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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重返台湾 |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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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 11: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重返台湾 | 正午 

 2016-08-01 郭玉洁 正午故事

重返台湾,当时所感受到的断裂,在每一个层面都加深了。断裂的两岸,民族主义激情都已高涨。对于中国大陆的抗拒,正在演变成整体的敌意。文明、民主成为最重要的价值,新的身份认同,建立起区别于对岸的优越感。更重要的是,当台湾排斥内在的中国因素,靠否定的方式,不断提纯自身,提纯历史,就越来越变成一个同质性很强的地方。温柔的台湾,也是文明压力巨大的台湾。




重返台湾


文 | 郭玉洁




1


回到台湾,是为了再次告别。


说“回”——十年间,台湾从一块遥远的陌生之地,渐渐移动至我的内心,它唤起的情感类似乡愁,亲切,惆怅,街道和人事浮现,在时间中微微地飘移,时或起了返归的激情。


最先浮现的,必定是温州街。1947年,台北建立起新的街道命名系统,日本时期的町通消失了,以中国各地重新命名。依据地理方位,这条街对应了辽阔大陆东南海岸的一座城市。数十年过去,那个城市已经成为中国最富有、最擅长商业冒险的城市,但街道全然不理,繁衍出截然相反的活力。这活力,来自邻近的台大。从红砖墙图书馆、椰林大道,校园扩散出一条马路,穿入诚品书店旁边的小路,经过一家专卖简体版的书店,一家锅贴店,面前长长的陋巷,就是温州街了。


街角的入口,突然塌陷,露出一个黑暗的洞口,沿着陡峭楼梯向下,你可以到唐山书店,寻找最新的文学、社科书籍。街道深处,另一个洞口,则要往上攀登,在同样陡峭的楼梯上等着的,是专攻性别议题的女书店,某一类游客的朝圣之地。


咖啡馆五步一个,左右错落。通常都是小小的,有美丽的窗。寒暑期末,咖啡馆突然爆满,赶作业的大学生,对着电脑和一杯咖啡,痴坐一日。有人走出来,在窄窄的屋檐下抽烟,呆看着雨中闪闪发亮的路面。


台北的天总是灰的,欲雨时透明的灰,下雨时低低的浓阴。即使天晴了,天空中也总是有大片的云,午时太阳奋力从云后挤出,在地上制造出阴影,人们像梦醒一样察觉,今天是晴天。


浓重的湿气,阴润了路边的灰色小楼,墙上流着雨水的渍。再新的建筑,也会迅速被浸湿,发霉,苍老于实际年龄。不过,也幸有雨水,每家阳台上、门口,都生长着茂盛的深绿色植物。台北,真正是一座森林。


温州街上,有一间叫做Picnic的咖啡馆,菜单做成书册的样子,碎花布做封面,内文是可爱的手写体。这种风格,人们会毫不犹豫地称为:小清新。我曾在这里,采访过小说家骆以军。他说,温州街的小巷、咖啡馆像褶皱,“一代一代文青在这些褶皱里孵梦、耍颓废、延后进入社会大机器。”


骆以军讲话,和他写文章很像,放烟花一般,一连串词语劈劈啪啪窜出去,一个句子结束的时候,距离点火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他讲起他这一代台湾小说家,生于1960年代,成长于现代化的、都市的台湾,第一本小说都极其相似,都是一个孤独的密室,一个疯狂的神经质的人,是“内向世代”。


骆以军壮大身躯,面庞黝黑,络腮胡子,像戴眼镜的张飞。但他和善柔软,一旦开口,就全盘托出,每个句子里都有的“妈的”,却一点不凶狠,更像是日常的标点。他曾在文章里写道,有一次,他开车撞到了一个骑机车的学生。他下车站在路边,等着太太处理。太太对学生说,你不要看这个伯伯很凶,其实他心里比你还害怕。


骆以军一边讲话,一边抽烟,抽几口,就把大半根烟按灭在烟灰缸,再抽出一支点燃。一会儿,烟灰缸里插满了长长的烟,好像白色森林,金色滤嘴的树冠上,有焦黄的火灾证明。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骆以军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但是只抽前面一段,可以把伤害减到最低。我心想,那不是自欺欺人吗?但我没有说出口。也许我说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毫不懂得含蓄的北方人。我总记得这个场景,它是一个小说家的悖论,在自毁和生存之间达成了妥协——一支吸了五分之一的烟。


大约一两年后,我在温州街看见骆以军。他和朋友边走边讲话,我高兴地站住,像采访、通信时那样叫他:以军!他站住立正,眼神下垂,对我点头哈腰:是!是!他客气,惶恐,一定不记得我了。我茫然地向前移动了。


温州街的尽头,是另一间著名的咖啡馆,“路上遇见一只猫”。吧台后面,留着长发的男咖啡师挑起眉毛看着我。我站在那里,苦苦回忆,上一次来这里时,喝的是什么咖啡?那次一别,我收到一封信,最后一句是:在一个可以喝到XX拿铁的城市,我又怎么会孤独呢?这XX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也填不了空。


咖啡师没有表情地说,菜单在那边,你可以参考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门边的黑板上,白色粉笔写着菜单。有原味拿铁,杏仁拿铁,白巧克力拿铁。是杏仁拿铁吗,还是巧克力拿铁?不对,应该要更特别才对啊。


