们。

按照规定,在工厂上班时,是要戴耳塞的,但是厂里没有发,大家也不要求戴。也许习惯了那个噪音,感觉就会好一些。和深圳那家电子厂一样,每到要检查的时候,厂里就会把耳塞发给员工,检查一结束,就收上去了。

工厂发生了一些事情,瞒着不报,每次听说上面要派人来检查,工厂就将员工集合起来,每人发一张表格,给出要回答问题的答案,要求我们将答案背熟,如果不按表格提供的答案回答,就会受到处罚。奇怪的是,每次听说上面要来人检查,可是我从来没有碰上检查的人。 

我感觉没有人愿意很认真地干活,员工和老板之间基本上是一种对立关系。在鞋厂,很多人将车间的原材料(比如牛皮)拿出来,其实这种损失是无形的,老板如果能够对员工好一点,他们也不会这样。

我感觉大家都挺冷漠、自私,好像不自私就会吃亏,特别是年纪大一点的人,更是这样。

这么多年来,我发现每个厂都会死人,有了病也没人管,工厂也不给他们请假,于是只好忍着。其实有些病根本就不是大病,而是身体太累了,身心疲惫,得不到休息。

我们的工资是计件的,计件工资都是瞎算的,有的人到处玩和混,拿的工资比辛辛苦苦工作的人多得多。我的工资是配合我开机员工的百分之八十,因为他比我辛苦得多。我是管点数的,我一般不会多点数,因为后一个程序还有品检员。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品检的人搞好关系,让他们把我的产品多算一些。

厂里管我们的人,好像是大学毕业生,从农村考出来的,骂起人来比较厉害,他的上级骂他,他就骂我们,我们也会骂他。做管理的人,一般靠关系进去,有的靠老乡关系,还有的靠一些当官的弄进去。有时候,我们厂还要帮别的厂做些事。 

△姊妹们的孩子们2006年合影  作者供图

周婕姐姐主要检查鞋子的质量,工作要轻松一些,拿的工资也少一点。我和周婕住一层楼,但很少见面。周婕喜欢看电视,但厂里连电视都没有,只得跑到厂外面的一个小店去看,那里经常很多人。一般吃完晚饭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有个台刚好在五点半到六点半时段放连续剧,周婕就会跑过去,一天看一集。这个时候她看得正入迷,自然不好找她说话,等到下班,一般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有时还要到十二点或者更晚,这时候,大家都筋疲力尽,也不想说话,所以看起来和周婕住一层楼很方便,但实际上和她说话的机会很少。 

我蛮喜欢做生意,喜欢做生意是渴望自由,我在工厂被管怕了。 


●   ●   

振声:建筑业倒了,我们就没饭吃了

访谈时间:2016年3月1日(振声26岁)

访谈地点:湖北孝昌县丰山镇丰三村家里 

振声是第三代已成年的三个男孩中,唯一没有念大学的孩子,也是受教育程度最低的孩子。

1997年,哥哥在四姐夫的食堂干活,忙不过来,便将留守家中的嫂子也叫去了北京,开始了夫妻同时外出的打工生涯。两个孩子则托付给了老人,当时,儿子振声七岁,女儿时春四岁。

直到2008年,因为四姐夫的工地出现问题,夫妻俩才陆续回到家中,儿子已经十八,女儿十五。振声勉强混完初中,在哥哥的强烈要求下,上了两年职校,学习数控。职校毕业后,在武汉妹夫的安排下,去了杭州一家机床厂,从此开始了打工生涯。从老家到杭州,辗转多次,他终究无法在工厂立足,最后还是回到父辈的老行当,当了一个泥瓦匠。 

我第一次看到振声时,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父母都在北京工地打工,只有每年春节时,才能和父母见面,一家人得以团聚。从七岁开始,振声和妹妹一起,与祖辈生活在村中,成为典型的留守儿童。进入青春期后,在哥哥、嫂子的描述中,振声是一个叛逆、倔强、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体谅父母的艰辛,脾气暴躁异常,更不懂得节约。

2014年,通过手机QQ聊天,振声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在父母和亲人的张罗下,仅仅几个月就从单身走向了婚姻。

 今年过年回家,问到他打工几年的经历,才发现振声并不如嫂子叙述中那么幼稚、简单,作为一个普通的农二代,振声其实也经历了很多常人没有经历的苦楚,也面临很多只有他们这一代才能体会的困惑。

在父辈眼中,他不懂事的烙印也许难以祛除,但在我眼中,他身上也具备很多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素质。

时代在变,获取信息的方式在变,伴随而来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 父辈沿袭下来的农民身份。在现有条件下,父辈有限的能力,自然无法给振声提供更好的发展平台,个体的成长,伴随着时代转型过程中的很多阵痛。


●   ●   

爸爸妈妈去北京时,我七岁,妹妹四岁,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当时身体还好,但毕竟是老人,管不住我们,当时奶奶最担心我们出事,要求挺严。

妹妹学习不好,总是留级,念了好几个一年级,但她能说会道,在村里名气很大,明明自己读书不行,还说老师不行,给老师取外号叫“喷粪机”。

我的成绩也不是很好,念初中时,班上没有学习风气,学生打老师是经常的事情。课堂上,想听课的就听课,不想听课的就打牌,或者走来走去,反正念了书出来,也是打工,当时大家都这么想。

到初三时,我每次测验成绩都不是很好,就放弃了好好读书的念头,上学就在教室里混日子,反正就是混,总认为拿个毕业证就行了。老师拿我没办法,家里人也拿我没办法。其实我叔叔挺希望我念书,像他那样,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我成绩不好。

随着我和妹妹长大,爸爸妈妈不在家,奶奶越来越难管住我俩。我们整天和她斗智斗勇,奶奶叫我和妹妹去捡棉花,可憋在棉田里实在太热了,人都透不过气来。第二年,为了逃避捡棉花的农活,我和妹妹趁棉花刚长出来,偷偷跑到地里,将棉花全部扯了。当时家里没有种田,农田一部分承包给了别人,一部分被村里统一承包给了老板,其实没有太多的农活干。奶奶的主要工作就是给我们做饭,我们吃了饭就去上学,天天都是如此。奶奶喜欢喂鸡,家里到处都是母鸡、公鸡,我们吃了很多鸡蛋和鸡肉。 

那时,整个村里只有一部电话,爸爸妈妈打电话来,我们就接;不打电话来,我们就不联系,一般一个星期来一次电话。为了方便联系,后来家里装了电话,他们在电话里问我们的学习情况、表现情况、是否听话。我们在电话里提要求,提得最多的就是希望他们回家时多带好吃的回来。事实上,因为每次回家都是春运,行李不好拿,火车也不好坐,爸爸妈妈从没有从北京带吃的回来,都是回来以后,带我们到集市上买。

我从来没有问过爸爸妈妈在北京的生活状况,我记得十八九岁那年,有一次,老爸跟我发了很大的火,我说他们整天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丢下我们在家也不管,大概是当时我的话触到了老爸的痛处,他就骂我,说你到时候出去就知道了。我当时也不懂事,想着他们在大城市,毕竟比农村好,但没想到,农村人到大城市,比家里过得还辛苦。 

2006年我初中毕业后,爸爸一定要我去上职高,于是就学了两年数控专业,其实在学校也没学到什么。从职高毕业,第一份工作是我们学校介绍的,在昆山富士康实习,有学校的车子接送。

一到富士康就上流水线,安一些电子产品的插销,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一看就会。第一次做工,感觉特别累,坐在流水线上不能动, 手就来来回回地按那个电器的按钮。工厂的情景和我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们还在车上聊,以后出去了 到哪儿玩,上班后,发现根本就没时间玩。每天下班,人都累得要死,那年我十九岁。当时我们学校和富士康签了合同,如果干得好,可以留下来,但那一年正好赶上公司裁员,我们实习生就全部回来了,一个都没留。 

回家后,我武汉的姑父将我弄到杭州机械厂上班,去杭州打工是我第一次单独出远门,当时也不觉得害怕,还挺兴奋。

到工业园后,一个经理才出来接我。因为我职校学的是数控,工厂就安排我开机床。但我念书时,根本就没学什么东西,老师也没教实质性内容,我甚至连机床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师傅叫我在旁边学,主要就是等他们将东西做好后,我打打下手,负责擦干净。

有一天,趁没人的时候,我很好奇,就壮起胆子,去开了一下机床,没想到将机器弄坏了,当时特别害怕,怕厂里找我麻烦,当天就拎着一个包,偷偷跑回来了。跑了那么远的路,只在厂里干了一个星期。

跑回家的时候,我坐车到了武汉,身上仅剩一百块钱,又被别人骗了。一个人向我推销东西,我说不要,他说我乱扔垃圾,如果不买他东西的话,就把我送到派出所关起来。我一听就很害怕,将一百块钱给了他。钱一给,我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只得打电话给我爸爸,叫他送路费过来。当时碰到骗子,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快点回家,等到发现身上没钱了,才知道面临真正的麻烦。

尽管当时小姑住武汉,但她住得也挺远,我压根就没想到让她来接,第一个想到就是爸爸。第一次出远门,我的感觉是,如果没有文凭,又是农村人,在城里很难立足。

回家后,没有找到别的事情干,姑父又将我介绍到了杭州那个厂,上车间坚持了两年,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在厂里,我收入不高,一年存不下多少钱,和周围环境也格格不入,同事的生活方式和我完全不同,我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另外,毕竟自己基础差,不懂的东西太多,比如别人拿一张图纸过来,我不知道上面画了什么,当时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想着一定要去学会,但基础不好,学起来挺难的,那个时候,真的很后悔没有好好读书。 

回来后,我打算转行。我首先想着开车,就考了驾照;拿到驾照后,家里七凑八凑,给我花了将近一万元,买了一辆二手车。因为刚刚开始学车,学得不怎么样,开得也不是很顺手,加上买的二手车早就报废了,经常要维修,感觉维修费用太高,后来别人出两千块钱就把车卖掉了,开车的想法不了了之。思考了很久,我最后还是决定跟着堂哥到工地去,从提灰干起,像爸爸一样,当一名泥瓦工人。我想明白了,既然没有文凭,需要知识的事情干不好,就只能靠力气吃饭。

到工地刚开始干的时候,我们是用斗车送灰,送到电梯里面去,我记得有一个很陡的坡,怎么推都推不上去,当时人都推哭了。别人个子比我高、力气比我大,轻轻地就把车推上去了,我怎么都使不上劲,硬是推哭了。我堂哥看见了,可怜我,从2012年开始,就将我带着,教我抹灰,从那时起,我一直坚持抹灰到现在。抹灰就是砖砌好后,在上面抹一层灰,也要靠力气,但比推车好一点,劳动强度没那么大,工资也要高一点。比如,推车一天我最多只能拿一百,抹灰可以拿两百。

抹灰有一定技术含量,需要学习,毕竟将灰抹上去,平整度要达标。回头看去,杭州两年,我根本就没有入行。抹灰的工作,我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才慢慢进去,刚开始学的时候,也就是打打杂,师傅一会儿要你干干这,一会儿要你干干那,一年以后,掌握了技巧,就可以自己独立操作,不用师傅在旁边看着。拿到第一份工资时,我挺开心,非常珍惜,舍不得花。

