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我们不会说袁宏道这是小确幸;一如我们不会说“飞羽流觞”是小确幸;说阮籍、嵇康这些哥儿们是小确幸;宋人用鹧鸪斑窑变黑釉碗斗茶是小确幸;或说周作人是小确幸。但我们会说在台北青田街绿光盈满的巷弄咖啡屋,喝一杯奶油押花了一朵银杏叶的热拿铁是小确幸;或两个女孩儿租间店面卖花,这是小确幸。为啥?老实说,以我这样年纪的大叔来说,特别怕和“小确幸”沾上边。虽然确实我长期的上工地点,都是在那窗玻璃倒映小巷爬墙紫藤和鱼鳞黑瓦老屋,会有邻桌美少女、美丽店猫、木材和形状都美得像女人窄肩流坠的小桌椅,那空气中充满烘焙咖啡豆的焦香味。我可是觉得我每天拿笔在影印纸上,无中生有的写出字来,那几乎是可以听见兵马轰隆轰隆甲冑鞍蹄冲奔的声响,或工厂里机器旋转、切割、挤碎的冰冷金属声,它是充满暴力、疯狂,高强度冲撞的活儿。但确实常常坐在那儿,偶从书页抬头起来,你感觉时光暂停,身边各桌的人影突然像被抽去纤维质,汤里晕糊金光的南瓜块。你也会想,他妈的,来日大难,唇干舌燥,将来一定会有某个逃难贫困时候,无比怀念、哀感的,就是现在此刻眼前这一切吧。
你会说这是“小确幸”,因为它确实和整个大的话语脉络切断了。那个网路缠绕的政治、社会、权力关系、阶级资本,它也跟那卡夫卡《城堡》式的永远和它打交道也只是迷宫打转的,各种你身陷其中层层缚绑的学校、医院、法院、交通裁决所,甚至那些每天发生的社会凶杀案、强奸案、政客带女助理开房间、馊水油被爆,所有这些唧唧歪歪烦人的事,都切断缆绳、蛛网网络、ADSL线,你变成漂浮在外太空的小小宇航舱。甚至,你和袁宏道、阮籍、嵇康那些人不同,你连一个叙事的或抒情的自我戏剧化大传统都切断了。
他们做那样的事,后头有一个沉郁苦闷远远超过个人身体、心灵的,时代的粗暴,“时代的辗碎机”。一整个朝廷阶级品秩,凤鸟或走兽刺绣官服,挨挤列队,像DNA链一个嵌衔一个,没有一个脑袋可以脱离这庞大老钟的运转机械。只有那几个牛逼家伙,脱队向后转,那个反转“佯疯”后面根本是一根汽车传动轴那么粗的家伙,捅进帝国空洞、异化,将个体成为小小傀偶,那么大的拧劲。那个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的形上演出成本何其大?
你坐在咖啡屋喝杯咖啡,谁理你 ?你只是跟千千万万个喝咖啡的人一样。

我的老师纪蔚然先生日前恰在一文章提到“小确幸”:“如果‘小确幸’代表对‘幸福’不贪心、掌握可触知事物、保住目前所有,那么‘小确幸’的意义就是接受现状。现状好时没问题,现状愈来愈差怎么办?虽然世事瞬息万变,虽然有很多看不到的人正在受苦,有很多听不见的人正在哀嚎,‘小确幸’却教我们不要管太多、不用想太远,要聚焦于自我和当下,因为现在可是自身难保的危险年代啊。有些人确实自身难保,有的甚至三餐不保,但行有余力者仍属社会多数,可一旦这些多数,包括一般人、官员、候选人、媒体、网路社群、广告、作家,不时将‘小确幸’挂在嘴上,那些不公不义的事只怕会变本加厉,而且总有一天会轮到你我。”
这让我犹豫、踌躇起来,确实我可能在写这篇文字之前,对“小确幸”这个词是模糊,如公路电影车窗外闪瞬而过的“时代的碎修辞”。也就是它不是“我的时代”的感性发明,但又在我正进入未来的流动风景,像电塔、高速公路遮蔽天空的水泥长龙,也许坐在牛车上讲手机的老头,或巨大看板的银行广告,它已改变了我对“田野”的地景构图。我想像我那个年代对现代文明之疲惫、厌恶时,将自己投掷到那“流浪者之歌”的空景展开,才发觉其实这个流浪之途,已被像公厕,那么多人来排泄过他们“对现代文明之疲惫、厌恶”。它回不去的已被叙事框锁成“人在冏途”。
电影、烂电影、脸书或微博微信无数转帖的异国美景,像宇宙星尘数量那么大的,吉光片羽的陌生人的怨念、委屈、一瞬之叹、爱的告白、炫耀的定格、我肏你,或阴暗猥琐的孓孑形态。想旅行的梦,小孩小狗的“爱的此在之证据”。何其小,对你个人而言,那么巨大的“事件的三百六十度环场”,光阴充满触须全打开的时刻,当你要按下手指送出到那无垠海洋无数菌藻,瞬生瞬死交换着它们短短的基因段记忆体里头,你便知道这个传输档渺小到,存在了等于泡沫破灭那一瞬,“念天地之悠悠”的亿兆倍的,“独怆然而挥发”,10的n次方的卡夫卡城堡,镶嵌更繁复错综的资本主义蜂巢蚁窝,更不可能捍动的强权秩序,渗透到更微血管细微神经末梢个人隐私、潜意识的美感、快乐、梦、正义的集体化,铺天盖地,无“个人”完整,里外,可以爬梳比对记忆“此刻的我是一个完全自由或意义完足的存在”。
那时“小确幸”的“小”相对那个无边际无个体的“确”,相对那个可能所有意义、感性、词语、影像都有伪造污染之嫌疑,那时的“幸”兀立在那个大峡谷前的“我”汹涌召唤的,或是这样全景幻灯,无远弗届,既宇宙爆胀同时又浓缩隐喻所有人痛苦哀愁哭泣耳语之噩梦,那个“再不可能真正爽飒、快乐,两眼澄澈”的不幸现代人。自我几乎一意识到“啊!这个是现在的独一无二的我”便瞬间崩散,化为烟尘,美感、美学的建构也如同集体农场饲养槽整桶整桶倾倒进去的化工配方。
这么想“小确幸”这个意念最初被发明出来,其实或近似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萨宾娜,在那全国铺天盖的喇叭播放革命进行曲的游行队伍脱离,钻进小巷,信步走到一墓园,一群老人对着那死者唱着优美古典的哀歌。那是一种“连祷”的吟唱形式,仿佛死者不忍离世,一再回头流连。而老人们也用那一阵一阵的叠唱和他送别,既缠绵又节制。昆德拉说——萨宾娜在这一刻感受到美,因为它和整个群体那种强制而平庸的美感孤立且疏离,如果那年代有“小确幸”这个词,且并不如后来,一被孵育出来的“个人的刹那时光”,便被商业传媒如补捞萤光乌贼的巨网,捞进那集体复制的加工舱,那最初时刻的,一声叹息的那么小、那么珍惜的(就像白流苏在整座城陷落的故事结尾,踢进床底的蚊香盘吧?),个人属于自己的什么,它未必是和时代的、众人的苦难无感脱离,它反而确定这整个庞大机器不能整个收编进冷酷死灰的,轻盈飞起的一个反手的姿势。
原标题:何为小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