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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布尔汗:一位活佛的生死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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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0: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班布尔汗:一位活佛的生死劫难 

 2016-03-18 班布尔汗 大家


摘要ID:ipress  

佛寺大多建在风景优美之地,承庆寺却身在腾格里沙漠深处,仿佛希望不要受到打扰。它的第一位主持有个不可外传的身份:他原本是六世达赖喇嘛,法名仓央嘉措。


所谓后来者居上,在宗教领域尤其如此,一种宗教产生后,从它的发源地向外传播,而往往后接受其教义的地区比其发源地更为虔诚,教法也更为兴盛。基督教发源于中东,而盛行于欧洲;佛教起源于南亚印度,却在东亚地区大行其道。

藏传佛教是佛教与西藏苯教结合形成的独具特色佛教流派,从公元7世纪佛教传入,到清代乾隆年间,仅格鲁派达赖系统所属寺庙即有3150余座,僧侣302560余人;班禅系统所属寺庙有327座,僧侣13670人。而宁玛、萨迦、噶举各派寺庙虽都不如格鲁派繁盛,但加在一起的数量,也不逊于格鲁派。真可谓“人迹所到,精兰胜观,栋宇相望”。

藏区寺庙虽然数量让人叹为观止,但毕竟是经过千年传承。与之相比,蒙古地区接受藏传佛教后寺庙数量的增长可称作井喷。从1578年藏传佛教进入蒙古地区,到清朝末年,不到300年,已有寺庙4400余座,僧侣近30万人。虽然数量上还不能与藏区相比,但作为后来者也已经有居上的趋势了。

而在蒙古的“秘境”阿拉善,因为有着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三大沙漠横贯全境,生态环境较之蒙古其他地区更为恶劣,因此人口一直很少。在清代,不过两三万人。但饶是如此,也有28座寺庙,其中更以八大寺,即延福寺、广宗寺、福因寺 、昭化寺、承庆寺等8座寺庙最为著名。


▲ 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巴丹吉林庙


僧人建寺,都要选择风水宝地,阿拉善八大寺也大多是在阿拉善风景最为美丽之地,如福音寺、广宗寺坐落于贺兰山山麓,被今天的贺兰山森林公园所环绕,延福寺更是在原阿拉善王爷的王府旁边。而相对而言,建寺较早的承庆寺却身在腾格里沙漠深处,虽然四周有很多湖泊,但离寺庙最近的也有5公里之遥,波光粼粼、水声潺潺的美景并未能惠及于此,似乎这座寺庙的建立者是故意将之建在这偏僻之地,希望不要受到打扰。

1716年(康熙五十五年),在一位33岁的喇嘛的主持下,承庆寺破土动工,到1739年(乾隆四年)正式完工时,这位喇嘛已经56岁了。从此,他便驻锡于此。

承庆寺建好7年后,1746年(清乾隆十一年)夏,63岁的喇嘛在寺中圆寂。他的弟子们将上师的遗体进行了处理,安放于银塔之中,先后供奉于承庆寺、昭化寺,待到1760年(清乾隆二十五年)广宗寺建成后,便将遗体移入新的寺院中供奉。


▲ 承庆寺


这位喇嘛被当地百姓称为“德顶格根”,格根是蒙古语,和藏语的“仁波切”相同,汉译为活佛,而德顶格根意为“最高贵的活佛”。

德顶格根不仅在阿拉善,在甘肃、青海诸多藏传佛教地区都有着崇高的威望,他在各地传教授戒数十年,以道行高深、普度众生享誉各地。他圆寂后,各地寺庙将他的圆寂日定为夏季祈愿法会日。

生前广受尊敬,死后哀荣备至,作为一位僧人,可算得圆满。

但德顶格根的弟子们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深信自己的上师所享受到的尊奉还远远不够,他有着难以言说的苦痛,有着无法排解的乡愁,更有着必须深深隐藏不可外传的身份:

他的家乡在雪域佛国的西藏,他原本是六世达赖喇嘛,法名仓央嘉措。

到如今已传十四世的达赖喇嘛,要说对西藏政教起到作用最大,当推五世和十三世达赖;而要说在内地名声最大,几乎妇孺皆知的,则必然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这位诗人喇嘛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诗文,留下了坎坷而悲情的人生轨迹,也留下了至今无法定论的下落之谜。

当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年仅24岁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被押解出拉萨,伴随着信众的悲泣和祝福声中渐行渐远时,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将走出历史,步入传奇。