抹灰的活,我一直干到2014年,也就是我结婚那一年,整体看来,在建筑工地干活,工资也不是很好拿,但前两年工地很好找活,不像现在,没有事情做。 


●   ●   

从去年开始,也就是 2015 年,很多人待在家里没事做。 

我是四月份出去的,到六月份才做事,出去两个月,上了一天班。我感觉从2015年九月以后,找事做就变得难起来了。抹灰也不是固定跟着谁,谁有事就跟着谁,像我老表,认识一些老板,别的老板叫他时,他顺便就把我带上。

我去年主要待在山东,听老板说,工地建筑资金匮乏,上面也不给贷款,很多时候,连生活费都没有。更让人失望的是,老板不但不给我们生活费,还要我们干活。饭都没得吃,怎么干活。于是大家就在工地睡觉,有的员工出去搞点别的事做。外面的合作方找公司催要工程款,公司没钱,合作方就拉闸,这样大家都没法干活,一玩就是半个月。有时一个星期就拉一次闸,去年在山东,相当于浪费了一年,根本就没有挣到钱。 

我在哈尔滨、长春、山东、新疆、内蒙古、武汉、北京 都待过,跟着工程队,带一些衣服、被絮到处跑。有时候是老板买火车票,有时候是自己买火车票,每天奔波,人都麻木了。到一个新地方,也没什么感觉,反正大家要走,就跟着一起走,最大的感受就是累,特别是刚刚住进一个工地,没多久又必须赶往另一个工地时,更是感觉累。

买的生活用品如被子、衣服、水桶什么的都得带走,若扔掉,到另外一个地方又得买,浪费钱。搬家的时候,东西太多,根本就没法一次拿走,一次拿不走,就拿两次,坐火车时,只得先叫一个人帮我守着,送一趟行李上火车后再来拿一次,大汗淋漓,狼狈不堪,感觉挺辛酸。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折腾,又累又烦。那个时候,才体会、理解爸爸妈妈当年在外面的状况。 

我记得在内蒙古时,早上三点就得起床,那边日出早,晚上八九点就开始睡觉。中间都在干活,一天最少干十五个小时,干一段时间就休息一两天。再累也没有办法,不干就没有收入。

在工地上,大家的状况都差不多,有时候,也会互相交流一下,总的感觉就是钱不好挣,工作累,工资低,而且活也不好找,只能跟着工程队,有活干就干,不会想太多,想也没用。没事时,洗洗就睡,天天如此。

现在最怕的就是建筑行业倒了,一旦倒了,我们更没活路,那就更麻烦了。现在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这种担忧,毕竟像我们这一行,如果全部失业进厂的话,没有多少厂能容下这么多人。 

实际上,我这几年基本上没挣什么钱,工地换得多,没有持续做事,路上开销很大,除了生活,基本上没有太多积蓄,只能过一年算一年。碰到大事,就麻烦得很,比如结婚,要不是我小叔叔帮衬一点,根本就过不去。 

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顺利找到了对象,结了婚,生了孩子。我和东东是聊QQ认识的。2013年,我妹妹出嫁,我就在家里帮忙。有一天没事,就上QQ玩,正好发现有人加我,就点了接受,随后开始聊天。我问她哪里人,她说是湖北人,我说我也是,我又问她湖北哪里的,她说孝感的,我说我也是,两人越聊越近,后来发现两家隔得不是太远,竟然是同一个县城的。

东东说她很喜欢山,一个星期后,我就约她到我们那儿山边的水库玩,两人见了面,好像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我记得去见她的时候,两个人拿着电话走到了一起,还互不认识。她当时从外面打工回来,刚好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我平时很少上QQ,也没有时间上,那次真是鬼使神差,偶尔上QQ玩,没想到正好碰上她,如果我在工地,或者她在外打工,就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种缘分了。 

妹妹结婚时,我爸爸妈妈对我的婚事挺着急,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在农村,男孩过了二十五岁,就会被视为大龄。妈妈知道我交了一个网友后,我才和东东见第二次面,她就要求我将东东带回家。

一见面,我妈一看,挺喜欢的,说要去找媒人说亲,让我们结婚,我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微妙。于是,我就问东东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她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代表默认。

从认识到结婚,三四个月,中间见了四五次面,确立关系也很快,两人互相之间不怎么了解。不过,在农村,相亲的话,若合适,结婚也会很快,一般第一次上门后,互相觉得合得来,家里就会慢慢操办婚事。

我们这里,十七八岁生孩子的都有,在农村结婚都很早,不会考虑太多,婚前大都没有太多了解。性格都是结了婚后,才慢慢磨合。我和东东也是结婚以后才慢慢了解的,她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问她,她都不说。 

东东不和别人攀比什么,也挺能干,我对她很满意。刚结婚的时候,她挺勤快的,我妈妈的衣服什么的,她都拿来洗。现在我妈妈如果在地里干活,她还是帮我妈妈洗衣服,也挺难得。

2014年结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我让她待在家里生孩子、带孩子,现在孩子都一岁多了,开销也大了,她今年准备和我出去,一起到新疆打工。 

现在想起来,和今天相比,我结婚花费十来万,真的算很少。我当时只给了女方三万彩礼,给她爸爸的,算是最低了。现在结婚的话,一般彩礼都是六七万、甚至十万,女方拿到彩礼后,爱给男方买什么由他们决定,也可以什么都不买,彩礼送过去,就是女方的。除了彩礼,还有鞭炮、烟、酒水、菜、红包等等,房子装修、买家具更是结婚花费的大头。

在彩礼上,我和东东有过不愉快的经历,原本说好三万,她听了她家人的,要五万,当时我家里不可能在短期内多拿出两万块。她将家人的意思转告后,我就火了,我说这婚我不结了。我是正月初八结的婚,到正月初七了,她还是坚持要五万。我知道这不是东东的本意,肯定有人在里面撺掇,在农村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女方的亲戚认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一般会怂恿女方临时提出额外的要求。

结婚当天也闹了一点别扭,按照风俗,我们这边先杀猪,男方家一半,女方家一半,可东西还没有送过去,她就打电话来,说不嫁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彩礼的事情闹得她心里不舒服,她只是在电话里哭。我听她这么一说,也火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说你不嫁就不嫁,把我的东西退回来。然后她三姨就在那边劝她,她就嫁过来了,可能她当时也挺矛盾的,心里有很多顾虑,这些情况我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叔叔他们也不知道,我都没和他们说。 

结婚时,我家里根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当时我小叔给了三万,我大姑借了两万,大姨借了两万,加上我打工多年的两万工钱,最后找村里借一点,才勉强将婚礼办好,可以说,结婚的费用基本都是借的。

我爸爸妈妈跟随四姑父在北京打工十几年,当时的想法就是存钱给我结婚,四姑父如果不欠父母的工钱,我结婚的经济压力就会小很多,也不用借那么多钱了,但我知道四姑父自己的工程款都没有结清,根本就不可能给我们钱,他们在外的日子也不好过。

到现在,我结婚的账还没有还清,还欠大姑妈两万,我小叔给的钱不要我们还。说起来,叔叔婶婶对我帮助还挺多的,要不是他们支援了三万块钱,我婚都没法结了。东东也知道这些状况,她也没说什么,她妈妈在她一岁不到的时候就疯了,她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她嫁给我后,我妈妈总是要我对她脾气好一点,多哄一下她,妈妈心疼她,说她也是一个吃过苦的姑娘。 

我们现在和爸妈住在一起,结婚欠下的钱,也没有明确说谁来还,谁有能力,谁就还。不过爸爸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了,婚礼欠下的债,我会来承担。如果在外面干得顺利,两年之内,我可以还清结婚欠下的债。但问题是,从去年开始,工地上的活就不好找,今年出去,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就算找到了活干,也担心工钱好不好拿,事好不好做。

今年我们村里搞建筑的很多年轻人都没有走,都留在家里,要是在往年,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我堂哥昨天将我身份证号码要过去了,可能是要买票,具体什么时候走还不知道,等老板买好票了,就会通知我们,随时都可能出发。搞建筑这一行就是这样,依靠的是乡里乡亲的关系网。 

对于将来,我没有多想,现在就想好好在外面干,挣点钱,然后回来发展,看能不能在家做点别的,养养猪什么的。 

我不会种地,养猪也不会,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没有农活干,地都给别人种了,我也没学会干农活。事实上,就算回到农村,我现在也很难在农村生活下去。我对未来挺担心的,就想着外面要是建筑业倒了的话,那我们都没饭吃了。 


●  ●  

念书以后 :另一种打工 

在第三代中,类似于周婕、小果、振声的经历,还有蓓蓓、蕾蕾、时春、沈晴和沈北,他们长到十几岁,就离开村庄或家里,到东莞、深圳、广州、中山、武汉、北京、上海等城市打工。

女孩子几乎都有过进厂的经历,在流水线上干活,有时也辗转到餐馆、超市、美容院等服务场所。我记得周婕说过,在广州打工,还需要有广州户口的亲人担保,并交一千多块钱的押金,如果是自己辞工,这些押金一般都拿不回来。

时春2012年从深圳一家厂子辞工后,到了广州,找到了一家拉肠店,在那儿当服务员,每天都要站着上班十几小时,干了几个月,最后走时,店主拖欠了她一个半月的工资。

我曾带时春去找过那家店,但店主态度强硬,不了了之。反而是侄女的态度让我感叹,在维权过程中,她总是安慰我看开一点,不要想那么多。也许,对刚刚十八岁的侄女而言,她的经历让她早已看透了世界的坚硬,也在生活中学会了顺服和自保。本就不多的工资,真的要去维权,只会让人脱一层皮,更关键的是,店主根本就没有和她签订劳动合同,真较起劲来,也不见得就能获胜。 

周婕、小果、振声的讲述,很多时候让我触目惊心,他们都提到每天的劳动时间,大多达到十五六个小时。在三个孩子共同的感 受中,疲惫和劳累是他们对打工生活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有工厂里面随时受伤和死人的状况,都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 

我记得周婕曾和我提起,若晚上一个人外出,必定将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故意弄得丑一点。还有振声,通过和他聊天,可以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哥哥嫂子口中所叙述的那么简单的男孩子。

对一个留守家中十几年的男孩来说,安全感的匮乏、性格的暴躁、学习能力的欠缺、与人相处的生硬,等等都作为留守孩子的深深烙印,在他长大成人独自面对社会时必然会日益凸显出来,并影响他的发展和社会竞争力。

对他而言,读书改变命运的路径已无法走通,父母外出打工的现实,也剥夺了他在生活中学习具体劳作技术的可能,并不扎实的基础教育,压根就无法让他获得更好的自我认知。对一个心理脆弱、能力欠缺的个体而言,除了延续父辈的命运,重复父辈遭遇的辛酸和挫折,已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生存路径。 

但这就是现实,摆在这些孩子前面的现实。

对他们而言,父母收入有限,家里尚有求学的兄妹,早早走出家门,承担一定的家庭责任,也成为家庭成员之间一种传统的互助关系。以二姐女儿周婕为例,在多年的打工生涯中,尽管她认为和她父亲相比,自己乱花了很多钱,但实际上,她和爸爸的大部分收入,支援哥哥周唯一直念到了研究生。大姐家的女儿小果、蓓蓓、蕾蕾同样如此,念书的姐姐小敏、妹妹媛媛、弟弟小招,若仅仅依靠父母的收入,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生活。

