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兵：监狱里走出的掘墓人

源济

原创 2016-01-02 何兵 大家

摘要ID：ipress

真实的画面是：正当人们卧床酣睡，已有无数林冲，雪夜上了梁山。办监狱，比办大学难。稍有差池，监狱就是恐怖主义者的大学。

▍一、美国的两类大学

美国是世上最能折腾的国家。

它有世界上最好的高教系统，世界大学排行榜上，前十名一半左右属于美国。2013年，美国4700余所大学，各类毕业生370万，他们去建设社会。另一方面，美国还有世上最庞大的另类大学——监狱。2013年，5183所监狱和看守所，释方囚犯达68万。五年内，他们中的77%将因破坏社会，重新被捕。美国监狱大学的高材生，巴格达迪，已成为“伊斯兰国”的首领。2004年12月，他从美军在伊位克的布卡军事监狱毕业。十年间，他与十几位布卡营同窗，组建了“伊斯兰国”，在全世界制造恐怖事件。与此同时，哈佛大学1991年的毕业生奥巴马，已成为美国总统，主导世界范围内的反恐。

▲美国监狱

无论中国还是美国，对监狱一往情深的人，大有人在。当听说暴徒被投入监狱，他们心满意足。罪恶受到惩罚，正义得到伸张，他们对罪犯的恐惧，一解万散。他们相信，监狱一定能改造好罪犯，歹徒一定会弃暗投明。监狱迎合公众的心态，报喜不报忧。但真实的画面是：正当人们卧床酣睡，已有无数林冲，雪夜上了梁山。办监狱，比办大学难。稍有差池，监狱就是恐怖主义者的大学。

美国从1970年代起，象吃错药一样，大办监狱。目前，有州监狱1719所（prison），联邦监狱102所。看守所（jail）3283座，印第安人保留区看守所79座。未成年人教养所2259座。此外，还有军人监狱，移民监狱，精神病人监护中心，海外看守所和监狱。美国体制，看守所（jail）由县或市管理，关押未决犯和刑期较短的已决犯。监狱（prison）由州或联邦政府管理，关押已决犯。

美国人商业立国，一切都是生意，既有私立大学，也有私立监狱。1983年，首批87名囚犯被送入私人监狱。如今，私人监狱占据美国10％的犯人矫正市场，营业额达到74亿美元。[ Thierry Godard: The economics of the American prison system”. Oct 21,2015. http://www.thjunshi.com/gjjq/2014/11/7/35609.shtml]美国监狱管理公司（CCA），号称全美最优，拥有51家的监狱。另外还通过合同，管理着18个官方监狱。

2014年，美国各类监狱大学，羁押230多万人，其中136万人羁押在州监狱。他们类似于在校生。每年各类监狱释放的囚犯，在65万上下，类似毕业生。平均入狱年龄，各州不同，大致在31-33岁间。[佛罗里达州20005-2009年，平均入狱年龄，33.5岁。康乃迪克州1996年，平均入狱年年龄29.4岁；2002年,31.3岁。入狱年龄递增与美国老龄化有关。 Florida Department of Corrections：Age of Prison Admissions。http://www.dc.state.fl.us/pub/annual/0910/stats/ia_age.html. George Coppolo:Average age of inmates. https://www.cga.ct.gov/2003/rpt/2003-R-0260.htm]全国范围内，犯人平均服刑期，1990年为2.1年，2009年增加到2.9年——等同于博士学制，增长36%。各类看守所里，每年约有1100万人进进出出，60.6%为已决犯， 39.4%是未决犯。人口小于50人的看守所，每周周转率（turnover rate）在131%，生意火爆。他们类似走读生。此外，还有85万人处于假释状态——有条件地提前释放，类似肄业生。390万人处于缓刑状态（有罪但不入狱），要求遵纪守法并经常汇报，类似函授生。[ Peter Wagner and Bernadette Rabuy: Mass incarceration: the whole pie 2015. http://www.prisonpolicy.org/reports/pie2015.html。J.F Minneeapolis: America’s prison population: who, what, where and why. Mar 13,2014.The Economist. http://www.economist.com/blogs/d ... s-prison-population ]

美国还专为青少年罪犯设置了教养所，类似大学预科。入学年龄，从9岁到18岁不等。1997年，计有105055名青少年被羁押。因备受指责，2013年降到54148人。[ Wikipedia：Youth incarcer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许多青少年因此坐上犯罪的直通车，成为本硕连读生。