是年12月,从青海的塔尔寺传出了噩耗,仓央嘉措神秘去世。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出,拉萨和青海先后出现了两位六世达赖喇嘛,而围绕着两位六世达赖谁真谁假,和硕特汗廷、大清朝廷、青海实力派、格鲁派教廷乃至远在天山草原的准噶尔汗国,都加入了明争暗斗。而各方的角力持续了14年之久,直到1720年(清康熙五十九年)才算尘埃落定。


▲ 六世达赖喇嘛法像


但仓央嘉措的下落究竟为何,却并没有论定,直到今天人们仍在各执己见。主流学界认为他是在青海圆寂,但也有众多重量级人物,如18世纪藏学大师松巴堪布·益希班觉,兼通汉藏佛学的法尊法师以及现代藏学大师才旦夏茸等人,则坚持仓央嘉措从青海脱险,几经辗转,最后安居于阿拉善,在花甲之年离世。

那么多的高僧学者坚持仓央嘉措魂归阿拉善,是因为一部书:《一切知语自在法称海妙吉祥传记——殊异圣行妙音天界琵琶音》,又名《仓央嘉措秘传》。这是记录仓央嘉措一生最早也是唯一的一部著作,而作者,是自称仓央嘉措“卑末弟子”的阿拉善广宗寺第一世迭斯尔德活佛阿旺伦珠达尔吉。

按照《秘传》的记载,被押解到青海的仓央嘉措,得到了看守的同情和帮助,在乔装打扮后逃了出来,改名阿旺曲扎嘉措,经过种种惊险,忍受着饥渴疲惫,终于在神迹的指引下逃出险境。之后,他辗转于蒙古、印度各地,并曾回到西藏,虽然随着物是人非,当年的政争已不会再波及他,但他也不可能重登达赖喇嘛的法座。终于,在不惑之年,他来到了阿拉善,在这片广袤而偏僻的地方驻锡下来,广收弟子,传播佛法,并使之成为西北地区的重要的佛教中心。

阿拉善比不上拉萨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但贺兰山麓也有水木明瑟的福地洞天,能够在这里不受打扰地修佛参禅,并在花甲之年寿终正寝,对于看过波谲残酷世事的仓央嘉措来说,又复何求?

然而,仓央嘉措并不知道,自己生前逃过的劫难只是第一次,当他离开人世后,仍有劫难接踵而至。

仓央嘉措圆寂后,在阿拉善形成新的活佛转世系统,由西藏教廷授予“伊拉古克桑班第达贡卓诺门罕”尊号,清廷则颁赐“大格布呼图克图”尊号,而阿拉善百姓则尊称其为“德顶格根”。有清一代,这一系统共传六世活佛。仓央嘉措的法体被世代供奉,成为广宗寺镇寺之宝,称为“德顶格根马尔唐”。

而广宗寺也在仓央嘉措之后逐渐繁荣,一度极为辉煌。因为阿拉善地处东部蒙古、喀尔喀蒙古(外蒙古)、卫拉特蒙古与青藏地区的交叉地段,遂成为各地佛徒交流之地,广宗寺也便成为西北地区极负盛名的佛教学校。极盛时期,广宗寺僧舍达到2859间,僧侣人数1500余人,主寺大殿可容纳2000僧人同时诵经,设有法相僧院、密宗僧院、时轮僧院和医药僧院,容留各地僧侣驻寺学习。寺中为僧人做饭的青铜铸锅重达1吨,可一次性熬粥4吨。

佛法讲究“众生悉皆安乐”,佛教的命运也总与国运息息相关。广宗寺兴盛之时,正值清朝“康乾盛世”,而随着清朝步入衰败,其辉煌也再难维系。

1862年(同治元年)到1877年(光绪三年),西北地区爆发了长达16年之久的“回乱”。为了应对“回乱”,清廷除了调集官军围剿之外,还要求西北各蒙古出兵会剿。阿拉善作为西北蒙古重镇,自然首当其冲,阿拉善王遂征集旗兵与回民军交战。回民军声势浩大,而阿拉善地广人稀,虽然蒙古骑兵善战,却也有寡不敌众之患。阿拉善王为“厚集兵力”,不得不以保护佛教为名,征召属地各寺青壮僧侣参战,广宗寺是阿拉善地区最大的寺庙,自然有大量僧人被征召。如此一来,对原本就有浓厚宗教色彩的回民军是更强烈的刺激,不仅将阿拉善,更将各大寺庙视为死敌。