咬紧牙关在外面坚持,帮助父母分担重担,成了这几个孩子唯一的选择,在共同的家庭生活中,支援能读书的兄妹,是家庭成员之间共同的默契和期待。

我不知道,这些孩子的选择,是否潜移默化受到了丈夫求学经历的影响。客观说来,尽管丈夫大学毕业后,并没有特别高的收入,但每逢家中碰到大事,诸如二姐生病、哥哥建房,丈夫还是有能力伸出援手。

现在的问题是,对考上大学的农村孩子而言,要顺利完成学业,往往需要举全家之力,但大学毕业后的客观前景,不要说回馈家庭,能够自保都不容易。在现有条件下,兄弟姐妹这些念书的孩子,能否复制丈夫的命运,通过读书改变个人的命运、同时回馈乡村的家庭,还是个问号。 

小敏是大姐的大女儿,也是所有孩子中,第一个念大学、第一个走向社会参加工作的。她出生于1984年,2005年考上我任教的大学,学习会计专业。小敏上大学那几年,我因为结婚生子,生活整天被一些琐事绊住,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过问她的事情,只是在上课的时候,偶尔去她们宿舍看看。

三年以后,小敏毕业,因为手头资源有限,我和丈夫甚至都没有能力给她找一个好单位。经过多次面试,反复折腾,和很多来自农村的孩子一样,她只能进一家很小的公司。为了减缓经济压力,小敏白天上班,晚上就住在我们家,下班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广州一家公司搞内勤,每天早早出门,晚上忙到八九点,每月工资大约两千块。

小敏很快跳到一家拓展公司,主要负责联系业务、带团,经常在外奔波,平时没有任何空闲,收入也只有两千多。当时,我和丈夫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找一个条件好点的男朋友,两人一起在广州奋斗,或许还能改变现状。一年多以后,情况依然如此,也看不到任何新的可能,恰好武汉有个公司招人,而且能够回到本行做会计,小敏考虑到待在广州的生活压力实在太大,毫不迟疑选择了回武汉,一直在新的公司坚持了三年。

尽管这份工作的工资也只有两三千元,但武汉消费比广州低,而且离家也近,心理压力还是缓解了很多。但若说到在武汉成家、买房,依然难以实现。 2014年,经人介绍,小敏认识了当地一名青年,并很快结婚。丈夫和她一样,也是念了一所二本院校,在广州一家公司打工,他学的计算机专业,工资比她要高一点。怀孕后,小敏辞了职,丈夫在家里支援下,在孝感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她待在家中带孩子,丈夫在广州上班,依赖工资供房、养家,过起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小敏的妹妹蕾蕾和她在同一个小区买了房子,蕾蕾的丈夫是泥瓦匠,因为经常外派国外做劳务,收入还不错。两姐妹尽管受教育程度完全不同,但最后的结局、命运并无太大差异。这种结果,完全出乎大姐、大姐夫的意料,小敏当初通过高考进入大城市念书,但最后在现实的压力下,还是一步步退回到了家乡,生活境遇和自己小学毕业的妹妹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妹妹因为早年外出打工,一直和父母供养尚在念书的兄弟姐妹,而小敏因为年龄已大,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暂时还无力回馈家庭。 

媛媛是大姐最小的女儿,通过高考,上了浙江一所二本院校,学了热门的电信专业。媛媛长相出众,聪明伶俐,性格活泼,念大学时,颇受男孩关注。她和温州的男朋友最后走到了一起,男方家里经济条件不错。毕业后,她得以进入当地的移动公司,待遇超出了大姐和姐夫的想象。在所有念大学的孩子中,媛媛是唯一通过念书、经由婚姻得以改变命运,并能切切实实回馈家庭的孩子。 

小招是大姐最小的儿子,在所有孩子中,他被寄予了最高的期待。不仅因为大姐为了生个男孩,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也因为小招的成绩自小到大,确实不错,和前面读书的哥哥姐姐比较起来,小招终于破除了只能考上“二本”的魔咒,当年的分数线超过了“一本”4分。

不过,因为湖北考生竞争激烈,小招尴尬的分数,并未让他进入像样的一本,从武汉科技大学毕业后,他早早规划,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大姐不希望小招像周唯那样,远走新疆工作,对于家中的独子,他们认为就算不待在武汉,至少也要选择一个交通方便的城市。当讨论到在武汉立足的成本时,大姐对那儿的房价显然没有任何想象力。

周唯是二姐的儿子,1983年出生,是所有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二姐1999年去世时,周唯刚上高中。通过高考,他来到了黄冈师范学院,选择了化学专业,考虑到家庭经济状况,周唯原本想早日工作,但地方师范院校的就业选择非常有限,对很多孩子而言,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乡村当一个有编制的教师。

被逼无奈,他决定考研,为此,还询问过我们的意见,我们自然支持他。周唯很懂事,能吃苦,应届就考到了一所石油学院,毕业后,为了获得更好的收入,他果断选择了边疆地区,目前供职于克拉玛依一家油田。因为路途遥远、路费太贵,他工作后,从来没有回过家,我也没有看到过他,对他在新疆工作的情况了解不多,但听二姐夫说,他在克拉玛依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做生意的湖北女孩,已经结婚生子。虽然远离家乡,但因为他有研究生文凭,过得还算可以。令人担忧的是,二姐夫前年中风,有一段时间生活无法自理,经过治疗休息,尽管情况好了一些,但儿子远走他乡,女儿也已出嫁,他只能独自生活。 

沈亮是四姐的大女儿,2008年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桂林一所旅游学校,四姐夫的破产直接改变了沈亮的命运,让从小衣食无忧的 她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残酷和压力。大学毕业后,她就留在桂林当导游,认识了公司一个开旅游巴士的同事,并很快结婚,在桂林附近 的乡村安了家。沈亮的丈夫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是农民,生了孩子后, 沈亮从旅游公司辞职,待在家里带孩子。

面对沈亮的选择,四姐总是感叹,“都是我们连累了孩子,从小带她们离开农村,到城市立足,最后还是嫁到了农村”。尽管相对父母风雨飘摇、毫无安全感的生活,单纯的沈亮对乡下生活并没有太多不满,但四姐始终觉得愧对孩子,城乡之间,在她心中,始终有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与振声、周婕、小果、时春这些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相比,念了书的孩子,可以避免从事一些繁重的体力活,不用到流水线上打工,但他们的生活,如果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大显神通,如果不在地域选择上妥协(最大顾虑就是无法照顾父母),或者通过婚姻在经济发达地区立足,仅仅念了大学,凭借个人能力,已不可能顺利进入体制,获得一个收入过得去、稳定而体面的工作。

至于像他们的舅舅一样,通过个人努力,在大城市买房成家,几乎成为海市蜃楼般的梦想。光是城市的高房价,就足以让他们对工作机会较多的城市望而却步。

三十年前,通过高考,丈夫走出农村,不但获得了更好的自我成长,也切切实实获得了在城市立足的资本。今天,这一切都不可能重现,哪怕是户口迁徙,考上大学也不意味着获得了户口迁徙至大城市的自由。小敏毕业时,我才知道,根据规定,农村的孩子,学校压根就不解决他们的户口问题。 

事实上,从念书的成本来看,第三代远远超过1990 年代考上大 学的那一批人。在对兄妹生存境遇进行考察时,我发现,一个家庭若有孩子念大学,除了父母要外出打工外,其他没有念书的孩子也必须外出打工,才能和父母一起供养念书的兄弟姐妹。这种互助模式, 几乎和丈夫念大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同之处在于,丈夫从大学第二年开始,完全可以通过勤工俭学养活自己,不再依靠家里的供养,而且一毕业就可以获得干部身份,进入大学教书,进入社会的精英阶层,而到第三代已无这种可能。

对女孩子而言,就算读了大学,若不能依赖婚姻改变命运,所能过的也无非就是进入一家朝不保夕的企业,过着一种紧紧巴巴、毫无安全感的生活。

四姐最难接受的就是,因为家庭的变故,她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女儿,最后不得不嫁到一个落后省份的农村,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轮回。 

 


 楼主| 发表于 2017-3-14 08: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3-14 08:06 PM 编辑

出租屋里的叔叔辈们 

2017-02-25 黄灯 人间theLivings

网络图 


他狭窄的房间堆满了各种资料,有字迹模糊的码报、色情兼迷信气质的白小姐、还有香港版本的日历,以及各种纸片上面心神不宁的数字,这些纸质材料,一摞一摞堆放在杂乱的房间。


 

在我的印象中,整个家族最先南下的,是父亲唯一的亲弟弟,我的叔叔黄河水。

1984年冬天,叔叔年仅二十六岁的妻子、我的婶婶冯幼群病逝。1997年秋天,一直照顾河水叔年幼儿子的奶奶去世,临终之前也没有见到已经南下的河水叔最后一面。奶奶离世的第二年,河水叔带走了留守家中的两个儿子——炎培和职培,正式开始了父子三人的南下打工生涯。

算起来,职培到广州的实际年龄才十三岁,尽管年龄偏小,但他算得上整个家族中南下打工的先驱。

2000年左右,凤形村的亲人开始大批南下,一些原本固守土地、相夫教子的妇女,目睹留守家中的微薄收入,经过权衡计算,也决定离开故土,加入南下的人群。但因为她们年龄偏大,不能像一些年轻女子,进入正规的大型工厂,所以大都只能窝在一些小工厂、小作坊里面打工,很难有长久的工作机会。加上没有办理暂住证,也不敢随便多跑动,更多时候,她们隐匿于城中村的出租屋中,在混乱的流动人口聚居地,寻找一些生活的出路。 

2006年国庆节,叔叔们邀请我去广州塘厦玩,像在老家一样,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扯白了一天。根据聊天记录,我力图还原叔叔们当年的生活状态,他们是:亲叔黄河水、外嫁的瑛国叔(女)、嫁过来的彩凤叔(女)。 


河水叔:游走于城乡边缘的不安分灵魂 

多年来,叔叔黄河水在我眼中一直是个谜一样的人。他出生于1958年,1980年和本乡花桥姑娘冯幼群结婚,1981年生下第一个儿子黄炎培,1984年生下第二个儿子黄职培。

和父亲的大部分兄弟(父亲有十几个堂兄弟)不一样,河水叔几乎从来就没安心在故乡土地上待过。80年代农村人口尚未出现大规模迁徙时,他宁愿承包大队部的商店、最后欠一身烂账回家,也不愿好好种田作地。河水叔对土地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畏惧情绪,谈论的话题永远和土地无关,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则十分热切。

在我婆家、娘家和外婆家的诸多亲人中,河水叔是唯一一个对自己命定的农民身份,具有天然反感、叛逆情绪的亲人。他没有农民的卑微和怯弱,也没有农民的纯朴和安分。尽管妻子的早逝,让他二十六岁那年就成为鳏夫,因为拖着两个男孩(一个三岁,一个半岁),家族中的亲人对他充满同情,但我一直认为,就算他的人生没有发生变故,他也绝不可能留守家中。

1996年他独自南下广州,直到2015年跟随两个儿子回到湖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对河水叔的生活一无所知。1997年奶奶弥留之际的最大心愿,就是看一眼令她牵挂一生、心疼一生的小儿子。老人苦苦熬了几天,终究没有等到这一眼。

对父亲而言,河水叔消失的日子,就是他麻烦不断的日子。

河水叔的田地从来就无人打理,他既不交代别人种,也不在农忙时节回来照看几天。当时农业税还没有取消,村干部经常跑到父亲的单位,让他缴纳弟弟的农业税。最严重的一次,是乡政府下文,凡家中有恶意拖欠农业税者,兄弟姐妹、父母之中若有公职人员,一律强行扣除工资。