▍二、重金培养的掘墓人

美国人财大气粗，不惜重金打造监狱。1980年代早期，联邦法上规定有3000余项犯罪行为，到2008年，上升到4450项。法律越多，罪犯越多。一些刑法，放弃主观故意要求，进行客观归罪，导致犯人感觉在做梦。一位14岁女孩被捕，因为她在华盛顿地铁上吃薯条。一位67岁的大爷被捕，因为他在家里和人签订的兰花买卖合同，不符合国际条约……。[ Edwin Meese:Too Many Criminal Laws.Apr;22,2010. http://www.heritage.org/research ... -many-criminal-laws]

据美国权威机构，维拉司法研究所报告，2010年，联邦和州在监管犯人上，年支出800亿美元。奥巴马说：“这些钱如果用在大学，所有公立大学的学生，可以免交学费。”州监狱的犯人，年人均财政支出3.1万美元，联邦监狱2.9万美元。最便宜的是印第安纳，年1.4万元；最贵的是纽约，年6万元。而同年，全国公立中学，年人均财政支出1.1万美元。在新泽西州，读普林斯顿大学，——与哈佛齐名，一年花费3.7万，而在新泽西坐牢，一年花费政府4.4万。除掉经济成本，社会还要支出难以计数的其它成本：每年国家丧失230万壮劳力，族群对立。亲人遭受经济危机和社会羞辱，心理感情受到重创。犯人与家庭和社会隔离，仇视社会，家庭成员焦虑、沮丧。[ Carolyn W.Deady: Incarceration and Recidivism: Lessons from Abroad.Mar,2014. https://www.salve.edu/sites/defa ... _and_Recidivism.pdf ]

清华大学刘瑜教授认为，社会主义在美国已取得成功，判断依据是美国的社会福利开支，已占据联邦财政一半以上。穷人的孩子，可以免费上学、坐校车、吃午饭，穷人可以住政府盖的房子。[ 刘瑜：“美国的社会主义”。《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9月6日。http://news.163.com/07/0906/09/3NMQF6K6000121EP.html]她的结论让我吃惊。社会主义的核心要义是平等，包括经济平等、男女平等、种族平等……。不能将社会主义庸俗化为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否则大唐贞观年间，人民衣食丰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差不多已是共产主义。

美国不仅国民收入严重不平等，而且监押的囚犯，1960年黑人监禁率是白人的5倍，2010年上升到6倍。黑人在街头被警察击毙的概率，是白人的3倍。虽然黑人有了选举权，有了首任黑人总统，但种族平等问题，远远没有解决。街头打扫卫生的，大楼做保安的，从事低微工作的，多是黑人。黑人的祖先，给白人看护庄园。黑人的后代，给白人的后代看护大楼，种族不平等的基本格局，并未有根本改观。

美国的女性地位，2014年已名列世界20名，表现不俗，但美国只有世界上5%的人口，却关押着全世界30%的女囚。2014年，美国监狱和看守所，总计关押20.6万女囚。女性监禁率是中国的2倍，俄罗斯的4倍，北约国家的8-25倍。美国历史上，对女性最温柔的时期，是1920年代，每10万人监禁约10人，现在上升到127人。美国对女性最狠的州，是西弗吉里亚，每10万人监禁273人。对女性最温柔的是罗宋岛，每10万人监禁39人，相差7倍。全世界最女性最温柔的国家是丹麦，每10万人监禁5人，美国是丹麦25.4倍。[ Aleks Kajstura and Russ Immarigeon:States of women’s incarceration:the globle context.Nov 18,2015. http://www.prisonpolicy.org/global/women/]

监狱是维护社会不平等的铁拳。美国国民监禁率高，除刑事政策偏差外，主因是社会不平等，保障不足。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高等平等的社会，高度保障的社会，怎会有如此高的犯罪率？除非美国人有犯罪基因。以平等要素来衡量，我认为，美国尚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美国监狱中正在学习的犯人

美国人向监狱投入重金，其收效如何？据一项深度跟踪调查，2005年，美国30州释放的404638名囚犯，3年内重新被捕率67.8%，五年内重新被捕率达76.6%。一些犯人在监狱里进进出出，终其一生。[ J.F Minneeapolis: America’s prison population: who, what, where and why. Mar 13,2014.The Economist. http://www.economist.com/blogs/d ... s-prison-population]每年800亿美元的投入，不仅打了水漂，而且种下恶果。

