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亮瞻局丨土耳其导弹竞标已九载，诡谲地缘格局将左右结果

源济

宏亮瞻局丨土耳其导弹竞标已九载，诡谲地缘格局将左右结果①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王宏亮

2017-03-08 17:2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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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2日，土耳其国防部长菲克里·厄舍克公开表示，本国与俄罗斯之间有关采购S-400“凯旋”系统的会谈“取得了相当进展”。

厄舍克说，土耳其的当务之急是“在本土”研发一个能长期保护土耳其免遭任何空中袭击的系统，“S-400看起来是目前最可能的选择”。但他告诫说：“我们还没有到‘明天就签协议’的程度。”

美国《防务新闻》周刊网站随后报道称，土耳其政府可能会购买S-400以组建它的首个远程防空和反导防御系统，并不无酸意地指出：“此举将是对北约的冷落”。

厄舍克的上述表态多少会让外界——尤其是西方——感到意外。在此之前，由美德意三国联合研制的“中程扩展防空系统”（MEADS）计划已经正式向安卡拉发出邀请。作为一款陆基机动式防空反导系统，MEADS的最终目标是在欧洲市场全面取代现有的“爱国者”-1/2导弹系统。土耳其国防部和MEADS集团从2016年4月起就一直在为达成协议的可能性进行会谈。如今土方突然表示倾向于俄制S-400，恐怕绝不仅仅是出于技术考虑——2016年未遂政变后埃尔多安政府新的外交战略显然正在各领域发酵。

不过，莫斯科也不应该笑的太早。近10年来围绕土耳其下一代远程防空导弹系统计划（T-Loramids）项目招标过程中的波云诡谲，很可能没那么容易终结。

我们还清楚的记得，大约三年半前的2013年9月26日，尽管北约强烈反对，土耳其政府仍然于当天正式宣布，选定中国“红旗”-9防空导弹系统作为土耳其下一代远程防空系统，总合同金额达30亿美元。但土耳其方面却很快迫于北约压力，“撕毁”了同中方的初步协议。

因此，厄舍克所说的“我们还没有到明天就签协议的程度”，恐怕也绝非简单的外交辞令。

迷局

可以说， T-Loramids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其波折不断的竞标过程与扑朔迷离的竞标结果，都堪称近年来最“精彩”的军售大戏。

T-Loramids项目最初启动于2008年3月，其核心内容是以40亿美元引进12套远程防空系统。首批竞标者包括中国精密机械进出口总公司的“红旗”-9出口版FD-2000，美国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爱国者”-3、俄罗斯安泰科学生产联合体的S-300VM，以及以色列的“箭”-2系统。考虑到伊斯兰世界与以色列的关系，“箭”-2在竞标最初阶段即被淘汰。随后，法国和意大利联合研制的“紫苑”-30宣布参与竞标。

然而，该项目从启动伊始就伴随着种种光怪陆离的谎言与争议。在招标开始一年后，土耳其国防部副部长曾明确向俄方提出希望购买S-400。2009年4月，俄罗斯武器进出口公司发言人阿纳托利·阿克谢诺夫突然在伊斯坦布尔国际武器装备展上宣布，土耳其已决定购买俄最新型S-400“凯旋”防空导弹系统。该“胜利宣言”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立刻在媒体与国际军火交易市场引起轩然大波，并让那些对项目进程有所了解的人目瞪口呆——S-400根本就没参与T-Loramids竞标。阿克谢诺夫的上述发言似乎向外界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俄罗斯已经用更加先进的S-400取代了S-300VM，并且胜券在握。

上述猜测在2012年7月9日终被澄清，俄武器进出口公司当天向俄新社证实，在完全满足俄军自身需求之前，不会考虑出口S-400。该公司同时还强调，参与土耳其防空导弹竞标的是安泰-2500，即S-300VM的出口型而非S-400。当月，土耳其驻俄大使伊万诺夫斯基在回答记者的相关问题时闪烁其词：“据我所知，俄罗斯在竞标中展示了其新的研制成果。”但他同时表示，自己认为俄罗斯竞标成功的几率略小，因为俄罗斯与北约的防空系统无法兼容。

闹剧

T-Loramids项目在进入2013年后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当年1月，土耳其先是宣布本应在2012年底结束的竞标延期。有报道称，延期的原因正是中国将“红旗”-9的报价大幅下调，并同意向土耳其转让相关技术。中方的这一举动迫使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竞标方纷纷降价。随后在土耳其国防工业执行委员会会议上，时任总理埃尔多安又对竞标原则做出重大调整，明确指出土耳其不是简单购买导弹系统，而是要求中标方和土方联合研制。“红旗”-9这匹本来最不被看好的黑马似乎在一夜之间杀出，甚至成为了最有可能获胜的“种子选手”。

