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是20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至少对我来说。他是浪漫主义者,众多钢琴家毕生崇拜的钢琴皇帝,以及,一个坏脾气的人。现实似乎总在解构让我们沉迷的神话。

年轻时的霍洛维茨是一位翩翩美公子。
每次遇到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总会多多少少希望我的偶像能够德艺双馨,可惜上帝似乎从没打算塑造一个完美的人物。他让创作天才莫扎特性情粗鄙得像个玩世不恭的小混混,又让谦谦君子贝多芬晚年失聪,严重影响了晚年的创作,天是无穷尽的聋,地是无止尽的哑。在他的音乐世界里,他是一个心无他物的赤子,他所弹奏的拉赫马尼诺夫比同时代任何人都更潇洒。然而从进他家大门的那一刻起,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场持续又可怕的心理危机,他的妻子是被称为“女巫”的万达,素日以性情暴躁出名;他的岳父,则是古典音乐指挥台上声名远扬的强硬派人物托斯卡尼尼——他的音乐能把人送上天堂,但与他相处却能让人坠入地狱。以至于在乐评家萨金特的记录中有这样一条细节,托斯卡尼尼在纽约爱乐执棒期间,一度成为了恐怖的代名词,乐团乐手家里的小孩子一旦不听话,就会被拉到音乐大厅门口托斯卡尼尼的画像前被训话,“如果你不学好,托斯卡尼尼就会来抓你!”

他的妻子曾说,“作为托斯卡尼尼的女儿是我无法选择的,而成为霍洛维茨的太太让我有了小小的傲娇。”
霍洛维茨之所以能够在这样的家庭中自如地生活着,最大的原因是——他是一个比他们更难相处的家伙。他是一个阴郁而神经质的人,像个孩子一样喜怒无常,却又对于生活有非常苛刻严格的要求。在他要举办音乐会的剧场,他必须使用特制的水过滤器、专用炊具、专用餐具、特制的椅子、特殊的衣架,如果举办城市的鱼市没有灰鲽鱼,他也拒绝去那个城市演出,除非剧院经理能够及时把新鲜鲽鱼空运过来。每次看到霍洛维茨的报道,我总会陷入巨大的认知矛盾中,一边深深佩服钢琴家的音乐见地,一边深深同情前去采访他的记者。因为这个不得不跟霍洛维茨打交道的家伙要忍受他的古怪和冷漠,采访过程当中还会被冷不丁地要求检查鞋底,看看上面是不是踩到了脏东西。偶尔我会想,明明是一个让人欣赏的天才,但假如回到那个年代,真的在现实生活中有幸(或者不幸地)遇到了他,真的有人乐意主动跟他打招呼吗?至少我会犹豫。尽管如此,我却总还是会沉迷于他的音乐世界里,特别是他晚年弹奏舒曼的《童年情景》。在那场演奏的录像里,那一年的霍洛维茨已经84岁了,衰老的手指在黑白键之间游走,他一直低着头演奏,却在最后一小节突然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镜头。镜头那端的钢琴家经历了抑郁、革命、战争、漂泊纠缠的一生,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22岁就离开了出生地基辅,从此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过了60多年重返童年故国,而生命一切早已天翻地覆。他红着眼眶,轻轻落下手指,完成了最动人的演奏。琴声刚落,全场掌声,伴随着台下的哭泣。

1987年,霍洛维茨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童年情景》。
这首曲子后来成为了霍洛维茨下葬时的背景音乐。每次重听大师弹的这段旋律,就不再忍心苛责他的坏脾气。谁又能真的了解一个经历了无数变故的人形成古怪性格的真实原因呢?我只是希望有人能重新审视一下这个问题,只是问题不在于性格古怪的钢琴大师,而在于不愿意创造完美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