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7年第一次触电,导演是导《一个和八个》的张军钊。
《一个和八个》,一向被认为是第五代导演的开山之作,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不可忽视的一笔。


▲ 《一个和八个》电影海报及剧照
张军钊和想象中的差不多,也像当时风行的导演那样留着满嘴的络腮胡子,一双很有表现力的大眼睛。谈得似乎很投机,他说看了我的《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觉得很好,想让我本人改编成电影,当然也有一点意见,需要好好磨合云云。
过了几天,他请我吃饭。刚刚上好了菜,像是掐准了点似的,一个年轻女孩风一般地飘了进来。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几个演员,所以看见那个女孩就觉得挺不错,我记得当时她穿一身豆沙紫的裙子,蓦然看去似乎清纯,细细端详却颇有几分妖冶。见了我,堆下一脸的笑,拉了我的手摇了又摇,像是老熟人似的。然后她开始大夸我的小说,最后她说,如果说有一点意见,就是小说“太素了”,一部好的小说,应当有性描写。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好像是说之所以没有那方面的描写,是因为觉得这部小说里面似乎不需要。她的声音有些粗哑,和那张脸配着不大协调。
最初的时候我很是接受了她。她能说会道讨人喜欢,能说会道讨人喜欢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吃香。何况她还不仅仅是能说会道,她待人处事恰到好处,她会反着夸人,就如那个笑话里讲的那样,某老太寿诞会上某人写道:老太太不是人。这一句话把大家吓得魂飞魄散,可那人立即笔峰一转写道:老太太是神,如何如何。这样高精尖、难度极大的夸人方法恐怕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得会的。

▲ 演员白灵
但是白灵绝对具备这种才能。而且我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一招杀手锏。现在想起来,白灵绝对是开放的急先锋,在八十年代后期,她已经完全能把性和情这两种质地不同的东西分开了,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真的挺了不起。
事隔不久张导就打来电话,请我帮着推荐女主角。“你记忆当中有谁演你的女一号比较合适,想想,或者,见过的,气质上比较接近的,你都可以推荐……”最后张导急了,“哪怕最近见过的也行!……”张导遇上我也算他倒霉。他绕来绕去的,偏我根本没听懂他的话,我心思是直的,特别是那时候,根本不理解别人的话外音、潜台词。于是我就挖空心思地想,谁呢,谁演合适呢?
一道光亮突然升起,之前,根据王蒙小说改编的《青春万岁》的电影,里面有个贫穷的信教的女孩,长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那个女孩……好像很合适!我这样说了,张导却在电话那边不吭气。可笑的是我完全不懂对方沉默背后的含意,一个人开始喋喋不休:“那个女孩的眼睛很特别,你注意了吗?虽然她穿得破破烂烂,可那气质,就像个落难公主似的,你不觉得吗?……”我说了又说,直到无话可说,这才察觉到,电话那边,竟然一直沉默。
《弧光》正式建组了,女一号是白灵。至此,我才算明白张导的苦心。但是我再次露出傻气,我说白灵和我想象中的景焕绝对不是一回事啊,我就这么跟副导演说了,末了儿还说了一句:“要么请她演女三号吧。”于是剧组主创人员再次相聚的时候,白灵一反过去无比亲热的劲儿,冷着脸不理我了。
张导倒是一如既往,对我很客气,且给我开了当时最高的编剧稿费:4000人民币。扣掉300的税剩下3700块钱,我给儿子买了一架星海钢琴。之后不久遇见刘恒,当时他正在给张艺谋改编《菊豆》,问及我的稿费之后他说,嗯,不错,我也得跟老谋子要这个价。
《弧光》当时是作为实验电影公映的,有国内与海外的两套版本,海外版有当时创纪录的1分30秒做爱镜头,还得了莫斯科电影节的一个奖,然而我在看粗剪片之后却发呆失语——这是我写的那个《弧光》吗?——N年后我才明白,明智如阿城者,才是正确对待原作与成片的典范——陈凯歌请阿城看《孩子王》,阿城说:我拉的屎我就不看了。

▲ 电影《弧光》(1988)
《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写的是一个被世俗社会认为疯了的女孩子,其实那女孩不过是天赋异秉,由于她的特立独行而与家庭及社会格格不入。那是我第一次写电影剧本,剧本名为《弧光》,其实小说原就是这个名字:女孩在梦中滑冰,因不肯因袭那条既定的冰面轨迹,落入冰河,最后看到的是远处如电焊弧光般闪烁的明亮光斑,内含隐喻非常明白。——自小便觉得拍电影神秘,总想看看拍摄过程。
开机那天在密云水库。三九天,水面结了很厚的冰。拍的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人声鼎沸的冰场。男主人公的目光追逐着女主人公,而寻觅到的却是一个外形酷似女主人公的女孩。为了增加声势,用卡车拉来了许多群众演员,每人劳务费只有两块钱,但大家兴高采烈,可能都和我一样想满足一下好奇心吧。那天是航拍,当直升机降到不能再低时,卷起一阵大风,呼啦啦倒了一片彩色遮阳棚,大家一片惊呼。所以后来镜头中的那些遮阳棚实际都是趴着的,只不过因为俯视角度看不出来而已。旁边一位电影界老前辈哼唧着说:第五代真能折腾,连航拍都敢玩!
但是最令人震撼的事还在后面:多年之后,有一次在电视上看见对王志文的一个专访,他竟然谈到了《弧光》。当记者问到他的成长历程时,他说:“多年以前,一部叫做《弧光》的电影,对我刺激很大,当时我还在上电影学院,张军钊导演定我当男一号,可是一周之后突然换掉了我,理由是,我不会演电影。就是这件事,让我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当一个好演员!”——这访谈真的让我心生感慨:当年那个开机的冰面上,确实有个叫王志文的年轻小伙子在滑花样儿,听到编剧来了,他飞也似的来到我的面前,与我热烈握手。
倒是白灵,由于《弧光》获得了一个出国学习的机会,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后来张军钊导演得了严重的糖尿病,无法再做电影了,非常可惜——我们至今保持着联系。

【注】本文原标题为《张军钊与<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