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
——《汉书·佞幸传赞》
早先一个艺和妓很难分清,人们选妓首选男人,直到庚子甚至辛亥年以后,北洋政府那些操着骂娘话的老粗们进城了,八大胡同才改为女妓。而早在庚子年以前,在北京找妓女?难啊!
那找谁?相公!去哪?八大胡同的相公堂子。更早是在菜市口北面的新帘子胡同和旧帘子胡同。看官们若是有闲情雅致,就随我到堂子里去坐坐,打个茶围吧。
何谓相公?
相公,本意为“像姑”,即像姑娘一样的小男孩。早先多为敌国战俘或罪臣之后,后有了成体系的经营,是要精挑细选,以苏州为上,扬州次之。所谓扬州瘦马,多是几岁的孩童从小买来培养,十三四岁正式坐台,胡子一长出来就退休。从小教以琴棋书画,题笔正面能画扇面,背面能题字,坐下能抚琴,站起能任小唱(即歌童),能唱散曲小曲,能用琵琶、弦索、檀板、月琴伴奏。还能唱昆腔,不限行当,但多是一些生旦戏,如《琴挑》《游园惊梦》《小宴》等,后渐发展为京剧和地方戏。他们在酒局上能主持酒令,对联、字谜、投壶、射覆、围棋、双陆、纸牌、麻将样样精通,雅俗共赏。古人的教育是速成的,十一二岁来买的小男孩,教个三四年,琴棋书画都会了。教得慢意味着成本高。
相公堂子不似低等妓院那样脱了就做,而是士大夫们的社交场所。以妓院做比较,高级的妓院,没一周的功夫,没花上大笔的银钱,是见不到人家小姐的。见到后从切磋艺术到说私房话,也要有上一段时间。据说最快纪录是宋徽宗见李师师创下的,头天晚上求见,第二天清晨见到。在堂子里,和相公见面容易,陪睡却是不易,单相思、柏拉图之恋却极易发生。士大夫们、文人们来此,为的是和相公切磋文艺,饮酒作乐,寻觅艺术的知音。相公是交际花,能互相引荐扩充人脉,谋求晋身之路;官老爷们来叫走相公,叫他们担任身边的门子和书童、琴童,陪去各地办公寻访,工作时能打打下手,晚上也不会寂寞,还得家里夫人放心:一来不会生孩子争夺家产;二来不会长久,过几年相公要么从良,要么从艺。
余桃断袖的故事听得多了,也不会觉得奇怪。书童琴童都要负担少爷的起居生活,即便连《红楼梦》中,都有宝玉、秦钟、琪官(蒋玉菡)、薛蟠、香怜、玉爱、柳湘莲……之间不得不说的事。宝玉挨打也是因忠顺王府的管家来要琪官,害得林妹妹把眼睛哭成桃。还是金荣说得更透亮:“方才明明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儿论长道短,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看秦钟与香怜看得眼热,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这种游戏方式并不新鲜。
再如《品花宝鉴》、《龙阳佚史》等,都是专品评男色的书。《聊斋志异》也有《男妾》一篇,说是官员买小妾回家,竟然是个男的,而卖主已经走远。这时有人一见大悦,连忙按原价买过去。双方皆大欢喜。
古典的高雅
对于相公文化,可堂而皇之地称为:古典的高雅。
这种高雅与西方的同性恋不是一回事的。伦敦古代男同性爱的地点,是在街头巷尾或厕所里,整个十八、十九世纪的伦敦脏得像一座巨大的厕所。那时的北京人口不多、山清水秀、富丽堂皇,同性爱发生在风雅如天堂般的相公堂子。现如今完全反了过来,英国干净得像天堂,北京倒是脏得成了厕所,还每天笼罩在雾霾之下的。风水轮流转,令人唏嘘。