我灵机一动,能不能把杏仁和白巧克力放在一起?即使总是懒洋洋、处变不惊的咖啡师,脸上也出现了微微的困惑。他用犹豫的声调说,可以啊。


我从他的表情里,迅速明白了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杏仁加巧克力,是什么样的怪味道呢?算了,我各要一杯,一杯杏仁拿铁,一杯白巧克力拿铁。


我坐在窗前,一张弹簧坏掉的单人沙发,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面前一杯杏仁拿铁,一杯白巧克力拿铁。我喝了一口这个,又喝一口那个,恍然大悟,信中所写的,必然是其中一个。但是,到底是哪一个,已经不重要了,它们对我来说,都太甜了。


有这么多回忆的地方,我称之为故乡。



2


回到台湾,我的朋友们都在竞选。


温州街所在的大安区,是范云的选区。为什么选在大安?因为这里有台大,很多文青、知识分子,就像……范云想到她仅知的北京地名,就像三里屯!但是,选了一半她才发现,文青、知识分子只是在这里读书工作,户籍并不在大安,没有投票权。她要面对的,并不是咖啡馆里的咖啡客,而是灰色小楼里起烟火的人们。


距离选举还有两天了。范云坐在竞选总部,看着手机,大拇指焦急地划动屏幕。你平常喜爱和朋友聊天的她,显然没有时间寒暄。她正在阅读一则关于她的选举新闻。


范云的竞选总部,在大安森林公园(那里有肥胖的松鼠,湿润浓重的青草味)对面,左边便利店,右边奶茶店,是典型的台北街景。门口林立数十面粉色的旗子,上面印着范云的卡通形象——短发、戴眼镜的小人。总部,是大约三四十平米的长方形开间,门口的电视机永远在播送选举新闻,沙发上,几个邻居阿伯一边看电视一边用闽南语聊天。长桌上堆了很多文宣。墙壁上同样刷了粉红色,穿垒球服的范云微微笑着,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


范云是台大社会系副教授,但她更重要的身份,是野百合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1990年3月,台湾的大学生聚集在中正纪念堂广场(已改为自由广场)静坐,反对独裁统治,呼吁台湾民主化。22岁的范云,是学运决策小组成员及总指挥,也是学运世代中少有的女性。在仰角拍摄的照片中,一个短发、圆脸的女孩,手拿麦克风,站在行驶的宣传车上。


这一以台湾特有植物命名的学生运动,是当时全球民主浪潮的一部分。但是,和大部分学生运动不同,野百合学运身处历史机遇中,难得地实现了自身的政治诉求。时任国民党主席、台湾领导人,也是台湾政治转型的关键人物李登辉接见了学生代表,学生和平退场。在之后的政治改革中,野百合学运的诉求陆续实现。


野百合一代就此赢得了历史位置。2000年,陈水扁赢得大选之后,起用了很多昔日的异议人士、NGO工作者,其中也包括一些野百合的学生领袖。然而,陈水扁在任内爆发了贪腐案,“进步人士”也纷纷受到质疑。现实政治的权力场里,并不容易保留理想的光环。


范云于1990年代赴美国耶鲁大学留学,毕业后在台大教书。传说陈水扁也曾邀请范云“入阁”,她拒绝了。她始终密切关心政治,是国民党坚定的反对者,也有很多民进党的朋友,但是不曾担任任何官职,让她保持了相对超然的批判立场,也留住了野百合运动带来的历史声誉。


但她终于还是决定从政了。2014年3月18日,反服贸运动爆发——后来被命名为另一种植物,“太阳花”学生运动,各校学生纷纷罢课,前往立法院附近静坐。范云组织各校老师,在静坐现场上课,命名为“民主课堂”,朋友称她“范校长”。在广场上,街道上,很难说教学的效果如何,但是它有效地组织师生停留在现场,让运动的声势持续下去,支援了立法院的占领者。


“太阳花”落幕的晚上,有人组织了吐槽、恶搞太阳花学运的视频直播“大肠花”论坛,年轻学生们轮流走到桌子前,操着台语,骂着脏话,干了很多人。大学老师范云排队出场了,她痛斥运动中的性别歧视,说只有女性才有资格说“干恁娘”,她自信,幽默,不甚熟练地说着脏话。现场一片掌声、笑声。直播页面的评论中,跳跃着范云的名字。Facebook上,很多人转发她的现场发言。范云的声望,在野百合学运之后,再一次达到高峰。


“太阳花”运动结束那天,上街游行的人数大约有五十万。它召唤出了强烈的社会情绪,风暴已经形成。如此强大的情绪,该如何转变成政治力量?“太阳花”运动里的一些重要人物组成了一个政治组织“公民组合”,但是很快,“公民组合”分裂成为两个政党,一个是黄国昌领导的“时代力量”,另一个是范云领导的“社会民主党”。有人戏称,一个男生党,一个女生党。


社会民主党,这一参考自西北欧的政党,提出的主要是福利政策,老年照顾、劳工保护、征收证所税、同性婚姻,等等。2015年8月,社会民主党和主要致力于环保领域的绿党结成联盟,简称绿社盟,参与2016年的政党竞选。


