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次课堂教学中,我抛给学生们一个问题:“我走进教室,为什么没有一个同学表现出恐惧或者焦虑?特别是坐在前几排的同学,你们为什么不担心我会轻而易举地伤害到你们?”学生们笑了,面面相觑,“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我们都了解你了,你不会伤害到我们。”
没错。学生们习以为常,知道我不会伤害到他们,所以轻松、愉快地坐在下面听我讲课。如果用心理学框架来描述或诠释,是因为他们能够预测我的行为,通过经验、习惯和对校园情境积累的知识,能够相当准确地预期到我会如何做:上课前来,下课后离开;其间我会演讲、组织讨论、挑剔他们的回答、给低头或者坐在最后的学生以难堪;但绝对不会无故辱骂他们,殴打他们,或者突然脱掉上衣在讲台上手舞足蹈。
我们的行为在社会互动中是理性的,可预测的,所以人与人之间能够建立基本的信任。也因此我们在熟悉的情境中自然而然就会感到放松,对熟识和信任的他人不会处于戒备。这就好比在暗夜里下熟悉的楼梯,虽然看不见每一步的台阶,但我们会预测每一步踏下去都不会是悬空的陷阱。
一个人的行为如果表现出非理性,不可预测特点,就会使他周围的人感到不安、恐惧。或者,哪怕是一个人的行为无法或无从预测,也会使接触他的人感到紧张、焦虑。例如,暗夜里行走在僻静的巷道,身后传来另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我们都会倾向于感到紧张和不安,因为无法准确地预测他接下来可能的行为:路人甲?劫匪乙?精神病人丙?当我们预测到自己可能无法控制接下来可能面临的风险时,最好的反应就是加快脚步。
但是,一旦你能够知道身后的脚步声来自于熟悉的谁,紧张和不安就会释然。所以,如果我们是暗夜穿过一个熟悉的巷道,知道寻常往来的都是约会完赶回宿舍的学生,就会对身后的脚步声脱敏,而不复紧张、焦虑。
当然,有时候我们对身边互动的他人的预测可能会犯错。像社会新闻时不时会见诸报端的一些离奇的故事,某个少妇夜间以为摸进门,爬上床的是自己丈夫,因而对求欢积极配合,俟后才发现对方其实是邻居登徒子。
是登徒子倒也罢,如果对身边熟识他人的极端行为无法准确预测到,那后果就可能相当严重。像美国WDBJ7电视台的记者艾莉森·帕克和摄像亚当·沃德在做惯常的早间直播采访时,就无法预测到他们所熟识的黑人前同事弗拉纳根接下来的极端行为,毫无戒备地在直播采访中被枪杀。从枪手自己录制和上传网络的视频可以清晰地看到,弗拉纳根靠近正在做直播采访的艾莉森和亚当时,两人并未有任何戒备和警觉;枪手从容地掏出枪,比划了几下,然后向亚当射击,艾莉森才惊慌试图逃离。
▲艾莉森·帕克和摄像亚当·沃德
▲枪击发生时的直播现场画面
在国内发生的另一起事件,也反映了当无法对熟悉情境下他人的极端行为做出准确预测时,可能有怎样的厄运。温州的林女士在某火锅店用餐时,习惯性地吆喝服务员,并对服务员未及时提供服务而发微博向火锅店老板投诉,结果遭到17岁未成年服务员朱某的开水淋头,被烫成重伤。
事实上,大多数伤害事件都发生在熟人间,或者受害人习以为常的熟悉情境下。正是因为熟悉,受害人对伤害者的行为预测源自反复的经验,而无法对可能的极端后果有所估计。前一事件中,枪手弗拉纳根在推特上为自己的极端行为辩解,指控艾莉森曾经对他使用带有种族歧视意味的言语。后一事件中,服务员朱某指控林女士用“你他妈是谁呀”来辱骂并激怒自己。黑人枪手和未成年服务员的行为都是对他们感受到的受害人微小的“恶意”行为做出极端的反应,正是因为类似的极端反应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人们在日常社会生活中难以做出准确的预测。
尽管从人格或精神角度的分析,可以部分解释他们为何做出如此离奇的极端反应,但对于普通人来说,遇到类似的情况完全出乎意料,也无法预估。在人群中总会有那么极个别的一些人,或者因为人格障碍,或者因为精神因素,会对使他们感受到侵犯的人做出极端的行为反应。之所以说类似的事件无法预测,也不能完全避免,就在于这些可能会做出极端行为的人,促使他们采取极端反应的“诱因”完全可能仅仅是他们的“感受”,而事实上受害人完全无辜。
由于我们每个人在社会生活中都可能与数以千计的他人发生着频繁的互动,我们的言行可能使他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微妙感受,并因此通过行为反应反馈给我们。也因此,善待与我们互动的每一个人恐怕是避免遭受极端行为反应最可靠的途径,虽然即使这样做也无法彻底地杜绝和避免厄运。至少,在前面两个事例中被解雇的黑人前同事,以及成长于单亲留守家庭的未成年服务员,如果他们没有感受到来自受害人的“恶意”,或许就不会对受害人做出极端的伤害反应。
当然,还有种方式也可以尽可能避免遭受这种小概率的厄运,那就是做出极端的过度防御反应。例如,在日常社会生活中戴着钢盔,拿着齐眉棍,对与自己进行互动的每一个他人都预先地进行严密的安检。采用这种极端过度的防御反应,就不必善待与我们互动的每一个人,尽可以傲骄跋扈、颐指气使地对待他们。遗憾的是,就算是如此严密地把自己包裹在安全套中,也无法彻底杜绝和避免遭受极端反应的伤害,因为过度防御反应本身就会令每一个与其互动的他人感受到侵犯的恶意,从而将可能遭遇到的小概率极端反应,人为地强化和泛化成日常无时不在的威胁。
不过,在我看来,哪怕因为善待他人也有着极小概率会因他人无法预测的极端行为反应而遭受厄运,也好过对他人普遍地做出极端的过度防御反应,却无法避免遭受厄运。前者在99.99%的情况下轻松、自由,与他人分享快乐与友善;而后者却随时生活在紧张、不安和惶恐中,须臾也不得放松。
(本文原标题《无法预测的他人通向地狱》)