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尼翁，一个戏剧节窥见的“小时代”

源济

阿维尼翁，一个戏剧节窥见的“小时代” 

原创 2016-08-02 胡文燕 世界说

编者按：每年7月举办的阿维尼翁戏剧节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戏剧节，没有之一。今年戏剧节的显性话题非“政治”莫属。在这个充斥着艺术与戏剧气息的老城里，可以一窥恐袭阴影笼罩下的法国。戏剧盛会，在异国他乡演出的中国戏剧人想要向欧洲展示中国独有的戏剧美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实永远比戏剧更跌宕，阿维尼翁或只开启了审视时代的一扇侧门。

世 界 说

胡 文 燕

发自 法国 阿维尼翁

 

黑夜属于我们

阿维尼翁教皇宫的指示牌下扯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黑夜站立，世界属于你们”。“你们”被划掉，在旁边加上了“我们”。“黑夜站立”(Nuit Debout)是法国今年3月份问世的新兴民主运动形式，刚开始是人们聚集在巴黎共和国广场上，反对政府在3月上旬颁布的劳动法修改草案，参与者也多以年轻人为主，后来慢慢从巴黎扩散到法国各个城市，话题也逐渐扩大到对法国现状的反思：为什么法国社会陷入僵局？怎样解决现在的问题？人们在露天广场上思考，辩论，用肢体语言表达“赞成”、“反对”。每次聚集的人们，宛如在上演一出即兴表演的政治大戏。

△“黑夜站立”的旗帜

7月9日，晚上9点太阳还没落山，洒下一片泛黄的光晕。我一路小跑来到教皇宫排队，面前的中世纪哥特式皇宫，气势恢宏。22点即将开演的，是本届戏剧节的重头戏——《被诅咒者》（Les Damnés），这部剧本是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的一部电影，讲述二战前，在国家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宣传之下，一个体面的钢铁资本家家庭如何同纳粹政府合作，并走上自相残杀、家毁人亡的故事。

△教皇宫荣誉庭 来源：http://www.festival-avignon.com

1947年，导演让·维拉尔应邀到教皇宫出演《大教堂谋杀案》，尽管刚开始他还不太乐意，觉得教皇宫太大“不成形”。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并提议推出另三部戏。市政府为这个项目拨了30万法郎资助款，也是希望让法国从二战的硝烟中起身，通过文化建设，让城市涅槃重生。由此，第一届阿维尼翁戏剧节诞生了。到了2016年，阿维尼翁戏剧节已经走过70年，放眼如今欧洲，虽没有二战时那样的硝烟弥漫，却也多生事端。欧盟在希腊债务、难民涌入、英国脱欧等危机面前，无能为力，丝毫成不了极端主义的防火墙，令人唏嘘不已。

 

说回看戏。正要安检，看到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小哥晃来晃去，一下警惕起来。去年法国发生两起大型恐袭，现在仍处于紧急状态。巴塔克兰剧场受袭后，法国戏剧、表演、音乐会等文化节目曾一度冷寂。阿维尼翁加强安保措施，也在情理之中。

 

踩着石板台阶，进入内场，我找到座位安顿好，四处张望，细细打量这个露天剧场。匆忙之中，撞上不少同样好奇的眼睛。

 

“那个不是朱佩么？”

“哟，他怎么来了？”

“还是跟他老婆一起来的嗷。”

“啧啧，你说他们是自个掏钱买的票么？还是花的纳税人的钱？”

 

朱佩是姓，他名叫阿兰，是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的热门人选。我背后的男低音特别眼尖，隔着好几排人呢，他都能瞧见。四年一度的大选即将拉开帷幕，法国各路政客都想抓住各种时机宣传自己。推广文化政策，阿维尼翁戏剧节是他们不可错过的一站。

 

△《被诅咒者》剧照

14日《被诅咒者》演出前，法国总统奥朗德来了，10点半听闻尼斯袭击后，他立马折回巴黎，正好错过了教皇宫门口“黑夜站立”反对劳工法的民众。戏中有戏，政客们看得津津有味；戏外也有戏，广场上“黑夜站立”的人们久久不曾散去，但是否一样受欢迎，恐怕要打上一个问号。

今年的阿维尼翁戏剧节如此“政治”。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也是一次“黑夜站立”。

左手IN，右手OFF

记得刚到阿维尼翁时，汽车转弯，进入圣米歇尔环城路，右手边是里昂信贷银行式的现代建筑，单调、丑陋、毫无想象力；左手边则是古老的环城城墙，厚实、古朴、有韵味。在阿维尼翁，视觉与听觉上的冲突远不止这一处。

 

踏入城里，眼睛便会被铺面而来的海报勾住。墙上、柱子上甚至超市的门面上都被侵占，个人秀、舞蹈或实验戏剧应有尽有。这些戏剧节的常客知道怎么做出让人过目不忘的海报，一位大叔跟我说：“背景鲜亮、人像突出才能吸引来往人群的注意”。

△街道的墙上贴满了OFF单元的海报

这些贴海报的剧团参加的是阿维尼翁OFF戏剧节，而IN戏剧节海报只有“图灵之马”那一张——在橘黄色的背景下，一匹黑马腾空而起，它扭过头往左边看，勇猛乖张。

 

有趣的是，“图灵之马“马身上的三把钥匙就是这座城市的历史信物，曾经象征了教皇权力，如今代表了戏剧节的“正统”， 创始人让·维拉尔自1947年一手打造的戏剧节IN，门槛极高，每年仅邀请并资助40多个剧目。