除此以外,河水叔多年在外盲目的闯荡,给他留下了不少债主,在他突然消失,父亲替代他成了被追讨的对象。在乡村的熟人社会,“父债子还”的规则同样适用于兄弟之间,面对拐弯抹角跑上门来的债主,父亲一次次赔着笑脸,一次次在别人声泪俱下的控诉中,无言以对。这些事情令父亲烦不胜烦,但也毫无办法。在乡村他累积多年的好名声,因为河水叔不合乡规的行为,被大大稀释。

父亲的担当和河水叔的放任,构成了两个极端,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河水叔在两个孩子尚未成年的情况下,将他们独自留在家中。在孤独、偏僻的老屋中,两个孩子依赖他们大伯(我父亲)提供的粮食,到底如何长大,对我而言,始终是一片无法想象的空白。 

直到2002年南下广州念书,我才有机会对河水叔的生活有一个近距离的感知。和刚刚落地广州的汨罗老乡一样,河水叔同样将广州白云区塘厦村当作自己的据点,将近二十年来从未挪移。

我后来才发现,塘厦之所以成为众多底层打工者聚居的地方,除了房租相对便宜,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交通方便:村前可以在“棠下站”坐车,村后可以在“机场路”站坐车,离地铁“三元里站”也很方便。这种发达的交通格局,注定塘厦流动人口多、来源杂。听堂弟说,除了湖南、四川人外,广东本省的潮汕人也非常多,汨罗来广州的打工者,几乎全部聚居此地,塘厦是三江、长乐等汨罗北部乡镇外出打工仔吸毒、赌博的大本营。 


●   ●   

1998年,在奶奶过世一年后,河水叔的两个儿子炎培、职培先后来到广州,他们父子三人,三个单身汉,住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前后间里。河水叔住的房子在四楼,与隔壁楼房的间距不足两米,就是所谓的“握手楼”。街道脏乱无比,到处都是垃圾,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2005年春节,父亲让我从家乡带一些腊肉、谷酒给河水叔,因为要及时将这些东西送过去,以免广州温热、潮湿的空气让食物变质,我到达当天就和河水叔联系,在塘厦站接到我后,河水叔带我慢慢走进城中村。

七弯八拐,进入一个狭窄楼道,河水叔告诉我,这就是他的住处。

一股呛鼻的不明气味,混合着南方潮湿、溽热的的空气扑面而来,出租屋的楼梯极其陡峭,可以看出是后来所加,小心上到四楼,两腿已经发软,逼仄的梯间,仅能容下一人转身。上到楼上,从小小的窗户往下看,只见楼与楼之间电线密集,电线上挂满了衣服,乱搭乱建现象非常明显。

房间非常狭窄,前后共有两间,使用面积不超过十平方米。外面一间放了一张稍稍宽敞的床,是河水叔和小儿子职培睡觉的地方,里面一间放了一张不足一米宽的床,为河水叔大儿子炎培的休息之处,整个房间除了几个纸箱胡乱塞了一些衣服,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听河水叔说,天热的时候,他们父子三人就直接睡在地上,尽管屋内相当闷热,但对于“握手楼”而言,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通风方法。

河水叔还告诉我,每个月的房租是210元。这里治安很坏,偷单车的人尤其多,他搬进去没多久,就被偷了两辆单车。 

更令我惊讶的是,河水叔来广州近二十年,竟然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他并非毫无专长,也不是没有生存能力的人,年轻时,奶奶让他拜师学过砌匠(建房子的手艺人),也出了师,完全能够独立对付工程,算得上有一技之长的人。

1984年婶婶去世后,在岳阳工程公司的姑父曾帮他联系过一些业务,让他很早就当上了包工头。河水叔在1985年就节余了四万多元(父亲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为六十八元),成了村里的首富。也许是当时的河水叔太年轻,加上赚钱太容易,他拿着那几万块钱,不过几年时间就又一无所有,待到生活重新陷入困顿,他因为有过发财的经历,怎么也不甘心从一些体力活干起。 

在广州多年,除了一些朋友偶尔给他介绍一些临时的活(诸如短期帮别人看守仓库,帮要装修的房子看守材料等),河水叔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买码”和招待朋友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河水叔的儿子炎培、职培完全不用人操心。两兄弟自1998年到广州后,一家的生活费,全靠兄弟俩打工的工资,但维持住三张嘴巴后,往往所剩无几。

相比在老家的坏名声,在塘厦,河水叔显然属于受欢迎的类型,他生性大方,尽管经济困难,但因为爱面子、看重他人的评价,为人极为豪爽,来来往往的朋友极多。职培曾经抱怨,“我父亲的酒肉朋友没哈数(极多),有两个人一来就吃了两个月。赚的钱就这样被吃光了”。

尽管房子狭小,但人气很旺,甚至一些贩卖假钞的朋友也躲在他这儿。听房东讲,从三江来广州打工的人,有三分之一先落脚在这儿。河水叔管吃管喝,一直维持到别人找到工作。没有钱,就去借。职培说,“这里就是一个庄,很多来吃饭的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都要过来找老黄”。父亲为此责怪过河水叔好几次,告知他要为炎培、职培着想,就算因为能力有限,不能帮他们,至少不能连累他们。 

“船上赚钱船上甩”,老家流行的一句话,是对河水叔生活最好的描述。 


●   ●   

河水叔主要靠“买码”为生,在没有到广州以前,我只是从亲人的口中得到此种印象,等2002年到广州后,我直接感受到了河水叔的生活与“买码”之间的深度关联。“买码”作为香港极为常见的一种六合彩,原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设定的中码概率还比不上赌硬币的正反面,但自2000年前后,这种在香港纯粹用来消遣的活动,却成为主宰凤形村、隘口村很多人命运的心魔,其疯狂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理智范围。

河水叔尽管没有置身凤形村疯狂的氛围中,但在塘厦的出租屋,作为家乡“引进买码”的原初产地,他的生活同样深深地陷进了迷狂而荒谬的境地。他狭窄的房间堆满了各种资料,有字迹模糊的码报、色情兼迷信气质的白小姐、还有香港版本的日历,以及各种纸片上面心神不宁的数字,这些纸质材料,一摞一摞堆放在杂乱的房间,类似于一些沉迷科研的学者办公室所营建的氛围。

村庄里的标语

“猜特码”算得上“买码”最为刺激的环节,河水叔迷信特码,一有空就附会各种因素,期待“特码”的降临。一个孩子大小便的次数、当天最先看到的一种动物、昨夜的梦境、“天线宝宝”节目中太阳公公出来的次数,都隐含了决定财富命运的玄机,其中的逻辑,毫无理性和规律可言。 

我问河水叔买中过没有,他说当然买中过,不过每次买中的都是一些很小的数字,不敢买大码,怕别人跑掉。他的经验是,为了降低风险,只到房东做庄的户头买,买中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家里等钱。根据赔率,买五百元中了码当晚就可以兑现,能拿到两万元;买一千元中了码,则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兑现。

中了码后,隔壁左右的邻居都会被请他去吃夜宵、啤酒、烧烤,有时甚至还要到宾馆开房打牌,“中码”的钱很快就会花掉一大半。“中码”的人,则会在喧嚣的热闹中,收获众人的注目,获得自尊的满足。

在他们眼里,“买码”的风险不是很大,也不用担心庄家跑掉,那些房东庄家一般都有房产抵押。不过对河水叔而言,更多时候,“买码”的结局都是被庄家吃掉本金。折腾很久,也不过偶尔沉浸在“中码”的幻觉中。

2006年国庆在塘厦,河水叔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谈码,“我很后悔丢掉了一批好数字,就是上次买8的时候,本来特码、平码都猜中了,偏偏漏写了8号,气得我要死”。 

“我在广州,没有人惹我,一看就是一个穷人,过日子只要自己感觉过得好就行,我们根本就没有资格来评价别人的生活。”当时的我极为震惊,河水叔外表的无谓中,显然有对人生的思考。当我提到是否因为塘厦的热闹,不习惯离开这里时,河水叔的神色黯淡下来,“哪里是不愿回去,是不得回去!” 

也许,在河水叔内心,有我不可理解的苦楚。 


瑛国叔:街边的缝补人生 

我爷爷最小的弟弟,按照辈分,我们称为八爹。八爹养育了五个孩子:强国、大国、富国、瑛国、立国。其中瑛国叔是他最小的女儿,嫁到了本乡的洪源村,养育了独子冯超。

瑛国叔在儿子七岁那年,决定跟随南下的亲人一起到广州,从1997年到2005年,因为超龄,一直没有办法进厂,始终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几乎没有节余多少钱。直到2005年,随着儿子支出的增加,她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重操旧业,租了房东楼下的楼梯间,临街做起了缝纫,专门负责上拉链、改衣裤。没想到,因为流动人口多、从事缝补的人较少,反而意外找到了一条生路,赚到了一些钱。

瑛国叔性格开朗,喜欢聊天,以别人的评价就是,“碰到一块麻石都能说上半天”。

2006年国庆,她邀请我到家里坐坐,说是家,其实不过楼梯间下面的两三个平方,白天她将缝纫机摆在街边,晚上则睡在没有窗户的楼梯间。尽管如此简陋,瑛国叔还是在临街缝纫机后面的门上,贴了一张她和儿子的合影。合影拍摄于几年前,用了一块红布做背景,小小的家由此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那天下午,她一边兴致勃勃地忙个不停,一边和我讲着来广州后的很多事情。 


●   ●   

访谈时间:2006年10月1日 
访谈地点:广州白云区塘厦出租屋 

我1997年就来广州了,比炎培、职培两兄弟早一年。我到广州后,一直租在四楼或者五楼。为了有个照应,节约伙食,我在职培他们隔壁住了五年。现在家里来的人太多了,我就出来租了一个楼梯间,房子太小,人多就待不下去,现在很少叫职培他们吃饭。 

今年正月过年期间,家里人多,只得将缝纫机打直放,没有办法,全部站在房子里面吃饭。我算给你听听,过年那天,富国叔叔来了,大国叔叔来了,还带了一个客人,加上魏叔他们一家,还有你叔叔一家,你看看,几个平米的房子怎么待得下?我运气不好,来广州前面几年总是赚不到钱,直到去年(2005年),有人建议我在街边做缝纫,我就将缝纫机直接摆在了街边。广州雨多,后来才决定租一个楼梯间,开始正正经经做生意。 

我开店,很多东西都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前几天就捡了五十条拉链,几尺松紧带,还有几十个标签。哪个制衣厂丢了东西,别人就会告诉我,我就跑过去捡。有时候我还能捡到布,捡一块布就可以赚十几块钱。两条裤的口袋我收十二块,一条裤两个口袋,每个口袋三块钱,如果全靠买布,成本增加,划不来。能捡到布,就要省很多,我只需花时间。我床底下放着几袋布,都是捡的。

我还打算打五年工,将我家崽伢子读书送出来,就回家。待在外面太作孽了,睡没有一个好地方,吃也吃不到新鲜菜,尤其是房子让人受不了,这里的房子太密了,不通风,我一天到晚身上汗滴滴的,不舒服。 

我干的活包括上拉链、改衣服。我以前做过衣服,不管怎么改都能改好。改衣,改两边七八块;改一条裤脚边,三块;改衣服大小,要看工作量;如果是改整件,要十五块。改整件麻烦很多,但它不需要成本,只要一点电费、一点线,基本上不需要别的钱。 