中国同性之爱的历史由来已久。从断袖余桃算起,同性性行为是一种风俗,不是将人分为同性恋、异性恋和双性恋。男人欣赏男人,与男人发生关系,与结婚生子不矛盾。此风俗从上古一直延续,在明清发扬光大。被写进小说里,画在春宫上。若某人当众说,祖上在清朝是多么高品级的京官,那只能偷偷地笑:“您祖上艳福不浅。”这很正常,人是难以逆向世风的。
明代北京城曾经多次禁止官妓,尤以相声《解学士》的主人公大学士解缙呼声最大。这给相公很大的空间,兴旺程度已遍布大江南北,且多是男扮女装。士大夫十分热衷于与相公交往唱和,要给相公题诗、制定花谱(列相公表)、评定花榜,不逊于今天的海选。北京会试的时候,学子们都要评出菊榜,即男旦的排行榜,公开选出前十名或前二十名,与他们一起饮宴,赠送财物,进而求得自己金榜题名。很多人都是被世风所裹挟着,放弃妓女而改找相公的。有人写诗曰:“自从误食樱桃后,懒看阊门路畔花。”借的是石虎男宠郑樱桃的典故,意思是自从喜欢上相公,再也没兴趣“寻花问柳”了。
清代为了保持八旗的勇武,不准官员狎妓和听戏,纳妾受到控制,还废除了女乐和官妓,更严禁官员宿娼。全国女演员下降,男演员上升。雍正年间,清廷废除了乐籍制度,不再将罪人家眷编入乐籍从事表演,可乐籍中人却很难改行——他们不会干别的。这时“国营剧团”解散了,戏剧演出不再受官方的直接管理,演员为了争取票房,会在舞台上卖力地“少儿不宜”,各大声腔在祖国各地交流融汇。在整个同光年间以前,北京前门以北的地方是没有戏院,顶多是宅门里的戏楼唱堂会;而妓女,不用说是城北,就是八大胡同也没有,有也是些乡村野鸡的地下交易。这下难坏了满汉大员,人的本能是不能抑制的。没有女人只能找男人,没有妓女只能找相公,那八大胡同中,鳞次栉比的不是妓院,而是光芒四射的,以唱戏为主的相公堂子,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三十年代才渐渐凋零。齐如山在回忆录中所说:“私寓又名相公堂子。在光绪年间,这种私寓前后总有一百多处。光绪二十六年以前四五年中,就有五、六十家之多。韩家潭一带没有妓馆,可以说都是私寓。”这话千真万确,因为他去过。他开始不愿意与旦角来往,怕遭人非议,多是因此。郑振铎在《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序中说写道:“抑尚有感者,清禁官吏挟妓,彼辈乃转其柔情,以向于伶人。”不少名旦的出身,都是相公堂子,不用避讳。
明清时热衷相公的名士,其名声之大,官阶之高无以复加。有“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龚鼎孽、吴梅村,“北王南朱”的王士祯、朱彝尊,“南施北宋”的施润章、宋琬,陈维崧、纳兰性德的老师徐乾学、查继佐等等,很少找出谁不与相公交往。明公安派诗人袁中道在《心律》中说:“分桃断袖,极难排割,自恨与沈约同病。皆由远游,偶染此习。”郑板桥在《板桥自叙》中自爆:“余好色,尤喜余桃口齿,椒风弄儿之戏。”张岱更是把“好精舍,好娈童,好美婢”写入千古名篇《自为墓志铭》中了。当世时,钱谦益、龚鼎孽、吴梅村与王紫稼,陈维崧与徐紫云,毕沅与李桂官,他们之间的情感,感天动地。
大唐时期的“吴姬压酒劝客尝”,这时已被相公全盘代替了。
同性为雅,异性为俗
为什么古人认为男性相恋为雅?异性相恋为俗?这多少说是审美了。
