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网 摄影/《法制晚报》蒲晓旭 编辑/邹怡 2016-03-04
“熊猫走廊”反盗猎
撰稿/法制晚报 蒲晓旭
负重五六十斤,在海拔4000米的无人山区单日徒步十余公里;夜里睡在冷风倒灌的岩屋,白天手脚并用攀上上千米的陡坡;无数次走过海拔近5000米的冰雪悬崖,再从海拔4300米的没膝的雪坡上走下。他们走在山岚云海之上,睡在星河漫天之下,喝冰山雪水止渴,也饮自酿药酒祛寒。
这并非什么专业登山队,他们只是一群背着装有锅碗背篓或捆着麻绳编织袋,在四川九顶山自发巡山反盗猎的羌族农民。除了帐篷和睡袋,再无其他专业户外装备,迷彩服和胶鞋,是他们的标配。
如今,发起巡山的羌民已年过六旬,儿孙的加入又为巡山队注入了新活力。三代人二十年的坚守,让当地一度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又多了起来。在去年,他们甚至发现了大熊猫的活动痕迹。
这样的巡山每年要进行8至10次,每次约十天,全程上百公里。《法制晚报》记者日前随队巡山,首度以媒体全程跟访的形式,记录下这一民间组织为环保而做的耕耘。
发现猎人踪迹 巡山队夜宿岩屋
12月初,位于四川西北的九顶山雨雪初霁。云雾仿佛一条轻盈的白色薄纱,盘绕在这座海拔最高约5000米的山系之间,这里是中国“熊猫走廊”的一部分,全山禁猎。
65岁的羌族老人余家华驼着背,负着身后五六十斤的编织袋,军用胶鞋踩在布满石块的悬崖弯道上。即便久经山路,他还是伸出了靠内的左手扶地,以保身体平衡。稍不慎,就会坠入悬崖。
在他前后,是包括儿子和孙子在内的6名巡山队员,各背装着锅碗粮食的背篓或装着帐篷和睡袋的编织袋。除了这些,这支常年行走在海拔4000米以上无人山区的队伍再无其他专业装备。
此时已是这次巡山的第二天下午,气温随着海拔升高而骤降,队员刘国辉将身后的编织袋靠在路坎上喘气,他的额头和鬓角染上了雾凇一般的白霜。两分钟后,队伍继续前行,他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当天的大本营——“响水”。否则,山区夜间零下20℃的气温将威胁生命。
余家华一路留意地面脚印,他在中午发现了一截吃剩的零食。采药人和游客是不会此时进山的,若是猎人所留,是进山还是出山?这是否与前日发现的出山脚印是同一拨人所留?这些疑问,只可能在继续前行中找到答案。
抵达海拔约4300米的“响水”已是下午3时。所谓大本营,也仅是依靠山腰一处突出的岩石,借势用塑料布和树枝搭建起来的棚屋。棚屋空间仅10平米,内部因住过无数路人而肮杂不堪,几床毯子和破褥胡乱地铺在地上,被灰尘和污渍盖住了底色。但相比于前日睡在石屋的柴垛,这已是难得的铺底之物。睡袋安在上面,防潮又保暖。
棚屋外是一条响彻山涧的溪流,“响水”正得名于此。队员再不必像前日那样为打一壶水而往返一公里。
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当一锅米饭和火锅料煮腊肉莲花白被做好时,夜色已笼罩了整个山岭。棚内的篝火发出噼啪的声响,跳动的火焰成为方圆数十里唯一的光亮。
队员们在饭前剥花生下酒。一碗自酿的药酒在几个汉子手里来回轮转,解乏又祛寒。待酒碗见底,饭菜盛上,队员们围坐两圈开始吃饭。饭后收拾锅碗,山里既没电源也没手机信号,在围着篝火聊阵天后,队员们便各自钻进睡袋就寝。
夜里,冷风从毫无遮掩的棚屋入口灌了进来。因为怕冷,66岁的邱祥忠硬是忍着没起夜。
按计划,队员们应在天亮后兵分两路,对“响水”周边一带展开排查,以搜寻猎人及他们布下的猎套。但一觉醒来,山区再度被中雪覆盖。午后,雪势渐大,巡山被迫延期。在棚屋里,作为队长的余家华又一次向队员们强调,如一旦发现盗猎者,千万不要惊动对方,以免打草惊蛇引发冲突。
因反盗猎与持枪猎人厮打
余家华清楚地记得,在2004年8月30日他被采药人告知,有人在山上打猎。他连夜带好干粮,又请了两个采药人帮忙,一行5人凌晨4点打着手电出发,终于在走出15公里后与对方遭遇。
余家华发现,此时对方4个人已打了4只斑羚、5只猪獾和1只绿尾虹雉。余家华刚问对方为何不保护野生动物,一个猎人就从地上捡起了火药枪,将枪口对准他们。
眼看不妙,余家华冲上去与对方厮打起来。因为多出一人,余家华一方最终占了上风,猎人的4支火药枪被收缴,斑羚肉也被余家华送到茂县森林警方立案。
类似的冲突已发生多次,但作为民间巡山人员,并没有执法权,巡山队对猎人仍以说服教育为主。
