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成庆
三年之后,再度来到台湾访学。曾经徜徉过的忠孝东路和时常到访的台北车站,仍然是旧日模样。难得看到的新鲜景象,例如为2017年世界大学生运动会所修的体育馆,似乎也陷入了令人困惑的停摆。数次搭乘国光巴士前来台北,都会看到游行的人群,从标语内容来看,诉求也都是关于经济与民生。台湾经济的不大景气,似乎很容易感受到。
月圆日,两位相识不久的老师邀请我去台中一游,除开计划中的法鼓山分道场——宝云寺外,问我另外有何想要参访之地,脑海中立刻想起了“台中莲社”。其实,我并不太熟悉莲社的情形,但因昔日学习天台宗教理,多有阅读台湾会性法师的著作,这些书籍则大部分由台中莲社出版流通,或多或少了解莲社的略况以及它对于上世纪台湾佛教的重要性。
相约的老师与莲社颇有渊源,特地联系了莲社的董事长吴敏聪先生,并嘱咐我,如有问题可当面请教,遂匆匆于参访前查询一点资料,算是稍微了解了如今莲社的概况。
次日,我们一行驱车前往莲社,道路渐趋狭窄,一条溪流忽现于前,同行的老师便道:“就要到了。”原来,这条名为“绿川”的溪流在他们记忆中,就等同于“莲社”。
街边这栋貌不出众的楼房,并没有超出我的想象,但是相对于它对于台湾佛教的昔日影响,看起来的确有些不成比例。拾级而上,可见大殿上悬“万德庄严”四字,定睛看,匾额的撰写者正是第三十二代衍圣公——孔德成。当然,由于国民革命的洗礼,“衍圣公”的称号早已变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
此处之所以有孔德成的题字,是因为莲社的开创者李炳南本身曾担任“至圣先师奉祀官府”的主任秘书。当年国共内战正酣之际,李炳南负责迁徙曲阜孔庙的文物至台中,虽然台中的奉祀官府后被撤销,但李炳南却因莲社的因缘,毕生居于此地,再未离开。
▲ 台中莲社
▲ 莲社大殿
李炳南先生为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生人,出身于山东济南的书香之家,幼时读四书五经,属于典型的传统士人成长经历,而且少年时因接触西方科学,视佛教为迷信,曾焚毁家中佛像,后接触佛学,才将其视为学理探究。
1905年科举废除,使得他的传统儒生入仕的路径宣告终结。因此,李炳南就读当时的新式学堂——山东法政学堂,这是一所由日本人主导的法政学校,专门用来培养文官与法务官。因此,李炳南所受教育的经历与当时的多数新式知识分子一样,先以儒学发蒙,然后因科举制度的瓦解而不得不进入新式学堂就学。
在台湾佛教界中,李炳南最为特殊之处,大概是以某种“儒生”身份而弘扬居士佛教,显然不同于传统士人对于儒佛关系的身份定位。在科举时代,因儒而入仕,身份的次序自然是儒为先,一旦辞官归隐,其佛家的面向才能展现,也正因此,退隐而学佛才是传统士人的经典路线。
如魏源三十余岁就已跟随杭州大居士钱东甫“潜心禅理,博览经藏”,但纵观其此一时期的文章,除有一些寻访寺刹的抒怀诗句外,几不能寻到片言与佛法相关的文字,而当他卸任高邮知州之后,所写的则全为纯佛家的内容,与往日文章大相径庭。如此鲜明的差别,或多或少反映了传统士人在儒佛身份认同上的复杂性。
而李炳南担任着负责象征儒门道统——“衍圣公”的秘书,却以佛家为本,建立起专门的居士道场,不仅有其个人成长背景的因素,也与儒学在近代政治、社会结构中的衰微有莫大的关联。
从政法学堂毕业后,李炳南担任山东莒县监狱长,偶遇民国大居士梅光曦,从其学习唯识学,开启学佛因缘。后又因阅读民国时期影响力极广的弘化社所流通的印光大师著作,一见倾心,甚为服膺,故以通信的方式求授皈依。后又专程前往苏州拜见印光大师,据说印光大师寻常与人谈话,不过十余分钟,但与李炳南的会面,竟日方止,可见印光大师对于李炳南的器重。