“时代力量”也好,绿社盟也好,看准的是这样一个政治机会:人们已经厌倦了国民党、民进党的两党政治,他们渴望新的政治力量。在2016年的大选中,除了最高领导人,还会进行立法院和政党选举。最高领导人固然无法企及,但是选上立法委员、赢得一定比例的政党票——假如得到3.5%的政党票,就会得到政府补贴的补助款,继续经营政党,得到5%,就可以送一人进入立法院——进入现有的政治格局。


范云是社会民主党的召集人,同时,她在竞选台北市大安区的立法委员。为了吸引中间选民,突破蓝绿对立的政治传统,范云的竞选口号之一是,何必泛蓝,何必泛绿,只要范云。


傍晚六点四十,范云出门扫街了。今晚的日程是跟垃圾车。扔垃圾,是台湾人的一件大事。尤其是台北,有一套严格的垃圾回收系统,为了限制人们乱丢垃圾,街上很少有垃圾桶,人们必须在固定的时间下楼,等待巡街的垃圾车,把分好类的垃圾扔到不同的车上。常常有人声称不能出门聚会——因为要丢垃圾。而人们全体出动,站在街边等待垃圾车的场景,则像一场更大的聚会。


第一站是成功国宅,这是国民政府修建的住宅,住的多是公务人员、军人、教师,传统上的蓝营。单调的魔音《少女的祈祷》传来,黄色的垃圾车已经到了。范云披上写有自己名字的红色绶带,别上麦克风和小音箱。另外两组候选人也已经到了,在小区门口站好了位置。


人们从小区里跑出来,手拿粉色垃圾袋,冲向垃圾车。在短短的路途上,有三队候选人在等待他们。


如何拦住一个扔垃圾的人?在台湾选举中,这已经是一门成熟的学问。首先,要有礼品——印有竞选信息的面巾纸、扇子、杯垫,面巾纸最佳,因为它有用。其次,快速说出候选人最重要的讯息,比如,“台大老师范云”,很多人听到之后,会愣一下,工作人员立刻说,范云本人在那边喔。这句话像二传一样,把球颠到范云面前。范云对经过的每个人半鞠躬,递过礼品,重复地说道,台大老师范云,本人拜托喔。如果是老人,范云会握住对方的手,说,特别关心老人照顾喔。再赢得一瞬,范云会说,换年轻人做做看喔。她的竞争对手,现任“立法委员”蒋乃辛,已经快70岁了。


老人多半都会接过,尤其是年长的女性,一边接过,夹在指间,一边微微点头示意。有的摊开手,示意手很脏,不方便拿。年轻人则从老远就卷起肩膀,一张冷脸切过工作人员的手指。也有人跑过来说,范老师加油!我们全家五票都是你的!


半小时后,垃圾车离开了。三组候选人也分别钻进自己的车,抄近道赶去下一个小区。今晚还有两个地方要跑。距离选举,还有两天了。


在我心里,范云是一个开朗、温暖的朋友。我在台湾的时候,有时借住在她家。夜里,我常坐在她家的阳台上,看淡水河流向太平洋。深夜的河看似平静,却从不停留。我们一起谈论共同关心的话题,两岸政治,性别运动,文学,历史。像台湾的很多知识分子一样,范云没有架子,没有居高临下的师长气,她对很多事充满好奇,也是一个认真的聆听者和提问者。我也曾数次目睹范云的公共演讲,那时我想,她如此有亲和力,又逻辑清晰、有政治头脑,应该是适合从政的吧。


但是这天晚上,身在竞选的现场,我觉得很沉重。这种沉重不仅是为朋友担忧,更是亲身体验政治的艰难。原来竞选,并不是我原来想像中的讲政见、理性辩论、说服选民,而是拦住扔垃圾的人,用一秒、两秒投掷语词的炸弹——多半都闷声死火了。大安区人数超过31万,候选人共有十二个。人们会依据什么来投票呢?除了旧有的蓝绿立场,首先,得是自己认识的名字。因此选举中最有效的方式是做广告,在这个季节,电视广告、电台、路边的广告牌,四处是含笑抱胸、握拳、竖大拇指的男女形象。可是,广告需要大量资金。于是没有钱的政治新人、小党候选人只好扫街——垃圾车、菜市场、夜市、公园、宣传车,一只手一只手地握,上万次地重复自己的名字。


原来一人一票,是这么困难。


在追逐垃圾车的路上,范云说,未来希望能改革台湾的政党制度和选举制度。她提到德国,为了支持小党和新的候选人,电视台会有公共的广告时间,让候选人轮流播放广告,路边也有免费广告牌,供候选人介绍自己。假如不改革,台湾的选举将会一直有利于既得利益者——财团、两大党,而无法诞生新的政治力量。


车里弥漫着焦虑的情绪。选举开始之后,范云和绿社盟的缺点就暴露了,她/他们的知名度都在知识分子、社会运动圈,很难进入主流。除了做广告,另一种最有效的传播方式,是上新闻。但是台湾的媒体早已堕落,追逐名人的巧语和蠢话,择立场而居,很少谈论严肃的政策。作为政治的新生力量,要想上版面,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借助名人了。


2015年12月,出现了一则新闻:范云和蔡英文一起做便当。她们穿着围裙,并排站着,戴眼镜、短发、知识女性的样子颇为相似。这张照片出现在很多媒体上,却也在绿社盟内部遭到批评。很多人长期参与社会运动,对国民党、民进党都没有好感,他们批评范云:原本声称要做第三势力,现在和民进党走得这么近,以后真的能监督吗?


