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人问我:“印度脏得这么恐怖,为何有那么多人年年都要去朝圣?”对于印度,你只有两种概念,一如印度神祗那样个性鲜明,不是爱就是恨,没有模糊地带。
屎尿、尸体与虔诚沐浴都在这条河流里交替行进着,五千年来,自从银河系倾泻而下拯救罪恶的人类,神话,有了净化作用,便也承载着万年屎尿齐飞的使命。她是印度创造、破坏与孕育三大神祗之一湿婆神的女儿。湿婆神,才貌双全,十八般武艺具足,又俊美至极,却也破坏力十足,爱欲激烈而专注。也许正因为这浓浓的千万倍人味,湿婆神成为印度教里最受欢迎的神祗。
很奇妙,恒河属于银河女神,而恒河边上的庙宇与佛龛,却九成九都是湿婆神的,即便是岸上树根洼里随便一个小佛龛,都在祭拜湿婆神。如果出现任何一个石头或烂木根,长得形似阳具,就更代表着性欲旺盛的湿婆神显灵了。
你问我:“不怕脏吗?”对我从小洁癖最刻骨铭心的,是母亲。进出印度多回后,不知觉间,强迫症不药而愈。有天,母亲拿钥匙打开我家,看见躺在沙发上看报的我,惊呼:“这是我女儿的家吗?”浑然不觉于满屋混乱,被母亲的大呼小叫给惊醒,曾几何时,我也能安于“失序”了,忍不住看着母亲惶恐的脸色大笑。
交媾一夜已千年的湿婆神,虽好色却专情。他可以为了不幸早逝的爱妻,闭关绝食苦修三千年,等待她再转世。即便是守候了这样长久,仍不放心地用骨灰涂满赤裸全身,模样邋遢污秽地迂回试探:“你依然爱我如故吗?”小心眼得非常人性化,哪里像个掌管毁灭、五大生命元素、日月与祭祀的再创造之神?他控管了生殖繁衍的泉源,却又具备双子座的双重人格,游走于生死之间。他本极俊美,却总以恐怖的装扮示人,遇上无知无畏者,死路一条,绝不宽待。
这看似暴躁粗犷冷酷的湿婆神,却在银河女神拯救人类时,扮演了致命关键的角色,用自己的头发,承接银河之水而分流宣泄暴洪,避免殃及无辜,顺利地让恒河最终扮演了净化灵魂的使命。

一直以为,恒河边是佛陀证悟后初转法轮之地,同时也是众多教派辩论之处,所有印度精深博大的哲学思想,都曾聚集在这里孕育繁衍,无数小国君主抱着黄金珠宝求取聆听法教,即便是三言两语的开示,也能让人欣喜若狂,无论贵贱,思想流经之地,一再突破着极限与人性桎梏。
而今,人们拿一炷香、几朵花与蜡烛,便在脏兮兮的佛龛上膜拜,或任由少许祭品在河道上漂流,心里只有一己之私,再无更多念头,谁又真正在乎银河女神的故事蕴含了什么样的意义?号称全亚洲最大的瓦拉纳西校园里,哲学系几百个各种宗教思想研究所,仍在探索二三千年前的思想盛况,而没有更新颖的进展?我忍不住询问滔滔不绝的导游,他声称自己是哲学硕士,却对佛陀一无所知。

每年冬末春初的宜人季节里,天气晴朗,无雨无酷晒,梵文大学调派全国智商最高具备才智与美貌的毕业生,到恒河边给女神献祭,地、水、火、风、空等五大元素的祭品样样具足,迎向四面八方的祭祀仪典,以曼妙姿态,感谢着两手净瓶与两手莲花女神的无边恩泽,持续净化邪恶的人类灵魂。
我踩踏着人畜屎粪泥泞,几度造访恒河边上的日出沐浴人群,遥望焚烧尸体的祭坛烟火,想象逡巡其间的湿婆神,如何嘲笑戏弄愚昧的人类之余,却又让自己美丽的女儿,担当着吸纳污浊与邪恶的垃圾桶。
携带母亲与大伯的遗骨,是我两度独自游船于恒河之上的任务。没有祈祷与祭祀,就只是默默地撒下,心里想着:“遨游吧!来自天上之水,必能让你的灵魂任意随性遨游,远离所有的思想桎梏,在轮回里给自己最大的自由。”无论是《心经》还是《金刚经》,摆脱思想桎梏,获取真正究竟的自由,是佛陀留给人类的钻石至宝,虽仅止一念,却能相距亿万年。
心生恐惧却又无比好奇的朋友问我:“你去了几次?”已经开始忘记数,那就表示,我会一去再去,而每一次,都仿佛是初次相见,总有新奇的面貌再呈现,莫名地又感伤又喜悦,手足无措。

奔走卖花烛的幼童,哀愁闲散摇橹的船夫,河岸精灵狡诈的掮客,排排列坐乞讨的老弱妇孺,五彩斑斓的湿婆侍从沙度,以及随时闯入视线的猫、狗、牛、马与大象,与恒河上群群翻飞嚎啼的海鸥。如果说,一进入这场域,便想起《金刚经》结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像是永恒戳记般嵌入脑海的水印,你若触碰过这部经典,必能如我一样震撼又如坠云雾。
想象着,受到人类虔诚感召的银河女神,如何心甘情愿堕入人间生儿育女,又化为一道吞咽万种污浊的寂静洪流,无怨无悔漂游于地球上数一数二脏乱的土地上,我便顿然嚎啕,却又无法遏止地颟顸嬉笑,自我解嘲地默认愚痴。
一次次地,有几年初春,总无巧不巧地赶上祭祀季节,除街头巷尾繁花似锦迎来送往的婚丧喜庆,恒河边上,婉转柔媚男子们,如侍妾般妖娆的身姿,一道道拿起各种祭品,向四面八方挥洒魅影,每一个转身,艳丽柔软如蛇蝎,魂魄飞舞,勾得人荡漾起伏,暗自心惊。
再三端详过同样的祭祀,同样的曼妙身影后,若有所悟。人神共舞,似乎是祭祀跻升的联系。你若虔敬,我便前来,你若浸淫,我便无怨无悔吞噬你的污秽,直至你如我一般源自雪山的无碍无瑕,乃至银河母亲般浩瀚无边的无所顾忌。
挤进人群里,或站或坐或行走,拿着相机一直拍,忘记屎尿齐飞,忘记恶臭与死尸,忘记深幽哀怨眼神的乞讨,终于,放下镜头,在摇曳生姿的晃动里,似乎看见了亦男亦女的祭司们,其实,是恒河女神的子子孙孙,她始终如一地在这里,没有如神话般返回银河。
然后,我又笑自己,来来去去,本自如,何须挂怀其来去?
从台北飞曼谷,再直飞瓦拉纳西大学城,航程远比以往便利许多,讶异于今日此时的便利,想起二十年来辛苦的进出,我竟比往常更少去了。
人说,佛也说,阅读《金刚经》有千般万种好,即使是读几句。今日有各种漂亮的版本,还有许多曼妙美好的天籁吟唱,很显然,无论是否若有所悟,你鲜少一读再读,除非心里空乏警觉。于是,想起师父们说的:“你拥有越少,越能珍惜佛陀传递的真理。超过需要的拥有,是毒品,是祸不是福。”
我想起女神的肆无忌惮,无所取无垢净地付出,只因感动。又想起她霸气直率又才气纵横的爹爹,砍人不皱眉。于是,我琢磨着,究竟是谁,胆敢述说这样的神话故事?然后,终至狂笑不已。
【注】文内配图均为作者提供,本文原标题为《恒河献祭——好色的女神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