从后来公开的消息看，土军方当时与俄就在土境内开展俄制防空系统生产的可能性举行了谈判，此后又同美方进行了类似谈判，但上述谈判均以失败告终。且俄方为S-300VM的报价竟高达45亿美元，明显超出土耳其招标预算，等于自动放弃了竞标。

此后事情的发展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甚至几近让招标一事沦为闹剧。“红旗”-9在众多顶尖装备中的“突出重围”，最终因为各种非技术因素的刁难而告负——北约公开宣称如果土耳其采购中国防空导弹，为了不泄露情报与技术机密，北约将不会继续向土耳其提供反导信息支援；美国还声称“红旗”-9的生产商因向伊朗、叙利亚和朝鲜提供武器而遭到美方制裁。

不得已“毁约”后，土耳其国防工业局局长穆拉德·巴亚尔又表示会重点考察“紫苑”-30——现在只剩下法国人愿意提供技术支持，但谈判同样没有结果。再后来，美德意MEADS系统作为新的竞标方出现，土耳其甚至还一度委托本国企业自行研制T-Loramids……

直到今天，已经被允许出口的S-400正式走向前台，并似乎胜利在望。

尊严

无论是“红旗”-9还是S-400，土耳其的选择对西方来说都是“一记闷棍”。这不仅体现在经济损失上，更被认为是对北约尊严的伤害，并伴随着外界对土耳其在北约所扮演角色的质疑。T-Loramids竞标案其实还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大单”，例如沙特在2011年与美国达成的军购协议就高达600亿美元。T-Loramids的40亿美元金额虽然可观，但还没有到让美欧破釜沉舟、势在必得的程度。

真正让西方愤怒的是土耳其在竞标过程中一再置美国和北约的种种警告于不顾，置北约中近东防空体系的完整性于不顾，在与欧盟的入盟谈判尚未终止的情况下，坚持做出完全有违“联盟意志”的决定。即便2013年安卡拉当局一度低下倔强的头颅，但今天却仍接近与莫斯科达成交易，这种反复的“羞辱”肯定更加刺痛西方。这无疑是对北约集体安全领导权的蔑视，或者说是对华盛顿、布鲁塞尔和斯特拉斯堡权威的挑战。

在T-Loramids竞标第一阶段，北约一直试图通过警告、施压的方法逼迫土耳其就范，却又不愿意给予一个在冷战期间为西方阵营做出巨大贡献的国家更多实质性优惠。要知道“爱国者”-3并非没有技术输出的先例，日本三菱公司就被允许在国内生产“爱国者”-3导弹。同是盟国却亲疏有别，拥有强烈自尊心的土耳其又有什么理由惟命是从？而当美国终于在2013年之后的第二阶段竞标中愿意与土耳其分享相关技术时，却又赶上了土耳其政局动荡导致的巨大战略气候突变。

在此背景下，遭到严重清洗的土耳其军方如果选择MEADS，反倒会背上“政治不正确”的黑锅，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S-400已经不是非卖品，此前已经有了出口中国的先例。从技术上讲，该导弹系统作为俄军自用王牌，也比美国人糊弄欧洲盟友的MEADS“中程扩展”防空导弹高出至少一个档次，后者120公里左右的射程只是S-400的大约四分之一强，根本满足不了土耳其方面对于一款远程防空导弹的期待，也让安卡拉当局完全有理由质疑美国方面的技术转让诚意。而在俄土关系迅速升温的大背景下，只要普京政府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同意与土耳其分享部分导弹技术，S-400的胜出就不会让人意外。

但是，作为一国保护自家“天花板”的核心装备，土耳其防空导弹的选型远非技术与面子所能左右的。可以说，即便是目前看来占尽优势的S-400，也不宜笑得太早。（未完待续）

源济

宏亮瞻局丨土耳其导弹竞标已九载，诡谲地缘格局将左右结局②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王宏亮

2017-03-09 11:1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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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缘

