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我为什么不喜欢大义凛然如咪蒙

源济

杨早：我为什么不喜欢大义凛然如咪蒙 

原创 2016-06-30 杨早 大家

文 | 杨早

6月28日下午，大学生小卉(化名)的朋友通过微博爆料称，小卉在6月27日遭到了自己的实习老师、《南方日报》记者成希的“诱奸”。广州市公安局表示，目前已成立专案组展开调查，案件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这件事在这两天的朋友圈造成刷屏，各种观点奔涌而出，相比之下，土耳其机场的惨案不大有人关心。别激动，这就是新闻的传播规律。

早上有人转发了咪蒙的《那些指责受害者的，你就是强奸犯的帮凶！》。好几位平日看不上咪蒙的朋友，都觉得她这篇公号文“没什么问题”“还好吧”。是啊，看上去，除了语气激烈，使用“特么”“你妈”“你大爷”比较多之外，这篇三观很正啊，保护受害女性不受舆论的二次伤害。

但是仔细读这篇公号文（当然，读咪蒙的人很多，仔细读的很少），你会发现，作者批判的对象有一个微妙的转换：一开始她批评的是那些指责受害女性“要负一半责任”“指不定谁勾引谁”“女的是不是也是脑残”“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的评论者，到了文章末尾，指责面已经变成“我们舆论”了。还是抄原文：

大家都闭口不谈，假装没有这件事，我们也不敢说，不敢问，然后一旦出事，舆论就开始围攻受害者，他妈的有没有天理？！

为什么受害者被罪犯强奸一次之后，还要被舆论再强奸一次？

我们对强奸犯极其宽容，为他找各种借口，为他各种开脱，却对受害者极其苛刻。

这特么是什么世界？

所以，发生强奸案，我们该怎么做呢？

最好的做法就是：

首先，告诉受害者，你什么错都没有，我们永远站在你这边，给她们最大的安全感。

然后，告诉强奸犯，别他妈找任何理由，只要对方不愿意，你就是强奸！我们整个社会要对性骚扰、性侵犯、性暴力零容忍。

老实说，我非常反感每次性侵事件一出，大家大力号召女生要如何自我保护，如何避免单独外出，如何保持跟男生的距离。

我们不应该是让女生害怕，而是应该让强奸犯害怕！

我们女生活着不是他妈的为了防备强奸犯的!

为什么一出事，就开始警告女生，让我们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
而不是警告身边的男人，管好你的JB！

是的，我们舆论的潜在指向就是：不管男女之间发生了什么，错的都是女人。

亲爱的读者，你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吗？

让我们假想我们是一百年后的研究者，我们看到咪蒙这篇文章，我们会怎样想象2016年的公共舆论呢？

哦，还是跟两百年前一样啊，不管男女之间发生了什么，错的都是女人。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咪蒙靠什么吸粉？靠什么赚钱？柳岩被抛事件出来之后，哪来那么多营销大号声援柳岩？你见过商家跟社会主流舆论对着干的吗？

2016年，中国社会正在进入一个“政治正确表面化”的时期。那些先进的“道理”，已然占据了上风，比如女性的“个人奋斗”，比如“荡妇羞辱”的不合理，谁也不敢，也不会在台面上反对这些道理。“我们整个社会要对性骚扰、性侵犯、性暴力零容忍”这样的绝对真理，尽管大声说，法理绝对支持，也会赢得喝彩。

可是在海平面以下，那就是复杂得令人发指的海底世界了。你会碰到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观点与行为，简单的道理潜入海底，几乎无法生存。

但舆论需要简单，读者迷信简单，因为简单才会爽，万事都去讲复杂性，都去分析语境与细节，辨析其中的微妙差异，那是一件多么纠结痛苦的事啊。不如来！挥起大刀，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一刀就斩断了那个万分复杂的结。

我不喜欢简单，因为读历史，知道因为迷信简单，迷信一举手一投足就解决问题，我们的民族，我们的社会吃过多大的亏。（这里略去一万字）

最近台湾金曲奖爆出了“小S性别歧视”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这一事件与此前的柳岩事件有可比性，可比的地方是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差异的地方是当事人之后的表态。柳岩事件后的各方表态我就不重复了，基本上不会为社会增益什么。这一次呢，我认为值得留意的是蔡康永与吴青峰的表达。

蔡康永说：

世面上的玩笑话，其实常常带有歧视的成分，对老的、丑的、病的、各种族群的、各种语文的歧视，都很常见，所以，有志于以开玩笑为专业的人，要拿捏好分寸。

吴青峰说：

因为一个建立在“彼此够熟”基础上的玩笑，可能会变成“对谁这样开玩笑”都可以，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因此演变成另一个霸凌的悲剧呢？这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们在金曲奖这样的公开场合的行为，是极有可能变成一个示范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三个人都得认真回应的原因。如果作为一个关注八卦的观众，你可能只在乎我们有没有“合好”，事实是，我们的交情本来就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不好”；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存在在这个社会上也必须多关心社会一点的你，更需要关注的，不是我们三个人本身，是背后可能带来的影响。你可能觉得我们小事化大，就请原谅我们想得深一点吧。不要因为我不在乎由他们来开这个玩笑，你就觉得可以去这样对待你身边的人喔！

▲ 第27届台湾金曲奖，小S、蔡康永担任颁奖嘉宾

蔡康永指出了一个道理：绝对的政治正确，有可能堵塞或消减生活的多元与复杂。生活中百分之九十的玩笑，都建立在政治不正确的基础上。1980年代，好像是华君武吧，画过一幅漫画：漫画家在漫画后面长长地注明“并非讽刺工人，并非讽刺农民，并非讽刺军人，并非讽刺干部，并非讽刺……”但这并非表明“政治正确”不可取，他点出了“分寸”二字。

吴青峰则准确地区分了公域与私域的差别：在私下，开这种玩笑是否合适，取决于我们的交情与接受度；在公开场合，由于可能造成不良示范，所以要“想得深一点”。这个表态，我认为非常恰当，既对公众有所交代，也保护了朋友。
回到南日记者强奸女实习生这事，我的态度是，不喜欢借题发挥，不主张把某一类的言论放大成舆论的主流。

案件细节尚不够清晰，有待警方调查。但既已落案，就不需要舆论家出来高呼“对性骚扰、性侵犯、性暴力零容忍”了，当然也用不着以此来警惕女大学生保护自己一类的屁话。

一个三十岁，一个二十一岁，都是成年人，请让他们用社会化法律化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舆论不可能一律，事件公开化公众化，就一定会有各种奇葩不奇葩的评论，这也是将案情公开化之前，学传播的学生应该想到的代价。原谅我不想大义凛然，舆论资源该用到更有需要的地方。

【作者简介】

杨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名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