上拉链需要一点成本,铜拉链,一般要五毛钱。相对说来,改衣服有了一块钱的成本,就可以赚十几块钱,成本比较低。一年的收入,算毛收入有一万多块,除了开支,一个月能存七百块钱。但也要看季节,秋冬旺季一般能挣七八百,像这样的夏天,就只有五六百。今年最高纪录,一天赚过九十多块,是毛收入。但我的毛收入,差不多就是纯收入,本钱很小。我的缝纫机是从家里拧过来的,房间里摆放的两个机头,是我从别人手里判过来(以估价的方式整天买过来的)的,五十块钱一个,当废铁卖都可以卖四十块钱。

不管怎么说,像近两年的情况,出来还是比待在家里强。其实,我们两个都在这边打工,正良(瑛国叔的丈夫)如果不“买码”,一年算细一点,养一个高中生还是养得起。我只有一个小孩,他会念书,现在念到了高中,一年要花一万二、一万三呢!现在吃、穿、用、车费都很贵。 

这次放了假,超伢子又打电话过来:“妈妈,我放假了。”“要多少钱呀?”“可能要几百。”今天上午一早起来,我就给他邮钱去了,每月的29、30号就要邮钱过去,到这两天,哪怕手头没钱,借钱也要先寄给他。

他在汨罗二中念书,其实中考那年,分数线超过了一中15分,但报考志愿时,他问我是该报一中还是二中。我说,如果有把握就报一中,没有把握就报二中,保险起见,他还是报了二中。之所以这样选择,其实是因为我曾告诉他,如果一中考不上,不会出钱买。 

今年暑假冯超打电话过来,说是要过来看一下父亲,他已经有两三年没有看到父亲了。我倒是每年都回去一趟,但正良很少回去。超伢子暑假来了以后,住两三天就要回去,坚持要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妈妈,不是我不愿意待在这儿陪你们,是这儿不沉静,没有办法读书,这种做生意的地方,人来人往,没有办法安静下来。”

我告诉他将房门关起来,“开一盏灯可以,开两盏灯也可以,我只有锁边时,才进去一下,别的时候会尽量待在外面。” 

他说:“我住在这儿读书读不进,我买了四百八十块钱的书,只有三分之一读进了肚,还有三分之二没有读一点名堂,我住在这儿,做生意人来人往,听不习惯,晚上一夜天光又不能睡觉,精神不好。还有,你们都希望我能考取大学,爷爷说,你父母在外面打工,你要好好念书,考个好学堂。唐爹(他念高中时,常去吃饭的一个朋友)也这样说,你要发狠读书,你父母在外面打工不容易,舅舅也说我,到时候没有考上,怎么好意思?” 

我听他这么一说,当天晚上就买了车票,让他回去了。我当然希望他多住一下,能够用排骨给他炖点汤喝,能够买点补药蒸猪肚给他吃,在家里,也没人能够安心安意地照料他。我还是他九岁来广州时带他去玩过,我给他照了很多相,我带他坐地铁、逛公园、逛商店,照了很多相,还到白云宾馆去了。

这次来,他已经很高了,比我要高一个头,比我们两个都要高大很多。我有整整八年没有煮饭给他吃过了,他八岁就和父亲待在家里,我就出来打工了。直到他初中毕业的最后一学期,我看他成绩不错,担心考上高中我们供不起,才叫他父亲也出来打工。读初中,我一个人出来打工,勉强能供得起;但念高中,一定要两个人在外打工才供得起。

你看看,我房间里面有两个灯泡,都是节能灯,一个三瓦、一个五瓦,只要五块钱一个,用这种灯,电表根本就不转,我锁边烫衣用这样的电灯都可以。我知道职培他们三个的水电费每月一百多块,彩凤他们的水电费也是每月一百多块,而我的水电费每月才十七块(广州2006年居民用电是0.6元/度),我能省就尽量省,赚不到钱就尽量不花钱。 

正良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做苦力,主要帮别人搬东西,他的功夫比你魏叔还要重,包吃包住,有一千多块钱一个月。但他不算细,去年和前年,“买码”就输掉了一万多。他在别的方面挺节约,就是太喜欢“买码”,他去年和前年只节余了九千多块,但“买码”都亏掉了,两年都没有回去过年。今年他现在就开始打算,一定要回去过年。我和他说,今年不要“买码”了,万一明年超伢子考上了大学,到时念书要钱怎么办?

我从年头忙到年尾,也没有看到存什么钱,年年一个嘴头光。我到现在才存三千块钱,但他读书至少得准备一万块钱。超伢子的成绩也不是特别拔尖,中上游的样子,在学校老师还让他当了一个班长,他每年都当班长,他下半年到了高三,明年就高中毕业了。他说,等明年高中毕业后,要到广州来打工一个月,到时候自己来。他明年正月初六满十八岁进十九岁,我也懒得想那么多了,他能够读出来更好,不能读出来,我们做父母的也尽力了,也没有别的办法。至少现在,再苦再累,我们也要保证他读书的钱,他这么喜欢读书,总是一本书擎在手中,如果父母没能力,误了伢子,他会埋怨一辈子。 


●   ●   

十年过去了,此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瑛国叔。

如她所想,儿子大学毕业后,她终于结束了蜗居楼梯下整天挥汗如雨的日子,回到了山清水秀的村庄。超伢子最后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学校老师对他还不错。据说毕业后,有一段时间他被骗参与了传销,现在好像在一家公司上班,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

去年过年,妈妈告诉我,瑛国叔得了乳腺癌,已经做了化疗,不知能熬到什么时候。 


彩凤叔:债务逼迫她做生意

彩凤叔比我只大四岁,但根据辈分,我还是得叫她叔。她嫁给五奶奶的小儿子魏叔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和前夫生了一个儿子。前夫是一个好吃懒做、赌钱打牌的躁子(脾气暴躁,品行不好的人),有家暴倾向,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得离婚,彩凤叔离婚时才二十四岁。

魏叔年轻的时候,找对象太挑剔,将婚事耽误下来了,没想到碰到彩凤叔后,魏叔对她非常满意。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谈恋爱时,彩凤叔穿着紧身牛仔裤、头发挽得高高的,一副青春勃发的好看模样,他们经常在我老家水库旁边的菜地里一起干活,关系非常好。 

魏叔为人豪爽,也很勤快,就是爱赌博,这一点,实在是出乎彩凤叔的意料。她将自己的婚姻归结为命运:前夫爱赌,魏叔还是爱赌。彩凤叔和魏叔结婚后,生了儿子勇勇,长得很漂亮。随着儿子的长大,他们逐渐意识到了生活的压力,2005年,彩凤叔终于将四岁的儿子托付给五奶奶,开始了南下打工的人生。 

彩凤叔的打工经历比较简单,2005年,河水叔将她带到广州后,经熟人介绍,一开始在塘厦一家制衣厂上班,做了整整一年的试用期,每个月只有四百元的工资。试用一年后,老板看她人还可靠,就让她做品检,早上七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一个月没有假期,只有星期天晚上不加班,算是放假。到第二年,工资稍稍高点,基本工资八百,还有一点提成,如果出一万元的货,能拿三百元提成,每月勉强可以拿到一千一百元。

彩凤叔到广州来,一开始的想法是管住丈夫魏叔。魏叔比她早来广州五年,但几乎没有拿过一分钱回去,工资低固然是主要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太好赌,待在塘厦,他根本管不住自己。 

 “魏叔的工资不算高,但他习惯很坏。去年干了两个月,打牌一下就输光了,还骗侄女铭铭说是灌煤气要押金,铭铭给了他一千元钱,没有隔夜,打牌又输光了。彩凤叔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一个月后,我父亲不小心在彩凤叔面前说出了魏叔借钱的事,没想到彩凤叔也没吭声,她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

我们住的地方和魏叔很近,他帮一个老板送货,老板很喜欢他。魏叔的优点是劳动意识强,舍得吃亏,他一天上班的时间很长,有十四个小时,早上九点钟上班,到晚上十一点钟才回来,有时候是十二点。累成这样,他晚上下班回来洗完澡,还要去档口看看,看是否有牌打。如果有牌打,还要打一下牌,要吊一下三攻,吊三攻甚至还要做庄。这样的生活不咸不淡地维持了七年,彩凤叔两口子的经济状况,没有一点好转。 

2010年,五奶奶生病,彩凤叔离开广州回去照顾老人,等到第二年五奶奶离世,家境更为糟糕。勇勇越来越大,不但念书要钱,家里几间破房子也已经满足不了居住需求,更何况多年的拮据(低工资导致难以有节余,魏叔打牌输多赢少,加上五奶奶去世,欠下了一大笔钱),让他们背上了不少债务。

彩凤叔知道不能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魏叔身上,2011年毅然重回广州。此后她再没有选择进厂,而是到了一家蒸菜馆,在蒸菜馆里认认真真做了四个月,然后交代魏叔利用送货的机会,去找门面。她想和娘家的弟弟一起打门面,开店做蒸菜,人生就这样出现了转机。

2016年4月19日,彩凤叔邀请我们一家去她那儿吃饭,她一边招待客人,一边和我讲着开店的事情。 


●   ●   

访谈时间:2016年4月19日 
访谈地点:广州白云区三元里瑶池大街

今年是我开店五周年。我准备搞一个庆祝活动,现在菜很贵,我送不起,但我可以给每位点餐的客人送汽水,汽水一块钱一瓶,只要店庆那天不亏钱就可以了。像我这种店子,做的都是熟人生意,主要是学生、广州居民、或长期住在这儿的外地人。五年了,没有和周边的人吵过一次嘴,也没有和顾客发生过什么矛盾,这个店以前从没人可以开满半年,但我坚持了五年。 

现在我雇了三个人,还请了我姐夫帮忙洗碗,店里忙起来时,需要一个亲人照看。我的店在瑶池大街的口碑特别好,我的原则是绝对不将剩菜卖给别人,宁愿将剩菜倒掉,或者当天送给左右的邻居吃,也不留到第二天。不过我计划得好,一般只剩几个菜。另外,做餐饮的,店的卫生一定要搞得特别好,吃饭的地方,如果不干净,别人就不敢来。 

每天你魏叔三点多钟就去菜市场批发新鲜菜,菜一定要自己买,放心些。和老板熟识以后,价格可以便宜,而且可以自己挑选放心的菜。尤其是鱼,一定要自己去捉,才新鲜,蒸出来的味道才鲜美。我买的青菜,都要认真拣干净,每棵菜都要洗干净,很多快餐店为了省人工费,都不洗菜,或者洗得不干净。顾客知道我讲卫生,都放心,五年来,还从来没人说吃了我的菜拉肚子,或者有别的不舒服。很多人都和我说,“老板娘,我在你店里吃了五年了”,因为和顾客常来往,就会感到很亲切,就像屋场里的人一样。 

不过我感觉有史以来,今年的菜价最高,以前冬瓜从来没有超过1.5元一斤,但今年都涨到2元一斤了,红辣椒都涨到9元一斤了,猪肉也涨了很多,现在按批发价拿都是13元一斤。太贵的菜,我只能少买一点,和便宜的菜搭配着一起买。房租也涨了很多,以前一万块钱一个月,现在要一万三,加上每个月水电费一千多,开支确实很大。每天睁开眼,就担心当天能否保本。人工也涨了,请了三个工人,约定工资每年上涨10%。尽管这样,我店里卖的菜也不能涨价,太贵了就没人来吃。