四川宝顶沟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处长谢成华介绍,余家华巡山的大部分区域,都位于宝顶沟自然保护区。巡山队与猎人相遇时,由于对方通常都有枪等武器,万一引发其他案件,损失会更大。
巡山初期,余家华向猎人宣传环保意识,没少遭反问“凭啥管我?”他只好转变做法:如对方人多,就只记下线索;如自己人多,就设法让对方交出猎枪。
这终究挡了人家的财路,辱骂与白眼不计其数。
转变发生在2004年,时任村支书的余家华到茂县参加培训,遇见了时任茂县扶贫办副主任的刘志高,无意间聊起反盗猎的事。在刘的帮助下,余家华注册成立了“茂县九顶山野生动植物之友协会”,以民间团体的形式劝阻盗猎。
一支由自家亲戚和村民组成的三十人的羌族反盗猎巡山队就这样拉了起来。“别去九顶山打猎,那有羌民巡山保护”的消息逐渐在猎人间流传。
而在协会成立之前,跟随余家华巡山最多的,是小他8岁的弟弟。
“猎人”醒悟再不保护什么都没了
山里的天气诡谲多变,巡山第四天清晨,大雪突然停止。银装素裹的山区被放晴的阳光照得熠熠发亮,积雪迅速消融。巡山继续进行。余家华等人兵分两路,对“响水”周边展开搜寻。傍晚,两队在大本营碰头,当天共拆掉12根猎套和一卷猎人留下的尼龙绳,并未发现猎人的身影。
与余家华早年的记忆相比,这12根绳套实在微不足道。
余家华早年其实也是猎人。1983年当地土地包产到户后,大量劳动力被解放。在那个曾经“家家有火药枪,户户会布套”的少数民族村落里,打猎是增收最快的方式。一名猎人仅秋冬两季,即可布下三千条猎套,行进中的动物一旦钻入,就会被牢牢套死。
不出一年,整个山头的动物即被猎光。到时猎人再换个山头设捕,而先前设下的钢丝绳套并不会随着时间而风化,野生动物被地毯式捕杀。
有的猎人一时找不到猎物,就放火烧山。等动物惊慌地逃出来,他们再用枪打。有的大火一烧就是两三天,来不及逃的动物们则在火海中惨叫。
这对余家华触动极大,他逐渐发现,自己年轻时每天都能见到的林麝,竟连脚印都看不见了:“如果这些动物灭绝了,我们的子孙不仅见不到,可能连它们的名字都不会听说了。”
让他更为气愤的是,有的猎人打不到猎物,就将枪口对准了村民放养的牦牛、羊和马。余家华的牦牛就屡遭其害。
“再不保护什么都没了。”余家华幡然醒悟。从1995年起,他和弟弟开始宣传并反盗猎。
余家华介绍,自协会成立以来,烧山围猎再未发生。2007年之后,猎人也较少见到,但仍有人为每克上千元的麝香和每斤数百元的野味而上山猎捕。汶川地震后尚不足一个月,就有三名盗猎者趁乱上山。余家华带人追了三天,终于赶在他们布套前将其截获。
曾卖牦牛出资16万自费巡山
第五天,巡山队继续向前进发,需走过大量冰雪覆盖的悬崖,攀上海拔4500米以上的雪山,再从没膝的雪坡行至山谷的平地。当天的大本营“平水”就在那里。
惊险的一幕发生在通过一段下坡悬崖时,余家华右脚突然滑出仅能容纳一脚的崖边小坎,多年的巡山经验让他立即将身体左倾,并迅速抽回了右脚。滚落的碎石和泥土,瞬间在布满积雪的崖面划出一道痕迹。
等队员从雪坡向山下走去,四五十厘米厚的积雪迅速塞满他们的胶鞋。积雪碰到脚面即融化,并迅速结冰,鞋子因而变得笨重而冰冷。等抵达大本营,队员们的首要事便是生火暖脚。
与所有大本营不同的是,平水是余家华放牧牦牛的牧场。每次巡山到此,他都要顺路给牦牛喂撒食盐。而这群牦牛,也一度是巡山经费的来源。
原来,在协会之前,巡山的主要是余家家人,余家华偶尔临时请些村民帮忙,每人给个五十、一百的补贴。协会成立后,让队员们放下自家农活,动辄外出十多天,余家华也于心不忍,就以自家卖牦牛的收入按天给队员们发放补贴。目前的标准为每人每天150元。这意味着,7人巡山10天即要上万元。
对于自费补贴巡山,余家华解释道:“我们家有牦牛和农业收入,收入尚可。但巡山会影响其他人的经济收入,时间一长,就没积极性了。”
48岁的巡山队员蔡文林坦言,自己每年要巡山3次左右。此时正值修剪自家果树的时期,巡山本就影响了农活,如果再没补贴,自己每年则至多巡山一两次,而且也不会在大雪时出来巡山。
直到2011年,一些国际组织、基金会、企业开始向余家华赞助经费。茂县环保林业局也在近些年每年出资4万元,作为该协会的巡护费。不久前,该协会还获得一个世界五百强企业的环保奖项。
余家华表示,虽然去年的巡山经费还没完全发放,垫付支出也是家常便饭,但经费终究是有了着落。他算了算,此前自费支付的费用约为16万元。
3人盗猎因巡山队介入而获刑
抵达平水,意味着此次巡山已进入后期。余家华与孙子余彪各自带着相机上山拍摄野生动物。那一天,爷孙俩的相机里拍到了两只马麝、数十只斑羚和二十多只绿尾虹雉。夜里围着篝火,余家华用笔记下当天所见的野生动物大概数量,以便日后整理成巡山日志。