一个南法的小城市，为何与教皇权力相关？每个天主教徒都知道梵蒂冈是教宗所在的神圣之地，但少有人知的是，14世纪，阿维尼翁曾是七任教皇的居所。 教皇博义八世于1296年发布《一圣教喻》（A holy duarul），削去了世俗君主对神职人员的权力，这使得一直与其争权争产的法王腓力四世怒不可遏。1303年，法军攻入了博义八世的住所，将教宗殴打至死。两年后，在腓力四世的压力下，法国波尔多大主教当选为教皇克雷芒五世，并于1309年3月9日从罗马迁到阿维尼翁。之后的69年，教权匍匐在王权下，这段教廷北迁事件史称“阿维尼翁之囚”。

△今年的戏剧节总监Olivier Py站在海报前

     

 而在1967年，巴黎六八社会运动风暴发生的前一年，也许是由那一代人倡导更公平与更少秩序束缚的渴望所催发？阿维尼翁戏剧节的OFF单元诞生了。这个戏剧节的“私生子”没有像IN单元那样贴满了精英的标签，它没有严格的选拔机制，世界各地的戏剧社团与爱好者们只要有作品，能找到一家剧场提前租下来，并在OFF组委会上报名注册一下自己的演出信息，就可参与到戏剧节OFF单元中。今年的OFF单元就有1092个剧团自费租场，带来了1416场演出，不少中国戏剧人携作品在OFF单元亮相。

一个节日，两个戏剧节，这是阿维尼翁戏剧节魅力所在。

李凝，山东人，大高个。但讲话特温柔，仿佛不用力气，声音便呼之欲出：“今晚演的，没昨天带劲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是《PS蒙太奇》的导演和演员，今年共有5出中国戏剧亮相阿维尼翁OFF戏剧节，这就是其中一部。《PS蒙太奇》原名叫《灵魂辞典》，没台词，全靠演员的肢体来表达，生理难度不小，上演人类世界的两类生存模式：无灵魂和有灵魂的不同世界。

△《PS蒙太奇》表演时的剧照

李凝在中国肢体戏剧领域小有名气。雕塑家出身，后热衷舞蹈，曾师从金星。他对“肢体”特别敏感，说起初不想到阿维尼翁大街上，跟他们一样发海报做宣传，觉得“这样让大家伙进来，有点消费我们身体的意思”。

 

他们演出的剧场可容五六十人，但当天只售出6张票，四名法国观众在表演结束前陆续走掉。演员刘青想起这事儿来，闷闷不乐。她说，没想到法国人怎么也能这么没素质。

 

7月17日，《PS蒙太奇》第11场演出结束后，全体演员静默为尼斯袭击受害者祈福。前几天，他们学着当地演员去街头宣传，拉来不少观众。这天晚上，他们坐了满满一场子。

△李凝和刘青走上街头宣传

 

以天为顶，修道院里也“疯狂”

阿维尼翁对露天戏剧有种近乎偏执的追逐，每逢戏剧节，不少教堂的庭院化身剧场，以天为顶，别有风情。今年我看的大多是In单元剧目，八场剧，有四场是在露天剧场。

 

记得第一次去看露天戏剧，还感觉挺不适应。晚上10点开始，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眼前上演着精心排练过的戏剧，却有种自己身在其外的暴露感。头顶少了遮盖，偶尔抬眼望一下夜空，再看一眼剧场，自己瞬间如此渺小。吹进来的风，星星，都成为了戏剧的一部分。13号晚上去看的《卡尔马佐夫兄弟》，剧场设置在一个采石场，荒郊野岭之中，除了演出一片寂静。附近的村子在提前庆祝法国国庆，放起了鞭炮，鞭炮的“隆隆”回响隔着好一段距离仍能听到，好似身在剧场，又不在剧场。

 

这次观剧印象最深的要数西班牙艺术家安智利卡•里德尔（Angélica Liddell）的剧作《我如何用这把剑》(Que hare yo kon esta espada ?) 。里德尔是导演也是演员，最善于探寻人类天性中最深处的幽暗，她认为：“一切通过身体（展现的）最终都为了到达心灵。”在这部剧中，以她特有的方式——暴力美学与恐惧疯狂，表达着那些“不可言喻“的人类生活。《我如何用这把剑》主要围绕一位日本食人魔佐川一政展开，讲述他在巴黎杀害并且吃掉自己的荷兰同学，并从那之后以精神错乱裁定而不被起诉，还在日本一举成名，四处演讲，名声广传一时的故事。

△《我如何用这把剑》剧照 来源：http://www.festival-avignon.com

这部剧上演的地方是加尔默罗会修道院。14世纪时，这里是阿维尼翁城中最为鼎盛的修道院，坐落在当时老城的中心地带。这里曾经行走着恪守教规，苦行、缄默不语、与世隔绝的修士们，一切娱乐与欲望都不曾踏足。

而在今日的庭院，微风轻轻地吹着，开场时有一个老男人穿着浴袍登上舞台，撩开衣服，赤条条地站在舞台中央；随后里德尔一袭红袍，坐在半米高的台架上，敞开双腿；她声音颤抖着，歇斯底里地做着独白。演员中有一位日本人，用说唱的方式讲述自己是怎么吃人的：“我听到日本食人魔的故事，就想来巴黎读书，对这个城市有了眷恋，希望被一个有文化又感性的日本人吃掉，做梦都想被人在巴黎吃掉。”台词任性又好玩，邪恶又幽默。

还有很经典一幕是，台上八名金发美少女，身材曼妙，赤身裸体，疯狂地跳舞。与其说她们在跳舞，不如说是在“做动作”，她们拿着假章鱼，往自己的身上摔打……一遍遍地重复，长达半个小时。有的观众受不了起身离开，评论道：“导演是有暴露癖倾向吧……”我旁边坐着一位里德尔的崇拜者，他说，有一天若听说这个女人自杀了，他一点也不会奇怪。并且用肯定的语气问我说：“她的戏肯定进不了中国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