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兵：美国总统的政治演讲水平

源济

原创 2015-12-08 何兵 大家

摘要ID：ipress

美国政治人物讲话，必须通俗易懂，不能让选民“认真学习”。美国卫斯理安大学教授爱文·李默说：“现代政治，没有时间让你解释。”

▍美国总统多辩才

托克维尔180年前评论说：“良好的政治环境和健全的法制，也许能把比美国现任国会议员优秀的大批良才吸收到一个民主国家的立法机构里去，但你无法阻止庸才在议会里高谈阔论和到处招摇过市。”

美国的庸才，是否仍在国会高谈阔论或招摇过市？尚待考证，但美国的总统多雄辩，勇于任事。历任44位总统中，25位曾是职业辩手——律师。美国史上最好的总统，林肯，富兰克林·罗斯福，约翰·肯尼迪，里根，克林顿，都有雄辩之名。战争年代，他们通过慷慨激昂的演说，召集人民，鼓舞人民。他们是灯塔，是定海神针，给慌乱的人民，注入信心和力量。和平时期，他们通过气定神闲的谈话，解说政府的方略，取信于民。他们是做群众思想工作的高手。

1933年，美国经济崩溃。1300万人失业，企业开工只有50%，银行倒闭，农场破产……人民陷入深深的恐惧。当此之际，罗斯福总统发表就职演说：“在此紧要关头，我们必须说出真相，必须明确地、大胆地说出全部真相。我们伟大的国家，虽将再次历经苦难，但也必将荣获振兴和繁荣。首先，请让我表达自己内心坚定的信念：我们惟一需要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这篇鼓舞人心的讲稿，只有1883个字，持续约20分钟，通过广播，传遍大街小巷。一个女人说：“危难之际，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值得美国人全力以赴地支持！”第二天，罗斯福召集特别会议，宣布所有银行放假四天。第五天“紧急银行法案”出台，著名的罗斯福“百日新政”开始了。

美国总统勇于雄辩，但不敢夸夸其谈，因为四年内，记者们盯着他，政敌们盯着他。四年后，选民们决定他。

现任总统奥巴马，被评为1933年以来，美国史上第三位最雄辩的总统，名列肯尼迪和富兰克林·D.罗斯福之后，里根和克林顿之前。[2]奥巴马出身平民，父亲是肯尼亚的移民，祖父养羊为生。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了政治学，又从哈佛大学取得法律博士学位。2008年大选之前，他只是普通的联邦参议员，年仅47岁，且无行政首长履历。凭着激情万丈的演讲，一夜成名。此后如野马脱疆，势不可挡。

▲2009年1月20日，奥巴马在华盛顿国会山前宣誓就任第44任美国总统。

▍到群众中演讲

因为选票在群众手中，总统候选人必须让人民信服你，而不是让领导欣赏你。要取得民众的欢心，而不是领导的垂爱。政治家们必须深入基层，面对群众，听取选民意见，接受群众再教育。他们一方面频频在各大电视台亮相，推销自己的政策，同时必须深入到大学的讲台，工厂的车间，环保组织的会场……用群众喜闻乐见的语言，在群众中演讲，而不是开干部大会。总统竞选人不能坐在办公室，高谈阔论“第八个问题第九点”。他们的讲演，通常在三十分钟左右，不敢长篇大论。1863年，林肯发表的著名葛底斯堡演讲，只有272个字。1963年，马丁·路德·金的演讲“我有一个梦”，只有1667个字。

美国政治人物讲话，必须通俗易懂，不能让选民“认真学习”。美国卫斯理安大学教授爱文·李默说：“现代政治，没有时间让你解释。”有人研究两党今年19位竞选人使用的语言，发现共和党内呼声最高的特朗普，使用四年级学生就可以听懂的语言。另两位竞选人，阿肯色州前州长迈克·赫克比，弗吉尼亚州前州长吉尔摩，使用十年级以上学生才听懂的语言，一直在排行榜的底部挣扎。

美国早期的选举，由于受财产、身份等限制，选民富有教养和财产。早期的总统，如华盛顿、麦迪逊等，措词典雅，好像针对博士在发言。随着民主化的推进，选民更加普罗大众化，政治家们使用的语言，趋于低俗，以下是近期几位总统使用语言水准：奥巴马2011年国情咨文，7年级生；老布什告别演讲，8年级生。小布什入职演讲，5年级生。

政治家面对群众，必须掏心窝，不能藏着掖着，耍阴谋，玩诡计。专制国家，政治竞争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民主国家，但对话多在官僚之间不公开进行。对话之际，要察颜观色。表达愿望，要半遮半掩。久而久之，民风多伪诈。美国的政治风气，崇尚率直。政治家要击中人民的泪点，赢得选民的共鸣，不敢自说自话，照本宣科。奥巴马讲话就充满激情甚至诗意。

2008年，奥巴马在新罕布什尔的竞选演讲：“我们一定行！”（Yes，We can），语言节奏，如同诗歌。美国著名嘻哈乐团“黑眼豆豆”（Black Eyed Peas），据此创作了MV,《我们一定行》。Will.i.am、斯嘉丽·约翰逊、约翰·莱杰德等歌坛大腕，不遗余力，倾情出演，呼唤选民站出来，改变命运。MV以奥巴马演说内容为歌词，并将现场实况编入视频，一放上YouTube，一周内浏览量超过370万。