印光大师在民国以弘扬净土法门闻名,而其弘法的理念其实多是教人“敦伦尽分,持名念佛”为主,“敦伦尽分”意在安顿个人的身心与人伦秩序,而“持名念佛”则是因对生死怀疑,所以依仗信愿求生净土,求得生命的解脱与超越。与李炳南先生的背景相似,印光大师本身也是幼读儒书,其后入佛,因此见其与居士通信,都是常以儒家的伦理劝人为善,而后再劝人专心念佛,以求解脱生死。
进入大殿,只见殿内供奉有西方三圣像,别无他物,简朴素净,一行人循例礼拜,出殿下楼。
一楼为莲社的讲堂,讲堂前方上悬李炳南先生搭衣的相片,堂中树立一牌,上书“讲经之地例禁募捐”。同行的老师介绍,先生昔日讲经,对寺庙借讲经而募捐之行为相当反感,故立此标识,以示佛法不能贩卖之意。
▲ 莲社讲堂
莲社的成立,虽早在1951年,起初纯然是修行讲经教育和慈善救济为主,兴办了不少社会事业,如慈光图书馆与慈光育幼院,但莲社的兴起,最为得力之处则在于对台湾大中专生的弘化工作。台湾佛教界在这几十年间针对青年人的佛法教育,也是今天得以拥有如此众多佛教人才的重要原因。
一位曾经参加过当年莲社“明伦讲座”的教授告诉我,当年在东海大学读书期间,因为受青年学佛潮流的影响,经常会来听李炳南讲《华严经》,虽然当时完全不知这位满腔山东口音的老先生所讲为何物,但就是直觉内有深意,满心雀跃。正是这一时期,大中专学佛运动正在兴起,毫无疑问,这是台湾佛教的黄金时期。
热情的莲社义工继续引导我们前往旁边的“雪公纪念馆”参观,展品不多,大部分为李炳南先生所藏用品,其中有几件藏品颇值一提。展品中有一盛满水的玻璃器皿,上贴标签“趵突泉水”。据说,这是李炳南专程从济南家乡带到台湾的泉水,而这一别,也再也没有回去。另外纪念馆中还分别展有太虚大师、梅光曦以及丰子恺赠送给李炳南先生的书画,或多或少展现出李炳南与民国佛教的深厚历史关联。
▲ 趵突泉水
推开墙上隐蔽的一扇小门,义工告诉我,这是通往李炳南先生的卧室通道,尽管展示的卧室其实并非是原址,而是在此地复原而已,但仍可清楚了解李炳南日常起居的空间情形。
空间分三部分,书房、佛堂与卧室,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藏书。粗略观察,儒家经史子集与佛典大概是五五开的数量,《十三经注疏》《四书集说》等儒家经典足足占满一个书架,角落里的线装佛典则引起我的兴趣,征得义工的允许,随意翻开其中一函,乃是晚明高僧憨山德清所作的《大乘起信论直解》。从版本来看,出自金陵刻经处的刻本,这也是民国时期最为流行的版本。书中有密集的标点和批注,当是李炳南先生昔日研读的痕迹。
▲ 炳南书房
书房的旁边,隔开一间非常狭小的佛堂,供桌简单朴素,仅供一人礼拜。我猜想,老先生每日应该就是在这里完成自己的功课吧。
再往里走,就是卧室,也是简洁的陈设,床边除开一张书桌,两把靠椅,别无他物。同行的老师回忆说,当年登堂入室拜访老先生,就是坐在床边的这个狭窄空间里请教佛法的。
有趣的是,陪同的义工一直在不断地暗示和鼓励我们去摸一摸那些桌椅,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这可是老先生亲自使用过的物件啊!我虽然立刻联想起寺庙那些被香客信徒摸得埕亮的香炉和铜狮子,可是也多少能体会这位义工对于李炳南先生的崇敬,那大概是一种想与所尊敬的人有所连接的渴求吧。
出纪念馆,赶至会客厅与莲社的董事长吴敏聪老师会合,也就着自己的疑惑,询问昔日莲社所开设的“内典研究班”的情况。李炳南有感于弘法人才的衰微,故在美国的沈家祯居士的资助下,在上世纪70年代开办了四年制的“内典研究班”,招收优秀大中专生前来研修,限定十人名额,而吴敏聪先生就是当年内典研究班的学员之一。
▲ 炳南纪念堂
研究班的课程相当丰富,除开佛教经论外,还开设有《通鉴辑览》《易经》这一类儒家经史的课程,据说,现在还有昔日培养的学员在继续弘扬《易》和《论语》。吴先生本人,则是专长于天台学。所以可见莲社的教育方式在于广而博,但落实到个人,却又有专精之处。
短短的参访,其实我内心一直涌动的疑惑是,佛教的现代转型已近百年,佛教的教育是否一定仍要与儒家紧密相扣?或者,这只不过是一段行将消失的历史因缘而已?