我算了一下,一天毛收入做到一千八,我只能保本,一天如果能做到两千,我只能赚两三百元,一个月也就赚七八千元,算起来,也就是赚了两个人的工资,但我们要操多少心啊!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啊!没有一天敢泄气,早上三点多就起来准备,晚上十点才收摊,没日没夜,晚上只能休息四五个小时,等到做完中午那一拨客人,才能抽空休息一下。 

前两年情况比现在要好很多。我记得刚刚开店时,也就是2011年,菜价便宜,人工也比现在便宜,一个月可以赚到一万八千元,尽管很累很累,但想着熬几年,就能将债务还清,就能将打店子的钱还清,就能存钱回家做房子,再苦再累也能忍受。更加难得的是,你魏叔离开塘厦到三元里瑶池大街后,打牌的习惯改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么沉湎赌博,我感觉生活真正有了奔头。只是没想到这两年房租、人工、菜价上涨这么快,吃饭的人也少了很多,导致生意远不如以前。 

第一年赚的钱,还清了打店子的成本,可以说是一年回本;第二年赚的钱,还清了以前欠的老账;第三年存了七八万,大多借给了亲人。我以前困难的时候,他们借钱给我,现在他们开了口,也应该帮帮他们。人不是有难处,都不会找别人开口的。

从去年开始,我就筹划要建房子,先慢慢将房子建起来,然后再来还账。今年生意明显不好了,但还是要坚持,毕竟比打工强一点。但也只能做几年,身体吃不消,太累了,都是赚的辛苦钱,起早摸黑,没有一天可以放松。我感觉身体也差了很多,因为操心、劳累,尤其是今年,晚上很难睡着,而且天天下午都头疼。 

我最愧疚的就是勇勇。勇勇带到几岁,就给了奶奶带。我在制衣厂上班时,每年暑假都要接勇勇来玩两个月,他住在广州不想回去,送到火车上,哭得不得了。我和你魏叔想他,只得将他的相片随身带。他在这儿,我们也没办法好好带他玩,我要上班,魏叔要送货,他就待在家里看电视,基本上天天看电视,只要睡醒,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看电视。 

2011年,我开店那年,奶奶去世了,但勇勇必须留在家里,只得托给细妹子(八爹的小儿子立国)。细妹子家有三个孩子,有两个和勇勇在一起读书,从小就在一起玩,勇勇一直住在他们家,也只愿意到他们家去。细妹子夫妇将小孩子看得重,他们两个小孩成绩一般,勇勇成绩好一点。我过年回去和他说,“你要努力一点,争取考上一中”。勇勇理科成绩很好,但是英语不好,每次考试只能拿四十多分,勇勇说,“妈妈,我努力也没有办法,英语单词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十岁那年,他有次打电话给我,还没开口就哭,“妈妈,我很多时候是哭着睡的”,我一听,嗓子都硬了,忍不住泪水。我暑假将他接过来,他一过来就长肉,在爷娘面前,他随心所欲,心态放宽了,就长胖。还有一次,平哥逗他,说我们不要他了,将他送给了细妹子家,他打电话过来,质问我们有几年没有带他了,是不是真的不要他,我劝了老半天,他才平复过来。

讲真话,虽然在外面赚了一点钱,但伢子丢在别人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无论如何,再熬两年,将房子建起来后,我一定要回去带孩子。 


●   ●   

在与瑛国叔、彩凤叔的聊天中,让我感触最深的,来自她们对孩子的讲述。

相比打工的艰辛,身为母亲的她们,最难忍受的,莫过于与留守家中的年幼孩子分离。瑛国叔讲到八年没有给儿子做过一顿饭,彩凤叔讲到勇勇晚上哭着睡,我丰三村的嫂子,尽管孩子早已结婚生子,依旧对“钱没赚到,伢又丢了”的往事耿耿于怀……

幸运的是,在凤形村外出打工的几个叔叔中,彩凤叔算是唯一一个通过努力、最后经由开店找到出路的人。细想起来,抛开劳累的程度,开店的风险、成本实在太高,如果没有一定的胆量和经济实力,根本就难以实现,彩凤叔若不是被生活逼成这样,背水一战,也很难横下心走出这一步。只可惜,随着外部经济环境的恶化,她店子的利润越来越低,而外部的支出却一年年看涨,店子难以支撑,已成为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 

相关文章

第三代打工者的出路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3-14 08: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3-14 08:07 PM 编辑

被奔跑时代遗忘的个体 

2017-03-14 黄灯 人间theLivings

图 | CFP 


在广州的一年半,刚好碰上治安最混乱的时期,我亲眼看见过别人注射毒品,看见鸡婆拉客,打架更是常事,感觉和香港电影《古惑仔》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打工记  第三篇


多年来,我父亲的弟弟河水叔一直和两个堂弟在广州打工,父子三人待在塘厦一个狭窄的空间,共同生活了十几年。

和河水叔毫无目标的生活比较起来,堂弟炎培、职培的生活目标明确、简单而直接:用体力换得每天的伙食费,以维持三口人在塘厦的基本开支。在塘厦这个黄、赌、毒如此集中的一个地方,两个堂弟几乎没有陷入其中,始终坚持干最基本的体力劳动。

婶婶1984年去世时,大堂弟炎培才三岁半。在我少年时代的印象中,整个家族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希望两兄弟能够快点长大,“瞎子伢子天照看”成为亲人共同的心愿。

对大堂弟炎培来说,生活的出路也无非是南下打工。直到今年过年我才得知,性格沉默的炎培,曾经为了帮老板追回工程欠款,竟然和“广州新闻”中经常出现的无望民工一样,独自站上过高楼的楼顶。 

小堂弟职培在整个家族中,就是“没娘孩子”的代名词,五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人世。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十岁时的那个夜晚,婶婶因为手上生一个疔子,误食药物,半夜突然离世,全家人慌乱而无助的脚步声。五个月大的堂弟因为饿奶,在深夜中长久地啼哭,惊醒了熟睡中的河水叔。

对于职培年幼时的印象,我已模糊,或者说,我一直不敢直面他失去母爱的童年。河水叔并不争气,失去妻子那年他也仅仅二十六岁,在堂弟整个成长历程中,河水叔无力、也无心去扛起孩子失去母爱的童年。职培的成长就像一个没有见证人的谜。 

1998年,我小姑的小儿子李炫初中毕业。因为哥哥吸毒,加上姑父下岗,尽管从小在岳阳市长大,李炫还是和堂弟炎培、职培一起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成了小丁表哥的三个徒弟。

兄弟三人年龄相仿,有两年时间天天生活在一起。李炫后来因为无法忍受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粗陋的伙食,在十八岁那年重返校园,最后考入一所二本大学,生活出现了重要转机。

炎培、职培则继续在广州的各个工地间辗转,直到2011年,两兄弟被我的父亲和幺叔强行从广州带回做生意,生活终于逐渐走向正轨。

对炎培、职培来说,十几年青春成长的日子,仿佛仅仅为了陪伴河水叔一片空白的人生,在生活苦涩的历练中,兄弟俩获得了不为人知的成长,只不过这种成长,始终难以兑换成岁月静好的安稳,在奔跑的时代中,他们是真正被遗忘、漏掉的个体。 


●   ●  

炎培:老板欠我的钱还不上,我欠工人的却都得还

2016年春节期间,炎培、职培还有李炫,按照过年的惯例,来到我家看望我的父母亲。我决定写写他们的故事。为了更好地还原他们的生存境况,我尽量原封不动地引用了他们的讲述。

在他们青春勃发的脸上,我丝毫没有感受到叙述乡村话题的沉重、纠结,一种来自生命的活力,本身就是修复村庄的源泉。 


●   ●  

访谈时间:2016年2月11日 

访谈地点:湖南汨罗灵官坪巷家中    


我1998年第一次去广州,当时才十七岁。尽管爸爸已经在广州待了很多年,但并没有告诉我,到广州后我可以做什么。

人生地不熟,一开始就是打零工,搞搬运。那个时候,搬一包水泥上七楼可以拿一块五毛钱,一天只能搬三四包,太辛苦,吃不消,只够买一个快餐。后来做小工,二十元一天,也只能混开支,有时候饭钱都混不到。那个时候,爸爸只负责做饭,基本没有赚钱。 

在这期间,我和职培、李炫曾跟小丁哥一起干过,我们都是他的徒弟。我记得1999年正月,我们在中山八路一带做事,小丁哥问我们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学装修,因为没有暂住证,跟着他会好点,我们就答应跟着他一起做。我学东西比李炫快一点,一教就会,搞了七八个月,就自立了门户。 

小丁哥太会算计,银哥(小丁哥的妻子)更吝啬,天天买死猪头肉给我们吃。李炫实在受不了,回去念书了。 

我自立门户后,主要刮904墙漆,做油漆,都是自己边学边琢磨,太复杂的也看不懂。职培主要是搞泥工。因为年龄太小,没有人脉,大家也不相信我和职培,基本就处于打零工的状态。有灰扇就扇灰(方言,建筑装修术语),没有灰扇就搬运,做搬运赚不到什么钱,身体也吃不消,平时也就打打牌,生活没有任何规律。

当时年轻,白天做事,晚上玩到很晚,也不觉得累。 

这样在广州混了一年多,舅舅要我回来和他一起锯木材,又跟着舅舅干了两年,说好六百元一个月。同学一聚会,一玩,一抽烟,根本就剩不了钱。

2002年,快满二十一岁时,大伯决定送我去当兵,因为满二十二岁就超龄了。这样,我又去了新疆库尔勒,在机动部队当兵。除了白天常规训练,二、四、周末也会加强训练,有时也去维持秩序。2003年,周迅、孙楠在那里搞演唱会,我就在现场维持秩序。

我不后悔在部队待了两年,唯一后悔的是没抓住机会在部队学当厨师,当时九个中队,有三个名额可以当厨师,我有一个名额,但听说学了厨师就必须留在部队,因为想家,就放弃了机会。2004年,我转业回来,转业费发了一千九百元,我记得副班长的津贴是一百九十八元一月。按照大伯的想法,原本是想让我通过当兵、转为志愿兵,然后看能不能通过别的渠道解决工作。但新疆太远,也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事情很难办成。 

2004年,当兵复员,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一个战友打电话叫我到东莞一家厂里上班,说是有一千六七百元一个月。因为没有身份证,办了个假证跑过去,没想到去银行开户时被发现了,厂子自然也没有进成。我当时好找的工作是保安,但我不喜欢,感觉保安就是看门的,吃青春饭。 

当时塘厦村里的吴警师,要我去塘厦搞巡逻、管治安,说是六百元一个月,我感觉混开支都混不到,就没有去,后来被吴警师骂了一顿,说是不给他面子。事后才知道,搞巡逻、管治安是肥差,查暂住证的钱都不上报,收入远远超过六百元。 

后来,我偶然碰到以前跟小丁哥学手艺时认识的老板剑哥,他对我特别好,有什么工程、业务,都会分给我一点。

2005年我认识了湘阴一个姓戴的老板,也很讲义气,每次有事都介绍给我和职培,我做扇灰,职培做泥工,从来都不差我们一分钱,还将广州五山的饮食宿舍楼转给我做,我很相信他。到2009年,他又给了我一笔业务,是装修一家大型的歌厅,叫K2009。因为工程量比较大,开始做事前,我问他是否要签合同,他说没必要。到最后工程接近尾声时,我才发现上面不来钱了,工资都开不下去,但我还是带人坚持将工程做完了。

