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山河小岁月的第三十五次推送。
我于帝都客居,常在梦中惊醒,梦境总是相似:
在虹口附近的弄堂里排队买大饼,香葱和酥油在烤制中散发出奇异的香味,辘辘饥肠每分钟都在“咕咕”作响。好容易排到,用油纸捧着,那烫是真切的,那香更浓郁了,嘴巴摆出“啊呜”的形状,就要一口咬下,闹钟却忽然把你拉到现实,只有指尖尤温,似乎还是刚刚拿到大饼。
这样思念大饼的并不止我一人,还有漂泊异乡的张爱玲。
那时,她的牙已经很坏,不能随意吃自己热爱的绿豆糕和枣泥饼,可依旧馋家乡的葱油大饼。她曾经逛过蒙特利公园市的华人超级市场,买回一种“刘记葱油饼”,橙色油渍透的纸片,用黑钢笔治水写了葱油饼,一块九毛五,标明了使用的是素油,真是解乡愁的雪中送炭,她买了两只,味道自然比不上之前在上海吃过的,总算是过了瘾,比写那篇《谈吃与画饼充饥》强多了。
我在美国旅行时,也发现了一种“刘记葱油饼”,粉丝心态买回来,味道实在不太好:
大饼好歹还能找到,她终究没找到油条吃。
油条是全国性的食物,在北方叫“果子”,到了闽南变成“油炸鬼”,浙江还有“天罗筋”的说法,有趣的是在任何一地叫油条,大家都约定俗成似的心知肚明,并不因此吵地域架。对上海人来说,吃大饼不配油条,好像也比得“鲋鱼多骨,海棠无香”之类的“人生五恨”了。
张爱玲在学校时,宿舍里收拾卫生的老女佣,常常为学生们走私贩卖点心与花生米,大约也为张爱玲买过大饼和油条。那时候,她便习惯于把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的对照,与光吃烧饼味道大不相同,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有人把油条塞在烧饼里吃,但是油条压扁了就又稍差,因为它里面的空气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也许因为此,上海人总把一根油条两张大饼称之为“一副”,小孩考试得了一百分,会称之为“一副大饼油条”,乃是象形之意。我儿时大考,也曾经迷信,叫妈妈买了“一副大饼油条”吃完去考,倒不曾拿一百分。
张爱玲爱吃大饼油条,她笔下的人物也爱吃。《半生缘》中,南京来的“富二代”沈世钧在上海工厂里当工程师,寄宿在朋友家,早上为了不给朋友的家人,添麻烦,便在“摊子上吃两只大饼油条”。
大饼该配油条,配大饼油条的,永远是豆浆。上海人管“豆浆”叫“豆腐浆”,分为甜咸两种,甜的加糖,咸的丰富,加酱油、辣油和葱花,还有虾皮、紫菜以及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油条。
据说,文革中开小组会,会上每次必呼“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其中某人牙齿漏风,误把“万寿无疆”说成“咸豆腐浆”——吴语里,咸念做“han”,倒和“万”是差不多的。因为这个小错误,这位老先生便因此不断挨整,差点送命。
△张爱玲和姑姑
张爱玲和姑姑都爱喝豆浆,无论是住在赫德路上的爱丁堡公寓,还是帕克路上的卡尔登公寓,她们都曾经拜托开电梯的司机帮买豆腐浆,交给他的是一只旧的牛奶瓶,结果“陆续买了两个礼拜,他很简单地报告道:‘瓶没有了。’是砸了还是失窃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时,他拿了一只小一号的牛奶瓶装了豆腐浆来,我们问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赔给我们的呢还是借给我们的,也不得而知。”
△曾经偷偷拍过张爱玲故居的门
在美国,豆浆当然是喝不着的。张爱玲去世之后,晚年最信赖的朋友林式同去开冰箱,冰箱里最显眼的,是“四五大包ENSURE营养炼奶了”。那种营养奶昔我曾在纽约的超市里见到过,如获至宝一般买了,却很不好喝,有种奇怪的厚重感,堵在喉咙里下不去,据说添加剂很多,不该多喝。但那却成为张爱玲晚年的恩物,她靠这补充营养,还曾因此喝坏过肚子。
在这点上,我还是比张爱玲幸运些,因为小区门口,可以买到北方的“大饼油条”——煎饼果子,要油条不要薄脆,配上一杯淡如水的豆浆,聊以慰藉。呵呵,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