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京锴：在不作不死的巴西政坛，恐惧是今年的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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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京锴：在不作不死的巴西政坛，恐惧是今年的关键词 

原创 2016-04-22 何京锴 大家

摘要ID：ipress  

巴西的政治动荡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制度因素，议会比例代表制+总统制的设计，被政治学者“誉为”世界上“最糟糕的民主制度设计”。

4月17日，巴西众议院在经过一整天的马拉松式辩论和投票之后，以367票对137票的结果，决议弹劾总统吉尔玛·胡赛芙（Dilma Rousseff），从而将持续近一年的巴西政治动荡推向更高潮。

按照宪法程序，弹劾案接下来将被送交参议院审议，如果有过半参议员同意审议，那么胡赛芙就将被停职，由副总统米歇尔·特梅尔（Michel Temer）代理。参议院随后将在6个月内完成审议、进行表决，如弹劾案获得三分之二多数支持，特梅尔就将正式取代胡赛芙出任总统。在81席的巴西参议院中，目前已有48名参议员表态支持弹劾，也就意味着最快在下月，胡赛芙就会被停职，而8月里约奥运会的开幕式，也基本注定会由一位新总统来主持。

一直以来，里约奥运会不仅是巴西的荣光，更是巴西劳工党（PT）的荣光。在前总统卢拉（Lula da Silva）的领导下，巴西劳工党在2002年取得执政权后，既保持经济持续稳定快速增长，又通过一系列社会福利项目显著缓解了贫困问题，成功提升了巴西的国力与国际地位。就在卢拉卸任前一年，国际奥委会于2009年宣布里约热内卢为2016年夏季奥运会的主办城市，算是为劳工党的成绩送上国际认证。一年后，卢拉成功交棒给同党籍的总统办公厅主任胡赛芙。

今年的奥运会本应是劳工党两任总统携手出席、见证这个左翼政党的光荣与梦想的辉煌时刻，如今看来，两人不仅基本无缘出席8月的开幕式，更有可能会和劳工党一起在政坛遽然陨落，着实令人嗟惋。

▲ 胡赛芙（左）和卢拉

细究胡赛芙被弹劾的理由，其实只是她被指控在2014年竞选连任前，授意政府调整预算编列办法、隐藏赤字，借以提高支持率。正如胡赛芙自己所辩，巴西民主化后的每一位总统都曾有过相同的暗度陈仓，虽不算光明正大，但也谈不上是足以被弹劾的重罪。但各种民调均显示，绝大多数巴西人支持弹劾案，更有成千上万的民众在过去一年里几乎是此起彼伏地上街示威，要求胡赛芙下台，可见巴西政治危机的原因远不仅是预算规则的争执。

胡赛芙被弹劾最直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劳工党政府深陷贪腐丑闻而民心丧尽。

2014年以来，巴西司法部门对巴西石油公司（Petrobras）展开调查，揭发了劳工党政府内各党政要收受贿赂、洗钱等贪腐行为，甚至连前总统卢拉都卷入其中。劳工党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拉美较清廉的左翼执政党，司法调查揭示的证据则完全扭转了这种印象。在不少巴西选民看来，劳工党原来和其他巴西政党一样贪腐。而胡赛芙本人虽然目前还没有受到贪腐指控，但她的同事、下属纷纷落马，只会加深选民对她的反感与质疑。

劳工党政府的另一大危机，则是巴西经济的“新常态”。2002年卢拉当选总统后，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快速增长，产生了大量的原材料需求，巴西乘此东风，通过出口大宗商品带动国内经济，跻身金砖国家，也极大地提振了卢拉和劳工党的支持率。而当中国经济步入新常态之后，巴西的经济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增长乏力、失业率攀升，导致民怨滋生，动摇劳工党的执政基础。2014年胡赛芙谋求连任时就已因此陷入苦战，民调一度落后，最终得票率从2010年的56%下滑到51.6%。而胡赛芙连任后的这两年内，巴西经济仍持续低迷，就这样，执政绩效不彰和贪腐丑闻相结合，为国会议员投票支持弹劾案提供了民意后盾。

在执政表现之外，巴西的政治动荡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制度因素。巴西的选举制度采取议会比例代表制+总统制的设计，被政治学者“誉为”世界上“最糟糕的民主制度设计”。总统任期固定的设计，让政府在任期中失去民意支持时没有合理的退出机制。议会比例代表制的设计，让国会党派林立，政府难以取得稳定多数支持。

以现任巴西国会为例，众议院第一大党民主运动党（PMDB）只占13%的席次，执政党劳工党的席次更只有11%，可见巴西政党体系的支离破碎。自1985年巴西民主化以来，挟多数民意当选的总统要面对群雄逐鹿的国会，往往龃龉不断，施政寸步难行，第二任总统科洛（Fernando Collor）更在1992年被弹劾下台，让巴西一度被称为无法治理的民主国家。