介绍我业务的小老板说是大老板跑掉了,他也被大老板欠了一大笔钱。事情到了这一步,拖欠我这边施工队的工资就达七万多元。我此后打工的主要目的,就是赚钱还我施工队员工的工资。

尽管这件事让我吃了很多亏,但到现在,我都不认为是戴老板在骗我,他吃的亏比我更大,只能怪我运气不好。 

后来发现事情没有转机,我告诉戴老板,唯一的办法就是带头去闹事。他胆子小,不敢去,我就说,“老戴,你不敢去闹事,我帮你去闹。只有闹事,才能将钱拿回来”。事情越闹越僵,我一个人爬到施工的楼顶,以跳楼做威胁。当时我心里很害怕,怕自己出事,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去做。

KTV老板当时就吓住了,没想到我会去跳楼,但最后闹事也没起到很大作用,当地派出所将我捉下来了,对方答应先给十万块。我告诉戴老板一方,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千万不要轻易接受欠款方的十万块,否则后面就没法谈了。但有些人认为,能拿十万是十万,要是不拿,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于是就接受了十万元。他们给了我一万元,整个工程款拖欠了一百七十多万,算到我的施工队是七万,到最后,我跳了一次楼,也仅仅挽回了一万元的损失。我算了一下,加上别人拖欠职培的工钱,我们在广州打了很多爆工(方言,白干的事情),白白丢失了十几万的工钱。 

我闹事以后,就告诉白云区派出所,如果我出事了,就是KTV搞的鬼。白云区一个黑帮老大,和戴老板关系也很好,听说我的事,认为我胆子大,讲义气,舍命帮老戴,对我很看重。他哪里知道,我其实也是没有办法,都是辛苦钱,不去争取,就是白白打爆工。但争取了又怎么样?最后依然追不回工钱。

说来说去,我在塘厦这么多年,被别人拖欠的工钱也有八九万,别人可以欠我的,但我不能欠别人的,只得自己打工一点点还。弄成这样,搞了这么多年,也没看到钱。 


●   ●  

多年来,炎培还是不够健谈,很多在我听来惊心动魄的事情,他都轻轻带过。

炎培多年南下的打工经历,唯一让亲人高兴的事情,是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解决了对象问题。2007年,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他和女友敏贞生了第一个孩子,2012年回湖南后,三年过去,又生了一个女儿,从此有了一个儿女双全的家庭。

敏贞是广东汕头人,她父母关系不好,早已离婚。她自小跟随父亲在汕头过,母亲则改嫁到了湖南。敏贞十几岁到广州打工后,先是在几家小工厂辗转,后来和彩凤叔在同一家制衣厂上班,由此认识了炎培。她第一次在彩凤叔的住处见到炎培,就对他一见倾心,每天一下班,就跑过来看他。

彩凤叔觉得炎培从小没有娘,家里经济状况也不是很好,应该早些成家,就劝炎培答应她。一来二往,有了一些感情,两人关系就确定下来。敏贞开始一个人租房子住,和炎培确定关系后,为了节省一点伙食费,两人就住到了一起。同居不久就怀孕,流产了几次,到第四次,两人决定生下孩子。

当时居住条件非常差,窝在城中村中间,终日不见天日,孩子都快出生时,依旧没有找到像样的房子,一家四口,还是住在十来平米的前后间里,房子阴暗肮脏,采光通风都极其不好。由于医院费用高,他们最后决定找接生婆在家里生孩子。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临盆当天,仅仅折腾了两个小时,敏贞就顺利生下了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 

坐月子对正常的产妇而言,往往意味着特别的呵护,可敏贞既没有婆婆,也没有母亲,不可能得到至亲的照顾,炎培为了生计必须天天到外面去干活,而河水叔和职培也不懂得照顾产妇。此种情况下,彩凤叔和瑛国叔,主动提出两人轮流照顾敏贞,最难熬的日子,在亲人的帮助下,竟然就这样熬了过来。 


●   ●    

职培:最怕被查暂住证

我和职培有过两次比较深入的交谈,第一次是2006年,第二次是十年以后的2016年。我记得第一次坐车到塘厦,职培到车站接我,带我进入城中村,边走边和我说着他熟悉的事情,“就在你刚刚走过的那条巷子,上个星期搬出来一具死尸,是被别人杀死的。一个扫地的人发现了尸体,当时吓得要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巷子经常出事,这两年就死了好几个。”

“就在上个星期,一个老乡被电打死了,也是汨罗人。灯哥,你不知道吧,这边吸毒的人很多,到处都是,走错了路都是。住在塘厦的人,除了我们搞装修、摆路摊的,大部分都是些吸毒仔和鸡婆。”

一路上,二十出头的堂弟和我说个不停,一脸的淡定和冷静,他根本没留意到,我当时听得脊背发冷。 

在小珍叔的回忆中,倒是留下了一些关于职培童年的温馨片段,“六姑娘(我婶婶)去世时,职培才五个月,我刚刚生平平。平平一吃奶,职培就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我和职培开玩笑,吃过我的奶,应该养我一半。”

在职培眼里,尽管妈妈早逝,爸爸也不顾家,但童年也说不上特别苦。村里孩子多,都是叔伯兄妹,热天在竹床上睡觉,小孩子一堆,偷西瓜、偷橘子是常事,和二子、三子、波妹子、毅妹子、金灿都经常一起玩,黄铭和他一直同班,经常偷点家里吃的给两兄弟。 

现在,这些孩子都已长大。七爹的孙子,基本上都在做饮食业。波妹子在福建开了一个快餐店,六个分店,经济状况还不错;毅妹子在广西陷入了传销,家里修路拿到的拆迁款,被他栽进去了一半,在传销窝里待了一年半,识穿骗局后,出来重操旧业当厨师,和弟弟鹏鹏在老家开饭店,生意还不错。五爹的子孙,则主要在外面开快餐店,做盖码饭。魏叔在广州开蒸菜馆,二妹子、三妹子在长沙开快餐店。 

职培初中没有毕业,1998年上半年就到了广州,当时才十三岁多,算得上整个家族南下打工队伍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到广州后,他和河水叔住在塘厦,一开始是七八个人一间房,上面是阁楼,睡四个人,站都站不直,下面睡三个人。因为年龄太小,个子也不高,一看就是童工,根本就不可能去找什么工作,于是就给合租的人做饭、洗衣,就此解决生活问题。

到第三年,2000年,他开始和表哥学砌匠,学了十一个月,自己出来,找熟人朋友打点工,二十五元一天。年纪太小,学艺不精,业务很少,到2002年,还是只够混碗饭吃。2004年,炎培从部队转业回来,继续和他一起做事。

职培说,自己当年在广州市海珠区黄金海岸搞工地,赚了一点钱。可刚买了一个新手机就掉了,一千多元,相当于他五十天的工钱。 

在职培的打工生涯中,令全家人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他因为没有暂住证被关进了收容所。


●   ●    

十六年后,职培和我讲起了当初的情景,“那年我十五岁多,跟表哥搞事,学砌匠。他在其他地方做事,我在另一个地方。回家的路上,一下公交车就被几个巡逻的拦住带走了,一开始在海珠区的一个中转站停留,后来转到增城,最后送到了大尖山收容所。在大尖山收容所,摘了两天茶叶,没有鞋子穿,打赤脚,六七月间,好大的太阳,将人晒得要死。在收容所,像我这么大的很多,当时也不是很害怕。一开始没有挨打,也不怎么出声。”

“我记得当时的食物只有老黄瓜、老丝瓜、一坨饭,很难吃,但不吃就肚子饿。在海珠区中转站,饿了一天,转到增城,饿了两天,到大尖山,还是挨饿。如果有钱,可以买方便面,但是我没钱。”

“我被拦住时,身上只有两块钱,当时表哥每天给我两块钱的工钱,身上最多只有五块钱,除了工钱、来回两块钱的路费和一块的早餐费,没有一分钱额外收入。在大尖山待了两天,到第三天,我开始想办法和外面联系,当时没有手机,只有呼机,我们出租房下面有个电话,我只记得那个电话,就打电话让房东叫我爸接。爸爸得知我的消息,立即想办法凑了三百六十元,将我接回去了。”

直到今天,提到广州的打工经历,职培坦言,最害怕的就是查暂住证,看到派出所就害怕,看到派出所的人,就绕道而行。

“1999年的时候,人很歹,没有什么理由,就能够以没有暂住证为由,将一个人抓去关几天。”我问他为什么不办暂住证,一问才得知,办一个暂住证要120元一年,而当初的房租只要20元一个月,一个暂住证相当于半年的房租。就算办了暂住证也没什么用,他们可以当着人的面将暂住证撕掉。直到2003年,收容制度取消后,职培内心的阴影才慢慢淡去,走在街上才不感觉害怕。 

和炎培在广州打工的平淡生活比较起来,职培因为胆子、脾气都比他大,遇到的事情也明显多一些。

2001年1月,广东黄埔严打,传销撤到四会,堂妹黄铭进了传销组织,越陷越深,执迷不悟,谁的话都听不进,职培决定去看个究竟。当时已经腊月二十八了,职培原本想着将她带回广州过年,没想到一去就被缠住了,最后竟留在四会过了年。开始去的几天,传销组织的人很热情,带着职培整天在外面店子吃饭,吃大排档,到大年三十,有三四十人,两个火锅、一只鸡、一只鸭,然后加菜市场买的一点小菜。

去的时候,职培身上只有三四百元,黄铭为了将他留下,拿走了那笔钱。到初一,还是一只鸡、一只鸭,二三十个人住在一套房里面,全部是地铺。平时的工作就是听课,到初七,职培钱包里只剩了一块钱的烂钱。传销组织要求他办银行卡,就借十元钱给他办了一张银行卡,职培趁机打电话给河水叔,让他打了一百元的路费。

初八,黄铭还是不愿意回广州,职培自己回来了,给了黄铭五十元。职培回到广州后,立即将她的地点告诉了家里人,黄铭被幺叔强行带回,白白丢了三千八百元的“入会费”。

后来我从职培嘴里得知,汨罗人的传销窝点从黄埔转移到四会后,十年以后,又转移到了贵阳。 


●   ●  

2010年,传说职培被一帮朋友带着吸毒,爸爸和华容的幺叔从老家赶到广州,准备将职培强行带回湖南。我记得那天晚上,在我家客厅地板上,二十五岁的职培,被父亲喝令跪在地上,问他是否真的吸毒。职培承认,只是偶尔试了一下,吃过一些摇头丸,但没有陷进去。当晚,他向爸爸和幺叔保证,再不待在广州,而是跟随他们回到湖南。

这样,职培终于结束了在广州十几年的打工兼流浪生涯。在南方这座闷热的城市,他从十三岁长到了二十五岁,在他的同龄兄妹都纷纷结婚的情况下,职培的情况让人担忧。

职培回来后,爸爸召集自己的兄妹,主持了一次家庭会议,决定一起借钱给他做生意。这样,由幺叔把关,将职培留在钱粮湖,我爸爸借两万、小姑借一万、幺叔借两万,加上他帮弟弟做装修的一万工钱,开始起步做大理石灶台生意。

