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生长在南国的我,最渴盼的事莫过于亲睹雪花漫天飞舞的景致了,但人生过了泰半,却始终未能如愿。积雪是见过许多,踏雪堆雪人的经验也有,但就是没亲眼见过从天而降的雪花,那被人们描述如鹅毛般飘落的雪羽,一直是我梦寐的幻境,因此在去年冬天,去了一趟京都,就为的是赏飘雪而去的。
从到京都第一天起,便殷殷盼着落雪,在这之前的一年之首元旦,这城市方落下了十七年来最大的雪,隔了一个礼拜,街边巷弄里还残存着一些积雪,供人想望这城市呈一片雪白的银色世界会是何等模样,但也就如此了,尽管天候再怎么酷寒,气象报告一再如放羊的孩子般预言会下雪、会下雪,但翘首望着天,祂却阴郁的不发一语。
这期间还特意上山至大原碰碰运气,这洛北之境虽满山满谷覆满了雪,不时还有从屋檐树梢滑落险些砸到人的雪堆,却仍不见一丝一毫从天而降的飘雪,走向三千院的参道,是狭窄且顺着溪流的蜿蜒小径,因不是假日,且天候奇寒,路旁的各色店家都歇业了,这静谧的氛围应该比较贴近当初来此闭关修行皇族的心境吧!
坐在三千院里一百多平方米大的客殿榻榻米上,尽管有暖炉烘烤,室内温度仍寒气迫人,室外廊檐更是冻寒到无法久坐,聚碧园的庭院覆满白雪,标准日式庭院造景,和风景图画上的冬景一式一样。我不禁想像着一千多年来,有多少皇亲贵族也曾坐落在这寒室里,远离繁华京城权力倾轧的他们,真的能放下一切吗?还是仅视此为避暑渡假行馆?据说这儿夏初时庭园紫阳花盛放,想静心修行约莫也难。
出得三千院弃来时路改沿律川而下,一路得躲避从屋檐树梢消融的雪堆,若被当头砸中,定有醍醐灌顶之效。接着往公路另一岸寂光院走去,沿途尽似桃花源境的错落人家,菜园里一样覆着厚厚积雪,从雪堆挣扎冒出头的仅有寥落几株萝卜和大葱,不远处的杉树林则无畏风寒的笔直插入天际。古早时期,京都城里家常使用的薪火,就多倚赖这儿供应,而大原女就是从这条路径出发,头顶着祡火往城里贩售谋生的,巴士三十分钟的车程,脚程再快也得耗去大半个白天吧!光是靠卖薪火怎会划算,该顺带把自家腌渍的大根(萝卜)及各式酱菜一并带下山才值得,换是金牛座的我,就一定会把自己满身挂得像棵圣诞树似的,才不枉来回走这一遭。
回到市区后的那几日,每当天冻到发紫,忍不住便要往北望,比睿山白茫茫的山头怎不分点雪过来?此刻的大原会正落着雪吗?望眼欲穿的滋味真令人怅惘。回台湾前一天,安排的是洛西岚山,既往西走见雪的希望便更加渺茫了,不想才出得旅馆,眼前便出现斑斑点点飘落物,素为飞蚊症所苦的我,正想我那群蚊子怎得了白化症,仔细再瞧,天哪!是雪!乐的我几乎要雀跃起来,站在街头就这样守着生平第一场落雪,唯恐一个闪神,它们便会像小精灵似的逃得无影无踪。时紧时疏漫天飞舞的雪羽,飘过对街的高楼,飘落我的手心,旋即真的就消逝了,但足够了,我已心满意足了。

▲ 京都雪景
在岚山亦是时雨时雪的,风大温度很低,但我仍选了个小铺子买了客抹茶霜淇淋,坐在店前红布椅上,等著白雾茫茫从远山渐渐推进,我知道那是雪之将至,便好整以暇等着它翩翩而来,在零度下,舔着霜淇淋,也偷偷舔着飘然落下的雪花,那滋味足已让我后半生想到都会展颜呀!