真的不美,假的才美;直接是女的不美,男的像女的才美。正如戏曲中的男旦,在男人眼中是女的,在女人眼中是男的,亦男亦女,亦真亦幻,则为最美。男人浓密的须眉和坚硬的肌肉中,是从不会缺少万种柔情的。现在对男性的审美,是从民国时传下来的,是一盘散沙,喜欢什么都行,而一九四九年以后,男性审美一律成了郭建光和李铁梅他爸,变成了高大全的形象。从20世纪八十年代,审美独立以来,高仓健、阿兰·德龙和史泰龙那样的肌肉男占据了主流,连唐国强都被斥为奶油小生。小生的本意并不是奶油,小生是最好的。男人不要粗野,而要温和、儒雅、典质、大方、有浓浓的书卷气,即便武人也是如此。“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此种美是雅的、缓慢的、平静的、凝重的。古人心中的美男子,文的是张生、柳梦梅、许仙,武的是周瑜、吕布,而不是我们小时候向往的张飞、武松和鲁智深。膀大腰圆肌肉男?那白的是郑屠,黑的是李逵。
古典小说不分男“他”、女“她”,若无此常识,会把很多小说中的男人理解为女人。《品花宝鉴》中对于男子的描述,多有“见他今日容貌,华装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之语。这等描写下的男子,比同等女子可爱得多。女子在他们心中,则是“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肠肥脑满,粉面油头;吃葱蒜,喝烧刀,热炕暖似阳台,秘戏劳于校猎。”
男人以像女人为美是有理论基础的。男生女相是富贵,如和珅和大人。每每进了恭王府,都有导游添枝加叶地描述和大人与乾隆四爷的事,听得反胃。而今对男子的审美趋于日韩范儿,男生在宿舍里比腿比屁股,趋于“伪娘”和《小时代》中放大的“四娘”,这与古人无关,是另一种畸形。
有了如此的审美,就有如此之情。要明了古代男人之间的感情,不得不说《品花宝鉴》。这书写男人之间的动作,顶多就是“嘴对着嘴喂酒”,更没有什么宽衣解带、香罗床笫之事,恐怕令腐女们失望了。所写的故事,恰恰是一富家少爷和相公之间纯真的感情纠葛,会有打情骂俏、也会有争风吃醋,但绝无半点动手动脚。书中的富家公子子云对他的夫人说:
你们眼里看着,自然是女孩子好。但我们在外面酒席上,断不能带着女孩子,便有伤雅道。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荣,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这话是代表所有找相公的人说的。而书中的相公琴言(原名琴官)更会说:
你既然爱我,你今日却又远我!若彼此相爱,自然有情,怎么又是这样的?若要口不交谈,身不想戒,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聪明人,原来还是糊糊涂涂的!
这两段话,都是原书作者写给看官的,也一并转送给老斗(逛相公堂子的老手)们细细品味。这其中的情感,比宝玉的“看了女子便觉清爽,看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要复杂很多。偷妇人有损阴德,分桃断袖不伤天理,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总说唯有男人才懂女人,而更只有男人才懂男人之间的情感,就像烧砖、打铁等专门是为男人准备的一样,并不带任何的歧视,客观上即如此。一个情字,包含了爱情、友情、亲情……这都是分不开的。如同对于你的女上司,敬畏之余,混得熟了多少有些交情,这其中又有百分之几属于友情,百分之几属于两性,无法用牙签剔开。男人之间彼此欣赏与敬重,哪怕是冤家对头之间,也会在惺惺相惜的情意中,夹杂几分不清不白。夫妇是表面的,朋友才是实际相处的,男性文人之间互引为知己、知音,思想交流远胜女性。更何况在古人的审美中,男人并不是帅气、阳刚的专属,漂亮属于他们。许是随时代发展,仍会还给男人“漂亮”之词。即《品花宝鉴》,不是少儿不宜、女性不宜,而是漂亮的小男孩不宜了。