由于他的店子是钱粮湖首家,生意还不错。第一年,已经能够将嘴巴糊住,到第二年,人脉打开后,赚了一些钱,开始偿还开店的债务。

通过别人介绍,职培认识了隔壁店子老板的表妹,并于2012年结婚,当年8月,就生了女儿新新。到现在,尽管职培的债务还没有还清,但总算有了一个赖以生存的基础,有了一个家。职培在钱粮湖站稳脚跟后,因为生意很好,2012年将炎培从广州叫回来帮忙,河水叔也跟着结束了二十几年的打工生活。 

2013年年初,在亲人帮助下,职培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

当年,他听说贵州生意好做,打算去那儿扩张大理石灶台生意,以寻找新的发展机会。一到贵阳金阳新区,才发现所谓的生意好做,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其实遍地都是传销组织。

让人惊讶的是,三江很多人都已陷进去,职培的小舅、舅妈都在那儿;凤形村的细良叔,一个很聪明、很有主见的人,也去了;他的儿子兵兵,已经投进去了十八万。当时是正月十一、十二,职培一去,立即就被人盯住,马上有人带他去听课,稍有不从,就被威胁。

有一次被迫听课,几个人在台上,洗脑胡说,吹嘘赚钱容易,职培想到自己的打工经历,不承认、不认可他们的观点,认为他们说谎,当场就顶了起来,发生了激烈争吵,差一点动手打人。当天晚上,他就设法溜了出来,不再住集体宿舍。

职培告诉我,贵阳现在的传销,和十年前四会的形式相比,有了很大改变,传销活动都在一些很高档的小区进行,两个人一间房,一对一洗脑,派出所若迫于压力来捉人,就说是聊天,也抓不到证据。在家乡一带,传销在长乐镇被称为做木地板生意,在花桥叫作搞五金生意,内行人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职培到现在都特别感激大伯和幺叔在他人生误入歧途的时候,将他拉回来。

我后来才发现,其实职培一直挺有生意头脑,他曾经和我说过,做生意最忌讳看别人的样子,如果都去做同一种生意。“做生意最关键的,要在别人还没有想到点子时,抢在别人前面去赚钱。花桥以前批发生意不是很赚钱吗?结果开了十几个,现在生意就不好了。大亮他们卖电器,生意好得不得了,别人接着在对面开了一家,结果弄得两家生意都不好。”我推测,他们两兄弟在广州那么多年,之所以一直很难混出样子,其实和手头一直没有余钱有关。 

令人欣慰的是,职培对现状还比较满意,尤其疼爱妻子和女儿,对于一个从小缺失母爱的孩子而言,家庭的温暖更能让他得到情感上的慰藉。 


●   ●    

李炫:读书让我没有走上邪路 

李炫是我小姑的小儿子。姑父是岳阳一家建筑公司的老员工,小姑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就在老家带孩子。在80年代,国营企业还不错,姑父一家的经济条件在爸爸的兄妹中算是较为宽松的。

1997年,姑父所在的建筑公司倒闭,姑父下岗,大表弟中专毕业以后,没有顺利找到工作,跟随一批街头混混打人闹事被抓,一万元的罚款,对当时下岗在家的姑父一家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小表弟李炫初中毕业,原本考上了岳阳七中,但因为家境陷入谷底,于是放弃了继续念高中,进入一所职校学习计算机专业,一年后跟随大姑的儿子灿良哥南下打工,和炎培、职培一起成为小丁哥的徒弟。 

李炫人生的转折源于在广州打工一年多后,因为无法忍受做一个泥瓦匠的艰辛和无望,决定重回校园。

2000年春节,回家过年的李炫找到我爸爸,表明想重返学校念书,爸爸经多方打听,托一朋友帮忙,将他送到汨罗三中。在初中毕业三年后,他在原本应当高中毕业的年龄重新入读高中,并于2003年考入湖南理工学院,学习机电专业。

2006年大学毕业后,他彻底摆脱了底层打工的状况,开始在不同的公司之间辗转。2009年11月11日,李炫来到东莞厚街,赶上了东莞制造业最为繁荣的阶段,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皮革厂,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几年时间,他已在东莞厚街结婚生子,买了房子、车子,过上了比炎培、职培更为稳定的生活。


●   ●  

访谈时间:2016年2月5日 

访谈地点:湖南汨罗灵官坪巷家中 


1998年,我跟随灿良哥、小丁哥去了广州,和炎培、职培都在塘厦。 

在广州的一年半,刚好碰上治安最混乱的时期,黄、赌、毒,那些以前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东西,忽然出现在我身边。 

我亲眼看见过别人注射毒品,看见鸡婆拉客。打架更是常事,感觉和香港电影《古惑仔》里发生的事情一样。目睹现实,我内心的感觉就是太黑暗,但这种想法从来没有告诉过家里人。 

有一次,一个老乡找到我,说是有个房子装修,想将业务外包,问我们接不接,我和职培决定一起去看一下情况。结果一进饭馆,就感觉氛围不对劲,我反应过来,立即叫职培先回去,他们不容分说,就将我拉过去,叫我坐下。我发现个个眼神不对,没有配合他们坐下来。其中有一个人拿着筷子不停跺桌子,一言不发示意我吃东西。

我准备跑,还没跑出房门,就被他们拖到了外面。我挣扎着站起来,找机会继续跑,我一个人在前面逃,十几人在后面追,相距十分近,跑几步,就被踢一脚,跑几步,就被踢一脚。到了马路边上,车子特别多,我当时根本顾不上,直接冲过去,那些追赶的人,终于停住了脚步,没有继续追。我一口气跑到了塘厦,跑到了表哥楼下,当时塘厦都是湖南人,过了马路,才感觉到了安全地带。

甩掉追赶的人以后,我脸上都是脚印,老乡看到我,惊讶地问我怎么嘴角都有血,急着要送我去医院。我在家里睡了好几天,恐惧和疼痛才慢慢消减。

后来我才知道,我挨打的起因非常小,原来是哥哥的一个同学拿了他们的冲击钻,他们找不到当事人,因为我认识他,又是老乡,就猜测我们是同伙,企图报复我。经过这件事,我感觉自己和塘厦格格不入,如果我不能摆脱塘厦的环境,混下去,我就会变成他们,到时候也会无事生非,无恶不作,变成混混。

更搞笑的是,还有一次,我被当作“站街女”捉去。因为头发留得太长,治安员以为我是个女的,一看身份证,发现是个男的,就将我放回来了,但身份证和传呼机都被拿走。

2000年春节,我因为得了阑尾炎,回到湖南做手术,就向家里提出,想重回校园读书。妈妈向舅舅打听,舅舅托人帮忙,将我送到了汨罗三中,在初中毕业三年后,我重新开始了校园生活。 

我特别珍惜读书的机会,念初中时,因为太调皮,一直是老师嫌弃的对象;念高中后,因为懂事认真,成绩也好,一直获得老师赞赏的目光,两相对比,人的感受完全不同,自信心也随之上来。

2003年,我考上了湖南理工学院,二十一岁才进大学,比别人整整晚了三年。 

2006年大学毕业,因为有文凭,我找工作的期待,再也不像1998年去广州时选择最劳累、最看不到前途的活。一个星期后,我在一家深圳工厂找了一份品管工作。第一天上班,看到厂子裸露的电线,我就告诉老板,要注意用电安全,老板因此对我很好。

深圳、上海、金华……最后还是在2008年,回到了南方,又来到了十年前到过的广州。

到广州不久,我一个同学得知我的消息,就劝我去长沙。他当时在长沙做电信业务,打理信息服务平台,发展得还不错,这样,我在广州没有停留多久,又回到了湖南。没想到,面对公司的快速发展,我们铆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时,一条禁止发垃圾短信的禁令,彻底影响了公司的运转,信息服务平台随后便被封掉。

面对突然的变化,我们几个也没有丧气,打算在原有的技术基础上,从事门禁系统和防盗报警器开发。现在看来,这种思路眼光不错,但因为当时资金有限,人力资源匮乏,最后只得放弃。

公司倒闭后,面对一次次打击,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已经变得无欲无求,哪怕在流水线上,也绝不抱怨。只是有时候想起当初的雄心壮志,感觉念了大学也不可能有太好的出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我念书时,一直很珍惜同学间的情谊,始终和他们保持了很好的关系。高中同学李江知道我的情况后,立即邀请我去东莞,和他一起开公司。 

2009年11月11日,我两手空空,到了东莞厚街,来到了李江的工厂。李江高中毕业后没有念大学,很早就到了东莞。他将工厂全权交给我,让我来打理,他则从事另外的生意,实际上,就相当于他出成本,开了工厂,给我提供了就业机会。

我一直坚持到第三年,业务才慢慢扩大,开始有了盈利。为了更好地帮助李江维护客户,我考了驾照,始终将工厂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客户的需求。随着工厂运营走上正轨,业务量逐渐增加,我慢慢有了成就感,收入也逐渐提高。

2012年,为了扩大工厂规模,我决定入股,在家里支持下,先后投入了十五万元。说实话,开工厂,前期非常辛苦,若不是苦苦坚持,几个月时就差点倒闭。现在工厂慢慢变好了,有了利润,可以分红,按照比例,投入十五万,每年可以拿到当年利润的6%,算起来有六七万块的分红。 

短短几年,我在东莞结婚、生子、按揭买房,都是在进入李江的工厂后才实现。

到东莞之前,我一无所有,东奔西走,总也找不到一个立足的地方,整天担心自己懈怠放弃,最后烂掉。现在每天可以看到小孩,看到妻子,一家人在一起,尽管手头没有存钱,但还是感到很满意。

和童年相比,我的性格变了很多。小时候,我特别调皮,在家乡读完小学三年级,跟随妈妈到了岳阳。转学第一天就和别人打架,牙齿被打掉了好几颗。

更荒唐的一次,是半夜结伴,跑到南湖游乐场,将摩天轮打开。读初中时,还和同学贩卖假钱,到书店偷书,到超市偷葡萄干,或者骑着路边的三轮车去打架。青春期叛逆,当时家里不理解,我和院子里的小伙伴,曾经集体离家出走,去旅社拉尿,饿了就去包子店抢包子,手头没钱,拿着包子就跑,店主拿我们这些孩子也没办法。

当时家里人都担心我,以为我会烂掉,会成为岳阳街头的混混。没想到,我没有成为混混,倒是家里最听话的哥哥不知不觉成了家里的老大难。 

哥哥一直是我的偶像,长得帅,爱干净,讲究外表,很多小姑娘喜欢他,她们为了接近哥哥,都买糖给我吃。他在岳阳念书时,成绩好,考了中专。中专在当时很吃香,原本可以直接就业,谁知到了他这一届,开始不包分配。哥哥很早就去了广州,被同伙带着吸毒,我98年第一次到广州时,目睹他吸毒,特别震撼。到现在都想不通,我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他。说起来,我小时候和烂仔在一起,而哥哥,是长大了才和烂仔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到哥哥会变成这样。

说实话,经过了太多事情,我内心有时也特别压抑,但总是提醒自己学会克制。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干了很多坏事,我长大后特别警惕自己走上邪路,庆幸的是,我有很多机会走歪路,但最后还是没有走上邪路。念大学尽管没有给我提供特别好的发展机遇,但让我远离了很多危险场所,不至于跟一帮特别糟糕的人在一起,有了选择的机遇。 

我觉得东莞很好。我喜欢东莞,城市不大,但交通方便,朋友圈和同事圈都很好。我应该会在这儿待下去。 

相关文章

打工记一    第三代打工者的出路

打工记二    出租屋里的叔叔辈们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9-17 03:59 PM , Processed in 0.101550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