当然，T-Loramids竞标案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的地缘政治因素。在西方不断给土耳其施压的同时，安卡拉也在利用该项目为自己谋取利益。比如，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由于土方在2013年“毅然决然”地宣布“红旗”-9中标，才换取了后来MEADS集团愿意提供技术分享的结果。而今天S-400占得先机，也难保不是埃尔多安政府的故技重施。毕竟未来的土俄关系仍充满各种不确定性。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土关系改善的契机已经出现。作为商人出身的绝对现实主义者，特朗普政府恐怕对土国内的人权状况不会有太大兴趣。尽管华盛顿很难把居伦引渡给安卡拉，但特朗普要想兑现迅速摧毁“伊斯兰国”的竞选承诺，就肯定离不开“叙利亚大玩家”土耳其的配合。因此，下一阶段华盛顿的对土外交将面临两难抉择：只要继续支持库尔德人，美土关系就不可能得到根本改善，土耳其出于担心被抛弃和孤立的风险，必然会进一步倒向莫斯科；但如果特朗普政府叫停对库尔德人的支持，美军在叙利亚战场上就将失去目前唯一一支可以依靠的地面作战力量。

已持续近6年的叙利亚内战已经再清楚不过的表明，任何外部力量如想对叙利亚局势产生足够的影响，就必须深度介入地面战场。这种介入既可以依靠本国陆军，也可以依靠关系稳固的代理人部队。莫斯科较早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收获颇丰，叙利亚政府军基本能够代表俄罗斯的利益，同时又是叙利亚战场上最强大的一支地面力量；土耳其方面则是双管齐下，其支持的反对派全国委员会、土库曼纵队、伊斯兰阵线、努斯拉阵线等等所谓的“温和反对派”都拥有自己的武装部队，但一盘散沙，战斗力有限，不过土耳其的优势是可以随时出动本国陆军介入战局，事实上埃尔多安政府也正在这么做；再来看看伊朗，现在除叙利亚原政府军之外的几乎所有支持巴沙尔政权的“新政府军”基本都是伊朗组织起来的，他们有的来自本国，有的则来自黎巴嫩真主党。阿勒颇和帕尔米拉的实际战况显示，这些由伊朗高级军官直接指挥，且得到俄罗斯顾问和特种兵支持的非嫡系部队才是目前政府军作战的主力。

那么美国呢？中情局早已公开承认培训“温和反对派”武装力量的努力已经失败，空中打击和小规模特种作战只是“隔靴搔痒”。患得患失的奥巴马政府没能在俄军介入前果断派出本国地面部队进入叙利亚，如今机会已失，此时冒险出动地面部队风险极大，且打击目标非常模糊，是打政府军还是ISIS？相比之下，目标明确且已抢占反恐道义制高点的俄军就不存在如此尴尬。也正因如此，美国才不得不依靠库尔德武装力量勉强维持局面，但后者本身偏于一隅又实力有限，且独立建国的目标与华盛顿的小算盘明显错位。

由于缺乏有效的地面介入，7年过去了，民主党政府将主动权拱手让出，美国对叙利亚战局的影响力呈递减趋势。当俄土伊在莫斯科共谋叙利亚未来，当沙特、阿联酋、埃及等地区传统盟友渐生二心之时，华盛顿迎来了一位新的总统，他的当务之急不是亚太也不是东欧，而是必须尽快稳定美国在中东的基本盘。

特朗普首先明确了美国在中东现阶段的最大敌人就是“伊斯兰国”，美军的目标就是尽快摧毁“伊斯兰国”，但他接下来还是必须解决地面部队缺位的问题。在伊拉克战线，伊拉克政府军让美国可以扮演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角色。但在叙利亚战线，如果放弃力量不足的库尔德武装，那么正在围攻叙利亚巴卜地区的土耳其地面部队是否愿意南下叙利亚腹地作战？又是否能在叙利亚战场上代表美国利益？这将是两个特朗普政府必须仔细评估的问题，并与土方认真谈判甚至交易的问题。

当然还有另一种更直接的解决方式，就是美军直接向叙利亚战场派驻成建制的地面部队，但在与莫斯科达成全面反恐合作之前，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而与莫斯科达成合作又谈何容易，暂且抛开美国国内愈演愈烈的“通俄门”和国外盟友的反对声音不谈，即便是特朗普自身的对俄合作设计也过于理想化。在中东与俄罗斯合作干掉“伊斯兰国”并不难，但普京政府显然不会轻易放弃辛苦建立起的中东影响力——中东是世界能源和贸易线路的心脏，美国必须控制这里才能利用能源杠杆维护美元霸权，因此，美俄之间在中东近乎是零和博弈。普京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如果美国不在乌克兰或其他俄罗斯的利益悠关区做出实质性让步，普金没有理由对特朗普的中东战略施以援手。