在平水驻扎两天之后,余家华带领队伍踏上了返家的路途。这一走,又是两天,依旧是雪山、悬崖和无尽的坡地。等踏上了最后的坡地,余家华终于松了口气:“危险路段全都走完了,大家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
通常情况下,队员们将在海拔1900至5000米的山区,每天负重五六十斤徒步近20公里。由于九顶山地域广阔,协会所巡视的200平方公里区域无法在一次巡山中走完,因而巡山队每次都会选择不同线路组合进行轮回。
巡山反盗猎的20年间,共有3名盗猎者因被巡山队员发现并交送警方而获刑。近十年来,巡山队共拆卸猎套约9万个,在余家华位于茂县凤仪镇茶山村的家中,从山上拆下并带回的一小部分钢丝猎套及遭猎捕的林麝、马麝、斑羚、黄鼬等野生动物的头骨被成堆置于院内。
而那些更多的猎套,正如那些被猎杀的生灵,被永久地存埋于地下。
过去每家每户都有火药枪
某种程度上,余家华和他带领的巡山队,成为九顶山生态剧变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茂县,地处四川西北,是中国最大的羌族聚居地。主峰位于茂县境内的九顶山,呈东北—西南走势,山脉延伸触及什邡、绵竹、北川、安县、都江堰、彭州、德阳等地区。
以羊为图腾、起源于中国西北原始游牧部落的羌民本就善于猎捕。而在谢成华看来,尤其绵竹的群众之前更是喜欢在九顶山自然保护区和宝顶沟自然保护区一代布设猎套。
因像鹿、像牛、像羊又像驴而被人称为“四不像”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苏门羚,则在当初的屠戮中基本灭绝于九顶山范围之内。
四川省宝顶沟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处长谢成华介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地少数民族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一支火药枪。每逢婚丧嫁娶,鸣枪常被作为当地习俗。而这种枪一旦被带入山林,则又难免成为屠戮野生动物的利器。
羌民余家华由“猎人”到“巡山队长”的转变,则是九顶山生态变革的一个缩影。
“前些年当地有些濒临灭绝的动物,像林麝、马麝,在2000年只有几十头,2000年后则有了上百头,数量增长了几倍。之前灭绝的苏门羚,现在也有了。”谢成华告诉《法制晚报》,余家华率领的巡山队“做得相当不错”,对当地野生动植物的保护起了很大作用。
因为突出贡献,余家华在去年和今年分别获得了“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四川好人”、“阿坝好人”等荣誉。
除此之外,生态的改善,与实施于1998年的“天然林保护工程”也有很大关系。
“现在猎人已经很少了”
7名队员巡山8日,未见猎人,仅拆获捕套12根。这份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的结果,实则透露一个信号:当地猎人已经很少了。
在谢成华看来,天然林保护工程实施以来,对野生动植物的保护就进入到新阶段。
据谢成华介绍,天然林保护工程首先减少了村民上山的机会。九顶山周边居民因煮饭、取暖的需要,经常上山砍柴,甚至有人以卖柴为生。项目实施之后,国家对农用和民用电收费很低,相较于柴火,村民更愿用电。
而先前家家户户普遍拥有的火药枪,也被全部收缴。“上世纪九十年代收缴过很多次。”茂县环保林业局副局长张强介绍,从1998年开始,当地除了天然林保护工程,还进行了退耕还林等项目,恢复了野生动物的栖息地。枪支的减少,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狩猎。加之近些年经济好转、人们环保意识的提高和余家华为首的巡山队的保护,都是当地野生动植物数量回升的原因。
在去年一次巡山时,余家华甚至在九顶山西坡发现了大熊猫的新鲜粪便。
“从有记录以来,当地就没有熊猫活动的痕迹,可能是环境好了,熊猫从那经过了。”谢成华说。
余家华最近一次碰到盗猎者,是今年2月。“现在的猎人已经很少了。”谢成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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