在选举现实和党内同志的批评之间,范云左右为难。人生总是要面临选择,但是政治要求人们更迅即地进行判断和行动,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承担后果。


与此同时,从“公民组合”分裂出的另一个政党“时代力量”,用尽了绿社盟的朋友们不屑的方法:他们“贴着”民进党选,找民进党的大佬站台,利用明星效应(其中一个候选人是摇滚明星),制造鲜明的形象——甚至他们的政党名字“时代力量”,也更像一个乐队。他们是绿社盟最强有力的竞争者,召唤着年轻的中间选民,“太阳花”学运中上街的五十万人。很多人预言,“时代力量”会大赢。绿社盟和范云又将如何?


好在,再有两天,这一切都结束了。



2014年3月30日,数十万人参加了台湾反服贸运动的闭幕晚会。这次运动也被称为太阳花学生运动。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范云的竞选车。 摄影:郭玉洁。



3


绍文也上街拉票了。早上七点的菜市场,他拉住买菜的阿嬷讲自己的政见:他是来宜兰种地的年轻农民,反对农地自由买卖……讲了一分钟后,阿嬷问,那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真的是一个不容易说清的问题。绍文去北京时,我的一位同事见到他,她挖空心思形容这个令人惊讶的人:他好像个钢铁工人啊!这大概她能想到的最阳刚的比喻。绍文瘦高,像一株细细的直木,没有胸、没有屁股。短发,皮肤又黑又粗,穿着每个中年男性都有的咖啡色粗布夹克。自从到宜兰务农之后,他总是穿雨靴,只有一副眼镜暴露着他的出身。


从生理上来说,绍文是女性,但是他从小就喜欢做男孩打扮。长大后,他发觉自己喜欢被称为“他”、“he”、“哥哥”、“叔叔”……但是,他也并不想真的变成男人。他决定了,自己是“跨性别”——不男不女,超越性别。


一次去夜市拜票时,一个阿伯拉住义工,用台语问,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义工来自台北,她很自然地说,他是跨性别。阿伯傻了,啥?跨性别?义工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宜兰的老农民解释这个时髦的概念,慌忙说道,哎呀我不知道,你问他啦!


绍文这次参选宜兰县“立法委员”,提出的政策主张都是关于农业,但是没有人要听政策。拜票队伍走过之后 ,一堆阿伯交头接耳,他是男的还是女的?绍文听到了,站在街上回头大叫:我是女生!我是女生!我是女生!


2015年12月23日,竞选抽签,决定每个候选人的号码。绍文抽到7号,他站在台上,拿着抽到的号码,左边有人举着大幅竞选海报,右边举着宣传板,上写四个字“我是女生”。台下的记者笑翻了。对身份的调侃,意外地为绍文加了分。这张照片上了新闻,很多人都记住了,7号候选人,就是那个“女生”。


绍文曾经在台湾南部山区的NGO工作。在那里,他形成了自己的理念:长期以来,台湾的经济发展,是以城市对农村、工业对农业的剥夺为代价,因此今天农村凋蔽,一方面无人务农,另一方面农产品严重依赖进口,还导致了食品安全危机、环境污染等种种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回到农村,进行乡村建设。


2011年,绍文和三个女性组成了一个多人家庭,以务农和性别平等为主要志向,取名“土拉客”。她们在台湾北部包了一块地,开始学习耕作。2013年,“土拉客”迁到宜兰县员山村,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从事有机耕作的朋友。他们都是离开都市、返回乡村的“新农”——和当地的“老农”相对。


从台北开车一小时,就可以到达宜兰。这个距离,使得宜兰成为台北人的后院。原本用于耕作的农地被卖掉,水田中建了一座又一座别墅。耕地破碎、减少、被污染,地价却越来越高。


2015年,宜兰有志于有机农业的小农、学者、NGO工作者一直在努力推动修法,遏止这一现象。这当然遭到了地产仲介公司、建筑公司的反对。宜兰县长期由民进党执政,被称为全台湾最进步的地方政府,但是,他们不敢得罪财团,政策左右摇摆。


8月,几方正在进行激烈的角力,绍文做出了政治判断:接下来半年,所有媒体关注的焦点,都会是选举,如果不介入选举,农地的议题就被淹没了,不仅如此,甚至会输——一位地产仲介已经宣布参选,借助选举宣扬农地自由买卖的概念。于是,绍文决定加入绿社盟,竞选宜兰县立法委员。


他当然不可能赢,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宜兰县只有一个“立法委员”的名额,最大的胜算是现任立法委员、民进党代表,第二名是国民党代表。两大党拥有最大的竞选资本,金钱、人力,他们的竞选旗帜插遍了宜兰。宜兰人也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投票习惯,或绿,或蓝。但是,绍文和朋友们认为,重要的不是选上,而是在选举中宣传、辩论有关农业的理念,说服选民,监督即将全面执政的民进党政府。


此前,绍文从未竞选过,一切从新学习。他也去扫街拜票,和人握手。早上五点去菜市场,碰到的是白领,她们那时去买菜,然后回家叫小孩起床,送小孩上学。七点去菜市场,碰到的就是阿嬷。他更喜欢去夜市,因为夜市不用早起,而且夜市有小吃,有游戏摊。


拜票的过程中,绍文逐渐形成了自我介绍的方式:我是在宜兰种田的年轻农民,请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在菜市场、夜市,人们并不会听政见,但是他们听到是竞选者“本人”,会认真看他一眼——大党的候选人,很少“本人”来——看到他脚上的雨鞋,眼神里似乎更有点赞许。当然,问得最多的,仍然是性别。一个阿嬷问,你是谁的媳妇?绍文说,我是宜兰人的媳妇!