1994年，新当选的卡多佐总统采取所谓的“联盟总统制”策略，邀请国会不同党派加入内阁，按照各党对总统的支持度分配内阁席次，采取灵活多变、“威逼利诱”的方式建立国会多数联盟，逐渐起到了稳定政局的作用。卢拉的劳工党政府在2002年当选后，更是广交天下朋友，尽可能地吸纳国会各党加入执政联盟。政党不论大小，都在内阁部长的分配中有一席之地，而即使是反对过卢拉的政党，只要愿意捐弃前嫌，总统也既往不咎。在卢拉的第二任期内，劳工党建立的执政联盟掌握了国会两院超过三分之二的席次，可谓盛极一时。

但“联盟总统制”的运作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政府必须保持一定的执政绩效和民意基础。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卢拉深得民心，巴西经济向好时，拉拢执政盟友的难度不大，重点是要能平衡不同政党的需求。而当胡赛芙政绩不如人意，执政成了选举包袱时，昔日的盟友就不再有动力紧密团结在总统周围了。就在众议院弹劾投票的前夕，民主运动党、共和党（PRB）、共和国党（PR）、进步党（PP）等政党相继退出执政联盟，支持弹劾胡赛芙。卢拉在投票前一周四处游说昔日的内阁同僚、部属、盟友，但几乎一无所获，昔日掌握国会三分之二席次的执政联盟，最后连三分之一的反对票都无法掌握。

当然，造成这种世态炎凉的局面的最大原因还是卢拉和胡赛芙自己。3月中，胡赛芙突然宣布已经因涉贪被搜索调查的卢拉为总统办公厅主任。这项任命将使卢拉获得内阁成员的身份，从而暂时免受一般司法机构的调查，同时也能让卢拉直接掌握权力资源，凭借自己的人脉帮助胡赛芙游说巩固执政联盟。但司法部门也几乎在同时放出一段电话窃听录音，证实卢拉和胡赛芙的确在私下曾就此事密谋。这段录音的泄露再次重挫两人声望，也让卢拉难以再私下拉拢国会各党。正是在此录音曝光之后，非左翼的执政联盟成员才竞相宣布倒戈。

如果说胡赛芙和卢拉是自毁长城的话，那么副总统特梅尔就是“毁人不倦”的代表。他所属的民主行动党是巴西最著名的“通吃党”：政党没有特定意识形态和政策偏好，成员背景和主张多元，党运作的目标不是落实政策主张，而是增加国会席次和影响力。作为巴西最大政党之一，民主行动党从未提名过总统候选人，但巴西1985年民主化后，因总统去世或下台而继任总统的两位副总统都是民主行动党籍。

虽曾多次担任巴西众议长，特梅尔的知名度并不高，他更擅长的是在国会折冲樽俎、进行密室交易。2012年胡赛芙选他为副手，也是意图倚重他的国会经验。去年初，当胡赛芙执政陷入僵局时，她还全权委任特梅尔负责国会谈判，协调政策方向。而特梅尔正是利用这些机会不断巩固和国会各党的关系，最后在去年底与胡赛芙公开决裂，更在这两个月内串联游说各党支持弹劾案，活生生一个《纸牌屋》第二季里的昂德伍德。

▲ 巴西副总统特梅尔

即使特梅尔最终得以继任总统，巴西的政治危机也还远未结束。这是因为特梅尔自己也被指控合谋操作预算，面临国会弹劾。如果特梅尔不能在继任后笼络住胡赛芙弹劾案中的盟友，那么他自己的总统任期也只会是昙花一现。

按巴西宪法81条规定，正副总统同时缺位后，应由众议长、参议长按顺序代理。但同属民主运动党的众议长爱德华多·库尼亚(Eduardo Cunha)与参议长赫南·卡列罗斯（Renan Calheiros）也都被指控卷入巴西石油公司的贪腐案，将面临审判或弹劾。如果特梅尔在今年内也被弹劾，依宪法巴西必须举办大选，补选正副总统，届时劳工党和各在野党都有机会卷土重来，迎接民意检验。如果特梅尔在明年才被弹劾，那么按巴西宪法的规定，将由政党林立的巴西国会选举总统，政局的不确定性就会更大。即使特梅尔能够稳住总统宝座、不被弹劾，以国际经济环境看，巴西经济也难有起色，再加上特梅尔本人的贪腐丑闻更是远多于胡赛芙，这些因素都指向更多更持久的政治动荡。巧合的是，特梅尔的名字在葡萄牙语中也有恐惧的意思，用恐惧来形容今年的巴西政坛，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何京锴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政治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