▲ 广宗寺


1870年(同治八年),回民军白彦虎部与宁夏回民军联合,制定了“欲以轻骑出包(包头)绥(呼和浩特),直捣京师”的战略,而第一战便是进攻阿拉善王府所在地定远营城。大敌压境,而阿拉善王贡桑珠尔默仓促之间仅能召集1000余旗兵抵抗。结果,在回民军5000余人的扫荡之下,旗兵几乎全军覆没,残部只能退入城中坚守。回民军虽未能攻陷城池,但对定远营周边的镇店、牧场进行了大肆焚掠,连历代阿拉善王的祖陵都全部破坏。而广宗寺等寺庙,和回民军本有仇怨,这回更成为泄愤的目标。

是年4月21日,回民军攻入广宗寺,劫掠财物并四处放火。焚掠持续了整整8天,广宗寺大火连日不息,除几座大殿,僧舍经堂无不沦为灰烬。在这次大难之中,仓央嘉措的法体“德顶格根马尔唐”原本会玉石俱焚,所幸,多斯德卜、多尼尔巴拉登郎图布等喇嘛奋不顾身,冲入火海,将“德顶格根马尔唐”以及诸多经书、佛像抢出藏在深山之中,这才幸免于难。

兵灾过后,广宗寺遭到毁灭性破坏,虽经多次修缮,却再也未能恢复往日辉煌,百年古刹一蹶不振。但因为“德顶格根马尔唐”得以保存,广宗寺仍是信众心中的圣地。仓央嘉措在离开人世124年后,再次逃过了劫难。

时间继续流逝,广宗寺目睹了清朝倒台,经历了民国的风风雨雨。但种种变革,都未能打破寺中的平静。

1958年,“宗教改革”运动爆发,平静的生活终于被打断。广宗寺中六七百名僧人被迫还俗,那口重达1吨,可给2000名僧人供应饭食的大锅也被砸毁,用来支持“大炼钢铁”。只有二三十名“顽固不化”的喇嘛坚守在寺庙中,继续供奉着“德顶格根马尔唐”。诵经声虽不再洪亮,但仍然存续。

而到1966年7月,红卫兵怀着破四旧的激情冲入广宗寺,将驻寺喇嘛全部集中在广场上批斗,并将佛像、经书、档案、法器、唐卡物件全部抄出,那尊“德顶格根马尔唐”也被抬了出来。

这一回,喇嘛们再无能力保护他们的圣物了。

红卫兵拿出一把剑,要求达喇嘛(主持)金海斯砍掉“马尔唐”的头。虔诚的金海斯拿着剑颤抖不已,无论如何催逼都不能下手。旁边的二喇嘛(副主持)巴拉登见状,将剑抢过,寒光一闪,将“马尔唐”的头颅砍下。之后,在红卫兵的欢呼声中,“德顶格根马尔唐”的残躯被投入火中,烧为灰烬。

离世整整220年后,仓央嘉措终究没能逃过命运,如果他当年被押解到北京,会不会也是面临这枭首之刑呢?

自此,广宗寺再无僧人,所有财产除被毁坏的均被分吞,而阿拉善所有寺庙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各寺财务损失,后经粗略估算便达当时的人民币1000余万元。

最为有意思的,是寺庙的建筑。因为无甚价值而被忽略,广宗寺的殿堂在“文革”期间虽然破败不堪,竟然保留了下来。而在“文革”结束后,却在“防止盗窃、老化”名义下,被全部拆毁,夷为平地。

疯狂的时代,自有疯狂的做法,而当这个时代结束,疯狂还要延续一段才会结束。

如今,广宗寺又已经恢复。重建之后,又已经雕梁画栋,宝相庄严。被迫还俗的喇嘛又回到寺中,一些流失的法器也被当年的分吞者送还。曾经隐匿不敢表露的感情也得以宣泄,那位砍掉“马尔唐”头颅的巴拉登喇嘛,因为当年的革命行为而躲过了红卫兵的批斗,还俗做了牧民。而在寺庙恢复后,他从家中一路磕长头来到寺院,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忏悔。

不过,寺庙重建也好,僧徒的忏悔也罢,对于仓央嘉措来说恐怕已无意义。他逃过生劫,来到阿拉善,而又最终在死劫中灰飞烟灭。他灵魂在此升天,法体又在此毁灭,应该可以毫无挂碍地前往极乐世界了。



作者:班布尔汗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蒙族,历史作家,著有《最后的可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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