同样，俄土关系的隐患也在于此，一旦ISIS在叙利亚战场上被彻底粉碎，土耳其支持的所谓“温和反对派”与俄罗斯支持的叙政府军之间的根本矛盾必将凸显。这些矛盾也都是美国可以利用的，毕竟在叙利亚战后重建的大方向上，美土之间没有根本矛盾。当然，如果美国仍然支持那些埃尔多安政府不喜欢的人，安卡拉也很可能会暂时放下与莫斯科的分歧。

换言之，美土关系改善的关键在于特朗普政府愿不愿意冒险将全部鸡蛋都放在土耳其这一个篮子里（放弃支持库尔德和干涉土耳其内政），而俄土关系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同样取决于这一点（特朗普不愿意完全满足土耳其的要求）——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战略三角关系。

异类

但如果我们只是将土耳其看做一个“唯利是图”的市侩角色，那就太低估这个国家了。在大国间左右逢源，并借机谋取利益只是土耳其力求恢复自身大国地位的手段，以及在现有实力不足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实际上尽管该国外交常有嬗变之举，但如果仔细观察并回顾历史就不难发现，历任土耳其政府的总体国家战略是持之以恒的。

土耳其具有复杂的多重身份。它既是北约成员国，又是一个逊尼派伊斯兰国家，并且有一个世俗化的议会制政府。自凯末尔革命以来，土耳其在凯末尔与伊诺努两任领导人的苦心经营下，幸运地避开了二战战火。大战结束后，面对百万苏联红军陈兵北方的压力，面对国内左翼运动的风起云涌，土耳其最终选择倒向西方。然而，正如其他拥有辉煌历史与传统的民族一样，继承奥斯曼帝国衣钵的安卡拉政府从来没有将自己定位于一个在北约和美国领导下亦步亦趋的小角色，后奥斯曼时代的土耳其领导人始终追求在巴尔干、北非、高加索、中东、海湾，甚至中亚重建自己的影响力。

土耳其自近代以来所面临的安全威胁主要来自两个方向，一是北方的俄罗斯/苏联，二是东方的波斯/伊朗。土耳其没有能力单独与俄国抗衡，因此寻求在北约保护下发展对俄关系，什叶派伊朗和受到伊朗支持的叙利亚则能够给土耳其带来现实威胁——前者自阿巴斯王朝以来一直与土耳其在两河流域激烈竞争，后者则切断了土耳其南下中东心脏地带的通道，从而让土耳其一度沦为中东与伊斯兰世界的边缘国家。在此地缘战略背景下，土耳其远程防空导弹采购的针对性非常明显——伊朗在本地区拥有除以色列外最强的弹道导弹能力，叙利亚空军在追歼受到土耳其庇护的反政府武装时也多次侵入土耳其领空。

在建设远程防空能力这个问题上，政府终于与军方罕见的找到了交集。埃尔多安政府是一个雄心勃勃、去世俗化色彩鲜明的政权，土耳其军方则一直以世俗体制捍卫者自居。现政府的战略目标之一是推翻叙利亚巴沙尔的什叶派政权，并与沙特争夺逊尼派伊斯兰世界的领导权；军方则要求拥有远程防空导弹来抵消伊朗弹道导弹的地区威慑能力，并保卫国家领空的安全。上述战略考量完全出自土耳其自身利益，与美国和北约让土耳其看好欧洲南大门，北向阻挡俄罗斯南下中东，南向隔绝极端伊斯兰势力北上欧洲的角色设定明显错位。

从根本上说，土耳其这样的北约“异类”与北约其他国家的关系一直缺乏互信，实质上是一种相互利用关系。如果二战结束时土耳其没有受到来自国内左翼运动和苏联的压力，这个国家至少在当时也许更愿意成为近东的芬兰。北约拉土耳其入伙自然有避免增加一个华约国家的考虑，但更重要的是土耳其的地理位置——北约有了土耳其就可以从西南方向包抄苏联，更直接的战略收益则是掐断苏联黑海舰队进出地中海的唯一通道。

但冷战的结束让这种相互依赖关系失去了基础，北约与西方仍然需要土耳其，土耳其却并不是那么需要北约了。过去被掩盖的分歧逐渐暴露，两者主被动关系发生逆转，过去当土耳其国家利益与北约利益发生冲突时，土耳其为安全考虑一般会做出让步，现在则很可能相反。在2015年土耳其冒险击落俄罗斯战机后，在2016年差点颠覆埃尔多安的未遂政变发生后后，北约的摇摆表现肯定让埃尔多安政府更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