找相公是否高雅的一个判定标准,在于看以何为主,以何为辅。去堂子里找相公,必然是以精神为主,身体为辅,方为高雅。见面就上床有失体统。比如你与他相好,则会想到他喜欢什么东西?送给他一幅山水还是花鸟?他喜欢梅花还是杏花?作诗善于用哪些韵脚?性情是清高还是刚烈?聊天时玩笑开到怎样的程度?在扇子上给他题写怎样的诗句?如何暗吐私情又不显得轻薄?他陪不陪别的客人?若是陪了身份地位不及自己的下客,该是多么的委屈……最高等级的恋爱是柏拉图之恋。男子从小被训导饱读诗书,而女子却不是如此,多是学妇人之学的女红,即便读书,也不过是读读《女论语》、《女诫》罢了,像李清照、朱淑真那样的绝无仅有。因此上,男人总想寻找高山流水的知音,只能去寻找同性。
从前拿男女关系开玩笑,如今腐女大行其道,拿男男关系开玩笑。传说“十男九痔,十女九腐”。我不是医生,不知是不是十个男的九个都长痔疮。但“十女九腐”确是平常。腐女们认为:一个优秀男人自己追不上,但落到别的女人手中也接受不了,就干脆让他们男男相交,自我消化算了。她们会为男人之间的爱情落泪,也会为男人之间的性关系疯狂。心中最盼望的,还是多才多艺、温柔体贴的高富帅们纷纷纳入自己彀中。而自己亲自出马去追,又是多么有伤面子的事。看来减少男同比例的方式,即全社会培养出女追男的婚恋模式。这种腐女式的“YY(意淫)”,与相公文化不是一回事。女人嫉妒女人是本能,嫉妒男人不是本能,她们对于老爷找相公非但不会怨恨,高兴还来不及。能有人为老爷解脱些忧愁,自己也能省些清闲。这活儿女人是盯不下来的。
一切都消失了
清代乾隆年间有部《燕兰小谱》,是旅居京城的吴长元(署名安乐山樵)所写的品评男优之书,他在序言中感慨,往昔的众多名著如《南部烟花录》、《北里志》、《青泥莲花记》、《板桥杂记》、《海沤小谱》、《青楼集》等,皆为品评女伎而非男优。而“《燕兰谱》之作,可谓一时创见,然非京邑繁华,不能如此荟萃,太平风景,良可思矣。后之继咏者当不乏人。余何惮投燕石而引夫宋玉也。”他希望凭自己的著作抛砖引玉以流芳千古,可上述那般风雅之作,绝迹中华已有上百年了。
时代发展总会以某些文化的消失为代价。庚子国难时,八国联军的洗劫外加上义和团放火,前门外百业凋零。西化之风渐起,人们见面问候都要随口说上几句英文,如果怕忘了的话,都是用毛笔写在扇子上,一忘了就打开折扇。在这种情况下,基督教的观念也兴盛一时。洋人们不懂相公的文化内涵,北洋军阀多是老粗,从那时起,相公们唱昆曲没人听了,只能下海唱京剧了。
色易守,情难防;情为重,色为轻。娱目、娱心还是娱身,这都是个人的选择。但愿这男人之间的情意,不要被那些《断背山》之流搞得低俗了,也不要被腐女们所想歪了。否则会难免有老辈人骂了。他们骂,是他们不懂,真懂的、能给别人讲懂的人又不多。不懂就说人家不好,这才是我们悲哀的地方。
附记:
近日重读《燕兰小谱》题词:“西风木叶,萧然摇落之晨;鸟帽黄尘,老矣覊孤之客。看堂堂之去日,白发霜凝;闻略略之新声,青楼梦断。于无聊赖之中,作有情痴之语。嬉笑怒骂,着为文章;钏动花飞,通于梵乘。征声角伎,偶同竿木以逢场;舞榭歌台,都供水天之闲话。”
这是作者安乐山樵写《燕兰小谱》之所由作也,也是笔者写此篇小文之缘由。读书卅年一事无成,唯好闲词艳曲以消遣度日,春秋笔削以小寄遐思,愿识者察之,吾当三生有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