有时候,绍文会在街头短讲。他站在路口,等红灯一亮,摩托车在斑马线前停了下来。绍文就开始对着摩托车上的人演讲。他很喜欢这个方式,红灯有60秒,他要在60秒之内,讲清楚自己的政见,又要能够被理解,这是很大的挑战。而且,“每个红灯,路口会有大约一百台摩托车,有一百个人听你讲耶!”


一次,他在街头短讲的时候,一个捡垃圾的人走了过来,对他说,你选举又不请人家吃东西!(有的参选人会开酒席,请选民吃饭)绍文说,我没有钱啊。捡垃圾的人说,没钱你选什么选!


下一个红灯,绍文讲道,刚才有一位大哥说你没钱选什么选,我就是没有钱哪,种田的人哪有什么钱!他讲着,突然觉得心酸:我们就是一群年轻人白手起家,没有拿父母的一分钱,哪像人家,家大业大……突然有人在摩托车上说,加油!投给你!绍文发现,“白手起家”、“没有拿父母钱”的演讲效果特别好——台湾人的文化里,勤劳、独立仍然被看作重要的品质。


在宜兰的新农里,有两个艺术家。他们花了一个半月,把绍文送菜的蓝色小货车改造成咸粥车。原先敞开的后车厢,加了盖,里面可以放桌椅、锅碗,停下就是一个小吃摊。从11月底开始,绍文开着咸粥车,出现在宜兰的很多地方,邀请人们喝粥,谈农业问题。熬粥所用的米、菜,都是小农自己耕作的;改装货车所用的木材,是二手木料;盛粥的碗,借自宜兰民间的碗盘博物馆。


移动的咸粥车,也是一个农业议题的宣传队。这种新颖的竞选形式,象征了贴近民间、与选民对话的理念,再加上网络的放大作用——每次咸粥车出去,回来之后绍文都会在Facebook上写一则日记——咸粥车一炮而红。


在2015年12月5日的《咸粥车日记》中,绍文写道:


“今天晚上我开着咸粥车,来到罗东拜票。我避开明亮热闹的罗东夜市,来到罗东车站后站首都与葛玛兰客运的下车处,想为回家的宜兰人奉上一杯猫小姐食堂炒制的黑豆茶,以及深沟国小妈妈们今早做的手工黑糖粉圆。


“意外的是,我的第一个‘顾客’是附近工地里的工头大哥。他说想跟我买东西吃,我说我们是来奉茶的,我们想请工地里的大哥们吃粉圆。大哥推辞了半天才接受,吃完以后把碗都洗好还给我们,十分钟以后又小声地来跟我说:‘小姐,谢谢你诶,我们因为这个赶工,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晚餐。’


“我看看手机,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12月11日深夜,咸粥车开到了海边,看望捕鳗鱼苗的渔民。绍文为渔民送上稀饭和槟榔,渔民一阵欢呼,说这是第一个亲自到海边的立委候选人。


咸粥车所到之处,聚集的最多不过几十人,但是这些举动感动了在键盘前打字的年轻人,他们惊讶,台湾还有这样的地方,而竟然有候选人去了这样的地方!


绍文在大学里学习了社会运动的理论,毕业后进入NGO工作,能够讲很多理论术语,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他是我见过的最能深入群众的知识分子,他可以很快地和各种底层人搭话,说他是个钢铁工人,原住民,农民,都是可以的。


在宜兰,绍文常常和老农聊天。他站在老农的立场,理解了他们为什么卖地:他们的老年生活没有保障,也没有年轻人可以继承土地。因此,他认为,尽管农地是一种特殊资源,不应该自由买卖,但是不应该止于简单的反对,必须整体考虑农民、农村、农业问题。经过长期的讨论和思考,绍文和他的竞选团队参考德国、日本等国的经验,拟定了一个完整的农业政策,包括立法制定农业预算、设置耕地红线、老农退休金制度、土地续耕等一系列的政策,让农业经济活络、永续,而不是作为怜悯救济的对象。


已经是选举前最后一天了。在细雨中,绍文的宣传车队行驶在宜兰的乡间公路上。车队是两台小货车,两台小汽车,绍文站在货车车厢上,穿着绣有自己名字的红色马甲,两边是印着绿社盟和绍文照片的旗子。路边没有什么人,偶尔路过小商店,绍文和工作人员呼啸起来,拿起喇叭喊:7号吴绍文!拜托拜托!店里老板见惯了这种场景,回喊道:冻蒜(当选)!冻蒜(当选)!想必他们对每一个经过的候选车队都是如此高声祝福。


