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马立明
▍一
“世界公民”即将死亡?英国新首相特丽莎·梅此前说:“如果你幻想自己是世界公民,那你就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因为你不理解‘公民身份’这个词的真正意义。”从这番话的语意出发,英国艾克赛特大学助理教授殷之光撰文指出,世界公民只是一种“摧毁了政治理想、只属于少数人的想象”,这种阶级“有意或者无意地,将自己的偏狭当作一种普遍的理想福音”。最后,殷之光断言,“世界公民死了,它作为人类的理想活了大约30年”。
因为英国的退欧、特朗普在美国大选的强势、欧洲左翼力量的崛起,都在证明全球化的逆转、自由主义的终结。以前在欧洲一体化的融合中,新闻中宣称的所谓“新国际政治时代的到来”,今天看来却陷入了层层危机。外来移民的冲击,治安的恶化,失业率的攀升,极端宗教势力的阴影,都让西方陷入恐慌之中。2016年或者是个转折点,因为人们意识到,全球化失去了动力。不仅英国,包括意大利、西班牙等饱受欧债危机所迫害的国家,都有回归民族主义的冲动,退欧的声浪日益高涨。更有学者坦言,英国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是意大利、西班牙、希腊等国家,欧盟最终的结果就是四分五裂。
目前看来,默克尔对难民的开放政策,本来是一个充满人道主义色彩、符合欧盟开放包容价值观的举措,却加剧了欧盟各国的不满,甚至德国国内,也爆发了如潮的抗议。梅姨的发言,无非就是响应了民粹主义者的诉求而已。
▍二
那么,“世界公民”死了么?这是我想重点讨论的话题。
自启蒙运动以来,一些超越一国一族的狭隘情感、具有世界情怀的知识分子,或者由于种种原因游走于世界各地的各色人等,被称为“世界公民”。在民族国家时代,尤其是当一个国家与外部世界隔着重重壁垒的时候,对一位普通“国民”来说,“世界公民”显然是个遥远的概念。但是,到了后冷战时代,在全球化高歌猛进的近20年,人人都成了“世界公民”。最典型的“世界公民”,就是那些来往于多个国家的空中飞人们,参与扶贫、救助、环保的各路“无国界”组织,负责亚太区、拉美区、非洲区市场的跨国公司高管,参与国际性高端论坛的经济学家、商界明星等。
这些群体消亡了吗?从今天看,全球治理理念遭到了重大的挫折,贸易全球化大幅下降甚至某些领域将面临停滞,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群体即将消失,相反,这些活跃的世界公民并不会因此而停止脚步。哪怕战争与敌意在撕裂不同民族与群体,但这将让更多心怀崇高理想的NGO投身其中。我相信,“世界公民”与人类梦想一样久远,并不会因为某国某个领导人一句话而被宣判死刑。
文明的冲突,自然带有痛苦与敌意,但这也增加了人们对“别处世界”(other world)的渴望与好奇。世界的起源是多个文明并存,人们在探究另一个维度的世界之同时,更加深了本体文明认识的深化。

2013年12月,南非前总统、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曼德拉去世,全世界几乎所有媒体都在显著位置上刊登了这一消息。这位杰出人物不仅仅属于南非,更是属于世界、全人类的。因为从他的身上,人们一致地达成了共识,就是一种普世主义。哪怕到了今天,一些国际名人的去世,依然引起全球普遍的叹息,比如以色列前总统佩雷斯、美国拳王阿里、波兰著名导演瓦伊达等。因为人们都看到,在这些人身上的意义非凡。随着互联网的深化,关注“别处世界”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未必需要成为空中飞人,互联网已经可以将他们“带到”任何地方。
▍三
在中国,这样的撕裂也无所不在。
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人们因为价值观不同,而走向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一部分人,成为文化保守主义者,喜欢国学、书法、养生与中国武术,喜欢看古代诗词与军事节目,这类人以50后、60后居多;而成为“世界公民”的,多是80后、90后,他们随着商业社会的普及而涌现。他们集中地享受了很多西方文化的成果:比如从小看《哆啦A梦》、喝可口可乐、穿阿迪达斯、读《百年孤独》、看NBA、看好莱坞大片……还有一些人走得更远,获得了在英美留学的机会,在A站上煲美剧、韩剧和日剧,听LadyGaga的演唱会,跑到世界杯赛场为西班牙队加油,甚至刚结束的美国辩论第二场,评论起来比美国公民还专业。
这样的世界公民,在生活中并不少见。甚至我本人,也符合其中很多特征。这个群体并非不爱国,也并非不爱传统文化,但他们就具备着全球化时代的特征——如狐狸一样采集各国、各民族的文化名品,并将其丰富自己的私人世界。从我的观察出发,这类世界公民越来越多。这不是殷博士所说的“只属于少数人的想象”,相反,这是一个巨大的基数,从NBA总决赛的收视率、Marvel电影的票房就可以看得出来。

▲ 一个关于梁朝伟的网络段子让“喂鸽子”成为一个阶层的代名词
殷博士所说的世界公民,与我所指的世界公民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如他所说,世界公民的理想是“坐着私人飞机,早上在香港维多利亚湾醒来,下午在巴黎的接头喂鸽子,晚上便到纽约的第五大道上吃米其林餐厅的生活方式”。这个说法有两个问题:首先,如果说这是生活方式,倒不如说是受罪。就我所知,从香港飞到法国,要花12小时。再飞到纽约,也需要8个小时。其次,这样的消费,一般的中产阶级恐怕吃不消,恐怕只有富豪阶层才有资格享受。但是,当个世界公民,并不意味着高消费,一些文化保守主义者消费上千一包的茶叶,但喝杯星巴克,不会花你多少钱。可见,收入水平与消费水准并非世界公民的判断标准,相反,视野、见识、价值观才是。如果殷博士此话,是针对世界公民的讽刺,我又觉得大可不必。
▍四
我对于“世界公民之死”这一说法,多少有些惶惧。一方面,因为它反映的并非现实;另一方面,它背后存在着某种目的。随着保守主义的崛起,这种论调很有市场,反全球化、反市场经济,甚至反智,带有民粹主义的浓烈味道。背后的逻辑与后殖民主义、文化帝国主义的左派逻辑似乎有所相连,但实际上走得更远,渐渐暴露出一些粗鄙的内容来。
在中国的语境中,“世界公民”这一概念中隐藏着西方价值观、西方话语等令我们感觉不适的东西。但是,真正的“世界公民”的视野必然是宽广的,不会只盯着发达国家,不会成为某些网友口中的“美狗”,更不会忘记自身的文化传承。而且,在中央政府提到的一带一路倡议中,中国将大量介入中亚、南亚、非洲等国家的工程,这就意味着,有不少中国人将穿梭于多国之间,成为新一代的世界公民。如果唱衰世界公民,重新举起民粹主义的大旗,那岂不是与一带一路背道而驰?这不是与文明发展的方向、中国发展的方向背道而驰?
我想到了改革开放之前的70年代,物资还相当稀缺,选择也极其有限,想喝饮料,也只有机关冰室提供的菠萝汽水。要买衣服,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款式。其实,是全球化时代丰富了我们,照亮了我们。希望,世界公民万岁。
题图为:英国首相特丽莎·梅
【作者简介】
马立明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评论员,政治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