李炳南先生的这一思路,在90年代也通过某些管道回流到大陆,但是却是以《弟子规》为核心,例如庐江汤池镇的传统文化教育运动,就是想用儒家的一些伦理原则去教育公众,然后再试图引入佛教的教育,这多少沿袭的是李炳南先生以儒入佛的弘法思路。
但是李炳南先生当年的弘化实验,波及范围相对有限,虽然曾经影响了相当多的年轻人,但在台湾,由于伦理秩序本身就没有经历严重的颠覆,所以对儒家的强调也相对较弱。
但在中国大陆,这样一种以儒家伦理重构为基础的佛教弘化模式,一度成为相当多佛教道场的弘法模式,读《弟子规》似乎成为佛教道场的标配。但是从效果来看,这种读经运动似乎并没有带来天然的人格养成,反而常常表现出某种机械和僵化,也常常引发公众的争议,尤其是在年轻人中间,这种以儒家伦理教育为切入口的弘化方式,吸引力也相当有限。这也会让我们怀疑,在当今的中国社会,以儒入佛的弘化方式还有多少的适用性。
从历史来看,佛教本身作为印度思想,进入中国上千年,与本土的儒道二家才融合为某种宽泛意义上的传统文化,在民间层面,多是将三家并提而不多作分别,但是就佛家自身,其实一直彰显自身与儒道的差异,但因为各种历史因素,佛教的这种特异性一直在被压抑。直到晚清,由于传统文化秩序的瓦解,佛家才逐渐摆脱这些限制。
在太虚大师看来,因为西学东渐的影响,中国的学术、思想受到外来影响甚深,“然在最近二三十年以内之情形,则大不然,海禁既开,交通遍达,社会人心因受外来之政治、宗教、科学、哲学及其他一切思想风俗之影响,对于以前之教化已失其信仰之作用!此不特对于佛教如此,而以古圣先贤为模范之儒教,尤极其衰落”!
正是看到中西文化交汇的趋势,因此太虚大师多以现代的科学、哲学乃至心理学去讲解佛法的原则,而谛闲大师、印光大师等,则因其出身传统文化的背景,因此在讲解佛法时,才多以儒家的观念接引劝入。
在莲社的结缘流通处,我看到了李炳南先生所讲的《论语讲要》,据说这也是老先生毕生讲解《论语》的精要。在书的序言里,看到这样一句话:“读《论语》者,要在知有是道。知而修之,则渐与俗习相远,与天性相近。修至极处,则无俗习,而唯有自性,即至圣人之境。”这无疑是对李炳南先生以儒入佛思路的最为恰当的概括。
可是,太虚大师或许并不如此看。曾有人问太虚,今日士大夫已不能以身作则,因此是否可以依靠佛教来取代儒家,担负起澄清乱源的角色。太虚大师的回答是肯定而果断的,并且认为要在通达佛理的同时,熟悉世间学术,了解社会情形,然后教化公众。
尽管,太虚大师并没有断然地反对儒家,而且还会将儒家的伦理教化视为善法一类,但是他就算认同儒家的某些观念,但是却已经不用儒家经典和思维去引导学佛者,而是更为直接地用现代的思想观念(如人生哲学)与语言去和社会作接榫。而之所以有此种立场,或许是因为太虚大师更为看重年轻一代的佛法教育。这样的思路,已经大大不同于印光大师的想法了。
或许一般人看来,儒家与佛家都是劝人行善,无任何区别,这当然只是门外人的猜测与臆断。佛教与儒道二家有同有异,这里不可详说,但是其差异在民间宗教文化的层面被淡化与抹平。
就拿“孝”的观念而言,儒家之“孝”就与佛门的“出家修道”产生强烈的冲突,这种冲突不仅是在观念层面上的,而是体现在主流社会对于“出家”的抵触与不接纳。
儒家以人格的养成、家庭伦理秩序的稳定与政治上的事功为目标,但佛家则以生死的解脱和菩萨道的度化为关键,因此并不会以儒家的伦理秩序为最终目标,甚至认为儒家的人生目标是不够圆满和彻底的。但是在历史上,辟佛常常伴随着对僧侣“无后为大”的伦理指责,唐宋的辟佛,多有在佛教的人伦方面发挥。
但在现代社会,家庭的伦理结构开始反弱化,反而让“出家”失去了严格的伦理限制。举例而言,台湾在上世纪经济起步之后,有大量的年轻女性选择出家,而且因为台湾佛教现代化的成功,使得这些出家众反而能在社会的慈善组织、佛教的教育团体方面扮演非常积极的角色,对社会做出很大的贡献,也同时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与影响力。因此以家庭伦理为主导的儒家观念的削弱,反而使得这些女性拥有了更多的生命实现可能性。
而在大陆,20世纪的各种反传统文化运动,已经让儒释道各自都受到极为惨烈的打击。在这一片所谓的传统文化废墟中,佛教的复兴到底是要从一个新的中西文化融汇的背景出发,还是继续依托在儒、道的基底之上再作发挥,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议题。在今天的种种国学热运动中,那种将儒释道混同起来的颟顸,那种试图以前现代的伦理模式直接套用在当代社会的粗暴,对于佛教是真正的帮助吗?
结束了与吴敏聪先生的谈话,众人合影留念。回去细看照片,才发现我们合影的背景墙上,悬挂的条幅也是出自孔德成的手笔,而内容则出自于我们都熟悉的《论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或许,我尚无法确定的是,这样的因缘到底只是成为历史,抑或还会在未来开出新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