这天十点以后,就不能进行任何竞选活动了,台湾将在夜里安静地等待第二天的投票。十点以前,各派候选人都在游街,进行最后的造势。范云和社民党的其他竞选人一起,站在台北街头的宣传车上。而蔡英文浩大的车队,已经结束了南北各地的巡回,在众人的欢呼中进入台北。台北照例在下雨,天照例是灰的。夜里民进党最后的集会上,据说有几十万人到场,几十万把伞在空中扰攘,提前庆祝胜利。


绍文的选举,也没有悬念。对他来说,选举已经结束了,也终于结束了。四个月早起晚睡,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只有很少的广告牌、很少的旗子,他和竞选团队走街串巷,开咸粥车,在Facebook上写日记,去水利会跟农民演说。他觉得他已经赢了。在竞选后期,有四五个候选人喊出了“农地农用”的口号。人们已经接受了这个词,尽管对它的理解不一。


绍文决定继续选下去,一边种地,一边从政。他说,选举就像种田,要有耐心,第一年,第二年,只是改良土壤,第三年,才会真的有收获。选举,只是一个开始。



绍文和他的竞选团队在竞选前一天。 摄影:郭玉洁。



4


去台湾前,我在朋友家玩了一个游戏。是那种拿纸牌、代入角色、进入故事情境、在情节推进中定输赢的桌游,游戏名字叫《美丽岛风云》,故事情境是:竞选。


首先,每人抽到一张角色牌,牌上画的人物就是这局的竞选者。这些角色,全部是当前台湾政治人物的变形。比如马皇,就是马英九,空心菜,是蔡英文。根据原型的历史,每个角色也拥有不同的技能。


游戏开始,庄家可以任选一种竞选场景,电视辩论、造势晚会、地方扫街……每一种场景都有特定的规则。我们轮流摸牌,进行攻防,比如媒体爆料、负面文宣、特侦查弊、有罪宣判……攻击、防御的目的,都是为了自己得到票数、减少对方的票数(一些红点)。第一个得到12个红点的人,将会赢得这次竞选。


四个“玩家”中,只有我熟悉台湾政治,有时我向他们解释某个人物、场景是什么意思,但是大多数时候不用,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和其他宫斗游戏并无两样。


一个晚上下来,我最强烈的感受是,设计者一定非常讨厌这些政治人物,讨厌选举。这副牌画风阴暗,黄色的脸上,用黑色横纹描出丑陋的横肉。而选举被分解成了各种招数,角色所拥有的只有招数,无关政治理念,更无关社会现实。


在台北东区的一家咖啡馆,我见到了游戏的设计者小伍,他白皙清瘦,戴着眼镜,下巴上有参差的胡碴。


三年多以前,小伍还在一家银行做放款员,是“不错的工作”。但是,那年他三十岁,想赌一把,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他喜欢桌游,也关心政治,于是他辞职,成立了神游工作室,开始设计《美丽岛风云》。


小伍捕捉到了社会的情绪:人们对政治人物不满,需要发泄的渠道。而选举,则是台湾最重要的政治文化。他选好政治人物,搜索有关他/她的新闻,从这些新闻中归纳出这个人的性格、技能,交给画师去画。风格是:恶搞。


半年后,《美丽岛风云》上市。2014年,洪秀柱宣布作为国民党代表,参加大选。小伍又以IRON LADIES(《铁的意志》)为名,出了精装铁盒版,封面上是当时的两位女性候选人蔡英文和洪秀柱,哦不,空心菜和小辣椒的对决画面。这两个版本,总共卖出了将近一万套。小伍说,在台湾的桌游市场,算是很不错了。


像典型的台湾人一样,小伍非常礼貌含蓄,强烈的情绪总会挡在牙齿后面,当表达“很好”时,他说“不错”;讲到政治问题——台湾主体意识、对两岸问题的愤怒,他总会犹豫,并放低了声音。他问,你觉得,玩这个游戏,会让你们认识台湾的民主吗?会影响你们吗?


我说不会,玩这个我只会觉得选举很无聊,只有斗,只有计谋。


小伍有点意外,他立刻解释说,我是希望反讽,不断地反讽,这样在选举的时候,你的眼睛要放亮,你要看到这些人做过什么——我希望大家了解政治,了解选举文化。


小伍从小受正统的国民党教育,他记得有一篇课文,讲蒋公小时候就立志做大事,他经常去一条小溪,看鱼逆流而上,于是立志要跟那条鱼一样,遇到困难也要往前行。小伍说,这不太可能是真实的事情吧。课本里的历史地理,里面讲的都是中国大陆,黑龙江的省会是哈尔滨,京沪铁路是从北京到上海……那是台湾主体意识越来越强的时代,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小伍对课本里的内容充满怀疑。


2004年,22岁的小伍第一次有了投票权,他投给了陈水扁。很快,陈水扁贪腐案爆发。2008年,他投给了马英九。因为马英九宣称,要重建台湾的信心。但是上任之后,马英九的政策和他本人,都成了台湾人嘲弄的对象。


在投票——行使政治权利的过程中,小伍似乎对选举、对政治非常失望。没有一个政治人物能够实现选举时的诺言。小伍说:“我们小老百姓,辨别能力不是很好。”这种对于政治的不信任,正是恶搞节目、恶搞游戏的心理基础。