不想,同样是正月时节,今年却在自家院中看到了飞雪。数天前寒潮来袭,日本气象厅便预告台湾近日会落雪,但本地气象局却觉得言重了,各地气温是会降到个位数字,但海拔一千公尺以下要落雪是几无可能的,未料不仅百公尺高的多处山区都白蔼蔼一片,连多处平地也飘起了雪霰及雪花。
住在雪乡的人,是很难想像生长在南国的我们对雪的憧憬,每年隆冬只要标高三千四百公尺以上的合欢山群飘雪,必定吸引大批赏雪人潮,即便塞一整天的车,即便轮胎要挂上铁炼,即便冒着上山后雪已融化的风险,仍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毕竟这不是年年都能遇着的稀罕景,温度低是不够的,要水气丰沛才落得下雪,所以只要高山报出雪讯,那一定会涌现大批人潮车潮,周边的民宿餐厅客满,便利商店货架一扫而空,下山的各型车上也一定堆个雪人,为这躬逢其盛的壮举做个见证。
教学三十年,我每年寒冬都会出一道习作“下雪天”,让孩子发挥想像力,若有一天晨起,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银色世界,当下会是甚么反应,接着打雪仗、堆雪人、凿冰雕……,我努力依着自己有限的经验,鼓动孩子天马行空的幻想与雪共舞的情景,而且这雪就落在生活周遭,不是遥不可及的高远山区。
这次霸王寒流来袭也不例外,周六上课时真可谓天寒地冻,给孩子们写的就是这道题目,其中一位学生查了下手机,惊呼气象预报周日当地温度下探零下一度,“那不就真要下雪了!”大家当笑话般开心的传诵着,来接孩子的父母亲闻言直呼不可能,甚至觉得我们这番笑语有妖言惑众之嫌,因为台湾平地下雪,简直是天方夜谭,若真下雪,那就犹如电影“明天过后”般有着不祥的警兆意味。
不想入夜后温度真的是愈降愈低,且不断落着冰寒的雨珠,我守夜至三点,既盼望雨化为雪,又担心家里的毛孩子是否捱得过这逼近零度的湿寒夜晚,即便已为他们准备了电毯暖炉电灯泡,但那些流落在外的浪狗街猫呢?那夜,我是在极其矛盾的心情下入睡的。
翌日晨起,擎着咖啡杯向外瞭望,才惊觉屋子四周原本郁绿的山全覆上了皑皑白雪,即便窗外仍飘着细雨,我已忍不住跑到院里张望,没多会儿,雨滴幻化成雪羽,从阴郁的天空一阵阵飘落而下,我傻傻仰望着那些雪白的小精灵,有种美梦成真的不敢置信,盼了一生呀!盼能在自家院落里就看得到雪,它真的发生了。
在某段前世记忆中,我必曾居住过雪国之乡,守着一栋小小的木屋,即便天寒地冻,但屋子里是暖融融的,有柴火的馨香,有亲人的温暖,炉灶上始终热着浓郁的汤汁,那段轮回定是乐多于苦的,以致隔了几世仍萦回在我脑海中,年轻十七岁时,连雪都没看过的我,就曾莫名所以的写下“雪样”这首诗:
落雪的日子
你惯常会来
一步深一步的雪印
烙得我心碎
这儿
总有一盏灯
一壶新烫的酒
一床常暖的被
等你道声 冷
挽髻的发
只有在你捻燃烟草时泄成一脉柔旎
尤喜你圈成的臂弯是我仰靠的凭依
熟惯于你粗呢夹袄的扎人
依如那首老歌
燥暖而馨香
我不诚望你会依恋
这长冻的小港
然 是晴是雪
我总在窗前点上一盏灯
候着雪印
一步深似一步
哪怕是心碎
这场雪来得奇异,隔天艳阳高照,所有的雪精灵都幻化不见了,宛若一场梦,但这场南国的雪,如同前世的记忆般,已深深铭刻在我灵魂深处了。所以就容我任性一次吧!不作政治联想(由蓝转绿再转白),不谈气候剧烈变迁的环保议题,只是单纯享受这场雪所给予我的宁静与美好。
原标题:与雪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