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公园还没开门,四个人坐在马路边上,聊了一夜。
40年前,他们的父亲王广忠乘火车到唐山出差,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
父亲特省,随身带着账本,一天吃了啥、买了啥,一笔一笔全要记账。最后一笔账,记录着父亲被安排住在一座五层高的宾馆里,晚饭后他买了个西瓜。“听说那天唐山特别闷,特别热,所以他才舍得花钱买个西瓜吃。”3点42分,姐弟四人走进纪念公园。

姐弟四人在寻找父亲的名字。
过了4点,天色已经泛青,纪念墙上映着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光,在外地人遇难名字集中的墙下,姐弟四人寻找着父亲的名字。三弟抬着手一排一排找,嘴里嘟囔着,“没有,没有……”三弟坐在旁边抽了一根烟,哭了。
这一天,在纪念公园西南门附近卖花的任丽君(化名)很早就到了。人们试图把鲜花放到更靠近亲人名字的地方。名字靠下的用胶带把花黏在名字上,靠上的把花摆在墙底下,能摆出去好几米。

7月28日,两位悼念者买完鲜花后,亲手在绶带上写下亡人的名字。
任丽君在这儿卖了三年花,刚开始还陪着哭,后来有点“麻木了”。她跟买花人说,自己的花卖得最便宜,人家不信。54岁的任丽君涨红了脸,指着纪念墙的方向。张敏一身黑衣,朝着一个名字径直走过去。名字的位置齐眉高。她从包里掏出一包湿巾。顺着笔划,名字的每一笔都被反反复复地擦抹。40年前,父亲的遗体被从废墟里找出来。母亲仔细擦着父亲脸上的灰,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他的脸上。5岁的张敏当时觉得,把脸擦干净了,也许人就会活过来了。40年来,逐渐模糊的记忆仿佛也被擦亮。张敏肩头颤抖,不住抽泣,“爸,女儿来看你了”。在纪念墙找了半天名字的63岁的靳阿姨已经捂住嘴巴,红了眼圈。靳阿姨本该在1976年10月8日,嫁给比自己大三个月的董书荣。双方老人点头了,聘礼送了,婚也定了。
人却没了。
原定办婚礼的那天是寒露。靳阿姨觉得节气有点不吉利,董书荣劝她,“咱不信这个”。小伙儿开朗,帅气,会疼人,写得一手好字。在送给她的照片上,董书荣用正楷写了“毛主席万岁”。照片被靳阿姨紧紧攥在手里。现在的老伴儿拍着她的肩膀,“别哭了,好好活着就行了”。 
凌晨3点50分,纪念墙下的一束花圈。花圈上红色心形的灯光闪烁,是纪念公园里唯一的光源。
76岁的张兆兴颤颤巍巍,坐在小马扎上,抬着头在C区墙上寻找着三个名字。父亲活到现在110岁,妻子活到现在74岁,二女儿活到现在50岁,“应该也有孙子了吧”。40年前,张兆兴人在贵州,看新闻知道唐山地震了,7天后赶回老家,遗体都埋了,家里一件东西都没找到。张兆兴带了一台音乐播放器。500块钱买来的机器里有3848首歌,“流行的,美声的,民族的,还有外国的”。买的时候是因为机器里有十几段京戏,《霸王别姬》、《失空斩》、《打渔杀家》,都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36岁之前,张兆兴从来不听京戏,尽管他的父亲痴爱戏曲。小时候父亲要带他去剧场听戏,张兆兴抱着门口的泡桐树死活不动窝儿,“哼哼唧唧的多没意思”。36岁之后,张兆兴开始听戏,偶尔学着哼哼两句,泪就下来了。音乐播放器里的第1843首,是张兆兴最喜欢的一段京戏,《四郎探母》。张兆兴放了三遍。

一位悼念者冲着父亲的名字磕头。
45岁的李茹在唐山康复村旁经营一家早餐店快三个月了。
康复村住了26户村民,他们中大部分来自地震致残的3817名截瘫患者。凡是坐着轮椅来的,李茹全都不收钱。
“半个月之后都不来了,他们要强,不好意思白拿人家的东西。”李茹本人已经完全无法整理出和有关父亲的任何记忆。40年里母亲很少提及,只是告诉她,会四门外语的父亲在那个晚上,被砸死在矿区宿舍里。幸存的矿友们没有找到父亲的遗体,只从废墟里扒出三本父亲的英文书籍。书被母亲烧了。烧给“在那边”的父亲,“你爸活着爱看书,咱们别留着了。”地震当晚,母亲带着王玥曾疯狂地试图从砖缝里把父亲和妹妹王琳的遗体扒出来。母亲指甲抠掉了,脸上、手上、头发上沾着血水和泥水。邻居哭着劝她,“埋太深啦,挖不出来啦!”住进用油毡和砖头搭建的低矮简易房那天晚上,母亲蹲在炕边生火。王玥躺在被窝里说,“妈,我改个名儿吧,叫王念琳。”母亲哭了,哭了一夜,“嗓子里都是血”。这是她地震后第一次哭,也是王念琳印象里母亲最后一次哭。53岁的王念琳扒开纪念墙脚下的石子,把三支菊花插在石子里。除了鲜花,还有人带了白酒,带了香烟,带了打印在纸上的照片,带了悼念的诗词。这首诗的上方,贴着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姑娘稍歪着头,眉眼嘴角带着笑意,漆黑的头发梳成双马尾,天蓝色的外套里穿了一件黑底白点衬衫。
【九】
苹果、桃、香蕉、火龙果、沙琪玛、火腿肠、八宝粥、烧鸡、红茶、啤酒、矿泉水……母亲爱吃。最爱吃咸鸭蛋,可带油的鸭蛋黄每次都留着给吕桂英。母亲会吃。40年前穷,但“哪怕就是冬天吃个萝卜,也要先雕个花”。她哭着把咸鸭蛋砸开,“妈,四十年了,变化多大呀。这些都是你没吃过的好东西呀,不用省着吃啊!”

有悼念者带了白酒,酒杯上写了母亲大人专用。
40年前,孙淑梅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坐上了飞机。她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中了腹部,从唐山机场坐飞机转到石家庄治疗。孙淑梅疼得半晕半醒,坐飞机是啥感觉,一点没记住,“只记得飞机上近百人,都是断胳膊断腿的”。两个月后孙淑梅康复回唐山。到班上第一天,同桌看到她笑了,“又来了一个震漏儿”。“震漏儿”,是地震幸存者们一种近乎幽默的自嘲。45个人的班里,没了9个,伤了20多个。孙淑梅后来考了师范,当了老师。她在刘老师的名字墙下,挖开石子,埋了一根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