美军占领伊拉克期间，设立布卡监狱，先后关押过10万人。据国际红十字会秘密报告，90%属于误抓。许多平民，仅仅因为形迹可疑被捕入狱，成了恐怖分子的优质生源。布卡营里，极端分子用黑板，向年青囚犯传授爆炸技术。有个恐怖分子在监狱住了一周，就从34名狱友中，招募到25名同伙。[ Jenna Mclaughlin: Was Iraq’s top terrorist radicalized at a US-RUN prison?,Jul 11,2014. http://www.motherjones.com/polit ... re-cooker-extremism]

“伊斯兰国”首领巴格达迪，本是一位沉静、有学究气的人。2005年被抓进布卡监狱。美军对他非常尊敬，将他当作纠纷调停者，调解监狱内的纠纷。他在美军鼻子底下，筹划着伊斯兰国。[ Martin Chulov:Isis:the inside story.Dec 01,2014. http://www.theguardian.com/world ... is-the-inside-story]前布卡监狱长官杰拉德说：“我们不是监狱，而是烹制极端主义的高压锅。”[ Terrence McCoy: How the Islamic State evolved in an American prison. Nov 4,2014.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 ... -the-islamic-state/]不同的极端组织，在监狱里互相学习，组成统一战线，滋养着对美国人的阶级仇、民族恨。一个美军卫兵说：从他们的脸上，就可以读出仇恨。如果有机会，他们会拧下我们的头，喝我们的血。[ Alexandra Klausner: US Prison camp in Iraq accidentally formed ISIS by housing the most radial jihadists together and allowing them to organize terror group. May 31,2015. http://www.dailymail.co.uk/news/ ... .html#ixzz3uKMF6M32 ]美国人自己承认，没有美军的布卡监狱，就没有伊斯兰国。

▍三、学习北欧好榜样

监狱是所特殊的大学，不能按照普通大学办理。要想办好监狱大学，最根本一条是：囚犯少，规模小。要最大化地稀释囚犯密度，我国称为警囚比。警少囚多，警察必然依赖囚犯管理囚犯，牢头狱霸，横空出世。我国司法部规定的警囚比为1：18。我访问过瑞典的马尔默监狱，140名左右犯人，120名左右工作人员。挪威的巴斯特监狱（Bastoy），115名犯人，71名工作人员。警囚比不超过1：2。

囚犯少，规模小，方便对犯人“小班教学”。2012年，我国有监狱681所，在押犯164万人，平均每所监狱关押2400名囚犯，一些大刑监狱，囚犯高达8000左右。在瑞典，平均每所监狱关押85.5名囚犯，只合中国大型监狱的百分之一。

犯罪的根本原因，在于社会而不在于人。降低囚犯人口，必须从社会治理方式找出路。数据显示，财富分配越均等的国家，国民监禁率和重新犯罪率越低。瑞典、丹麦、挪威、芬兰等国，税高，贫富差距最小，社会福利最高，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强大的社会福利，降低了贫困和不平等，而这些才是犯罪的原始动力。[ Carolyn W.Deady: Incarceration and Recidivism: Lessons from Abroad.Mar,2014. https://www.salve.edu/sites/defa ... _and_Recidivism.pdf]从这个角度观察，只有真正的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才能救美国。

在刑事政策上，刑法要从宽从恕，而不是从严从苛。用刑最宽的国家，是北欧诸国。国民人口监禁率，不到美国的十分之一。犯人平均服刑期，挪威和丹麦2000年，为3个月。芬兰最长，也仅7个月，而美国高达2.9年。

六十年代以来，美国和北欧在刑事政策上，南辕北辙。美国以增加囚犯为荣，北欧以减少囚犯为荣。北欧法官，把入狱作为最后一个手段，尽量用经济刑替代自由刑。即使判决自由刑，也尽量选择电子监视等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让入狱。瑞典总人口950万人，2004年后，监狱人口每年降低约1%，2011-2012年间突降6%，从5722人降至4500人。导致2013年，瑞典关闭了56所监狱中的4所监狱。