美国政治家，也会聘请写手。发表演说前，也会从西服口袋，掏出一份底稿，以备不测。但在演说中，他们几乎不看——他们都是自负的人。有过演讲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脱稿演讲，才能激情膨湃，飞流直下。我看的视频中，台上政治家痛说人民的苦难，台下观众们频频地头，畅想着翻身解放。我发现，民主国家的人民，对领袖的痴迷程度，对“大救星”的期盼程度，决不亚于专制国家——也经常受骗。专制国家，只有一个“大救星”。民主国家，有无数个“大救星”和“扫帚星”。

政治家们的竞选演讲，能集合几十万人。人民如痴如醉，处于颠狂状态。专制国家的政治人物如朝鲜，通过封闭信息，也能取得这样的效果。民主国家，政治对手无时无刻不伏在周边，寻找缝隙，比如希拉里，因为用私人电子邮箱处理公务，被揪住不放。他们必须靠自己的真知灼见，逸于群伦。他们风度翩翩，口若悬河。风趣幽默又不失大雅，真可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崇尚宪法和祖先

美国总统多名校毕业，可谓一时才俊。44任总统中，以第一学历论，哈佛5人，威廉玛丽学院4人，普林斯顿3人，耶鲁3人，斯福福和哥伦比亚各一人。有的毕业于国外名校，如约翰·肯尼迪毕业于伦敦经济学院。[6]但即使满腹经伦，他们演讲时，很少引经据典，诘屈聱牙。他们不会说亚里斯多德如何，亚当·斯密如何。如要诉诸权威，他们多诉诸于本国的先贤（Forefather），华盛顿、杰斐逊、林肯……而不诉诸外国的哲人。多诉诸本国宪法——人人生而平等……很少诉诸国外教条。本国宪法和先贤，是政治家与美国人民共同的神，共同的根。政治家演讲，不能忘本。

2009年，奥巴马就职演讲。他说：“所有观看今天入职典礼的人和政府，无论来自伟大的首都，还是来自到我父亲诞生的小山村，都知道这样的事实：美国是每个追寻和平、尊严的人们的至朋好友。”这段言论，让黑人兄弟感念不已。一位黑人专栏作家评论说：奥巴马是最伟大的英雄，不仅因为他的智慧，他的哈佛学历，他的财富，而是因为他从不忘本。他虽然出生在美国，但总是心怀敬意地承认自己肯尼亚的根。有多少黑人兄弟鄙视自己的根，鄙视自己的父母，只因为他们贫穷落后？

政治家竞选，当然念念不忘，本党的功绩。比如当下，希拉里竞选演讲中就问道：最近经济为什么强？因为民主党，因为奥巴马。枪枝为什么管不好？因为共和党。但为了获得更广大人民的支持，政治家不能一味强调本党的恩情，要更多地歌颂伟大的祖国。美国政治家的爱国主义教育和普法宣传，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肯尼迪1961年1月的入职演讲，是一次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教育。他说：在世界历史长河中，只有少数的几代人，有幸在危难之际，被赋予拯救自由的使命。我不会临阵畏缩——我欢迎它。我不相信，我们中的任何人，会临阵脱逃，与其他人或其他时代的人，互换阵地。我们投入的激情、信念和奉献，将照亮我们的国家，照亮我们的人民，并照亮世界。父老乡亲们，不要问，国家能为我做什么？而要问：我能为国家做什么？

2012年，民主党提名奥巴马为总统候选人时，前总统克林顿面对数万观众，发表提名演说，为奥巴马助阵。这位耶鲁法学院的高材生，深入浅出地进行民主教育：“机会平等，不仅在道义上是正确的，而且在经济上是有益的。为什么呢？因为贫穷、歧视和无知，阻碍增长。当你压制人们的潜能，当你不去投资新的思想，这不仅伤害他们本人，而且伤害我们所有的人！……我很高兴地看到，希拉里与奥巴马之间，相互尊重和相互合作。（按：希拉里曾是奥马巴的竞选对手。奥巴马当选后，不计前嫌，任命希拉里为国务卿。）他们在向全世界传播一个信息，民主的进程，不必然要流血，不必然是充满血腥的博杀，民主可以是非常值得尊敬的、提高公共福祉的事业。”

2015年7月，奥巴马回到祖籍地非洲。面对乡亲，他吐露心声：我真心认为，我是个非常好的总统。如果竞选，我自信能够当选。但按照我国宪法，我不能再竞选。法律就是法律。他普了一次宪法。

这样的政治演说，在美国天天发生。天长日久，美国宪法在人民的心中，生根发芽。美国人的爱国精神，深入骨髓。2003年芝加哥大学一项研究表明，美国人是全世界最爱国的人。

▲1861年3月4日，美国第16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在华盛顿国会大厦宣誓就职。APPhoto/File

作者：何兵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法学教授，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