2016年,小伍投给了蔡英文,政党票则投给了独派中最坚定的台联。


民进党一向擅用年轻人,他们聘请年轻的设计师聂永真负责蔡英文的竞选文宣设计。小伍也为蔡英文团队策划、制作了两个视频,其中一个是《20岁,去投票吧》。二十年前,台湾第一次直接选举,那时出生的小孩,今年刚刚拥有投票的权利。视频以中学女生争取不穿裙子的权利为题材,画面清新美丽,结尾处是蔡英文的选举口号:点亮台湾。


在《美丽岛风云》之后,小伍又以大埔案中陈为廷丢鞋事件为原型,设计了《让鞋子飞》。但是社运类题材并不适合做桌游,它不像竞选一样,天然具有宫斗的游戏性质,普通玩家也并不熟悉其中的人物。


但是他们的第三款游戏大获成功。这款游戏以国民党的内斗为故事原型,以众筹的方式在网上预售,原本筹集的目标不到十万台币,但上线不到一个月,已经达到了两百八十万。


小伍一一向我解释国民党政治人物的形象,马英九、洪秀柱、朱立伦……他们听取了人们对竞选游戏画风的批评,这次的美术风格是塑造英雄,让每一个人物都有各自的魅力。洪秀柱处于画面的中心,身材火辣,左手持刀,这是模仿《杀死比尔》中女主角的造型,吴敦义有大块的肌肉,朱立伦像是超人,手扬在头顶,正在飞奔。非常奇特地,小伍的政治理念和商业操作分裂了。小伍在现实中厌恶、怀疑的人物,个个化身为救世英雄。我问小伍,这种风格不会美化了国民党吗?


有可能,小伍笑了一声,有可能我帮到了他们。


桌游《美丽岛风云》的角色牌之一,它所影射的政治人物为前台北市市长郝龙斌。


桌游《美丽岛风云》的角色牌之一,它所影射的政治人物为国民党政治人物林益世。



5


选举前,一切都和选举有关。


四年一次,这是台湾最大的权力变动。每一个年满20岁的台湾人,都通过一个具体的行为——投票,参与了这一权力变动。投票被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意义,它决定了台湾的命运,决定了历史进程,它使得人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对政治的影响。于是,在选举前,个人的情感与利益、对台湾未来的想像与恐惧、对历史的记忆,全部被调动起来,投入选票箱,成为一个笔划,计入最后的数字。


在选举实行的早期,这种激情是最强烈的。在专制统治下生活了数十年的“顺民”,体会到了选票的威力,位于高堂的政治人物也要降尊纡贵,“拜托”一张选票。不难想象,这会使人感受到,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但是,谁更应该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在选举中,政治人物有效地挑起了省籍矛盾,这一矛盾又通过选举,渗入了日常生活,使得人们互相拷问。本省人认为,外省人长期占据高位,压迫本省人。外省人则相信,如果民进党当选,会把外省人扔进台湾海峡。小学生在学校里形成蓝绿阵营,进行“代理人战争”,重复着父母的政治立场。如果家庭中各持蓝绿,战火就烧入家庭。绍文的父亲是杭州人,幼年随父母迁到台湾,母亲是本省人。每到选举,母亲就会发脾气,大骂外省人。父亲总是沉默,一言不发,背地里向绍文诉苦:你妈妈为什么要这样?


2007年,我第一次到台湾,作家朱天心跟我讲起族群政治对社会的撕裂:如果还想做朋友,最好不要谈政治。那时,陈水扁贪腐案已经爆发,百万红衫军在总统府前静坐。第一个本省人政权,贫苦、进步的台湾之子,没能经受住权力的诱惑。台湾社会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失望。


那时,台湾作为民主的象征,吸引了许多大陆的知识分子。一个使人免于恐惧、可以凭选票决定自身命运的体制——我也带着这样的想像前来。这当然是真实的,台湾人为此而感到骄傲,但是很快,他们又开始了对自身民主的嘲弄。我觉得困惑,也觉得沉重,原来建立民主制度之后,人们仍要面对如此多的难题。身处此岸和彼岸的裂隙之间,我失语了。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曾经在选举中投注了巨大激情的人们,或多或少意识到,其实自己的选择不多,不是国民党,就是民进党,不是马英九,就是蔡英文,不是朱立伦,就是蔡英文。两党格局已经形成,四年一次,通常连任一届,八年之后,政党轮替。时间久了,人们投票,更可能是因为厌倦,失望,而不是出于信心。


而现实的困难重重,两岸局势、国际博弈、经济停滞、贫富分化、台湾主体意识的呼声……很难想象,得是如何有手腕、有经验和政治想象力的领导人,才能在这些困难中开辟出一条路。然而,全民选举,更可能选出一种“形象”——草根、奋斗的陈水扁,清廉、斯文的马英九,而不是具有政治能力的领导人。一旦上任,百废难兴,只会越来越快地让选民失望。


这种无力感——不再真的感觉到自己参与、并影响了台湾的未来,让人们逐渐对政治冷漠,投票率日趋低迷,到2016年,是66.2%,历史新低。而另一些对选举失望的人,决意挑战这样的政治格局,包括2002年开始主张人人参政的左翼组织人民火大行动联盟(曾名为工人行动立法委员会),以及绿社盟的朋友们。