在监狱定位上，北欧国家将监狱看作教育机构，办监狱就是在办教育。将犯人送进监狱，不是让犯人受到可怕的惩罚，限制自由本身就是惩罚。监狱管理人员说：如果我们象对待畜生一样对待犯人，他们就会变成畜生。我们必须象对待人一样，对待犯人。挪威的哈尔登监狱，占地75英亩，各种设施尽可能保持常态。窗户上没有铁栏杆，犯人自己做饭，厨房配备各种锐利的餐具。卫兵和犯人之间，都是好朋友。监狱长说：每个犯人都要回到社会。你希望他们满腹怨恨地回到社会，还是被教育好回到社会？[ Christina Sterbenz: Why Norway's prison system is so successful. Dec 11,2014. http://www.businessinsider.com/w ... -successful-2014-12]

这在美国监狱，是不想象的。美国狱警经常会搜查囚室，寸铁不留。美国的狱警，内着防弹衣，外着警服，荷枪实弹，武装到牙齿。而北欧的监管官员，没有枪枝，没有警服，身着便衣与囚犯交往。美国的监狱，将犯人当野兽，将监狱当囚笼，狱警和囚犯是敌我关系。而北欧，将监狱当成大学，狱警和囚犯之间，亦师亦友。每个犯人都有一名“结对官员”，帮助犯人回归正常社会。

一位退休的纽约狱警，访问挪威哈尔登监狱后说：简直难以置信。这里就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除了没将钥匙交给犯人，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让犯人更自由的。因为监狱定位不同，北欧与美国，奉行着完全不同的治理原则。

开放原则。监狱政策应当是：与其在囚犯出狱时，设法让其回归社会，不如让囚犯在服刑期间，不曾离开社会。本着这样的原则，北欧的监狱，开放到令人难以置信。 囚室就象大学生的宿舍，有电视、电脑、音响。囚犯可以搭乘班车去上班，也可以到大学修学分，拿学位。同学之中，没人知道你是个犯人。你也可以访朋问友。当然，进行这些活动，要受到电子设备监控。监狱之内，犯人和监狱人员，在公共空间内一起吃饭。工作人员没有警服，囚犯没有囚服。我访问瑞典马尔默监狱时，就分不清犯人和工作人员。

▲美国监狱中正在学习的犯人

日常化原则。北欧人认为，监狱是社会的一部门，不是一个孤岛。监狱要本着“日常化原则（Principle of Normality）”来管理。犯人只被限制自由，其它各项法律权利，原封不动。在安全和资源允许的情况下，应尽可能让犯人在监狱内的生活，与监狱外的生活一样。比如医疗、教育、工作聘用等，由监狱外的机构提供（按：不是由监狱自行特别提供），从而将正常社会的生活，导入监狱之中。犯人从监狱回到社会的过程越平缓，他们重新犯罪率越低。[ Gerhard Ploeg: Norway’s Prisons Are Doing Something Right。Dec 18, 2012. http://www.nytimes.com/roomforde ... ing-something-right]

美国和中国，将监狱办成与世隔绝的鸟笼，囚犯完全脱离社会，成了无法飞行的菜鸟。囚犯释放后，国家机器再次启动，提供资金，提供学习机会，提供工作岗位……，美其名曰“帮助犯人回归”。这是彻头彻尾的折腾。早知今日回归如此之难，何必当初将其隔离于社会？

北欧的监狱，鼓励亲朋好友探访，没有任何限制。监狱里设置夫妻房，供夫妻或男女朋友团聚。他们认为，维持正常的家庭关系，是防止重新犯罪的最有效措施。而美国2004年司法统计数据，州监狱中每个月只有31%的犯人有亲人控访。70%的犯人，只有电话问候，电话公司还借机收取高额话费。一些州甚至限制探访，比如卡罗莱纳州规定，每周只能探访一次，一次不能超过两小时。亚里桑那州规定，每周只能探访一次，并收取25美元的核查费。[ Bernadette Rabuy and Daniel Kopf: Separation by bars and miles. http://www.prisonpolicy.org/reports/prisonvisits.html]

挪威和美国，在两条完全不同的刑事路线上，各走了将近五十年，结局是：挪威重新犯罪率世界上最小，只有20％，美国76.6%。挪威的国民监禁率，是美国的十分之一。

二〇一六年元月一日

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

作者：何兵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法学教授，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