绍文从小受妈妈的影响,是本土认同强烈的台湾人。在选举中,他一直投民进党。直到2012年,姑姑向他拉票,要他投马英九。绍文提出了一个交易,他投马英九,姑姑把政党票投给绿党。姑姑同意了。得知这件事之后,很多朋友谴责绍文,不该出卖自己的政治立场——社会运动的参与者通常都更痛恨国民党。但是这场交易,正说明了绍文对两党政治的怀疑。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民进党,都有可能成为既得利益者,服从于现有的竞技发展政策,而无法解决他关心的土地、农业问题。必须有新的政治力量,进入台湾的政治体制。加入绿社盟,投入选举,就是这一理念的延伸。


可惜,她们输了。马英九在任时,实行了一系列举措,改善两岸关系,向大陆靠拢。这激发了台湾年轻人的恐慌。于是所有的社会矛盾,世代危机、贫富分化,都归结到了中国大陆这个敌人身上。2014年的太阳花运动,就是这种社会情绪的总爆发。突如其来的周子瑜事件,更强化了民族主义,两岸仍然是台湾最重要的政治问题。尽管绿社盟被称为政策最扎实的竞选政党,但是重心并不放在统独立场,种种原因,她们只得到2.5%的政党票,远低于预期。


我为我的朋友们惋惜。我也清醒地看到了,我认识的台湾是多么有限,只有2.5%。但这2.5%的台湾,在我看来,却是最珍贵的。


在台湾历史上,总有这样的挑战者。“白色恐怖”时期的左翼人士,《自由中国》,党外运动,一波又一波的社会运动……这是离我最近的一次。十年来,我观察着台湾朋友们在各个领域为了平等、正义而努力,敢于行动,又充满智慧。我们跨越各自的身份、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也分享着共同的政治理念。


政治是困难的,但是必须参与政治——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民主,不是简单的一张选票,一味百灵丹,民主是一种精神,是人们起而参与管理共同的事务,协商、尊重,设计制度,是在漫长道路上一次次具体的行动。



2016年1月15日,竞选前夜,民进党的造势大会上。人们预测蔡英文必定会当选。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6


中央山脉有落雪的消息,但是在台北盆地,只有雨,落在房屋的铁皮屋顶,落在鞋袜上。这是台北的冬天,无论穿得多厚,皮肤表面总贴着一层凉气,而手指总是湿润的。


最好的旅行,是恋爱,其次,是采访。总得与人交谈,凝视人们的面孔,听得懂言外之意,看得懂微妙的表情,才算了解这个地方。在台湾待了很久,我才明白了台湾人过分的委婉:“我们之间的认知有落差”,意思是我不同意你;“还有进步的空间”,意思是你做得不够好。


2008年,台湾对大陆开放旅游,很多大陆知识分子涌入台湾,包括作家陈丹青和韩寒。在人们的想像中,台湾有两个重要的象征,一是民主体制,二是保留了中华传统,所谓“温良恭俭让”。最初,我也拥抱了这样的想像,但是隐隐地,我感受到更大的断裂。台湾正在大规模地“去中国化”,建立起新的身份认同。而所谓“温良恭俭让”,也不过是此岸出于历史空虚而发生的一厢情愿,一种误解。


重返台湾,当时所感受到的断裂,在每一个层面都加深了。断裂的两岸,民族主义激情都已高涨。对于中国大陆的抗拒,正在演变成整体的敌意。文明、民主成为最重要的价值,新的身份认同,建立起区别于对岸的优越感。更重要的是,当台湾排斥内在的中国因素,靠否定的方式,不断提纯自身,提纯历史,就越来越变成一个同质性很强的地方。温柔的台湾,也是文明压力巨大的台湾。


作家唐诺说,台湾,是一个大国的灵魂塞进了一个小岛。曾经的经济奇迹、文化奇迹,都诞生于这段梦一样的历史。现在,梦醒了。今天的台湾人,要创造出新的台湾,用诗歌,小说,政治文明,而不是想像中的优越感。


而我,在被辨识、被排斥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中国人。一次次的指认,朝向一百多年来在战争、变乱中反复出现的深沉疑问:要做什么样的中国人?做什么样的人?


2014年3月30日,太阳花学运落幕。我在台北车站,准备乘火车回花莲。忠孝东路对面,穿着黑衣的太阳花支持者正在退场,浩浩荡荡,像黑色的海洋。马路这边的广场上,有两三百穿着白衣的人,喊着反对太阳花运动的口号。和黑衣人相比,他们如沧海一粟,而且,很少年轻人。几位老人,坐在轮椅上。他们的白衬衣很旧了,不白,也不时髦。他们的牙齿都已掉光,嘴唇紧闭着。没有喇叭,没有叫喊,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握着青天白日旗。他们的人生,不仅在现实中被遗忘,也在书写中被遗忘了。


就在那个下午,我知道自己必将离开。台湾,作为一所学校,我毕业了。我要回家。而家,是你选择建设的地方。





题图:2016年1月16日,新北市,蔡英文一早现身新北永和区投票站。当日,第14任台湾地区领导人副领导人与第9届“立法委员”选举正式投票。Ulet Ifansasti/Getty Images/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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